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回
  淡花村大賣維新菜 演說壇禍及來賓身

  話說瑤瑟聞聽瓊仙私出,不知去向,心中更加不快。冷浸浸從床上扒起來,止見滿院慌張,湘雲也面帶十分懮容。少時前去追趕的都已回來,共道沒見蹤跡。滿院大小沒精打採的,湘雲也歎聲沒法。少時用了朝膳,瑤瑟告辭要行。湘雲也無心堅留,止得使人前去知會社長。
  少時湯翠仙乘著馬車前來。下得車,執著瑤瑟的手說道:「非是俺不堅意相留,原奈這時心亂如麻。賢佐義氣雲霄,凡事原諒。」說罷,侍女用盤託出黃金百兩,寶劍一柄。翠仙指道:「這物不足以得國女,聊表區區愛慕之心。」瑤瑟辭道:「荷蒙首領如此錯愛,妾已大過所望。所有重賜,不敢拜受。」翠仙笑道:「賢佐如此,便非英雄推誠相待。」瑤瑟不得已,止得收了。少時又牽進一匹馬來,翠仙道:「俺欲將賢佐電馬屈留在此,暫行仿造。特恐有妨賢佐國事奔走,今將俺自騎亞刺伯駿馬一匹,聊供賢佐騎坐,不知意下如何?」瑤瑟笑道:「既蒙首領見賞,區區微物,何足掛齒?得此乘坐,拜賜多矣。」翠仙命設酒餞行,瑤瑟堅意不肯。取了槍,三人互挽,共出洗腦院來,珍重而別。
  話說瑤瑟上馬迤邐來到前程,少不得飢食渴飲,夜住曉行。是時正當初夏,天氣燥熱,出得一身臭汗,急欲趕進城市,將息再行。次日來到一個鬧處,名叫紫羅縣。城內居民不下四五千戶,卻光景也鬧熱,似個重要商鎮。城內也有甚麼小學堂、師范傳習所、夜學館。瑤瑟看了一回,心內倒也歡喜。前面有個酒樓,名叫淡花村,多少樓閣,十分精致。瑤瑟下得馬,將馬弔在欄杆上,取下行李,行進酒樓來。即有知客前來招待,引至第二樓坐定。問道:「貴客還是單飲,還是待客?」瑤瑟答道:「過往旅人,止是單身。」
  少時取出點心三四品,擺在席上,拿出一張菜單,擺在瑤瑟面前。瑤瑟往上一看,上面寫著海城春月,下面排列數十菜品,有所謂東坡肉、阿哥菜、老佛瓜、相爺雜各色名目。瑤瑟不覺奇異起來,喚酒保前來問道:「這東坡肉倒還喫過,至於阿哥菜、老佛瓜、相爺雜,又何所取義?」酒保答道:「客人不知,我這酒樓雖不十分繁華,所往來的都是些維新志士,所以我家菜品,共分兩派:第一是保皇派,第二革命派。客人看的便是保皇派了。」瑤瑟聽了更加驚奇道:「呵!原來菜品也有保皇,也有革命。你且說那阿哥菜是怎的?」酒保道:「那阿哥菜,是我們大阿哥蒙塵西安最賞識的黃芽菜,凡我臣子喫了這菜,便如親對主上,增長愛君之心。」瑤瑟點頭道:「且說那第二。」酒保道:「第二是老佛瓜,原來是老佛爺最賞識,百金一個購買的。我國推翻新政,虐殺志士,全出於老佛爺一人之手。凡屬維新志士,無不痛恨。所以食了這瓜,便如親食其肉,增我等讎敵之心。」瑤瑟點頭道:「且說那第三。」酒保道:「第三是相爺雜,原是李相爺在美洲賞識的。李相爺於維新事業,始終旁觀,為中立黨。食了這菜,生我等儆戒之心。」瑤瑟不住的點道:「好個名目,好個意義!你且說那革命派又是怎的?」酒保聽了,叫聲:「呵呀!」將瑤瑟相了一相,飛跑到內室去了。
  少時託出一盤紙煙,一副金絲眼鏡,一副麻雀牌來。取出一張條紙,一枝筆,擺在瑤瑟面前道:「請老爺叫局,單局也好,雙局更佳回張狀元、李探花、十八羅漢、四大金剛,色色都全。老爺,好色藝呀!」瑤瑟笑道:「我不叫局,止是單飲。」酒保又將瑤瑟相了一相,說道:「老爺莫非假充革命派麼?」瑤瑟含笑,答道:「快拿菜單來,別要囉皂。」酒保又將瑤瑟,相了幾相。且行且語道:「怪事,怪事。」少時取出菜單來。瑤瑟拿來一看,上面寫著四個大字道「料理世界」。下面寫著料理之歷史,料理之性質,料理之理論,料理之方針及其目的。入後排列數十品,第一是學生火腿。瑤瑟想道:學生火腿想是學生喫的,這品必好。用鉛筆在單上打個圈。再看第二是文明味噌。瑤瑟想道:這品不知如何?但有文明二字,想必好的,用鉛筆也在上面打個圈。再看第三品是革命花羹。瑤瑟驚道:「為何革命花,又有羹來?」酒保笑道:「我道老爺必是鄉裏革命派。難道革命花是羅蘭夫人,用蘭花做的羹,也不知道麼?」瑤瑟擺頭道:「這品不甚好,且罷。止做兩品來嘗,好時再添。」酒保道:「老爺喝酒,有頂上自由血。」瑤瑟越發驚道:「甚麼自由血,難道血也喝得的?」酒保笑道:「從不見這般外行革命派老爺,這種國民話不懂得,必定要說葡萄酒。」瑤瑟恍然大悟,含笑不止。少時辦出菜來,瑤瑟隨意用了些兒。
  忽聞樓外人語喧嘩,絡繹不絕。瑤瑟喚酒保來問道:「外面為何如此熱鬧?」酒保道:「那是講洋教的。老爺是革命派,正聽得著。」瑤瑟想道:甚麼洋教,敢莫是外國傳教師麼?又問道:「教堂在何處?」酒保道:「在東邊釣魚巷,這裏出去往左走,過條正街就是了。」瑤瑟想道:離此不遠,何不前去聽會。估算在此盤桓數日,即將行李交與酒保道:「我這行李,好好將去與主人收著,移時便來,一發謝你。」酒保道:「老爺止管去,我這裏沒個雜人。」
  瑤瑟起身下樓,步至街前。止見紛紛眾人,牽老扶少,都說聽講洋教去的。瑤瑟夾在眾人叢裏,移時來到一個巷內大公館門前,壁上帖著五個大字道「國民演說會」。瑤瑟看了大悟,心中笑道:甚麼洋教,原來是演說,可見我國人民智識一斑。眾人挨進會場,場內聽客已滿。瑤瑟不得已,擠到東階站著。移時裏面拍了幾聲掌,即見一人上臺,頭戴一頂花冠,眼夾一副金絲眼鏡,身穿高領窄袖長衫,足穿一雙皮靴。取了冠,與眾人微微點頭。開口說道:「我看今日之問題,非西洋的而東洋的,非白種的而黃種的,非成立的而破壞的。故我等個人不可不豫定其方針,振作其目的,養成國民一般之程度。對於政府之行為,不可不用積極的,而對於個人之決心,不可不用消極的。」言未已,滿堂大笑,都道:「不懂。」那人又道:「諸君,諸君。登此二十世紀活潑之舞臺,見此優勝劣敗之結果,欲解決此獨一無二之問題,下一個圓滿無缺之定義曰:『國民教育,個人教育而已。』夫外界之激急,必根據的內容之腐敗。而勢力之膨脹,到底判定的各個之精神。」言至此,滿堂又大笑道:「這人講天話,不懂,不懂。」那人又將開口,眾人齊掩耳道:「不懂,不懂。」那人滿面發紅,抱慚而退。
  隨後又有一人走上臺來,頭上蓬蓬裏披些短發,身著一件學生制服,稽首向眾人說道:「諸君,諸君。死在目前,君知之乎?目今我國大勢全歸各國掌握,海口港峽既為各國所奪,要塞國防亦為各國所撤,鐵道延布於腹心,軍艦直泊於內港。北有俄,南有法,長江一帶已成寄腹之肉。不到一年,東三省便是全國模樣。諸君,革命!諸君,獨立!革命死,不革命亦死。與其遲死,不如早死!與其弱死,不如硬死!」言至此,瑤瑟拍掌喝彩。中有一人大聲呼道:「胡說!明是煽造妖言,誘民惑眾。孔子忠孝二字,難道都不懂得?」臺上那人說道:「孔子之道,天子以安天下、定社稷為孝,臣子以盡瘁國家、致君澤民為忠,並不聞忠於夷狄、孝於外族。」瑤瑟又拍手喝彩。那人又奮叫道:「你們不是排擊洋人,實是謀叛朝廷!」臺上那人又道:「朝廷便是洋人,洋人便是朝廷。你看我國行政用人,那件出於朝廷之手?洋人要如何,便如何。洋人要殺便殺,洋人要撤參便撤參,洋人要土地便土地,洋人要銀錢便銀錢,不過把朝廷做個傀儡,鎮壓我們,使我們不敢反抗。諸君,諸君,還要認賊為父,視敵……」說未了,場內一聲鼎沸道:「差來呀!」止見幾個差役,手拿刑具,肩搭鎖拐,如虎如狼,走上演說臺。大聲叫道:「革命黨休走!快快受死!」將那般人一並捉下。忽有一人指點差役道:「東階上還站著一個,一不做,二不休,一發斬草除根!」瑤瑟聞言大驚,從人鬧裏一溜,溜出場外。
  飛足奔過正街,來到淡花村酒樓門首。止聽得後面足聲雜踏,追蹤而至。瑤瑟驚慌失措,不及取得行李,欄杆上解下馬,躍身而上,打上兩鞭,死命逃難。正是飢不擇食,寒不擇衣,慌不擇路,貧不擇妻,也不辨東西南北,有路便行。行不到五六里,後面發聲喊,數人騎馬追來。驚得瑤瑟魂不附體,歎道:今番死也!盡力加鞭,潑風也似,來到一個所在。不好,不好!止見前面一條大河,進退無路。正是:
  不是水窮山盡處,也是魂銷魄散時。
  欲知瑤瑟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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