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回 無意儆凶頑 湖上笙歌喧碧羽 有心防邪魅 盆中宇宙演紅花
就這心念微動,碧光蓋頂,生死只差一瞬的工夫。猛聽身後震天價一聲霹靂,帶著千百丈雷火金光,電也似急,斜飛過來。眇女立被震落地上,驚遽中瞥見碧光向空四散。胖老頭和先逃妖婦兩條人影,先後倒退回來,自空飛過,往隔牆墜去。
眇女內行,知是正教中極有威力的太乙神雷,情知出了變故。雙方妖邪俱都無幸,又驚又喜,忙喊:「恩主快看,不妨事了。」
沈琇雖然膽大,見此情勢,也頗驚惶。聞言忙趕過去一看,牆外地上倒著么十三娘、天花娘兩個妖婦,似已雷擊死去。劉家婆不見,黑女、和尚,護身法火全散,也是震暈在地。剛剛爬起,隨同神篙師魏皓,呆呆驚站在一起。
妖婦鄔二娘一臂早斷,頭臉已被雷火燒焦,身上也燒焦了一大片。跪伏在地,瑟瑟亂抖,神情似痛楚已極。這四人面前卻多了一個容光照人、氣度高華的道裝少婦,似對四人發話。
眇女一見大喜,忙對沈琇道:「那便是將來引進恩主的仙人,雷火金光便是她所發。快去拜見。」
沈琇見那道裝少婦儀態萬方,宛如神仙,由不得心生嚮往,聞言大喜。無如土山隔牆尚有丈許,兩面離地均高,看不出落腳之所,從未跳過。時當深夜,園門上鎖,只得同了眇女,跑下土山。尚幸臨著後門一帶,圍牆較低,眇女先縱上牆,再把沈琇援上,一同縱落。
二人繞到林內一看,妖婦已然裂成四片,屍橫就地。
少婦正向魏皓等三人笑道:「我念在昔年餐霞大師初入師門,偶因採藥,誤入妖山。承你師祖鬼母朱道友以禮相待,反贈靈藥之惠。而她雖然名列四惡,平日為人頗講情理,並不殘殺生靈,為旁門中最知順逆之人。你三人此次報仇,也頗近情。雖不合適才情急,妄施毒手,幾害好人,臨機也想挽救,並非肆無忌憚。這些死屍,由我埋葬,你們各自去吧。」
三人同聲稱謝,答說遵命,徑直往林外走去。
二女忙即上前拜倒。沈琇更是口稱仙師,堅請收徒。
少婦一把拉起,笑道:「師妹,你怎才隔一世,便忘本來?還不如你那令高足麼?」
沈琇聞言不解,少婦笑道:「當初佛波大師托人送你投生時,為你天性剛烈,曾將你靈光閉去,難怪茫然。我是你前生至友,今世同門荀蘭因,外子妙一真人齊漱溟,也曾轉劫多生,方始同返師門。你不久即有遇合,時機未至,不便恢復你的法力靈智。為踐前約,且贈你靈丹一粒,稍悟夙因吧。」
妙一夫人隨取一丸丹藥遞過,手朝沈琇頭上一拍道:「還不速醒。」語聲清細,沈琇聽去,卻如轟雷貫耳,心神一震,不由省悟了好些。
沈琇才知眇女最前諸生,曾在佛、道兩門修煉多年,只因冤孽相尋,幾遭墮落。兩生以前,眼看遭劫,彼時沈琇也是一位散仙,憐她遭遇,犯著奇險,將她救出,法力又比她高,由此結為師徒。
沈琇也因救她時造了惡因,師徒二人不久兵解轉世,改投在神尼佛波大師門下。大師算出她師徒玄門中尚有好些因果,自己成道在即,為消前孽,任其為前生仇敵所殺。一面重托長眉真人,等其轉世收歸門下;一面托神尼芬陀護她們元神,前往投生。
妙一夫人荀蘭因乃她前生好友,此次專為踐約,指點沈琇而來。
沈琇不禁感激涕零,將靈丹咽下,改呼姊姊,堅邀家中一敘。
荀蘭因道:「不久即可日常相見,何在此日時之聚,徒驚世人耳目呢。」隨即行法,將手一指,陳屍之所立陷深坑,屍首下落,重又行法,復原封禁。又命眇女當場拜師,仍用原名眇女,分別指示機宜。告以眇女父母近已改邪歸正,令先回家省親,叫沈琇可給她一點盤川。
眇女看出妙一夫人要走,忙又跪下道:「師伯說弟子師徒重逢,便是成道之始。但是師父此時是個富家少女,防身本領一點俱無,不久入山拜師。此去關山遙遠,她一閨中幼女,豈不可慮?還望師伯多少傳一點防身法力吧。」
妙一夫人道:「她前生法寶飛劍均為佛波大師收去,須她拜師以前,同你自往川邊尋求。此行前半雖無危害,有了防身之具,壯膽也好。傳法一層,她將來雖是本門弟子,在未拜師以前,不便私相授受。且尚有要事,傳授也來不及。現將我新得的一口寶劍,連同兩枚太乙神針奉贈,以備深山獨行,防禦蛇虎和尋常妖物之用,略壯行色吧。」
夫人隨由囊中取出一劍二針遞過,沈琇服了靈丹,益發領悟。見劍長尺許,晶瑩如雪。那針長約二寸,托在掌上,宛如兩根寒碧精光,耀眼生芒,各有匣套裝存。知是神物,大喜拜謝。
妙一夫人又傳了用法,命即回家,照口訣勤習數月,即可由心收發運用了。
夫人又取兩針,遞與眇女道:「此針乃我用海底萬年寒鐵,與太乙真金合煉而成,共煉十二針,均已分贈友人,剩這兩針,與了你吧。」
眇女跪謝收了,沈琇還在惜別戀戀。
妙一夫人笑道:「師妹前途努力,我在峨嵋山候你良晤了。」說罷,一道金光,人已破空而去。
二女重又向空拜謝,喜慰非常。
沈琇在家中素來任性,這一明白夙因,問出眇女前生為師報仇,受盡苦難,終於兵解。想起前兩生師徒情分,益發愛憐,便拉眇女一同回轉,仍是越牆而入。東方已有了曙色,恐人看見,匆匆回房。把小時衣服取出,又把小婢喚起,命領眇女洗沐更衣,只不許對人說起。從此更不出門,每日晨昏定省而外,師徒二人便在閨中打坐,煉那劍和飛針。
眇女本想先走,沈琇堅留將針煉好再去。眇女素敬師父,只得遵從。
哪知日子一多,小婢見小姐忽然收了一個醜怪瘦小的女花子在旁,每日鮮衣美食,親熱已極,時常閉目對坐,一坐就是半天。往往坐到半夜不睡,並還常在天亮前同往後園無人之處,也不許人跟去,偶一偷看,便遭怒斥。又奇怪,又不服氣,不敢告訴主母,便在背後向人談說。
到第十天上,事情便吃沈琇生母知道,喊去細問。本就不喜女兒,又見眇女醜怪,益發大怒,當時罰跪打罵,並將眇女逐出。
正鬧得凶,恰值沈父闖進,說女兒年紀漸大,應為留臉。此舉不過出於憐貧恤苦,何故這等重打?互相爭論,幾乎大吵。
後經嫡母勸開,但終不肯收容眇女。沈琇苦求不允,只得暗中給了些衣銀遣走,師徒揮淚分別。越想家中越無趣味,恨不能當時入山,才稱心意。無奈妙一夫人所說日期未到,飛針雖可由心運用,劍術未成,又不捨得老父,只得權忍一時。
過了兩年,沈琇飛劍早能自行出動,收發由心。向道之心更切,每日勤練,除問安外,房門不出。仗著前生法力雖失,門徑修為還想得起,又經仙人指點,不消半年,已有根基。
沈父本憐愛她,見她自從眇女走後,日守閨中,輕易足不出戶。先以為快成人的姑娘,當著僕婢受責,羞愧氣在心裏,還不知女兒生有自來,不久即去。
沈父惟恐愛女悶出病來,這日特意帶她一人出門遊玩,就便勸勉。始而沈琇推託說不想去,後經催促,方始走來。日常問安相見,沈琇急於用功,老是略坐即去。沈父不甚留意,日間多在書房,或集文酒之會。父女相見之時極少,當日喚往書房,本心是想察愛女有無憂鬱氣苦,再帶出去,遊船散心。及至對面一看,沈綉容貌未變,但是神采煥發已極。尤其那炯炯雙瞳,隱蘊精光,亮得奇怪。
沈父方說:「你兄弟說,多日未見你面,連去你房中看你三次,你均呆坐,不似以前愛玩說笑。小小年紀,氣苦作什?隨爹爹出門散心去吧。」話還未畢,沈琇已流下淚來。沈父驚問:「何故傷心,爹爹愛你。」
沈琇忽然跪下,抱住沈父雙膝,揮淚答道:「女兒知道爹爹疼我,親恩未報萬一,女兒卻要走了。遊船女兒不去,還是陪爹爹談這半日吧。」
沈父大驚,連忙喚起,溫言慰問,何出此言。
沈琇道:「爹爹忘了外婆常說,神尼催生時所說的話麼?女兒前生原是散仙,遭劫轉世。本來昨日該走,因聞外婆明早要來。外婆自小疼愛女兒,她年已老,恐來不及報恩,為此暫留,見上一面,傳以延年祛病之法,然後拜別父母,入山尋師。
「爹爹尚未很老,又是積善之家,壽運甚長。最好趁此三日,請爹爹婉告二位母親,勸其同習吐納之術。此是前兩生所習,近始逐漸回憶醒悟。如能勤習無間,便女兒不得靈丹孝敬,也可祛病延年了。」
沈父聞言,方想起女兒初生時的異事,雖然憐愛,幸尚達觀。一面命人傳轎,提前去接岳母;一面盤問此去何往,孤身少女,如何走法。
沈琇知乃父憂疑,決不放心,便將前事說了。又把所煉飛劍、飛針取出,同往無人之處,用山石大樹演習。
沈父見那劍、針已似神物,再見出手便是一道白虹和兩針尺許長的青光,整塊大石挨上即成粉碎。並且縱橫電舞,收發由心,生平從未見過。照此本領,怎會吃虧?才自驚喜放心。女兒已近神仙中人,阻她不住。只是驟然失蹤,恐啟親友外人猜疑,便同沈琇去往內室,明告妻妾。
一會,岳母也已接到,摒退下人,細一商說。生母本不喜她,又聽丈夫勸說女兒法力甚好,飛劍、飛針如何神奇,也就聽之。田氏倒還有點不捨,經田母一勸說,也就罷了。連同沈弟,闔家老少六人,強留沈琇又多聚了兩日。
最後商定,作為觀音庵神尼令田母傳語。沈琇不久有點災病,必須出門,避往戚家,寄居三數年,才可免患。仍由沈父送去,以免物議。互相惜別,自所不免。
到日,父女二人一同上路,連換了好幾次舟車,到了江西鄱陽湖附近。沈琇再三勸說,方始步行。到了無人之處,父女揮淚而別。
沈琇因與眇女約在廬山含鄱口相見,想起前兩生出家修道,海內外名山勝境幾乎踏遍,只廬山因住有兩個著名的妖邪,不欲招惹。九江鄱陽一帶,均由空中飛過,不曾下落遊玩。今生又是初次登臨,仗著相貌奇陋,又故意扮作一個游方道姑神氣,無人在意。
鄱陽湖澄波萬頃,遙望廬山,高矗雲際,山光水色,疊翠鋪青,心神為之一快。好在眇女所約時日,還差一天,說定不見不休,先到先等,便起遊湖之思。打算由湖濱放舟,遊完大孤山,直駛姑塘,再上含鄱口。主意打定,獨個兒帶了隨身包裹,往湖口走去。
鄱陽為有名大湖,幅員五七百里。湖面水量,因季節而有廣狹深淺。雖不似洞庭湖承湘、沅、資、澧諸水,成為八百里巨浸,浪駭濤驚,氣勢雄擴。但當夏秋水漲,長江之水倒灌入湖,一樣是波瀾浩瀚,上與天接,風帆沙鳥往來如畫,比起洞庭也差不了多少。
尤妙是湖水來源多在沿湖深山溪谷之中,一派澄泓,清可鑒人。加以青山倒影,上下同清,雲鬢擁黛,月鬢含煙,到處水木明瑟。不論花晨月夕,風雨晦冥,皆有佳趣,如論景物,仿佛還在洞庭以上。
大孤山乃是一塊長方形的獨石,高約數十丈。林樹鬱森,蔚然蒼秀,屹立中流。宛如海中孤島,為湖中風景最勝之地。
沈琇到了湖口,見湖濱木排甚多,隨意雇了一船。
操舟的是婆媳兩人,同著一個十六七歲的舟童,人甚和氣。見沈琇是個孤身道姑,出手大方,便道:「孤山只有和尚廟,沒有住處,師姑定是宿在船上,可要預備齋飯?」
沈琇才想起自己又人地生疏,便取出三兩銀子,令其代辦。告以自己雖是道裝,師還未拜,此行是往含鄱口,與一道友會合同行,入川尋師,不忌葷酒。遊完孤山,不論天色早晚,均須趕往含鄱口。
舟童聞言,方說:「這兩天湖中有事,夜裏開船,如何能行?」
操舟老太婆姓徐,媳婦王氏,均是老江湖。因見道姑年輕,覺出異樣,忙道:「我們原隨客便,且等到時再說。莫非師姑修道人,還使我們為難麼?快同你娘買東西去。」
舟童看了沈琇一眼,取了提籃,自和乃母上岸去訖。
徐婆隨請客人入艙坐定,泡茶端過。船不甚小,專為載客遊湖之用。沈琇見船上陳設極為清潔,徐婆滿頭白髮,布衣漿洗齊整,步履行動均極矯健,不像是個老年人。沈琇心生好感,便令坐下談話,徐婆謙謝不止。
沈琇不允,說:「我們出門人,拘什禮數?」
徐婆告罪坐了,說起她丈夫、兒子先開木行為生。十五年前為爭碼頭,受人欺侮,父子二人,於兩年內先後被仇敵請出惡人,用邪法和下手暗算身死。剩下婆媳二人,帶了兩歲孫兒,由湘鄉逃來此地,以操舟度日。
沈琇聽她丈夫、兒子死時慘狀,激動俠腸,甚是憤慨。便問她仇人姓名,今在何處,什叫下手。
徐婆老淚縱橫,一面述說心事,一面在暗中窺察沈琇辭色。聞言拭淚反問道:「師姑年紀甚輕,孤身一人在江湖上走動,你那一雙眼睛和你上船時步法,分明是會家,怎連下手也不知道呢?」
沈琇面上一紅,答道:「亦不過有點氣力,並未學過武藝。下手是什麼,實不知道。但我師父,朋友,卻有本領。你婆媳只要真為惡人所害,等我赴約之後,與我同伴商議,許能助你一臂也說不定。即便現時急於入川尋師,無暇及此。三數年後,也必再來,助你雪此奇冤大仇。有什麼話,只管說好了。」
徐婆沉吟了一會,慨然說道:「我年近八十,始終未尋到一個能手。這血海深仇,懷藏多年,不能再等。遇上師姑這樣好人,不問有無此力,只好一試。就為此洩露,再遭仇人迫害,也說不得了。」
沈琇笑道:「我就無力相助,也斷無壞事泄機之理,你放心實說吧。」
原來徐婆丈夫徐成,在排上頗有盛名,為人正直義氣,愛抱不平,因此得罪了披麻教中一個小賊。徐成有一好友黃四先生,法力頗高,也是排上出身。先是小賊上門欺人,吃徐成和黃四先生,連所約幫手一齊擒住。
當時如將來人禁物留下一些,憑著黃四先生法力,敵人永遠受制,也不會有後來亂子。偏生一時疏忽,見小賊年紀輕輕,雙方師友均有淵源,不忍下手毀他,只告誡了幾句,輕易放掉。後來仇人大舉出動,木行被奪,剩下寡母、媳婦、孤兒一家三口,流落江湖。仇人先還不容,到處搜尋孤兒寡母下落。
彼時徐婆孫兒祥鵝才六七歲,本來危險已極。幸媳婦先前不曾露面,徐婆對於仇人門徑也知道些,隱藏更秘,才得勉強保全性命,頭兩年直不敢露面。那黃四先生,已在出事時為黑煞教中一個妖婦所殺,更是無人能助。
徐祥鵝十歲時,風火道人吳元智見其骨格清奇,收為弟子,修煉了六年。去年十二月,才令回轉,等報完親仇再去。徐祥鵝雖已學會劍術,仍非妖人邪法之敵,加以人少力薄,對方勢眾,必須在事前留心物色幫手。
沈琇知風火道人為其前生師兄,隨道:「令孫之師父來否?」
徐婆忙搖手道:「仙師曾對小孫提起,人有頭,事有主,這件事要等正主兒到來,我家大仇才能洗雪。」
沈琇道:「這正主又是何人?」
徐婆道:「這就不是老身所知了。前幾天排上傳出消息,說仇人要獨霸全湖生意。各木排上師父,也在約請能人,就此數日之內,雙方鬥法。忽遇師姑雇船遊湖,先還只當尋常遊客,及聽所遊之處正是雙方鬥法所在。上船之後,再一看你相貌目光,均與常人不同。
「我祖孫婆媳悲苦多年,早想冒險一拼。難得這次仇人親自出面,過後尋他更難。反正非拼不可,又看出師姑人好仗義,才敢吐出真情。」
沈琇平素好勝,不願說軟話。略一尋思,脫口說道:「我實初次離家遠遊,不知江湖上事。你可知劉家婆、天花娘與么十三娘三個有名的妖婦麼?」
徐婆聞言大驚,回顧岸側無人。只媳婦王氏同了孫兒祥鵝,買了魚肉酒食,剛走回來,忙即低囑師姑少時再說。匆匆走出,和王氏耳語,問答了兩句,立命開船。
王氏母子便去了跳板,撐船離岸,往孤山搖去。
徐婆重又走進,問道:「師姑年紀這麼輕,怎會知道這黑煞、披麻兩邪教中隱退多年的三個著名妖婦凶星?」
沈琇道:「我親眼看到,這幾個妖人被一位仙人殺死了。」
徐婆驚喜交集道:「真個報應昭彰,三妖婦竟為仙人所殺。少此三妖婦,便無幫手,也可一拼了。老身仇人名叫粉郎君神手許泰,一向以妖婦為靠山無惡不作。許賊如知此事,還許為此減了氣焰呢。」
沈琇一聽,對方強有力的幫手竟是前見三妖婦,不禁心膽一壯。但因自己法力未復,藏珍尚未取得,不可冒失。想了想,答道:「我本心原想助你,但是此時還難定局。須等我明日含鄱口尋到我那同伴,方可決定,卻不要倚仗我。」
徐婆沉吟了一會,隨命王氏母子入拜。
沈琇見徐祥鵝目蘊神光,一臉道氣,喜道:「我轉世不久,你那師父風火道人,均我師兄。可惜我法力太差,身邊僅帶有妙一夫人所贈的兩件防身法寶,只恐不能出什大力呢。」
徐祥鵝聞言,忙跪下道:「弟子不知師叔來歷,多有簡慢,還望師叔寬恕,請示法諱。」
沈琇喚起,笑道:「我姓沈,你再見令師,只說十八年前,東海三仙座上,與曉月禪師曾有爭執,蒙妙一真人夫婦和解的道姑。現在改名沈琇,他就知道了。」
徐婆聞言,越發心喜,笑說:「真人面前不說假話,我老婆子有眼無珠,雖看出仙姑有點來歷,卻不料會是孫兒師叔。又見年紀太輕,一直未敢十分信賴,千乞恕罪才好。」說罷,又要把先收船飯錢退還。
沈琇堅拒道:「老人家,不要如此。你的水上生涯何等清苦,我出身富家,身邊金銀帶有不少。此行入川,一到地頭,便無用處。令孫是我同門師侄,理應相助。」
徐婆祖孫見她意誠,只得謝了。留下祥鵝陪侍,退了出去。一會,便備了幾樣酒菜,進來請用,全家殷勤。沈琇愈不過意,決計明日尋到眇女,好歹也助他一臂之力。
沈琇忽然想起只顧說話,還未觀賞湖中景物。憑窗一看,舟已行至中途,日朗天青,萬頃澄碧,平波浩渺,極目蒼茫。遙望大孤山,宛如一個極大青螺,背著一個古塔,橫浮湖上。廬山諸峰,高插雲際,煙嵐雜遝,掩映明晦,令人有天外神山之思。
時見側面駛來一個大木排,天日晴美,湖面寬大,湖中風帆片片,時有舟船往來,原不足奇。但當地是大水碼頭,江湘一帶木排常有經過,湖口一帶木行更多。
這類木排,走起來往往成群結隊,首尾銜結一連串,長達兩三里。似這樣單排獨遊,已是少見;排的形式佈置,又與常排不同。通體長只三丈,卻有兩丈寬廣。當中一段稀落,立著一圈竹竿。上張布幔,旁設茶酒灶,幔中鋪著錦茵文席。
木排上有一個華服少年,同一中年胖和尚,隔著一張矮桌,正在舉杯飲酒,旁立俊童四人。船頭上堆著不少食物,還有簫鼓等樂器。另外四個搖船的,分向兩邊搖櫓前駛,其行甚速,晃眼已越向前去。
沈琇偶一回顧,瞥見徐婆祖孫也在探頭前望,剛剛回身。沈琇笑問:「這類木排,湖中常有麼?」
徐婆道:「我也是日前聽人說起,新近甘棠湖中有了一隻木排,主人是個姓岳的少年公子。大約家裏有錢,人又豪爽好施,性情風流,每當晴日月夜,便在湖上逍遙。」
沈琇道:「那和尚又是何人?」
徐婆道:「沒有見過。看他們行向,應是神鴉港,那裡住有我一個熟人。仙姑如若有興,我們便托詞跟去看看,就便一探仇人虛實好麼?」
沈琇本來喜事,又與徐婆祖孫談得投機,立即應諾。
徐婆知道仇人正在大孤山與神鴉港一帶往來佈置,所行邪法甚是殘酷。以為沈琇必是初下仙山,不知邪教底細,意欲相機設法,引往一看,就便查探虛實,激起她的義憤。當時如能全勝,便即合力下手,報此血海深仇;當日如不可能,前對萬和曾有恩德,也可因他設詞化解,另謀善計。
沈琇一答應,徐婆立即將舵一扳,朝那木排尾隨下去。
船走了一陣,遙望神鴉港,相隔只有里許。前面木排忽在半箭外停住,排上少年竟率俊童奏起樂來。徐婆不便學樣停舟,命王氏緩緩向前搖去,一面留神查看最前面港口停泊船排上有無異狀。
這時左側水面上駛來一條二尺來寬的船板,前頭點著一對粗如人臂的大素蠟、一爐高香和一盞七星燈,燈前用長釘釘著一隻大雄雞和一些小刀叉。後面立著一個披頭散髮,黑衣赤足的巫師,似由孤山往神鴉港的一面斜射過去。
那船板長只六七尺,無篙無槳。巫師獨立其上,逆風亂流而渡,遠看直似一個木偶,不類生人。其行若飛,晃眼越過前排,往港口駛去。港口木排上立時鞭炮鑼鼓齊鳴,響成一片,似在迎接情景。
沈琇悄問:「這是你們仇人麼?」
徐婆答:「這是仇人邀來的妖黨。」
忽又聽船側有一女子低呼:「師父,快命他們停船,不可前進。」
沈琇聽去耳熟,心動回顧,果是眇女。她坐在一個不到兩尺的木盆中,由水面上泅來。徐婆也已看見,方欲發話,沈琇已連聲招呼。
眇女也一手提盆,連身躍上。見面便朝沈琇跪拜,歡呼恩師。
沈琇見徐婆面有驚疑之色,便令雙方見禮,說:「此是我徒弟眇女,她父閔烈,原也妖山四惡門下,近已改邪歸正。含鄱口所約伴侶便是她,雖然是我兩世徒弟,年紀也輕。但對於黑煞、披麻兩教邪法卻都知悉。有什麼話,問她好了。」
徐婆大驚道:「你是長笑天君小七煞閔老師父的女兒麼?亡兒金生,你想必也知道,還有好友黃四先生。」
眇女道:「太伯母不消說了,事情我一聽就知。我知恩師性急,明日雖是約期,必要早來。三日前便趕到此地,在水陸路口尋訪,問出恩師已到。如今事情已迫,也許今日便要發難。太伯母原是行家,快些準備,先保自己要緊。」
沈琇本心還想將船搖近一些,吃眇女止住。
不久妖巫之船已經駛到,被港口船排上一夥人歡呼禮拜,迎往一條大船上去。
眇女原是行家,本在留心注視,見妖巫越過木排時曾回頭斜視少年,面帶獰笑。少年正舉杯勸客,毫未理睬。便疑妖巫固是忿怒,不肯善罷,排上兩人也決不是好惹。看那行徑,就許有心向妖巫尋事,都在意中。
港口船排上一陣騷動,一塊木板放落水面,跟著縱下一個通身只穿一條短褲的披髮壯漢,和妖巫一樣,獨立板上,向少年木排駛來。
這時沈琇也將徐家與妖人兩世深仇補說了個大概,眇女不禁大驚,忙道:「太伯母,我們還不快退?你也是行家,木排上一僧一俗必非常人。仇敵虛實,我在路上已然聽說。此時行藏未露,正好裝做久走江湖的遊船,無心經此,發現他們鬥法,為防波及,急速避開。先保全了自己,來個隔岸觀火,看清形勢,再打報仇主意,不是好麼?」
徐婆眼見對方派人出場,發難在即,又聽眇女這等說法,才想起過於信賴沈琇。她雖峨嵋派高弟,尚未入門,怎知她法力大小?並且仇人也未露面,此時能得勝,豈不驚走?否則更糟。因水面太寬,離陸已遠,只孤山最近。又是仇人對頭在彼,遂忙令回舟,改往孤山駛去。
眇女還恐妖人發難太快,勢如猛惡,不行法抵禦,船必受傷。一出手,必被覺察,心中愁急。正待拼耗精血,施展家傳,暗中行法催舟。再一遙望前面形勢,心情一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