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三回
  義重師門 捨身謀老怪
  喜求靈藥 絕海屠妖龍

  這時尤南旺邪法已全發動,先是鐵缽內妖光黑氣突然加盛,迎著黃、魏二人碧螢光雨。只一撞,便展布開來,反壓過去,衝到上空,反捲而下,連血雲帶法台,籠罩一個風雨不透。又由身畔小葫蘆內發出一團團連珠火球,將魏皓篙尖寶光敵住。左右二妖巫便將木片、雞頭連砍帶釘。
  本來這一類代形邪法最是厲害,臺上諸人如非那片血雲護住,早和先前二人一樣,裂體破腦而死。就這樣,暫時雖然無事,血雲一破,除黃、魏兩個法力最高的行家外,連沈、徐二人也無幸免。
  尤南旺等三妖巫正在志得意滿,口發狂言之際。忽聽空中有人發話,便知來了勁敵。素日驕橫狂暴,心毒手狠,明知善者不來,來者不善。終想敵人多半鬼母朱櫻門下,不乘此時下手,留得一個,將來便多一個後患。
  尤南旺聞言,一面揚手發出一片灰白色的妖光,將木排護住;一面仍舊加緊施展妖法,欲將那血雲震破,去致敵人死命。
  妖光才起,眼前倏地一亮,震天價一個大霹靂,夾著數百十丈金光雷火,自天直下。一聲大震過處,滿空光華電閃,湖水群飛,如山高湧。雙方妖煙邪霧,各色光焰,全被震散。
  沈、徐二人抬頭一看,一個美如天仙的道裝女子,帶著一道金光,正往法臺上飛來。側顧臺上諸人,全被那一雷震倒,並還死了兩人。黃、魏二人剛剛由地縱起,似有逃意。沈、徐二人匆促之中,不知來意善惡,一時情急,便把飛針、飛劍齊放出去,準備擋上一陣。
  剛一出手,吃來人把手一指,一道金光先將兩人針、劍裹住。人也落到臺上,手指黃、魏兩人,喝道:「你們無須害怕,我受人之托而來,事已盡知。新死兩人,乃他們平日為惡太多,先被妖賊尤南旺邪法所算,我未看出,被我太乙神雷震破血雲,自受邪法反應而死,非我所殺。且等在一旁,我見過沈道友,還有話說。」
  來人隨對沈琇道:「五妹,才只一二十年之隔,你便不認得我了麼?」
  沈琇已看出來人路數,與前生至好妙一夫人相似。又見黃、魏兩人俯首無語,絲毫不敢倔強,越知來人乃正教中仙俠。方悔行事冒失,飛劍、飛針尚被來人金光裹住,收不回來,正在惶愧。
  沈琇聽了這等問話,心才稍安,躬身為禮道:「小妹偶墮塵劫,前因已昧,幸蒙妙一夫人指點迷途,救護援引,但法力靈智均未復原。黃道友和這姓魏的,廟中法臺上還有一個黑女,雖然同是旁門,性情為人全部不惡,黃道友更是正人君子。
  「小妹為助師侄徐祥鵝尋找妖巫,報那兩代深仇,與黃道友不期而遇,雙方談得投機,一見如故,這才合成一起,同仇敵愾。適見仙姊一到,便將雙方邪法一齊破去,匆促之間,誤當敵人,以致現醜。此時只看出仙姊面熟,實不知哪裡見過。乞恕無知之罪,賜教為幸。」
  少女笑道:「昨聽妙一夫人說,賢妹雖經兵解轉劫,根骨仍是極好。她只將你靈智稍微恢復,略知前生之事。我與賢妹昔年往還無多,不似妙一夫人與賢妹同門至交,日常相見,難怪你想不起來了。愚姊凌雪鴻,賢妹此時也未必全想得起,好在不久終要相見,暫時也無暇詳談。可將你們針、劍收回,等我發付完了這夥妖邪,免得驚世駭俗,又生枝節。」
  少女隨對黃虯道:「今日雙方傷亡頗多,地方上一旦死了多人,居民難保不受牽累。我知這類江湖邪教雖然仇怨相尋,循迴報復不已,一落下風,便憑對方處治,決無話說。除尤南旺是我特意留給徐祥鵝手刃親仇祭靈外,其餘已然全數伏誅。少時可同魏皓去往神鴉港曉諭眾人,最好不令經官,以後各照本行舊規。你們這一面已占上風,如能照此行事,自然就無事了。」
  黃、魏二人聞言立答:「後輩遵命。」說時,沈、徐兩人早各將針、劍收回。
  徐祥鵝見自從凌雪鴻一到,神雷大震之後,湖上妖煙盡散,邪霧全消。木排上妖巫師徒,只有尤南旺一人跪伏在地,通身戰慄,面如死灰。旁立兩妖巫,一個全身斬裂成七八塊,殘屍碎體,血肉狼藉;一個腦漿迸裂,屍橫就地。聽出尤南旺便是殺害祖父之仇人,不禁悲喜交集,忙向凌雪鴻跪下說道:「多蒙仙長相助,得報血海深仇。弟子意欲往廟內請出家祖母與家母,就此殺仇祭靈,不知可否?」
  凌雪鴻笑道:「你不比我,並且還有兩代老人,又在江湖上行船,如何可隨便殺人?先不要忙,等我走後。由黃虯等二人擇一僻地,助你下手便了。」
  黃虯接口道:「徐道友無須忙此一時,我與木排上人俱都不熟。等凌仙姑走後,我命魏皓去往神鴉港,照仙姑所說行事。我師徒安葬完了這些死屍,自會代你尋好僻靜地方,設下香案,殺賊祭靈。表面作為是我主持,以免將來二位老人家在江湖行船,遇見妖巫手下黨徒,又生事端。」
  徐祥鵝道:「這個無妨。昨日已蒙沈師叔賜我一信,只等報仇之後,家祖母便投奔沈師叔家中養老,不再做這船上生理;我也返回大白山,尋師父修道了。」
  凌雪鴻聞言笑道:「我本為你兩代老人發愁,正想不出安排之策,竟忘你沈師叔是個富家,這樣再好沒有。你根骨心性俱都不差,飛劍已得峨嵋真傳,理應速往尋師修煉,不宜久留塵世。尤南旺受我仙法禁制,邪法全破,無異常人。待我將他擒來,將這木排沉入湖心,消滅之後,我尚有事,也要走了。」
  凌雪鴻說罷,將手一招,尤南旺便從排上凌空往法臺上飛來,到了眾人面前落下,仍是眼含痛淚,跪伏地上。徐祥鵝想起兩代深仇,咬牙切齒,正待上前,先暴打他一頓,少時祭靈,再行處死。
  凌雪鴻揚手一道金光,射向湖中,湖水立往四外飛湧,現出一個大漩渦。木排連同上面許多殘屍吃那激流一漩,晃眼沉入水底不見,湖上水波重又平勻如鏡。凌雪鴻隨向沈琇道:「五妹可速入川拜師,竟取前世藏珍,不要再多管閒事了。」說罷,將手一舉,道聲:「再見。」一道金光,刺空入雲,晃眼無蹤。
  沈琇與眇女師徒情厚,又以妙一夫人和凌雪鴻的口氣,俱主早日入川拜謁師長。又知黃、魏二人尚有好些事情必須料理,徐祥鵝也另有去處,便不再逗留。忙就徐家船上尋來紙筆,與父親寫了一封切實的信,交與祥鵝,令其事完,同了母親與祖母往投遞。

  在凌雪鴻到來之前,黑煞教下周卓、葉連生二人與眇女父母閔烈和么十五娘相熟,此次被秦老請來與對方鬥法。二人到後一看,敵勢甚盛,一個尤南旺已非敵手,況又加上一個血翁子。雙方強弱已判,秦老這面凶多吉少,本就安排了後路。
  待周、葉二人見到眇女,心中大喜,便不再顧別的,乘著黃、魏二人對敵正緊,無暇分神之際,冷不防施展邪法,將眇女暗中攝走。
  凌雪鴻走後,沈琇發現眇女失踪,大驚失色。
  黃虯想起前情,知係周、葉二人所為,又知周、葉二人蹤跡必在衡湘之間。
  沈琇急於尋找眇姑,便別了黄虯,照此路尋去。
  眇女父母閔烈和么十五娘,得知眇女被妖人邪法禁制、押往衡山隱藏,趕來相救。行至君山,遇見么十五娘仇敵、披麻教中長老白面瘟神曾滿成師徒,周、葉二人連同眇女也在一處。雙方一見,當即動手,各施法術,閔烈夫妻力不能敵,眼看愛女受制,只得咬牙拼命。
  適逢白雲大師同了女弟子萬珍,偶遊君山,發現邪氣與妖法禁制,知有妖人為惡作祟,立時趕來。大師揚手一太乙神雷,首將法臺上妖幡法物全數震成粉碎;師徒二人的飛劍再一絞,眾妖人全數斃命,曾滿成師徒斃命,三湘行旅又除一大害。
  這時,眇女得與父母重逢,悲喜交集。正好沈琇也尋到該地,白雲大師本為沈琇同門,雙方見面甚是高興。經白雲大師指點,不必再多耽擱,便可趕往岷山,取回前生所藏法寶、飛劍,再去峨嵋拜師。沈琇喜出望外,欣慰非常。
  白雲大師隨說:「我尚有事,須往東崑崙一行。賢妹照我所說行事,十日之內,便可見到長眉恩師與眾同門好友。不過此時恩師與玄真子師兄尚在東海,眾同門也均他出,須等師父快回,方始回山等候,去早無用。如在八九天上趕到,決不誤事。」說罷,一同出洞,施展仙法,將妖人屍首化去,封閉內洞,不令常人走進。一切停當,便自作別飛走。
  沈琇本要上路,因閔氏夫妻再三挽留,眇女又甚念父母,依依不捨,好在此行有他夫妻行法護送,當日可到岷山,日期足有富餘,便即應諾。
  閔氏夫妻早年名震江湖,相識人多,此次最厲害的對頭已然除去,無什顧忌,便在當地雇了一船,陪同沈琇在湘江洞庭一帶,飲食遊玩了幾天。
  沈琇見那十五娘雖被妖婦暗算,毀容殘廢,但是天生麗質,仍具風華,依舊柔肌勝雪,吹氣如蘭;心性又是那麼端嫻溫婉,音聲曼妙。偏生美目已瞽,滿臉創傷,好生憐惜,別時笑問有何方法可以復原。
  十五娘苦笑道:「女子略具幾分美色,便是禍水,甚或誤人誤己。當受邪法暗算之後,速為醫治,並非無望。只因難女稍具蒲柳之姿,未嫁以前,便生出不少事來,嫁後更遭仇敵環伺。丈夫又有美男子之名,江湖上淫娃蕩婦追逐者多,他偏情愛專一,避之若浼。
  「群邪忌妒,轉與難女為仇,百計陷害,終遭暗算。如今雖然殘廢,卻可少受好些煩惱。好在丈夫情厚,並不以人殘廢,變易初衷。遇事附在小兒身上,一樣可見,日久已成習慣,也就不去想它了。」
  沈琇笑道:「昨見白雲大師,越發想起前生之事。此去重返師門,只要有法想,我必助你復原如何?」
  閔烈父妻同了眇女,聞言連忙下拜,稱謝不迭。十五娘朝閔烈微哂,方要開口,閔烈已先說道:「你不必多心,沒有眼睛,終是不便,莫非單是雙目重明,你也不願麼?」
  十五娘方始改容,向沈琇謝道:「將來能使難女重見天日,自是感激不盡。不過時日太久,恐非仙府靈丹,不能如願。此丹何等珍貴,能否賜與異教中人,實難預料而已。」
  沈琇道:「這個無妨,本門靈丹,本為救濟仙凡之用,你夫妻雖然出身左道,近已歸正,人那麼好,你女兒又是本門徒孫,怎麼會沒有法想?」閔氏夫妻重又稱謝。
  沈琇師徒便令行法上路。十五娘去至船頭,將手一招,忽然一陣風過,那船便如箭一般朝前駛去,仍由川峽溯江而上,次日便到岷山。
  閔氏夫妻便行拜別,說道:「此山左近,多有修道之士隱居,正邪各派均有,除山后白犀潭住著一位女異人,我沒見過外,餘者多半相識。尤其前山玄女廟中步虛仙子蕭十九妹,前年救過我夫妻一次,久欲登門叩謝,未得其便,難得到此,意欲就便拜見,以謝前恩。再者,仙姑藏寶之處,深居金鳳山后,外人也不便隨去,恕不奉陪了。」沈琇也未留他們,自率眇女往金鳳山走去。
  金鳳山在岷山之陰,地勢幽險。沈琇記得前生藏寶之後,留有神犼守護。前山民家有一少女,看出靈異之跡,曾以虔心毅力,三次尋到自己洞府,定要拜師。因值轉世期近,未肯收留,曾令先習坐功,傳以吐納之術。事隔多年,不知此女在否,也想就地訪看。
  沈琇先到金鳳山,見古洞雲封,昔年盈把之木,已然合抱干雲。雜草怒生,濃蔭蔽日,洞口禁制原封未動。猛想起此是玄門太清仙法禁制,自己法力尚未恢復,如何可以破禁而入?方對眇女說起發愁。
  眇女道:「恩師昔年禁閉此洞時,曾說他年重來,禁法自解。為防萬一,並在對面種了一株槐樹,樹下還埋著一件穿山行海的法寶,名叫五行如意舟,以防轉世重來,日期有了先後,不得入內之用。何不取來一試?」
  沈琇雖得妙一夫人靈符神光照體之後,靈智逐漸恢復,但前生之事依然記憶不全。聞言重又回憶前生,果有此事,便命眇女移樹取寶。話才說完,忽聽一聲怒吼,山鳴谷應,勢甚驚人,但甚耳熟。
  眇女喜道:「這不是守洞神犼的叫聲麼?」話未說完,洞前煙雲雜遝,風雷交應,金光電耀,一閃即滅,緊跟著現出一座洞門。一隻獅面虎尾,獨角龍鱗,目光宛似電炬的金毛怪獸,口中狂噴煙火,怒吼連聲,由洞中飛將出來,待朝二人撲來。
  眇女知牠厲害,連忙大聲喝道:「你連恩主也認不得麼?」
  神犼前隨沈琇多年,沈琇轉劫時,因牠性太猛烈,又不忍將其殺死,命其留洞守候,不許倚仗地行本能,變化裂地而出。神犼居然知道厲害,獨在洞中隱藏修煉,從未離開。
  因聽洞外有人說話,當有外人前來盜寶,不由暴怒。同時禁制失效,洞門大開,越料禁法為人所破,一時情急,飛撲出來。因守主人之誡,對方如不進洞偷盜,不許傷人。出時瞥見洞外二人神態安詳,又未行法,不似有心作對,怒火便消了好些,本是虛聲恫嚇。聞言立即倒退,瞪著一雙金光四射的怪眼,朝二人上下一看,果是舊主回來。一聲歡嘯,二次撲向身前,不住擺尾搖頭,做出許多親熱神態。
  沈琇師徒本極愛牠靈慧,一面撫摸,一面取出法寶,同去洞內。見昔年石室數間,仍是整潔非常,地無纖塵,陳設用具也是原樣未動,誇獎了幾句。又去後洞收藏法寶之處,見那禁法也剛失效,當即將法寶飛劍全數取出,試一演習,十九均能由心運用。
  內中還有一部道書,乃是少清仙籍的副本。前生剛剛得到,未及修煉,便遭兵解。曾經英姆嚴姑婆指點,仔細回憶,尚還記得。一算日期,才第六天,此去峨嵋甚近,不消多時,便可到達。想乘這二三日的閒空,試為練習。
  沈琇師徒本就夙根靈慧,而道書第一張便附有解破禁制之法,不等拜師,法力便恢復了一多半。
  到了第八日午後,沈琇想起前山老龍場的民女,順道往訪,就此起身。
  尋到那家一打聽,原來那民女自受沈琇前生指教,回去便閉門修道,不問外事,後不知所之。
  沈琇正待回去,忽聽嬰兒啼哭之聲甚急。回頭一看,原來是一中年貧婦,懷中一個生才兩三月,滿頭癩瘡的女嬰。遙伸兩手,朝著沈琇亂撲亂掙,哭得甚急,意似求抱,已然力竭聲嘶,看去情急異常。
  沈琇見那女嬰相貌奇醜,全身滿是瘡疤,膿血狼藉。隨來丈夫恐其惹人生厭,正在喝罵。嬰兒好似懂得人言,一著急,兩眼翻白,小手腳一掙,身子望後一仰,當時暈死過去。
  沈琇急於起身,見那一對夫婦穿得甚是貧苦,未及細問,先將男的喚住,貧婦已撲地跪求救命。沈琇笑說:「無妨。」便將餘剩金銀贈與貧婦。手朝女嬰微一撫摸,「哇」的一聲,便自哭醒。
  沈琇說完,便自起身。那女嬰仍是怒啼索抱,大哭不止。沈琇走出老遠,猶聽身後嬰啼甚急,急於去往峨嵋見師,當時也未注意。待走到無人之處,便駕起遁光,朝峨嵋金頂後面鎖雲洞飛去。
  彼時凝碧仙府尚未開闢,地在千尋絕壑之下,甚是廣大,琪花瑤草,靈泉怪石,到處都是。下面雖然別有天地,風景靈秀,由上下望,卻是一片沉冥。離頂數十丈,終年雲霧佈滿,其深莫測,遊山的人輕易足跡不至。
  縱有大膽遊客,沿著金頂後面危崖削壁攀援到此,見當地除有一座三數丈大的石洞和洞側幾樹梅花、一片石地而外,毫無足觀。路又險滑難行,也必興盡回去,決想不到絕壑下面藏有神仙宮宅。
  沈琇前生到過,知道凝碧崖太元洞仙府一頭通著鎖雲洞外絕壑,一頭通著同門師兄髯仙李元化所居飛雷洞外平崖,也是山中最隱僻難到之地。心想:「同門師兄弟中,只曉月禪師與己不和。李元化為人雖好,但他乃是曉月禪師引進,二人交厚。此去相遇,難免被其輕視,不如徑由鎖雲洞前絕壑穿雲而下,直達凝碧崖前,見了恩師,再與眾同門相見。並且妙一真人夫婦正同在仙籟頂旁練那六合旗門,望見自己,必要出迎,如能先與相見,由其引進,豈不更好?」
  哪知剛剛越過金頂,便見斜刺裏飛來三道白光。內中一道光最強烈,宛如太白經天,長虹飛瀉,與眾不同,一見便認出是髯仙李元化。二人原是同門至好,許久不見,自是想念。
  沈琇方要搶前相見,無如轉世不久,功力尚淺,對方卻是與日俱進,比起前生同門又加強了許多,本追不上。那三道劍光來勢絕快,沈琇師徒又被崖腳擋住,對方不曾發現,只看得一眼,便往絕壑之中飛射下去。等沈琇師徒跟蹤追到,崖前已無影跡。
  沈琇素常心熱情厚,劫後重歸,遙望宮牆,早生依戀,況是同門至好,急於見人,也未想到有不願見之人在內,急忙穿雲直下。剛到凝碧崖古楠巢下,便見仙籟頂旁迎來男女五人。定睛一看,當前四人,乃是髯仙李元化,坎離真人許元通,妙一夫人荀蘭因,同了黃山餐霞大師。後面一個相貌清奇的老和尚,正是前生對頭曉月禪師。
  沈琇不禁想起一段往事。
  當初因為大師兄玄真子再四向長眉真人堅辭,說他本人道淺力薄,不堪承繼道統。二師弟苦行頭陀將來又要重歸佛門,算來算去,只有妙一真人齊漱溟九世修積,道高福厚。二人又是夫妻同修,歷劫多生,從未離過師門。並為恩師代完三千萬外功的宏願,不論內功外行,法力心性,全都高人一等,為眾表率。
  玄真子事前為此曾向眾同門商議,多無異詞,實是眾望所歸。本派不久二次開山,發揚光大。真人仙去以後,非像齊師弟這樣道高德重的人,實不足以排除萬難,當此重任。為此集眾請求,敬祈恩師先期傳以衣缽,使其早正名分,就便考查他的功行,而令眾心悅服,免得日後另生枝節。
  長眉真人雖未當時答應,其實早已有了安排。一班同門多和齊氏夫婦交厚,道法也多弗如,再經過玄真子、苦行頭陀三次請求,均認為將來必行之事。齊氏夫婦由此越發勤奮,功力大進。一班男女同門心悅誠服,個個歸心。
  內中只有曉月禪師一人私心忌刻,前聽說玄真子、苦行頭陀兩位追隨師父六七百年的開山門大弟子,一個謙抑退讓,一個只等恩師仙去,便要重歸佛門。眾同門只他最長,從師年久,法力又高,對於繼承教主,二次開山,從不作第二人想。
  不料玄真子忽然薦賢自代,好生嫉憤。無如詢謀企同,眾無異詞,當然不能獨持異議。當時默然,無所表示,心中實是氣極。當玄真子第三次請求下來,恰值齊漱溟奉命出山未歸。
  沈琇因聽師父不特面示允意,並還說起荀蘭因的功力仙福不亞乃夫,將來正可分掌男女弟子,為本門留一佳話,語多嘉獎。本是至好,自然心喜,一見面,便向其道賀。卻瞥見曉月禪師在旁冷笑,恩師說完前言,立即飛走,不在洞中。
  沈琇知他不服,向其責問,言語失和,因而生嫌,後便惹出好些事來。便自己上次兵解,一半也是因為此人。如今事隔多年,見他仍然沉著一張臉,全不似前行四人神氣,不禁想起前生屢受愚弄經過。心雖有氣,但想到劫後重逢,終是多年同門之誼,如何剛見,便與人計較?
  沈琇念頭才轉,妙一、餐霞兩同門姊妹已先迎上,執手殷勤起來。李,許二人也各禮見,互詢別況,全都欣喜非常。談不兩句,曉月禪師也緩步走到,因是師兄,便先向其行禮。
  曉月禪師道:「想不到師妹居然前因不昧,未假師長之力,劫後重歸。可同我洞中小坐如何?」
  沈琇答道:「妹子此來,尚未拜見恩師;再者,前生誤犯教規,方遭此劫,也應先去請罪。請諸位師姊妹先領妹子前往參拜,領命之後,再往師兄洞中,一作良晤暢談吧。」
  曉月禪師微笑道:「本門教規,最忌無故殘殺。便遇妖邪惡人,也必分別首從,但可原恕,無不許其自新,重在化惡為善,不許操切。適才我由川峽飛過,發現江中有一盜船,內有三十多人,一齊被人殺死,又將屍首和船用禁法沉入江心,形勢既極兇殘,法力又差。我恐其為異教中人所破,或是日久失效,殘屍浮起,豈不連累好人?為此又加了一重禁制,將破船殘屍埋入江底泥沙深處,不令浮起。
  「當時我見那禁法,似是本門中人所為,但一班同門的法力不應這麼淺。現時想起,定是妹子所為無疑。此事如被恩師知道,於你大是不便。難得恩師近日所煉太清仙篆功行完滿,正在神遊靈空仙界,不曾醒轉。見時最好不要提起,日子一多,師父也就忽略過去,否則,不免怪罪,你又要吃苦了。」
  沈琇聞言,猛然想起:「師父常說自己殺機太重,屢加告誡。今日那夥水寇雖極可惡,但是只憑眾山民一面之詞,因為急於見師,未照法規,事前細心考查,果然跡近濫殺,卻又落在對頭眼內。對方口氣神情,又和前生一樣,表面關照,實則幸災樂禍,不懷好意。」
  沈琇慨然答道:「妹子雖然無心犯規,但對恩師豈可隱瞞,幸蒙師兄提起。妹子先去中元洞外待罪便了。」隨命眇女拜見各位師伯叔。
  眇女早就恭立待命,立即下拜。
  曉月禪師又笑道:「令高足和師妹一同轉劫,怎也還是這等形象?」
  沈琇知他譏刺自己師徒同樣醜陋,越發不快。方要開口,妙一夫人知道二人嫌怨,全由自己而起。沈琇性剛心熱,見曉月禪師本是同門至好,為了丈夫承繼統道,忽然忌妒,先還隱而不露,後竟當眾明言,說自己夫婦決難勝此重任,由此遇事作梗。
  沈琇看不慣,始而背著師父爭論,終成仇隙。方要約集眾同門為之釋嫌修好,解除嫌怨,沈琇師徒已然轉世。事隔多年,雙方嫌怨依然不解,雙方暗鬥,不便明勸,沈琇此時法力尚差,人又梗直,一個不留神,便吃大虧。只得暗使眼色,令其住口,想等曉月走開,再與明言厲害。
  同時餐霞大師和李、許二人也同聲笑道:「師妹初回,我們理應暢談,師父神游未歸。那夥水賊,我們日前已有耳聞,本定前往除害,因事遲延。縱令處治稍重,也是無心之失,師父回來,至多警戒幾句,不致重責,只管放心。還是同去曉月師兄那裏敘闊吧。」
  沈琇苦笑道:「妹子因為心粗氣盛,不知吃過多少虧苦。同門十四人,只我一人遭此大劫。如非兩位老前輩鑒憐,幾連元神也保不住。前生二百多年功力,一旦化為烏有,降生時夙因盡昧,幾同凡人。如非荀師姊助我脫難,免此一劫,幾死鬼母朱櫻門人之手。
  「想起身經,實是慘痛。好容易重返師門,不料又犯無心之過。此時心中實是畏懼,除了自知罪重,去往洞前長跪候命,恩師見我意誠心苦,或能寬恕一二外,更無善策。如若不知悔過,恩師必當我不知悛改,再要逐出師門,重遭苦劫,豈不為親者所痛,而仇者所快麼?盛情心領,且等拜見恩師,發落之後,再來領教便了。」
  沈琇說罷,慨然往中元洞走去。眇女知道本門法嚴,犯者無赦,好生愁急,戰戰兢兢隨在身後。到了洞前,沈琇首先虔誠下跪。眇女也隨同禮拜,虔誠祝告,跪在身後。
  此是峨嵋派門人待罪舊例,一經通誠,自供罪狀之後,不奉師命,便跪一年,也不能起來,誰也不敢近前與之問答。
  這時,開山教主長眉真人功行已將完滿。飛升之後,眾門人除玄真子、苦行頭陀、妙一真人奉命東海煉法煉丹而外,餘均各回自己洞府。真人所煉許多法寶、飛劍,均封藏中元洞內。凝碧崖老楠巢已讓與白眉禪師暫居,餘者數十百處靈景石室,連同通往飛雷洞快捷方式,一齊行法封閉。
  門下眾弟子因為別遠會稀,又想多得教訓,各把所居洞府封閉,一齊趕來,隨侍在側,不奉師命,誰也不肯離山一步。
  眾弟子全都修煉年久,道法高深,平日相處,情意至厚。只曉月禪師與風火道人吳元智,不久劫運將臨。一個因為覬覦道統,妄動貪嗔;一個疾惡太甚,樹下不少強敵,日後在劫難逃。
  下餘諸人,因沈琇俠腸剛直,勇於赴義,對人又極誠懇。門人貌雖奇醜,但她屢生修積甚厚,只因夙孽難解,歷劫多生,始終未迷本性。對於乃師更是忠義,始終追隨,同生共死,對她師徒全都看重。
  玄真子和妙一真人夫婦,對她師徒更是情厚。這時眾人恰均同在太元洞中修煉,聞訊紛紛趕出,問知經過,不便上前談問。
  待了一日夜,沈琇師徒儘管轉世不久,功力尚差,卻始終神情絲毫不懈。眾人商議,待師父神游回來,萬一怪罪,將一起為她們跪求寬恕。
  直到洞中值班弟子萬里飛虹佟元奇出洞,喚沈琇師徒和眾弟子入見,眾人應命,同去洞中。
  參拜之後,沈琇師徒仍跪地上,自供罪狀。
  長眉真人笑道:「徒兒起來,你昨日行事雖然稍過,一則你元靈初復,行事不免魯莽,實是無心之過。二則那夥水寇無惡不作,並未枉殺一人,只是心粗罷了。你師徒又深知戒懼,念在初犯,料你下次必知改悔,故從寬免。
  「我功行圓滿,不久飛升天闕。本門心法,你好些不曾傳授,又經過這一劫,照你此時法力,尚難下山行道。少時我便詳為傳授,只要用功,兩三年後,異教妖邪便少敵手。努力修為,毋負我望。再犯殺戒,便難容了。」
  沈琇感激涕零,喜出望外,重又拜謝,侍立於側。
  真人又向眾說道:「昨游北海居羅島毒龍礁,偶遇心如神尼。說她以前出身旁門,後歸佛法,煉就極大伏魔法力。想收一女弟子,傳授她本門衣缽。因在北極荒島,坐禪多年,無暇到中土來,托我代為物色。並說她以前便是最惡的人,忽然悟道,立時參修上乘功課。
  「所收弟子,只要資質真好,不問以前行為如何。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,善惡均能度化。我如為她援引,便是有緣。這女弟子如是在佛、道兩門修煉多年的,更合她意。行時並交我兩件東西,等我將她心目中的女弟子尋到,代為交付,到了時機,便會尋去。
  「心如道友與我多年至交,再三囑託,不應置之度外。可惜你們未必肯去從她,否則此人佛法無邊,不可思議,具有極大降魔威力,如往拜她為師,必有成就。」
  眾女弟子聞言,全未答話。沈琇更是感激師恩,正圖常在師門,一意修積,助本門發揚光大,聞言毫未理會。
  真人又將眇女喚至面前,諭勉幾句,令其從師同修。再向眾弟子分別考問了幾句,便令退去。只留玄真子、苦行頭陀、妙一真人夫婦隨侍待命,跟著便傳沈琇太清仙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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