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七回
  療妒仗靈丹 臨難癡情憐愛寵
  飛光誅丑類 相逢隔世話前因

  離徽州北門二十餘里,過了二十里鋪,再往西折。沿著臨溪前行三數里,便見綠雲如霧,柳浪含煙。一大片垂楊掩映著數十所人家台榭,該地名叫景賢村。
  全村多為沈姓,沈祖明初曾為御史。為人剛正,不附權貴,因忤時相去職。飽嘗世味之餘,早已灰心,深知宦途險惡,禍福無常。自己年將半百,只有獨子丕緒,年才十三,人雖謹厚,天資並不聰明。
  原本讀書只求明理,田業足能自給,何必要什官做?於是沈祖不令兒子進取。入學之後,有了一領青衿,便不使再習時文,父子二人家居耕讀。
  該地正當新安江的上游,黃山白嶽,矗然入望。績臨二溪,一葦可航。沈祖家業又頗富厚,七八頃水旱田園之外,城裏還有兩處製筆墨的大店鋪。所居又具園林花木之勝,庖廚精美,生活優裕。山光水色,煥紫索青,嘉木名葩,爭芬競豔。父子無不常年領略,盡情享受。
  丕緒漸長,沈祖並還時常告誡,子孫不必遠出爭求名利。只要不是白丁,保得耕讀家風已足。以後子孫從小讀書時,便應教以農耕和經管家業之事。大來去應科考,取得衣冠,便即歸耕。既免受那宦途風險勞苦,又不致染上一身酸腐氣息。
  丕緒因乃父風雅曠達,濡染成習,名心極淡,當時應命。不久父死,果然遵守遺囑,不事進取。家居自多樂事,只是和乃父一樣,子息艱難。
  娶妻田氏,十多年並無生育,性又妒忌。丕緒忠厚懦弱,並不敢作納妾之想。
  田父濟農,人頗迂腐,又受過沈家好處。封建時代,重男輕女,婦女不育,曾列七出之條。見女兒嫁了多年,子女全無,又不代夫納妾,認作大逆不道。
  這年田父忽接乃女歸寧,再三嚴詞告誡,曉以利害。田氏雖妒,卻聽父母的話;又想起再拖下去,萬一老不生育,偌大一片家業,豈不便宜外人?當時也頗感動,回家便召媒婆物色人才。連看了幾個,俱覺所相女子,比自己年輕好看,恐丈夫寵愛變心,百計挑剔。
  似這樣荏苒經年,終未把妾買成。乃父見她久未辦成,知係有心延宕,竟代她做主,買了一女送去。為防女兒作梗,並令乃母前往主持,立逼當日收房。
  那妾名叫鳳珠,小家碧玉,頗有豐姿。田氏才知弄巧成拙,無奈內迫親命,外忌人言,只得勉強謝諾。丕緒喜從天降,中年納妾,情趣可知。
  田氏見他專愛新寵,樂不思蜀,自然妒火中燒。偏生從小就怕父母,不敢違抗。乃母又受父之命而來,守伺婿家,為的就是防她吃醋吵鬧,看去簡直非要待到有了生育才走的神氣。
  田氏休說爭夕,連想和丈夫吵架都辦不到。丕緒見有岳父母做主,妒妻面前有話可答,樂得消受。雖還不敢公然恣意溫存,夜夜專房;但是心頭愛寵,誠中形外,有時也不免自然流露。
  田氏除自己當夕時,悄聲數說責罵外,枉恨得牙癢癢,無計可施。
  只過了三個月,鳳珠便有了身孕,田母於是放心回家,行時暗中誡女說:「好容易新姨有了身孕,須知你是結髮原配,女婿為人又好,愛點新鮮,也是人情。側室兒女,名份上仍是你的,只借她肚皮過路,有什相干。況且家業全歸你管,有什不足之處?我去之後,你格外要對新姨好,使她好好生養。不要因你幾句氣話,使她孕中氣苦,傷動胎氣。丈夫面前,切不可說氣話。你越體貼恭順,他越覺你好。爭吵氣話,白傷情感,全無用處。」
  田氏說完出來,丕緒親送回去,稱謝不置。
  鳳珠還當正室賢淑,哪知就裏。只是丈夫近來進房時少,幾乎十天八天才來同夜一次。問是何故,答說日為子息愁急,好容易有了指望,胎教不可不守。
  此時丕緒愛她愈甚,常時忍受妒妻絮聒,或乘妒妻出往戚家,到愛妾房中聚上些時,苦中作樂,分外情熱。田氏看在眼裏,忿恨已極。
  快要熬到臨月,田母聞信,趕來照料。鳳珠年幼嬌癡,有口無心,頭生膽小,竟當著田氏母女說:「我並非不知胎教,老爺近數月不大肯進房來。連日常做怪夢,醒時嚇了一身冷汗,老是膽小害怕。求太太和外老太太對老爺說,請他另外搭張床在房裏,臨生再搬出去,可好?」
  田母聞言,便知乃女表面對她好,暗制丈夫,不許同房。鳳珠又柔順天真,動人愛憐。不等女兒開口,立命下人照辦,並把愛婿喚來告知。丕緒自是心喜。
  大家盼兒心切,已經足月,又經醫診斷,說是日內必生,全家都在留意。產婦母子所需各物,也早停當。誰知肚皮仍是向前凸起,並不下垂。一晃多過了兩三月,急得翁婿兩家到處求神許願,終無靈應。
  田氏先疑怪胎,當延名醫診治,脈象卻又良好,不知何故。好容易挨到十四個月份上,這晚丕緒正陪愛妾說笑,引她喜歡,突然陣痛發作。幸而富家準備齊全,田母又有經驗,當日下午見鳳珠凸腹下垂,前胸內陷,料定日內臨盆,卻沒想到這麼快。
  等趕往房中一看,產婦竟是難產,已經疼暈過去。此時生產,全憑收生婆與老年婦女經驗,一遇到這類帶有危險症候的難產,只有求神拜佛,直無善策。
  尤其田氏妒念甚重,側室得寵,已經氣極。又怪她假裝膽小撒嬌,利用乃母,老早把丈夫霸佔了好幾個月。男女二人終日廝守房中說笑,恩愛非常。偏又來了一位只顧女婿喜歡,不管女兒悶氣的親娘。平日向著那小賤人,百般將就,並還故意睡向自己房內,明為作伴,實則是怕自己爭丈夫。
  田氏每日氣得心痛,偏生無法出口,於是把所有怨毒種向鳳珠身上。
  半日之間,鳳珠死去活來,疼暈過去好幾次。胞漿已破,流了滿床血水,嬰兒頭早倒轉,已經露出頂上胎髮。無奈嬰兒頭大初生,產門窄小,嵌在裏面,鑽不出來。照此形勢,時間一久,母子全傷。收生婆已說只能顧一頭,不能全保,請問主人是保母保子,走哪一頭,以便下手。
  田氏自然巴不得借此公報私仇,便說:「當然是保子!」
  丕緒平日雖怕老婆,當此愛妾生死關頭,竟然據理力爭起來,說:「取子棄母,萬無此理。她入門不久,便有身孕,可見生育容易,不過頭胎艱難而已。」
  田母素日信佛,深恐報應,只想母子都保,無所主張。
  田氏見丈夫為護愛妾,竟改常度,向己力爭。田氏恨極,乘著乃母去往佛堂祝告之際,氣得咬牙切齒,連男帶女,一齊咒罵。
  鳳珠在床上聽得清楚,連氣帶急,當時逆血上行,哭喊得一聲:「老爺,由我死吧。」一口氣接不上來,居然就此死去。
  夫妻二人正在吵鬧,還未聽見,收生婆一報信,才知人死。田氏遂了心願,自不再鬧,而且轉怒為喜,令收生婆從速下手取胎,免得嬰兒悶死在內。
  丕緒忽然冷笑一聲,喝道:「哪個敢取?我甯斷子絕孫,也須還她一個整屍。這等家室,不如無有。我日內便出家了,要這送娘兒作什?」說著說著,目中痛淚也自奪眶而出。
  田母原看出乃女近來神情不好,恐她吵鬧,守在房裏。後見情勢越險,情急無計,才往佛堂求告。聞報大驚趕來,進門知道人不救轉,女兒夫妻休想和好。怒瞪了乃女一眼,匆匆趕往床前,細一查看。知是逆血上攻,許能有萬一之想。
  田母看出收生婆本領太差,不顧喚人,忙將大碗濃醋往火盆上潑去。一面忙喊:「快取紙來熏!」一面對丕緒說:「賢婿不要愁急,新姨福相,必無橫死之理。」
  丕緒終是忠厚,氣急悲憤之下,和田氏鬧了幾句。見岳母如此關心,反而不好意思,滿面通紅,無話可答。淚眼注視心頭愛寵,正在傷心凝盼。
  忽見丫頭奔入報信,觀音庵聾師父同一中年女尼,要見外老太太。
  田氏一聽丈夫為了妾死,竟要出家,雖然氣憤,也是惶急。
  田氏聞報方喝:「蠢東西,也不看看是什時候。你老爺為了心上人,快要當和尚去了,誰還有什心腸接待她們?」
  田母一聽,連聲直說快請。丫頭剛一轉身,便聽院中有一老尼口宣佛號走進。
  田母喜道:「這就好了。」隨說,人已搶步接出。
  原來觀音庵老尼是個聾子,只因素來信佛好善。所居鄰近,見她年老耳聾,庵中清苦,時往拜佛佈施。聾尼時常求助,並說不是己用,乃是代她行善,接濟好人。田母因她自身操行實是清苦,頗為贊佩,不問多寡,有求必應;自己有什事,也常向她庵中許願虔求。
  日子一多,田母漸漸覺其每次求告,只要聾尼在側,似有意似無意地偶然答上一兩句話,日後必有靈應。情知有異,信奉觀音也愈勤謹。便這次鳳珠懷孕,事前也曾略示先機。後來足月不產,兩三次前往訪問,均值老尼遠出未歸,此時前來,必非無故。
  老尼果然陪了一位中年女尼同來,迥異往日相見耳聾懶散之狀不同。老尼見面便指中年女尼說道:「這是我大師伯,在川邊倚天崖龍象庵居住,法諱上芬下陀。聞說主人側室有孕難產,特來搭救。」
  田母聞言大喜,立道:「快請神尼動手,遲恐不及。」
  老尼道:「不妨,此胎如是女的,未來另有去處。從小也當男兒看待,不必纏足拘束,他年全家人丁財產,便可因她保全了。還有你和令婿,俱是積善之家,家室理宜和美。這些緣孽,已求家師伯代為化去。此外有符一道,另贈令嬡丹藥一粒。就在產婦回醒時,將符焚化,再請令嬡服此丹藥,自有靈效。出家人不願輕入血房,請自將去吧。」
  芬陀坐在上首,始終微笑,一言未發。
  田母喜出望外,聞得房中哭聲嗚咽,知在危急,不願多說,匆匆禮謝,趕進房去。見產婦面如土色,手足冰冷。女婿也不畏血污,伏身其上,正在痛哭。
  收生婆看出母子全無生理,恐受埋怨,已經溜走。
  田母忙喊:「賢婿躲開,包你能活,靈丹來了。」
  丕緒已經情急痛心,神志已昏,哪聽得見。田母終恐時久耽誤,只好把兩丸丹藥塞向產婦口裏,並喚人取水沖灌。不料忽聞異香自產婦口中發出,跟著一個噴嚏,人便悠悠醒轉。
  田母喜極,急喊:「姑爺,快些躲開,新姨已醒。肚裏還有胎兒,莫被你壓壞。」
  鳳珠本是污血逆行,將氣閉住。雖然兩太陽穴直冒金星,悶脹無比,知覺並未全失。耳聽丈夫哭喊,與正室爭吵之聲,心如刀割,只乾著急,說不出一句話來。待了一會,周身血脈全滯,快要走上死路。猛覺口鼻生香,一股甘芳之氣,由喉間衝入腹內。晃眼佈滿全身,關竅立通,遍體輕快舒適,痛苦全消。只是腹中震動,產門似要分裂。
  鳳珠當時神智清明,知將分娩。睜眼一看,丈夫淚眼模糊,伏身胸腹之間,正在哀聲悲哭。忙也伸手,連推帶喊道:「老爺請走開,我底下不好,怕要生呢。」
  丕緒以為人死不能復生,悲慟之極,意欲盡情痛哭。此時抬頭一看,愛妾已妙目流波,面色轉變。高興之極,正待撫問溫存,吃田母、鳳珠一喊一推,立時明白過來。平日拘謹的人,不禁羞得滿面通紅,連忙爬起。
  田氏看出這場亂子太大,丈夫固執,愛妾情重。人如死去,縱不出家,必不會與己和好。正在床前惶急萬分,後悔無及。待人一醒轉,一想丈夫可惡情景,重又勾起妒火。只因人剛回生,恐再氣死,一腔氣話未及出口。
  丕緒此時心氣漸平,見田氏雙目哭腫,想起以前夫妻也頗和美,只嫌她脾氣乖張了些,適才話實在太重,也自內愧。剛把頭一低,想不起說什話好,田母早把那道靈符向燭上點了。
  符火光中,似見有片金霞影子微微一閃,田氏立似頭上有人擊了一掌。跟著心中一震,怒火全消,只覺疲倦異常,隨即轉身坐下。
  田母見她面色轉和,不知靈符已經生效,隨把丹藥遞過道:「這是老師父給的靈丹,快些吃了。你看新姨吃了這藥,起死回生,可知好呢。」
  田母忙完這頭,又忙那頭,因料定嬰兒平安降生,方想起收生婆已走,待要喚人去催時。產婦急喊:「外老太太快來,底下脹得厲害,肚子偏又一點不痛,莫不是小孩要鑽出來吧?」
  田母以為產婦生時必有陣痛,又想二位神尼尚在堂屋,無人陪侍。正想抽空往謝,就便詢問兩句。問言還未及答,忽聽床上「哇」的一聲。
  這一來,連田氏一齊慌不迭趕了過去一看,嬰兒前半身子已經鑽出。收生無人,尚幸田母老年人見得多了,忙伸手輕輕一扶,嬰兒便隨手而出。跟著綽起旁放的新剪刀,將臍帶剪斷,打上個結。壓住一看,是個女嬰,雖覺美中不足,總比沒有的好。
  田母匆匆略拭兒身漿沫,包好遞與田女,放向一旁小枕之上。待去洗手,忽聽產婦失驚道:「外老太太,請不要走,裏面還在動呢,難道還有一個?」
  田母聞言奇怪,剛伸手想摸肚皮。哪知這個生得更快,「哇」的一聲兒啼,又鑽出大半身來。忙伸手一扶,竟是一個滾壯男嬰。並且五官端正,相貌要好得多;不似女嬰周身紫黑,一點也不好看,又生著一顆大頭。忙又剪了臍帶壓住,一會胎包便下,拿去埋了。
  先危後安,先花後果,上上下下全都喜出望外。
  田母忙命打來洗臉水,令丕緒夫妻一同往謝神尼。一面上供,祭告祖先,與各親友家報喜。及至堂屋一看,兩位神尼已去。全家都在忙亂,也無人見她們走出。田母知道出家人不願打擾,準備過了三朝,再往拜佛道謝。
  到日,田、沈兩翁婿親往道謝。庵中原有住持,說聾尼只是寄居,自從上次走後,便未再來。只得多佈施了些銀子,重新翻蓋,時往虔誠禮拜不提。
  沈丕緒也是平日為人忠厚,樂施好善之報,不特愛寵死裏逃生,得了一子一女。最高興的是正室田氏不特事後未再爭吵,並還從此改了脾氣。自後和鳳珠親如姊妹,互相敬愛禮讓,端的美滿已極。昔日世族,大都重男輕女,鳳珠又只生了此雙胎,更不再孕,兒子越成了寶貝。
  乃子沈瑤聰明伶俐,十分聽話。長女沈琇聰明固是絕頂,但是頑皮強悍,生性奇特,淘氣已極。又生就一顆大頭,巨眼獅鼻,大耳闊口,頭上還長著好些磊塊,相貌十分醜怪。她本來就力大過人,再以神尼之言,放成一雙大腳。一個大家閨秀,偏是男子性情,從小便喜持刀弄棍,跳高縱矮。除讀書還肯用功外,凡是女子份內應習之事,全都不喜。
  她又愛管點閒事,一言不合,便即伸手。年紀雖只八九歲,大人吃她一掌,便受不住。對於父母,也知孝順服從,只一離開,仍是故態復萌。鬧得全家上下,人人憎嫌,無可如何。生母鳳珠出身小家,因自己性命幾乎送她手內,丈夫幾乎因此出家,對她恨極,時常責罵。
  沈琇雖知父親還疼自己,但恐父母爭執,甘心領責,從不告訴,只專尋向乃母舉發的人報復出氣。鳳珠也是一個強脾氣,見她一任打罵多凶,從來咬牙忍受,倔強不哭。非等自己動了真氣,或是自知不合,才肯出聲求告,否則決不開口,越發厭恨。
  沈琇一晃十五歲,書讀得頗多。見父母三人鍾愛乃弟一人,父親、嫡母對她雖不十分珍愛,卻不打罵。爹爹也還有疼愛的時候,便說幾句,也是溫言勸解。生母偏愛兄弟不說,簡直恨己如仇。她也曾百計承順,按捺自己,不再頑皮生事,無奈怎麼也得不到生母的歡心。
  男女下人多欺主人忠厚,互相偷盜行詐。沈琇看了有氣,時加懲戒。於是下人恨之如仇,時常偷向生母挑撥是非,鬧得全家難安。
  這日,沈琇越想越傷心,獨個兒背了家人,去往後園一塊假山石後,痛哭起來。正在心酸淚流,自怨自艾,忽聽後門外乞討之聲。
  沈琇性雖剛直,卻有父風,最喜濟貧。家又富有,丕緒夫妻寬厚,子女用錢隨便。沈琇一則貌醜,生具男相;二則田母永記神尼之言,每來一次,必囑丕緒夫妻三人善視此女,不要嚴管。因她生小頑劣,誰也不喜惹她,便由她去。只不過大家規矩,僅在後門口遇上窮人,施捨一些,不曾獨出罷了。
  這時一聽乞聲悲咽,沈琇立動俠腸。收淚趕出一看,乃是一個中年丐婦。好似貧病交迫,掙扎乞討,人已不支。隨行還有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,生得又瘦又乾,一目已眇、板著一張窄臉、面無血色、奇醜無比。
  眇女見了沈琇,忽捨乞婦,過來跪下叩頭,指丐婦道:「好小姐,她要死了。雖然不是我的親娘,也帶我兩三年。請你賞她一口棺材吧。」
  丐婦原想討點錢來,或是殘食,一聽這等說法,急罵道:「該死瞎丫頭,什話都對人說。你想我死,有什好處?老娘如死,你日子更苦呢。」說時伸手要打,似覺當人之面不應如此,重又裝作有氣無力,求告道:「小姐莫聽這丫頭亂說,她實是我親生,想是昨日聽了惡人的話咒我。我母女已三天湯水不沾牙,求小姐發善心,賞點錢和吃的吧。」
  沈琇明已看出丐婦神情兇惡,裝病騙人。不知怎的,會和眇女投緣,甚是憐惜,也不理那丐婦。見眇女仍跪地上,斜著一隻眇目,正望自己等候回答,越發不忍,脫口說道:「我答應你施一口棺木,你起來吧。」
  眇女叩了三個頭,稱謝起立。乞婦沒料眇女一請即允,忙搶口道:「我實是病得快死,我女兒一番孝心,竟蒙小姐成全。不過你沒地方買去,折錢與我,自己去買,省得勞動小姐。」
  沈琇喝道:「你少裝腔昏想,你既病得快死,如何買法?想騙我折錢去用,沒那麼便宜。我不是好惹的,你少開口,我向來說話算數。」
  丐婦見她變臉,凶睛一瞪,本要反唇相譏。聽到末句,覺仍有望,才息了怒,故意喘吁吁道:「小姐太多心了。」
  沈琇也不理她,徑向眇女道:「棺木要多少錢,我不曉得,也不放心交你,累你受氣。這花婆如死,可往前門尋一姓劉管家,說我已答應,叫他買口棺木,帶人前去埋葬。還有你太可憐,且等一會,我給你找點吃的,再帶點錢去。」
  眇女方說不要,沈琇已經回身飛步跑去,回房取了點零碎銀子,另喚隨身小婢去往廚房取那吃的,重又趕往後園。因知小婢走得慢,又看出丐婦決非善良,眇女既非所生,怎落她手?想在暗中查看,便把腳步放輕,掩向門側偷看。
  丐婦正指著眇女,咬牙切齒,低聲辱罵。
  眇女年紀那麼輕,神態竟如成人,冷冷地答道:「我因這幾年所受乃是前孽,所以並不懷恨,反給你募口棺木。你如不要,我便退還人家,騙錢卻是不幹。我罪孽將完,你也不能把我怎樣,不信你就試試。我爹娘必還尚在人間,定是你沒臉見我爹娘,才不肯說真話。偏有人對我說了,等你一死,我就要尋爹娘去了。」
  丐婦越聽越怒,口喊:「瞎小鬼,你今天要找死嗎?」隨說,手持打狗竹竿,刷刷就是兩下。眇女也不躲閃,也不告饒哭泣,只眇著一隻眼,冷冷地望著她面上,全無一毫表情。
  沈琇見狀大怒,由門後搶出,大喝:「你敢在我門口打人?」說時,縱身上前,就是一掌。
  沈琇天生神力,如換別人,這一掌決吃不住。誰知丐婦甚是矯捷,身微一閃,便已避開。沈琇還想追打時,眇女已搶向前面,跪在地上,雙手連搖。口中急喊道:「小姐,你打不得。我手上儘是泥土,莫為攔你,污了你的衣服。」
  沈琇向來任性,怒發時永攔不住,這時竟被眇女感動心軟,立即住手。那丐婦也目閃凶光,冷笑了一聲,獨自走開。
  沈琇見丐婦行動矯健,哪有帶病神氣,越發忿恨,喚起眇女問道:「你既不是她所生,她下毒手打你,就打她不過,怎也不躲?你家父母做何營生,因何落於此婦之手?可說出來,我自有道理,不教你再受這活罪如何?」
  眇女道:「謝恩主好心,她惡貫已盈,被仇人逼得走投無路。今晚月色甚好,子時前後定必相遇,死罪臨頭。恩主可賞給我一些錢,免得她死以後,無人幫我,仍要伸手向人。」
  這時,小婢端了些菜飯走來,因知小姐脾氣古怪,又未說給花子吃,只當自用。挑了兩樣好菜,連飯端來。
  沈琇一面叫眇女吃,一面問道:「我看此婦分明是裝病,如何會死?」
  眇女低聲悄說:「恩主莫再問,防她聽見,和我作對。她也是被逼無法,不是真正叫花,這些事恩主不會懂的。」
  沈琇雖是將信將疑,但因眇女說話誠切,頗為投緣。因眇女有不再討飯之言,便將回房時隨手抓取的一把散碎銀子,全數先交與她道:「這些給妳,先藏起來吧。」
  眇女果然依言,揣向懷裏,只留了二錢重一塊拿在手上。又向沈琇求道:「恩主可憐難女吧,她來吃時,千萬不要說她,也不可再向難女問話。少時如能再來,定當奉告一二。也許恩主還能親眼看見一點,只不要對外人說便了。」
  沈琇聞言,全都應了。
  眇女隨將飯菜匆匆撥些吃了,忽聽丐婦遠遠喊道:「該萬死的瞎鬼丫頭,不管老娘了麼?再不回來,莫怪我狠。」跟著歎息了一聲,甚是淒厲。
  眇女先未在意,末了面色忽轉驚懼,急喊道:「鄔二娘少怪好人,我已向小姐說好,不怪你了。這裏有好魚肉,不是殘食,你快來吃吧。」
  沈琇先見眇女說話吞吐,斜著眇目直看小婢,知她還有話想說,便命小婢取壺茶來。
  小婢見了眇女雖然不快,但也不敢多言,只得含忿領命去訖。
  眇女聽出丐婦負氣,只想自己討了銀錢回去。見小婢已經走遠,四顧無人,忙湊近前道:「那人名叫鄔二娘,是邪教中人。因犯教規,被罰乞討七年。她人甚兇惡,如來,不可再得罪。她今夜子時後必死,並且就在西牆外空地之上。適見園中假山,正可看到,只藏處必須隱秘,千萬不可出聲,以防不測。」
  沈琇剛剛點頭,見門外沿溪走來一個身材矮胖、長髯過腹的短衣怪人。眇女見了,面色遽變。
  沈琇心中奇怪,再向前定睛一看。那矮胖老頭生就一顆扁圓的頭、濃眉如漆、巨目內陷、大鼻扁闊、長耳垂肩。時已十月,還穿著一身木排上人穿的黃夏布短衣,左脅下夾著一枝短篙,長只尺許。背上斜掛著一個粗麻布的包袱,神態甚是從容,緩步往左側溪橋對岸柳蔭之中走去。
  沈琇便問眇女:「你怕那老頭麼?」
  眇女忙搖手低語道:「恩主請信我的話,不要多問吧,夜來自會明白的。」
  沈琇見她神情惶遽,也就住口。又待了一會,才見丐婦由牆側樹蔭中,如做賊一樣,輕悄悄掩了過來,面上本就帶著憂疑之容。眇女再迎上前去,互相爭論,說了幾句,神情似更惶急。丐婦先用手中竹杖在地上畫了幾下,然後同眇女趕來。才到沈琇身前,眇女一面將銀子遞過,一面手指丐婦,悄聲說道:「我們有一債主,已然尋了多年,便是適才那拿著一根短竹篙的老頭。少停必要回來,求善人小姐容她躲到園裏去,等老頭走過,我們再走吧。」
  沈琇對眇女信任,本是出於自然,性又義俠。見丐婦此時兇焰盡斂,滿臉悲苦愁急之容,不由也動了惻隱。一面點頭應允,一面問道:「該他多少錢?欠債還錢,有什麼害怕,莫非還逼死你們?」
  眇女不等說完,便忙插口道:「這債沒法還,請不要問了。」
  說時,丐婦將銀接過,已先閃入院中,並看了眇女一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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