第五回
  駕薰風背地興波

  詩曰:
  雖然南北不同緣,
  桂窟生涯亦自妍。
  混沌分時原有竅,
  應教鑿破個中天。
  從來美男姿色,如宋朝、子都、彌子瑕一輩,都是南風的宗派。後世有要從背底營生者,自當供奉三君子,事如神明,尸之祝之,然後可指望尾閭川流,駝峰山壓,取之不竭,用之有餘。所謂取精多,而用物宏耳。照象如今的梨園,都奉甚麼老郎為優祖。你道老郎是怎樣一個人物?實是一個嬰兒的塑像。想必他生前原是小官出身,死後昇做老郎的。凡是各腳色裝扮完了,先要到行頭箱上,奉老郎深深一個肥揖,方纔上場,聲音響亮,舞蹈自如。不然,老郎就要裝腔做勢起來,等你開不得口,動不得手,露出馬腳,一場笑話。竟不知,這樁典故從何處得來?據我胡亂注解,想必老郎原是小官,究竟故此把小官便認作老郎。
  又聞,閩中有一種叫做榕樹,凡有小樹生長在榕樹前邊,那榕樹必要曲拱老干,斜扑著那小樹,勾搭著了,便把枝柯緊緊的纏住在小樹身上,小樹也漸漸倒在椿樹懷裏。兩樹盤結,刀鋸不開,因而顧名思義,就取名曰南風樹。樹既奇特,名復典雅。要曉得,最無情的莫如草木,尚然做出這般榜樣,正是:
  草木多情尚如此,
  如何人肯不云云。
  近又看無聲戲中,有一秀才以千金聘娶一個孌童,花燭合巹,儼然夫婦。後因此童年紀漸大,慾竇盛開,恐怕相聚不久,又慮紅顏衰落,日夜抱持涕泣。此童亦深體他憐愛已到極處,無可表著自己的貞節,忽然想出一個妙計來,暗地裏自加宮刑,竟將一把利刃割去翹然之物,情願做了司馬迂,自下蠶室。你道這等交情,還數甚麼同衾同穴?後來又因眾朋友中,不慊氣他獨占尤物,就乘他閹割的名色出首,說私弄宦官,弄得家私罄盡。直到此呆物故,他還終身扮作女裝,柏舟自矢,替他撫養前妻生的兒子。後來,其子發了科甲,尚不知撫育之恩,反出龍陽之手。有情如此,安得不要借重庠序相公,動張公舉,旌獎門閭,隊垂不朽。
  要曉得人生在世,豈無好尚,意南而南,意北而北,任憑那慾魔注定。祇這一點念頭,就是有回天拔山之力,萬不能夠牽轉他的了。今我有個譬如,譬如美女佳人,祇好貯之金屋,謂之房稿可也﹔奕童可兒,正好隨我國方,謂之行卷可也。如今做秀才的人,那有祇讀房稿不讀行卷之理?況且兩榜人物,行卷內文字好的,然後想他的房稿。抑且論起理來,老天既生出人這兩樣東西,同歸於妙,原不曾叫人祇取一樣的。我見如今的人好走後路的,不借身家,不顧性命,比那走前路的,更兇十倍。但不知此中意味,何獨深長,至於如此之極。正是:
  祇為後庭能遣悶,
  不因紅粉便忘憂。
  話說梁、張二公,當初在虎丘寺裏,戀著一個天下聞名的小官王子彌,分明是宋朝轉世,彌子後身。又與那大來頭和尚叫做三茁,一同在千人石上飲酒時節,相約余麗卿,探訪花姝。不期這日,梁、張二人撇了王子彌,不帶他去,那知正中了三茁這賊禿的機緣,便宜行事。那三茁呵:
  掛名佛子,寄跡緇流。專走南北兩行,酷好陰陽二妙。假斯文,吟風弄月,認為佛印前身﹔真大膽,飲酒宿娼,賴做濟顛再世。太抵萬法同歸,獨此居然第一。
  那和尚原與王子弦兩個,是莫逆深交,情同夫婦。那日在席上,見他替幾個朋友猜枚行令,勾腳捻手,已是心裏十二分不樂。原有些酸缸發作、醋瓮將翻的光景,當時就要思量發炸起來,祇因在席的都是些相公﹔無可奈何,勉強含忍。滿肚皮祇要等他到寺裏來的時節,當面與他廝鬧一場,也好戒訓他的下次。
  不料到了第二日,影也不見子彌。王茁甚是惱恨不過,祇得跑到他家裏去尋他。家裏回報說道:「絕早有人來,同他出門去了。」問他到那裏去,卻又不肯說。三茁疑心道:「是了,畢竟技昨日這一干人,相拉去花街柳巷,走腳通風去了。」氣得三茁跌天跌地,叫屈叫苦說道:「畢竟小官沒主意,這一班阿呆,你可是親近得他的!如今的人不曉得好歹,祇說道和尚是不長進的,殊不知這些阿呆更比和尚,又不長進些。那老天已生了這樣絕色的女佳人,把你們終年終月終日終夜的弄聳,又可恨認定不許和尚黏著他們的身子,就是和尚背地裏,相處得幾個歪貨,好像做賊的一般。犯將出來,是人是鬼,個個打詐得著。難道我們做和尚的,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不成?
  因此,這個老天可憐見說道:「和尚雖係出家,卻與俗人一樣,他身上並不曾少生些甚麼。既具了五形,便有了酒色財氣四件。若說和尚不該擅動色念,就不該把他生這個東西。既把他這個東西,又不許他動起色念,明係是誘人犯法,殊不公道。所以老天還有情分,分下一個南北兩路來也。明放和尚這條生路,故此生出這些美妙男兒專付僧人,權為妻小。那曉得這些無恥的秀才,偏要撇開自已的老婆,又來與佛門弟子分奇貨。想來天也難容,豈非既得隴又望蜀嗎?」好笑這個癡和尚,總是不明道理的說,這美少年原是天下的公器,天下之物當與天下共之。況且既不識羞做了小官,自然樂與文人尋花問柳,豈肯守著一個光頭?尤可惡者,光頭沾著色字,不論男女,便要做些故事,拿定是不□□□的。女人之所甚樂,未必非男子之所甚苦。還有一著:一路婦人□□被人恥笑,至於與和尚一頭,尤為人所鄙賤。說道怕沒人相交,偏要去打和尚。抑且要做小官的,守著一個,萬萬不能。幾曾見貞節牌匾輪得著小官身上?就使覃恩特典,如有小官不濫此道者,一概准給貞節,也斷不許戀著和尚的小官,濫叨貞節的劄付。就是和尚刮落的小官,被相公弄弄,於和尚的體面,有甚損傷?何必逞兇懷忿,好像殺他的父母一般,這等傷心!
  一日,三茁正在閶門外婊子家裏踱將出來,劈頭撞著王子彌。一把扯住,便開口罵道:「你終日同這班書呆走,有甚好處?他不過多得我幾根頭發,卻趕不上我這一身風月。我與你相處在先,你豈不知道我的□□嗎。
  (闕)
  那和尚半說半罵,把王子彌搶白了這一番。那閶門外是個來往通衢、五方雜沓的所在。王子彌儀容一表,衣冠鮮麗,流名天下,舉國若狂。那些贈詩求遏的,門外接踵,求一睹面而不可得者,不知多少。就如當初入李膺之室者,號登龍門。今日想慕王子彌的鳳穴而入者,比那登龍門的更難十倍。故此子彌纔交卯運的時候,正要結識朋友,相處名公。就是與三茁相交,不過是背地偷情來往。就如今日娼妓人家,明公正氣開著兩扇大門,招接四方,獨有和尚也不兜攬,如何子彌肯把人曉得,作承那禿驢三茁。即有曉得的,無非是三尊大佛,五百尊阿羅漢,恰都是些不肯管閑事的好好先生,故此纔不隱瞞他。今朝王子彌被這禿驢當街出醜,氣得他:
  粉面通紅,柔腸百結。淚痕初落,宛如秋露滴新蕖﹔眉影微攢,卻似春山凝遠黛。
  王子彌心中暗忖道:「這禿廝,直恁輕薄,可恨之極!不若早早開交,方出我心頭惡氣。」又想起道:「就是前番梁、張二公卻也好笑,特地約我去訪探花魁,臨期公然撇下。我也祇道這些書呆們,不過一時間高興,寄之空言,未必行之實事,那知他們竟弄出這樣大把戲來。我幸不與名此局,還是我的造化。不是我王子彌誇口說,就是遭在裏面,那怕三院司道、正印衙門的名來拿我,縱來拿的時節,我自有法兒消解。不像那廝不濟事的秀才,就要央清解釋,祇恐還沒處下手哩!我當日薦舉進京的時節,那個司道官兒、鄉紳大老不來送禮逢迎?就是各營頭將領,也都來祖道餞行。我如今雖則是做小官的,閑住在家,那些現任父母公祖,都可以名帖往來。不如央個能事管家,送一個站子到蘇州府去,講這和尚酗酒宿婦。他的不公不法,把柄甚多,我已曾都細開手摺,那裏還論他平日的交情!就是當日燈前月下,設盟發誓,這不過是從古來的舊套子,實從脫空經上抄寫下來,何曾是我的當真心事。便翻悔這一遭兒,卻也不礙我生平名節。」
  商議停當,公然坐了一乘大轎,抬到本府太爺賓館坐下,著陰陽生投遞一個治下晚學生的名帖,說要面見太爺的。又送陰陽生一個常例紙包,吩咐就稟一聲。你道官府衙門傳遞書帖是個將命之人,如何取名叫做陰陽生?或者晝陽夜陰,是晝夜走動的人﹔或者內陰外陽,是內外關說的人,總之,此輩不是陽物,就是陰物也,不消去窮究他。要曉得,從來做陰陽生的,都是那些退氣的門子,降點調用的。恰與王子彌比並來,都是舊日同僚,況且子彌又有常例送他,不過要他投得一個名帖,稟得一聲要見,如何不殷勤奉命。即走到轉斗邊,替他傳了名帖。
  正值太爺要出堂公座,投文簽押事完,便叫陰陽生問道:「這位姓王的鄉紳是甚麼樣出身,為何我本府憲綱冊上,不曾有他的名字?」陰陽生不敢隱諱,把他的腳色從頭唸將出來,說道:「他是個有名的龍陽,出格的戲子。一向在京師裏行事,近被科道糾參趕逐出來,閑住回籍。為此各衙門老爺一向優禮他,俱用名帖相見,原不曾入在憲綱冊內。」
  太爺喝問:「如今這廝要見本府何用?」陰陽生道:「他現在寅賓館裏說,要面送甚麼一個舊相與新惡識的和尚。」太爺聽見這句話,便激得他怒形髮指,著令拿到堂上來。
  祇見許多皂甲跑進賓館裏來,對王子彌說道:「太爺請堂上相見。」那呆小官不識起見,也不看個勢頭來歷,祇道還是好意思,慢慢的裝出官腔,一搖一擺踱將過去,叉手施禮。太爺高坐公堂,大喝道:「好個大膽的奴才!見了本府還如此放肆嗎?」子彌正要開口,卻披兩邊皂快齊聲吆喝起來。驚得他魂靈半不附體,縮做一堆。
  太爺道:「你將後庭獻媚,喪盡廉恥,輒敢在我法堂作怪,憲□行妖。」把醒子在案桌上亂拍亂敲,丟下簽來,先打三十。兩班皂快登時拖翻,捉頭捉腳,褪出妙臀。卻與那奉承大老慢慢脫褲溫存搽唾的光景,大不相同。這些皂快見了子彌白嫩美臀,光柔佳器,那裏便忍打將下去。猶如小官們初破那種光景,哀哀的求道:「小的實的害痛,饒了這次吧!」太爺回想道:「這廝不經敲打,我若登時斃之杖下,反為他遮隱惡名。不若出幾角文書,申投院道,歷數他大膽無禮的所在,將身肆害的原由,把合郡做小官的看個樣子,庶使龍陽無種,狐媚除根,未必非仁人君子之用心也。」因叫左右將子彌暫時帶起,鎖在一邊,聽候發落。
  太爺又詰問道:「你這奴才,今日到本府來有何話說?」子彌受嚇驚戰,一時答應不出,停了一會,說道:「小的祇為淫僧背恩反噬,當街羞辱,憤他不過,祇得奔控臺前。不期冒犯爺爺,伏乞詳情恩釋,就是那假官假吏花案一宗,也都是這和尚挑唆撮合,生端起事的。」太爺便問道:「那和尚叫甚麼名字,如今住在那裏?」子彌又稟道:「那和尚叫名三茁,現寓虎丘寺中,是江湖野僧,不知籍貫居址。」太爺一面就出簽拿三茁,一面起角文書,要將和尚、小官兩個一同解到察院。這也是和尚拐小官的現報了,正叫做:
  惡人自有惡人磨,
  磨到頭來沒奈何。
  但凡說起和尚,就是作孽的多了。獨說他這種好色的情狀,喚他做「色中餓鬼」四字是極切當的。俗語還摹寫得妙,說做和尚的,三日不見婦人,看見鼓大水牛,也覺得單眉細眼。故此千謀百計生出多少圈套來,恣其漁色搆淫之念。必須哄動得那些青年的淫婦人,捨身的女菩薩,赴會聽經,修齋寄庫,這就是他的機緣湊合,時運亨通了。這還算不得暢意,還要打發徒弟四處佈施,或拖索拜石,敲梆擊板,高聲唸佛,沿門叩首,託言某處起建某寺,某處裝修某佛,祇要鉤引得到彼處,不怕不成相契。
  近日,有一處地方,新到一個清正巡道者爺,初下車來即遍張告示,嚴禁婦女,不許入寺燒香。怎奈惡習既久,還難除革,法令雖嚴,往來如故。這位者爺妙得緊,不時差人在外探訪。一日,探得一個寺中有無數婦人,正在那裏結黨念佛,登時報知道爺。那道爺佯為不曉,帶了幾十起重犯囚徒徑到寺裏。當佛殿中間,擺下一張公案,公付皂快將和尚房頭後門,盡行封鎖,然後逐件件挨審過去。那些婦女見官府來,一時回避不迭,都躲在和尚房頭不敢做聲,祇等審完回去。不料審到黃昏,纔審得一兩起事。那婦女原來都是些大家妻子,鄉紳眷屬,斷沒有在寺裏過宿的道理,祇得約齊備家僮僕去當官裹明。道爺說:「我已曾嚴禁在先,如何還有不遵法度的擅敢犯禁,況今日這干人犯是要緊重因,本道必須誓神公鞠。況這些無恥婦女,既歡喜與和尚打伙,便多耽擱幾時,也省得來遲去疾,兩下裏背後相思。今且安心,待我公務畢時自有發落。」那些家屬聽得這句說話,越覺心上著忙,不知他有甚計較出來。等過更次,祇得又去哀求。道爺大怒,將各家家屬盡數驅逐出專門之外。叫出合寺和尚都上殿來,除去僧帽,禿著光頭,脫得上身赤條條的。搜出一個婦人,把一個和尚駝將出去。駝到寺門外,交割各婦家屬認回。弄得一場大沒體面,祇落得和尚燥皮。(闕)自此之後,纔方斷截得這個燒香的路頭,放落這燒香的心事。就是這樣,還有那不怕事歡喜和尚駝的,暗地裏瞞了丈夫,要偷去燒香念佛。你說和尚有甚麼好肚腸,撞著一個婦人,毋論好歹,空中摹擬,足足要想他成年成月。
  若說到南風一道,越發是他該得的口食了。但祇南風家數亦有幾等。有一班兒掗與和尚,泛濫不堪的,和尚反做作得無比,定要撿精擇肥。有一班兒高拾聲價,結交上客的和尚,偏要鑽頭覓縫,百計求謀,不到手不歇。若說爭風廝打,劫奪施行,真正性命不顧,究竟兩敗俱傷。總之,以「色中餓鬼」四字批之,未有如此之確而當者也!這番三茁與子彌,那堪經太爺押解察院。正是:
  命蹇似同褫殼鱉,
  魂飛已是落湯鵝。
  鞠躬盡瘁今方已,
  頫首彌陀可奈何。
  此時小官原告雖已拘繫在官,和尚被犯尚未拿獲到來。可惜這位太爺是個亙古頭老實主兒,忍下得這般毒手,想斷然不是好此道的人了。萬一被這禿驢聞風脫逃,那時難道獨要一個小官頂肛不成?作小說的反替子彌懊悔起來,早知道不闖這窮禍也罷!
    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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