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八回
  緣結前生 金枝玉葉會愛徒
  禍因後孽 窮途末路來仇家

  眇女便不再說,將所剩食物遞過,丐婦接了便吃。
  小婢因小姐行事奇特,賭氣又往廚房取了點飯菜,連茶一齊端來。
  沈琇見丐婦吃得又快又香,覺著窮人可憐,又嫌眇女吃得太少,執意要叫眇女吃些,並命丐婦飽餐。
  眇女道:「難女大膽,求小姐始終恩憐,由那位姊姊看住我們。小姐先去園門站上一會,聽難女有請再回。老頭如向小姐打聽我們行蹤,可告以二娘到來,討了飯早往回路走去。更求千萬不可得罪此人,越發感恩不盡了。」
  沈琇笑道:「這有什麼?替你們支走債主,也值感恩?」
  眇女忙道:「人快到了,小姐快去吧。」
  沈琇剛到園門,便見那矮胖老頭過橋走來。沈琇故作不知,假意折取門內草花,暗中留意相待。老頭果然走向門外問道:「借問大小姐,適才可見一女花婆由此經過麼?」
  沈琇側顧老頭神色甚是和善,隨口答道:「這後園外常有人乞討,我也沒有留意。」
  老頭道:「是持一根青竹竿,上面還帶著兩截殘枝,身穿一件夏布破衣的中年女花子。」
  沈琇道:「我想起來了,這人還帶著一個瞎了一隻眼的小女花子。先向我討吃的,口出不遜,被我趕走。我只給小花子吃了點飯,剩了不少。後來她又回來,經小花子說情,才把剩的也給了她,一同往西頭走去了。」
  老頭先聽沈琇說花子被其趕走,便不住四下查看。及聞去而復轉,並還討了飯去,意似奇怪,答道:「小姐,那賊花婆不是好人,我尋她已非一日。她門中的慣例,是從不吃回頭飯的,這次仍向你討了吃的而去,恐怕未存好心。請你仔細想想,她如何走法?說些什話?或是放了什麼東西?務要明言,免得少時吃苦。」
  沈琇聽出蹊蹺,想要盤問,但恐於眇女有礙,故作不經意之狀,答道:「一個花婆,捨點錢和飯食與她,一走了事,誰還留意這些?我也是不好惹的,她敢怎樣?」
  老頭冷笑道:「我是好意,你還是再細想想的好。」
  沈琇沒好氣地答道:「我只知她往西走,在前面橋下停了一停,我便進門來採花,別的全不曉得,你自走吧。」
  老頭倏地濃眉一皺,轉身便走,自言自語道:「我不信賊淫婦會改了脾氣,且看賊淫婦鬧的什麼鬼,如何能在我手底滑脫。」
  沈琇只作未聞,剛回向門內,小婢忽然跑來,說道:「那小花子實在可憐,她求小姐莫回去,今晚害她們的仇人還要走回來,也許有話盤問呢。」
  說時,沈琇已由門隙中望見老頭去而復轉,便把背向門外,算計人快走近,故意怒道:「你忙,你自吃去,我非把花採齊,夠紮兩個花籃,決不吃飯。再如惹厭,我打你了。」
  小婢也頗靈慧,見老頭已向門外立定,似要開口,欲言又止之狀,便道:「老爺太太都早吃過了,我怕小姐不喜吃回鍋的菜,才來請的。」
  沈琇道:「今天遇到那個混賬女花婆,生了一回氣。一會又來一個老頭,倒像是個忠厚人,就是嘴碎得很,老問不完。一個花子,誰還管她來蹤去跡?我從小便有神尼芬陀師父保佑,外婆說我大來還要出家做神仙,會怕她麼?何況明明是個窮人。」
  小婢偷看老頭面色,好似吃了一驚,匆匆回頭,往西方來路走去。
  沈琇雖然生有自來,終是年幼天真。因從小便聽外婆說起神尼芬陀賜丹保產靈跡,聽神尼行時口氣,大來還要出家修真之意。自己對那二位神尼也極嚮往,對神尼芬陀更為在念。儘管從未見過,僅聽外婆傳說,時刻都掛在口邊,成了習慣。
  老頭走了一會,丐婦已和眇女走來,向沈琇道:「實不相瞞,我乃黑煞門中棄徒。照你適才言行,我此次回來,絕不與你甘休。不料我狹路逢仇,所幸你替我化解,我再向你一個無知幼女計較,顯我量小。無如我乍來時已然行法,不能收回。如信我話,今晚子時,你取一長竹竿,上綁雄雞一隻,插在那旁假山之上,人立其下。到時如有變故,無須驚慌,只把長竿一甩,雞聲一叫,便可無事,否則必有大難。」
  如在平日,沈琇見丐婦如此傲慢,定必發怒。這時竟會福至心靈,覺出事有蹺蹊;又見眇女閃在丐婦身側,頻打手勢,以目示意,便不去理她。反是丐婦見她不答,行至門外,照話又說了一遍。沈琇只是不睬。丐婦朝眇女看了一眼,意似要她代為說明。
  眇女也故作不解,眼看別處。丐婦無奈,只得怏怏而去。走出不遠,忽然說道:「好心指點,如若不信,送了小命,悔無及了。」又和眇女爭論了一陣,方才前行。
  沈琇見丐婦既說老頭是她對頭,為何隨後跟去?好生不解。還有行時所說的話,也甚可疑,還有什麼必有大禍的話,意似威脅。想了一想,忽然省悟:那竹竿雄雞的佈置,並非為了自己解法而設,許她想仗以鬧鬼也說不定。
  沈琇剛要轉身,小婢忽然跑來說:「小姐你看,小花子在後牆地上畫些什麼?」
  沈琇聞言,趕往假山後牆腳一看,地上畫有「惡人所說,請恩主務必照辦,否則雙方有害。」那字是用竹枝劃土而成,字跡端正。
  沈琇始終信任眇女,命小婢將字鏟去,不許告人。沈琇生性好奇,傍晚先命小婢去雞柵外選中一隻大雄雞,假說要取活雞翎毛做一玩物,放在院中。園丁、更夫都怕這位小姐不好說話,沈琇又命小婢傳話,說要賞月,不許下人往假山一帶走動,自然全都避開。
  到了三更人靜,沈琇先把小婢遣睡。為防萬一,還把祖傳的一口寶劍佩上。結束俐落,獨自一人,帶了雄雞,去往後園。見月明如水,到處靜悄悄的。
  沈琇把雄雞綁好以後,因離子時還早,便把寶劍拔出,照著自己平日無師之學,連縱帶跳,亂舞了一陣。舞完,時光仍然未到,沈琇素常膽大沉毅,對於當晚的事又是將信將疑,只是覺得有趣。
  假山左邊盡頭危崖獨高,前面更矗立著一根石筍。山勢雖極玲瓏秀拔,因是人工堆成,除山頂建亭之處四邊奇石突出,多不牢固。
  沈琇幼時最喜往假山上縱躍遊戲,有一次,竟將近邊砌的一塊大山石縱塌,連人一起縱落。總算生具異稟,機智靈慧,加以天生神力,身輕體健,一見不好,乘著將墜未墜之勢,雙足在石面上奮力一蹬,身子斜縱出去,縱向對面丈許遠近的一株梧桐樹上,人未受傷。
  墜石吃那猛裂一蹬,近旁假山石又被連帶登塌了好幾大塊,當時聲勢甚是嚇人。
  事後被乃母重責了一頓,由此睹氣,好幾年沒有往假山上去。沈琇素來好勝倔強,這時獨個兒閑得無聊,又想物色插竿之所,便信步走了上去。剛到亭前,見亭後牆外疏林廣場,月光如畫,陰影交加。靜蕩蕩的,四外不見一個人影。夜色甚是清幽,看得也極真切。
  沈琇暗忖:「丐婦說得那等慎重,似非妄語。眇女平日受她虐待,怎又勸我照她所說的行事?還有眇女一個小花子,竟似久別重逢的故人,由不得心中對她憐愛。她更非常親熱,無故稱我恩主,言動神情又極神秘,不似一個無知女孩。」追憶前情,只想不出個道理來。
  沈琇隨把地址覓好,估計子時將近,便把竹竿取上,對著外牆,立在亭外危崖石筍之後。覺著地勢甚好,有那石筍擋住,牆外的人決看不見。插好仍去亭內,準備候到子正,不問有無異兆,均去竹竿下面立定,握劍相待。
  沈琇剛往石頭上坐下,便聽後門輕輕敲了兩下,微聞喚了一聲「恩主」。知是眇女前來,心中大喜,連忙趕下。剛到門前,便聽眇女悄聲急喚道:「恩主先莫開門,我自會進來。但我知園中人多,只請告我何處無人好了。」
  沈琇忙道:「從這裏起,直到你日裏去的那一帶,都沒有人。所有男女下人,被我托詞賞月,俱趕到花房裏去了。」
  話畢,一條瘦小人影忽然迎面飛墮。沈琇見她小小年紀,這麼高的園牆,竟能悄沒聲息飛越過來,越發驚奇。未及問話,眇女已先開口急問道:「恩主,長竿、雄雞立好了麼?」
  沈琇見她神情惶遽,語聲發顫,好似有什危難剛剛脫出之狀,好生憐惜。便拉著她一隻又瘦又乾的小手安慰道:「你別怕,到了我家,就無妨了。那惡婦說的話,我已照辦,竹竿也插在假山上了。」
  眇女邊拉沈琇往假山走去,邊問道:「恩主何時插竿?可見園牆外面樹林裏有什動靜麼?」
  沈琇答說:「你來時我剛插好,入亭還未坐定呢。牆外空無一人,有什動靜?你手抖則甚?什事如此害怕?」
  眇女聞言,呼了一口氣道:「此時不暇多說,好在只有個把時辰便完。假山形勢甚好,定可隱藏旁觀。少時我不說話,恩主不要開口,不久必有奇事發生。惡婦今夜遇見仇人,雖然十九難於活命,但我們已答應了她,決不失信。我上去,先給她一個信號,使有準備。
  「雙方都非好人,誰遭報也是應該。惡婦人較陰毒,尤其該死。約已踐了,且看她數盡與否。只竹竿由我代掌,恩主旁觀便了。」
  沈琇聞言不解,本想盤問,眇女已自先上。一到上面,朝牆外細看了看,又見插竿之處,醜臉上方始轉了喜幸之容。再一眼看到石桌上所橫寶劍,越似心安意喜。
  眇女拿起寶劍略微觀玩,便打手勢要過,匆匆趕去亭外,用劍尖環亭亂劃。劃完取出一物,才有黃豆大小,向空彈去,立現一點綠色火星,飛向空中,一閃即滅。
  眇女隨上亭來,低聲悄告道:「恩主福命真大,這就好了。」
  沈琇對於眇女,由不得心生憐愛,不論什事,都覺合心,絲毫不捨拂逆。兩次想要問話,均被悄聲搖手止住。幸虧素性剛直,如換別人,見此詭秘行徑,定必激怒,非要盤詰出個底細不可,何況是個風塵中的小女花子。這時竟為眇女誠懇辭色所動,不特毫無忤意,反憐她人小力微,萬一受什危害,又想不起如何幫她。
  正在盤算,眇女已掩向亭外山石後面,向牆外疏林中查看了兩次。忽然湊近,低語道:「恩主福大命大,安排得恰到好處。但是鬥法雙方俱都窮凶惡極,處此危境,終覺可慮。還是請恩主暫且下去,如見無妨,再請上來觀戰吧。」
  沈琇一則憐愛眇女,出於夙因,關心太切;二則心高膽大,一向好奇,難得遇到這等奇事,不捨離開。低聲笑答道:「你都不怕,我還會怕嗎?我雖不會武,頗有蠻力,尋常一二十人,決非我的敵手。這口寶劍,也還鋒利,原是家傳,曾殺過不少人,正可為你壯膽辟邪。」
  眇女低聲笑道:「劍乃人間凡鐵,適想來此行法掩蔽,苦無用具,恰巧現成,所以高興。如用此來對敵,休說辟邪,直是廢物,連膽也壯不了。請想,我一奇醜丐女,恩主又是生有自來,智慧眼力甚高,如非夙世情誼太深,怎會如此垂青,有求必應?
  「實不相瞞,初相見時,我知恩主前因已然遺忘。我雖勉強認出,終是雲泥分隔,只急在心裏,怎敢放肆?如非看出恩主對我恩意更勝前生,也決不敢像此時這樣,想到便說了。」
  沈琇雖聽眇女的話,要她下去卻是執意不允。正商說間,眇女口說著話,目光一直注視林外,毫未鬆懈。忽然回手連搖,示意禁聲,另一隻手又朝外指。
  好在亭當假山最高之處,只比亭外山石稍低,略微偏頭,便可望見疏林全景。沈琇見眇女神色如此張惶,定睛往外一看,就這轉盼之間,林中已有怪事發生。
  原來就這應答轉盼之間,林當中空地上忽然冒起三幢二三尺粗、五六尺高、綠陰陰的怪火。火中各端坐著一人,當中一個,正是日間往來溪橋,並向自己打聽丐婦,身穿黃葛短衣的長髯矮胖老頭。他脅下夾的一枝短鐵篙,業已插向背上,微露出一點篙尖。
  另兩人身著黑衣,一個身材高大的和尚,滿臉浮腫。一雙細長怪眼,腫得擠成了一條縫,看去已極醜怪。另一女子,面黑如鐵,身子細長,瘦骨嶙峋。一雙突出的怪目白多睛小,直射綠光,看去直似一具新出土的僵屍,哪裡像個生人。
  三人中,只她嘴皮亂動,似在說話。眇女看出沈琇想聽對方問答,蛇行繞向林外,藏向石後。暗中用手朝前劃了幾下,揚手往外一抓,再回來朝沈琇耳際微微一放。時林外問答全都入耳,清晰非常。
  只聽中坐胖子道:「賊婆刁狡異常,日裏我發現她門中害人形跡,立即追尋,竟會被她滑脫。當時分明已看見那小女花子,竟未想到是閔烈失蹤之眇女。等我想起,生疑趕回,人已不見。若是乘我不意,就此溜走,又當如何?」
  黑女答道:「此婦雖然淫凶無恥,但她受罰未滿,怎敢再犯她本門臨陣脫逃的大忌?只是這裡太近那家後牆,賊潑婦詭詐刁猾,如與屋主勾結,倒要小心一二。」
  和尚插口道:「我已訪出這家姓沈,為人甚有善名,聽說他家有個女兒是神尼芬陀的記名弟子。我先來此,也曾細加查看,最合用的便是那假山,至今空無一物。師祖近年最恨與正教中人結怨,不要招惹人家吧?」
  黑女冷笑道:「二師兄,我看你自五年前大雪山一行,被這老尼嚇破膽了。以前那等好勝的人,會說出這等話來。我不犯人,人如犯我,無故助敵為難,莫非也退縮嗎?」
  和尚聞言,意似憤怒,正要發話。
  中坐胖老頭攔勸道:「你們兩師兄妹近年不知何故,老為閒話爭執。四師妹忒喜多口,這等老尼,便多敗在她的手下,也不為丟人,提她作什?今夜善者不來,來必不善。賊婦現雖失勢,終是強敵,休看我們人多勢盛,畢竟人到才能分曉。自己人鬥口,外人聽去,也是笑話,何苦來呢?」
  和尚冷笑道:「我是因師祖有命,真個欺到我頭上,誰還怕誰不成?」
  黑女似想賠話,鬼臉上方露出一絲醜笑,忽然失驚,改口道:「對頭來了!人數還多。我用來取笑的埋伏,竟會阻她不住,就快衝過來了。」
  胖老頭道:「我早料到,既然如此,索性連法火也暫且收去,以免萬一約來能手,威嚇她不成,反吃看輕。」說罷,同時把手一揮,籠罩全身的三幢怪火立即不見,只剩三人仍坐地上。月光下望去,直和泥人相似,不言不動。
  對方來勢也甚奇特,人還未到,先聽林外有一婦人嬌聲俏罵道:「我看是哪幾個老不死的雜種,敢在我么十三娘家門前欺人撒野?請人赴會,還擺了一路的狗腳印。聖人門前賣三字經,這些零碎點心,不經老娘吃的。有本事,把整桌酒抬出來,包賞臉吃你一個精光。」
  那語聲乍聽若遠若近,好似還遠,可是話完人到,一溜黑煙過處,一排現出四個婦女,那丐婦也在其內。
  為首一人最是妖豔,穿著一身純白孝服,神情也極蕩逸飛揚,直似與人調笑,不帶一點對敵神氣。才一現身,便指著胖老頭媚笑道:「我當是誰個想打我小寡婦的主意,在我門前頭逗貓惹草!近年老頭子死後,我又懶得出門。癩蛤蟆想吃天鵝肉,沒法近身,故意借題目來勾引我呢。原來是你這老不死的胖冬瓜呀,莫怪鄔二娘狂風暴雨趕來尋我了。」
  胖老頭問道:「十三娘,你除鄔二賤淫婦,還同有兩位朋友。一位是羅五姑,多年不見,我還認得,另一位呢?」
  十三娘笑答道:「胖冬瓜,你白活了多少年紀,連我老姊子劉家婆都不認得?難怪大模大樣,不理人呢。憑我三人出場打招呼,只請雙方暫停數年,日後再算總賬,總該行吧?」
  胖老頭道:「好說,好說,只是這筆血債該怎麼算呢?」
  十三娘道:「我為人及我寄居在此總該曉得,事前或貓或狗差一個,向我打個招呼。總算我混了這些年,居然還有人看得起我么十三娘,不好意思踹我寡婦的門。我一喜歡,就與鄔二娘有點瓜葛,不會幫你,也決不會幫她。怎麼明知老娘在此多年,連紙煤都不來一根,便要在我寡婦門前撒野?不知也罷,既有人看得起我,把我請來,能不出來賣點小頭臉嗎?
  「不過事前你不知道我會被人請來,我也不知是你們這一群寶貝。已然遇上,那是沒法,既是你們這一群,別的話不說了。只請你們莫在這裏勾我噁心,各自一南一北分頭滾開。等過了她師門所限難期,她自會去拜訪你們,再行了斷。這一來三全其美,也顯得行事光明,不比倚仗人多,打冷拳強麼?」
  胖老頭目光仍是始終注定四婦身上,仿佛戒備甚嚴的神氣。聞言答道:「十三娘,八年不見,你仍是那樣火暴脾氣。我只問你,容人說話不容?」
  十三娘仿佛事情輕鬆已極,仍是一臉媚笑,嬌聲答道:「噢,這是啥子話呢?別人不容說話,你胖冬瓜有屁要放,還不聞聞味嗎?」
  胖老頭聞言,倏地正色答道:「容人說話,就好說了。鄔二婆娘這條騷狗,十五年前因勾我兄弟,犯了眾怒。她當時固然吃了點虧,就算恨我兄弟做得稍過,惱羞成怒,立意報復,也還可說。江西那批木排上人,與她何仇何恨,吃她潛伏暗算?她用黑煞手將所有木排在大江中震成粉碎,全排七十三人齊遭慘死,葬身魚腹,屍首皆無。
  「她又趕到我兄弟家中,想把我兄弟全家害死。幸而弟婦機智,看出形勢不妙,暗中帶了周歲女兒,逃出魔掌。母狗因罪惡滔天,連她那素來護短的師長,也都覺她該死。兩次要殺,均被同黨豬狗求免,末了仍罰她在風塵中按家規乞討三年。
  「我鬼母門下一向明張旗鼓,這次狹路相逢,母狗知道難討便宜,才自行出面訂約。我們事前原想到你,一則,知你和她有點瓜葛,她近年所為,你當得知;二則,時日太促,我們初來,急切間也不及知會。」
  丐婦早已滿臉怒容。話剛說完,立時破口大罵道:「你才是老不死的豬狗呢!你們不倚仗人多,老娘怎會請人幫場?十三娘是我乾姊,你們過門不入,目中無人,已經該死,還敢在她門前賣弄。你們少時能逃得狗命,還是十三娘看你家老鬼婆的面上,便宜你們呢。有本事,拿出來讓老娘們開開眼,盡說大話離間,有什麼用?」
  和尚在旁,怒喝了聲:「狗淫婦!」手剛要抬,吃胖老頭遞眼色止住。
  同時十三娘一面搖手示意,不令丐婦再說,俏聲罵道:「胖冬瓜,不用朝人做眉眼。你那鬼話說完了沒有?」
  胖老頭好似聽出對方並未被說動,面色驟緊,厲聲喝道:「話倒還有兩句,我只問你:那三次救你的恩人十五妹,還有你那妹夫閔烈,從前情分還有沒有?」
  十三娘巧笑嫣然:「胖冬瓜想說什麼?你姑奶奶一向恩怨分明。」
  胖老頭道:「那你可知他夫妻先被這賊淫婦害得骨肉分離?如今雖得重圓,十五妹已被狗淫婦害成殘廢。又將他夫妻的獨女眇女劫騙拐走,隨她乞討受活罪麼?」
  十三娘聞言,面色略變,側臉嬌聲笑問丐婦道:「二妹子,胖冬瓜說的是真話麼?」
  丐婦略一咬牙沉思,忽然顫聲答道:「我實因從那年見你,結了姊妹之後,太佩服你了,老想學你。偏偏愛你妹夫十年,他均不理,十五妹自以為長得好,暗中對你詆毀。妹子想對你效勞,就便讓妹夫明白過來。誰知妹夫把我恨入骨髓,我只好把他心愛女兒拐走,以為自保。」
  十三娘笑了一笑:「好妹妹,真難為你了。」
  丐婦不喜反驚,還想找些理由說:「誰知眇女小小年紀,竟學了不少法術,人更比我還要陰刁。她終日隨我行乞受苦,並無逃意,偏又日常對我譏嘲作梗,不怕打罵,行事使性。我既不敢放她,又不敢殺害。起初只想拿她做押頭,不料轉成了附骨之疽。
  「我自從跟姊姊學,做了事便不賴,說了就算,也不後悔。姊姊來時,卻許了我,不能使仇人稱心。只要姊姊幫我出這口氣,事完之後,殺剮任便,服罪就是。」
  十三娘手往丐婦身上一拍道:「你真是我的好妹子。」說時仍是滿臉笑容,音聲柔媚,好似親熱非常。
  丐婦卻似驟出不意,如逢蛇蠍,當時面容慘變,低頭不語,意甚沮喪。同來還有兩婦,俱在中年,始終閑立,未發一言。這時忽然往側閃開,離了丐婦,由左向右,走往另一旁去。對坐三人面上,方略轉了一點喜容,待要開口,
  十三娘已先媚笑道:「果然胖冬瓜的話不假,可是好歹她總是我乾妹子,不能看她受氣丟人。我自認天生淫蕩,見了好男人,不勾上手不完。不死在我肚皮上的也不行,誰叫他們迷我太深,個個心甘情願,臨死都快樂似神仙!男的一死,他這一家老少生養死葬,便全是我的。
  「世上女子最是吃虧受氣,男人到處姦淫,叫做風流韻事,女人稍微放蕩,便是淫婦。為爭這口氣,不用人說,我先以淫婦自居,立志嫖盡天下美男子,向我學習的就是朋友。
  「我向來話出必行,她急難相投,我已答應在先,適才所說是另一件事,仍要請你胖冬瓜先買我一個面子,暫時各自東西。日期也不甚多,只在一月之內,等我把十五妹夫妻和我侄女眇女尋到。仍請你們來此一會,無事不可商量,你看如何?」
  胖老頭聞言,答道:「十三娘,我也知道這母狗忙中有錯,弄巧成拙,誤請出你這凶星。你又不似昔年那樣冒失,上來就動真章,不容分說。如今罪狀揭發,休說我們,便你也不容她活命。這類該萬死的母狗,誰殺她也是一樣。不過,我和她仇恨太深,必須親自下手。」
  十三娘先是媚目流波,含笑靜聽。胖老頭這面三人,神情緊張,各把一雙目光注定對面四個奇怪婦人身上。仿佛強敵當前,劍拔弩張,危機四伏,一觸即發之勢。
  沈琇遙望雙方,除初出現時那三幢怪火,一溜黑煙,看去奇怪外。只是對談不休,別無動作,神情又是一鬆一緊。再看亭外山石後面所立竹竿雄雞,仍是原樣未動。眇女全神貫注牆外,也不再回頭打手勢。時久無聊,因眇女那等求告,總算是目睹怪異,有了一點戒心。
  沈琇想喊眇女來問,但恐驚動妖人,便學眇女的樣,輕悄悄蛇行出亭,掩往山石後面。眇女警覺回顧,忙伸小手,連打手勢,不令近那竹竿。
  這時胖老頭話已說完,只聽十三娘媚聲媚氣他說道:「胖冬瓜,你想差了。我自來言出必行,永無更改。何況我這二妹子,答應事完教我那點床鋪上的門道,我還不會來呢。十五妹的事,便你不說,我遲早也須問她要個交代。她反正沒死,你胖冬瓜忙些啥子?
  「得人財禮,與人消氣。你看劉家婆和天花娘兩位老姊,哪一個是白給她幫場的?就老娘肯丟人,吃這吐出去的口水,這二位面軟心慈的老姊,肯袖手一走嗎?」
  胖老頭子等三人似知事將決裂,面色雖極忿怒,尚自隱忍持重,只管暗中準備。
  丐婦自被十三娘拍了一下,垂頭喪氣,任憑仇人辱罵,並未答理。自知危機已臨,又害怕,又無力反抗。及聽十三娘剛說到有事用她,立時精神重振,身挺頭昂,目蘊凶光,怒視三人,神情獰厲。狠狠咬牙戟指,厲聲剛罵得:「該萬死的老豬狗,你離間我……」
  話未說完,旁坐和尚見對方四妖婦,只十三娘一人媚聲媚氣和胖老頭嬉皮笑臉,說之不已,早就怒極。因為胖老頭法力高強,久經大敵,借著雙方問答延宕,早把毒手準備停當,防禦周密。正好由一人先發動,然後以靜禦動。
  和尚原是鬼母門下第三代弟子中的能手,只是心粗性暴,不如胖老頭機智沉練,出手卻是又辣又快。激怒之下,口喝:「母狗賤淫婦,也敢人前猖狂!」揚手便是五根尺許長的針形碧光迎面打去。
  另三妖婦好似各人相中了一個,表面從容,暗有成算。十三娘依舊媚笑,望著胖老頭,櫻口微動,欲言又止,並未伸手。
  沈琇方想丐婦必傷,哪知針光飛出,就這一眨眼工夫,針光忽在丐婦面前懸空停住,衝不過去。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