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一回
  古洞喜同棲 玉軟香溫情曷限
  梨花春帶雨 生離死別恨難窮

  此時天色又是格外晴明高爽,碧空萬里,秋陽滿山。偶有朵雲如雪,隨風飄揚,掠山而過。點綴得當地景物分外清麗鮮妍,令人觀之不盡。
  只是到處靜悄悄的,除了鳥啼花落,泉響松濤而外,不見一條人影。
  兩人行入一片花林之中,王謹方在笑說:「照此日麗風和,美景無邊,誰能想到此中伏著好些危機?」
  忽聽有人遙呼:「大哥、三弟!」兩人聽出是朱人虎的口音。至交分別,又始終以為人虎出於被迫無奈,未必便似巧姑所說那樣狠毒。聞聽先就驚喜,循聲一看,果是人虎。
  人虎穿著一身極華美的漢裝,由前面花林中飛步趕來,滿臉笑容,親熱異常。兩人本是半信半疑,見裝束未改,以為不曾忘本。
  人虎再一殷勤,王謹還在留意察看,趙霖已經把平日耳聞忘卻十之八九。認為同盟至好,親若骨肉,平日又無什嫌怨。人虎多不好,對於自己也不會存什惡意。
  方要開口,人虎已先笑道:「大哥、三弟,一言難盡。本來不能見面,經我向老山主再四懇求,才允在寨舞以前見上一面,並還答應前途兩處關口無須犯險。容我兄弟三人盡了手足之情,夜來同去大寨見了山主,再作道理。我雖力不從心,無法化解,好歹也能見上一面。前面花林盡頭,備有水酒,請大哥、三弟同往一醉,聊表寸心如何?」
  趙霖首先點頭,三人邊談邊走,已快出林。王謹眼快心細,早瞥見林外竹樓上有山女影子一閃,似是月姑。想起巧姑來書,心中一動,已同走出林外。
  這地方乃是一片平崖,大只數畝,三面花樹環繞。左側一道飛瀑,由半山凹玉龍飛舞,蜿蜒而來。到了崖前,分為兩股,沿溪流去。溪中大小怪石,疏立若劍,瀑洪流急,撞到石上,激起老高。灑雪噴珠,琤瑽之聲,宏細相聞。
  那一幢幢的水煙,被陽光一照,宛如霧縠輕絹,幻為祥雲彩氣。光彩浮泛,五色繽紛,甚是好看。那樓似是新建不久,竹尚青色,分外高大,形式雅潔,地無纖塵。樓前花林空處,早設盛筵相待。
  人虎便請入座再談,先令隨侍山女上完酒菜,揮手令退。再去樓內走了一轉,回來把酒斟上,自飲一杯,以示無他,然後舉杯相敬。
  人虎淒然說道:「想我弟兄三人,當初曾約禍福相共,生死一起。誰知小弟不才,愛上山女,致有這段孽緣。偏生巧姑又癡愛大哥,大哥因見此女淫賤,不肯答應,才有今日拜山之事。小弟雖愛莫能助,但知本山厲害,山主法力高強,異人甚多,瞞他不得。
  「沒奈何,只得與他明言,為盡朋友之情,同謀一醉。大哥、三弟如肯聽勸投降,萬事皆休;真要固執,小弟心已盡到,不敢勉強。你我且圖這暫時快聚,不提未來。只等東山月上,親送大哥、三弟去往大寨。小弟也不忍心再看雙方勝敗,但盼逢凶化吉,好來好去而已。」
  趙霖本想勸他幾句,後見他面容雖帶愁苦,並不自然,目光不時掃向樓上,若有什事情景。而且對於家中妻兒,柳湖父老,一字不提。雖未疑他存在惡意,但已看出天性涼薄,趙霖便把分手以前情形說了個大概。
  王謹終較心細,看出人虎神情可疑,恐其有詐。心想:「他自己妻兒尚欲殺害,何況朋友。」便在暗中留神,見他每遇酒菜上來,定必設詞先嘗,然後勸客。覺著這樣越顯情虛,暗朝趙霖使一眼色。
  趙霖見人虎不住探詢自己拜師經過和此來有何勝算;問他本身的事,卻有支吾不答,就說也言不由衷。漸漸生疑,方才留意。
  山女忽送上大盤肥桃,鮮香異常。
  人虎笑說:「此是本山特產明月仙桃,只中秋前後三日才熟,採時也在月光之下,一日變色,兩日變味,三日無香。此是昨夜採後,用仙法保存,和新採的一樣,大哥、三弟酒後請嘗。」
  兩人見這桃大如碗,其白如玉,只頂尖有寸許大一片鮮紅彩暈,看去吹彈欲破。還未進口,便聞異香,中間還帶有一點桂花香味。
  休說是吃,聽也不曾聽過。王謹愛吃水果,剛伸手想拿,忽見盤中似有一條金紅色的蜈蚣影子一閃,不禁驚疑。暗忖:「山女多擅下蠱,莫要酒菜無毒,把蠱下在桃裏。」心才一動,同時瞥見趙霖背上有一條蠶形醜惡的怪蟲,約有尺許來長,剛剛離背而起。兩頭亂動,不住掙扎,仿佛被人暗中抓起一樣。
  王謹知被料中,深知山人蠱毒厲害,況是邪法所養,如何能當。臉色一變,待要當面叫破。
  忽聽耳旁有人低語道:「這麼好的桃子,為何不吃?怕那一點大的惡蟲做什?我倒想吃,只不願偷人東西。你取兩個給我,算是你送我的,就無妨了。」
  王謹一聽,正是前遇幼童口音,心中一喜,笑說:「這桃真香,我帶兩個回家可否?」
  人虎對趙霖雖存惡意,比較還是事出不得已,問心有愧。對於王謹,本就忌妒,又見他目注自己,隨時留意,剛伸手取桃,忽又沉吟放下。不知異人暗制,惡蠱陰謀被人發現,露出破綻,還當王謹對他疑忌,心中憤恨。
  人虎聞言詭笑道:「此桃過了十六,便吃不到口。三弟只能帶走,任取無妨。」
  王謹見他說時目射凶光,臉帶獰笑,越知凶謀將發。便取了三個,假裝揣向懷中,手才垂下,那桃便被人接去。
  人虎正勸趙霖用桃,也未看破。趙霖見桃香甚濃,沾牙即破,汁水直流,用口一吸,便剩了薄薄一層桃皮和一個極小的桃核,滿是漿汁。甘腴非常,芳騰齒頰,涼沁心脾。正在誇好,人虎又遞過一個。
  王謹三桃只被接去兩個,耳聽低語道:「你也嘗嘗,包你沒事。」王謹吃完,正同誇好。
  人虎見二人把桃吃完,忽把面色一沉,冷笑道:「我朱人虎與月姑已成恩愛夫妻,為了她,雖背惡名,也所不計。今日設此別酒,朋友之情已然盡到。本來我想送你二人夜來入寨,無如姓王的對我生疑。這裏本是一層關口,我好意相待,既不領受,我也何必多事?
  「麻神姑在此設壇,因你二人方才口出不遜,生了氣,已將神蠱放出。我自無力攔阻,你們神蠱附身,如非老山主想要當面問話,早已屍骨無存。」
  話未說完,隨聽一幼童口音接口笑罵道:「你這禽獸,少吹大氣。你到樓上看看去,不要害不了人,反害自己。」
  人虎聞言大怒,方在循聲查看,待施邪法,偏是不見人影。
  趙、王二人也一個未倒,聞言已然離席而起。王謹尚無表示,趙霖已氣得臉都變色,因聽隱形人發話,欲言又止。
  人虎心正驚疑憤怒,忽聽樓內驚呼之聲,連忙趕去。
  二人知道人虎果是天良喪盡,如非異人暗助,已為陰謀所害。方在憤怒,
  忽又聽暗中有人低聲喝道:「你二人還不快走!蜈蚣背尚有一險,但我不能前去,遇事小心,當無妨害。這裏事情,已攬在我的身上,與你們無干,慢慢走去,蜈蚣背還有一點耽擱,事完也差不多了。」
  二人忙答道:「遵命。道長大恩,感謝不盡。法號可能見示麼?」
  幼童答道:「你我以前見過,不要如此稱呼。此時想不起來,少時自知。最好不提,我還要收拾那妖婦呢。」說完不聽聲息,
  兩人剛走不遠,猛覺身後金霞一閃。回顧樓窗內,連飛起好些條蜈蚣金蠶等毒蟲,都只二三尺長。周身煙光環繞,目光如電,口噴毒煙。本朝席前飛撲,吃那金霞迎頭一罩,全被裹住,只閃得兩閃,便聽吱吱喳喳的慘叫過處,紛紛碎裂,再絞得一絞,便已無影無蹤。
  末了一條蠶形惡蠱,在一片血光繞護之下,剛由窗中飛出。一見大群惡蠱全數傷亡,似想縮頭逃回。猛又瞥見幾絲奇亮如電的銀色光線比電還快,只一閃便朝那血光環繞的金蠶惡蠱由頭到尾穿過,一陣極輕微的爆音響過,連身外血光一齊炸成粉碎。
  金霞電掣飛上,裹住一絞,全數失蹤。席上卻多出一條同樣金蠶,正似王謹前見由趙霖背上飛起的惡蠱,尚在蠕蠕亂動。似想逃遁,卻被人暗中制住,不住掙扎,無法脫身。
  同時又見朱人虎同了月姑由樓內飛出,神色張惶,同朝席前撲去,似想救那金蠶。月姑晃動妖叉,發出大股血焰。人虎手持一刀,刀尖上也有火花向前激射。
  二人剛一現身,便聽隱形人喝道:「你兩個狗男女,罪惡太多,須受慘報,便宜你們多活半日。此是我路見不平,與別人無干。再不知趣,當下叫你們報應。」
  話未說完,席上金蠶忽然飛起。月姑、人虎好似恨極敵人,只顧各用刀、叉朝那發聲之處殺去,沒想到刀、叉剛飛出手,金蠶倏地飛了上來,兩下都是猛急異常。
  月姑見狀大驚,想要收勢,那金蠶已被刀、叉砍中,斷為三段。
  隨聽樓內老婦慘嚎了一聲。幼童話也說完,哈哈大笑,晃眼笑聲便到了天空。
  月姑見金蠶一死,好似闖了大禍,急得雙腳亂跳,狀類瘋狂。側顧趙、王二人已然上路,手朝人虎一揮,一聲長嘯,立有好些猛獸吼嘯之聲遠近相應,隨即口中咒罵,待要飛步追去。
  人虎滿面惶急,已往樓中飛去。
  空中有人喝道:「大膽山女,真不怕報應麼?有本事,今夜逃得活命,日後到點蒼山天蒙禪師那裏尋我李洪去。」
  話未說完,下面三段蠶屍忽然炸成粉碎,血肉紛飛,齊朝月姑身上飛去。月姑驟不及防,敵人法力又高,便打得滿頭滿身都是,全部深透入內。
  一個花容月貌,粉滴酥搓的山女,鬧得血肉狼藉,簡直成了一個血人。這還不說,金蠶奇毒,再加上仙法禁制,不是粘在肉上,而是深透皮裏。除了上半身翠羽披肩和下半身翠羽短裙所遮蔽的胸、股等處,幾於遍體鱗傷,腥穢之氣,中人欲嘔。
  山女只覺奇痛麻癢,比千萬把刀紮在身上還要難受,性又好潔愛美,如何能耐。當時落下,急得回手亂抓亂跳,口中狂喊:「情哥哥快來!」狼狽已極。
  趙、王二人遙望,心中大快。又聽出隱形人乃是青衫老人六子李洪,越發膽壯心寬。順著山路緩步前行,走出三數里,將那一帶美景走完,山勢越高。
  途中時遇男女山人往來,見了二人全都不理。回顧下面,正有不少猛獸朝先前花林中趕去。
  月姑、人虎連那獸群,多被高林擋住,看不見有什麼舉動,也未見人追來。
  最後行到一處,乃是半山上一片平地,大約畝許。當中立著一個玉石牌坊,上有「神鬼之門」四字。左右兩條上山道路,宛如倒寫的人字。兩邊路口,均有身材高大、手持長矛、背插梭鏢弓矢的壯漢把守。二人知道拜山的人應往右走,便不去理他,往右走去。
  守路山人見未走錯,也未答話攔阻。那山路斜行向上,並不甚長,只有半里多路。到了盡頭,忽現一洞,往裏一看,乃是一條天然洞徑,高只數尺,有的地方人須俯身而過,便走了進去。行約二十丈,地勢漸低,再走不遠,越發下溜。出口一看,眼前忽現奇景。
  原來當地本是一座山腹,以前經過極猛烈的地震,前半山形完好未變。由入口起,到處崩裂,成了一條高下曲折,直往下溜的洞徑。出口一帶山腹,一直崩裂到頂,現出大片溝壑,方圓不下二三十里。到處都是奇石怪峰,倒懸森列。腳底山石錯落,崎嶇難行,絕少平處。
  兩旁多是深溝大壑,加上許多大小深坑。時有黑煙白氣,噴泉地火,往上湧起,奇臭難聞。稍不留意,立墜其中。地下裂縫縱橫,宛如蛛網,最寬的裂縫有兩三丈以上,下臨無地,深不可測。
  那些怪石,有的朵雲滯空,平地拔起;有的宛如巨靈當道,向人飛撲;有的又似刀山劍樹,杈丫林立。必須由這亂石叢中,縱躍飛越過去。
  前半形勢已是奇險,等往前走了一段,地勢越來越低,石形也越奇醜。
  走著走著,遙望前面,隱有彩煙浮動,色甚鮮豔。二人久居南疆,方疑那是毒風惡瘴,彩煙已散。遙望前途,好似直臥著一條長大的蓑衣蟲,竟有十多丈長短,正往對面山頭蜿蜒爬去,神態甚是生動。
  定睛一看,乃是橫跨絕壑之上的一條紅石樑,遠望相連,實是一排接一排的怪石。長長短短,似斷還連,直達對岸。中斷之處甚多,石形甚奇,又是黑紅相間。乍看仿佛一條百足怪蟲,橫臥兩崖之上。
  二人知已到了蜈蚣背難關,想起龍鐵子、巧姑、李洪前後所說的話,不由生出戒心。老遠停住,仔細觀察,除先見彩煙好似瘴氣而外,別無異狀,也未見有敵人。
  趙霖心想:「山月已升,天還未黑,過此一關,便達大寨,為時尚早,各位師長也還未到,何苦早去,多吃人虧?巧姑曾說這裏厲害,怎無動靜?想必又和來路諸關口一樣,被什高人暗中破去,否則哪有如此安靜?」悄告王謹,打算在附近覓地稍坐,看清形勢再走。
  王謹向較趙霖心細,上來便看出那彩煙收得太快,知道各種毒瘴多是一片彩雲,停滯在那污濕之地,怎會說收就收。聞言,見離蜈蚣背只三四丈遠近,看出下面兩旁均是無底深壑,黑暗沉冥,什麼也看不見。心想:「別處溝壑無論多深,必有雲霧。現在山月剛升,夕陽猶有紅影,怎會離地才二三十丈,便是一片漆黑?」因記龍鐵子來時之言,忽然想到所贈茶葉。
  王謹剛取出來含在口內,想告趙霖留意,話還沒有說幾句,壑底忽然吹來一陣香風,聞去好似極濃郁的蘭桂香味。王謹只覺香氣奇怪,微微有點頭暈。
  趙霖也把茶葉取出,還未入口,猛覺異香入腦,人便當時暈倒。
  王謹忽然醒悟,此是極猛烈的瘴毒,暗道:「不好!」剛把趙霖手中茶葉搶過,急匆匆塞向他的口內,人已面如金紙,知覺全失。
  王謹耳聽「格格」怪笑,對面山坡上現出一個身材矮胖,紅衣赤足的年老男妖巫,手持一個葫蘆,往外一甩,一股粉紅色彩煙立時激射而起,朝空飛去。同時兩旁溝壑中的黑氣,也蓬蓬勃勃潮湧上來。
  王謹見勢不佳,知道危急萬分,不再顧忌。剛把玉塊取出,意欲將身護住,再打主意抵禦。忽聽空中兩聲鳥鳴,一團黃影和一片碧雲電馳飛來,正是前見巧姑所養青鸞、靈鶴。
  巧姑坐在靈鶴背上,滿臉都是驚惶之容,晃眼飛到。這時彩煙已把蜈蚣背前半天空佈滿,快要展布過來,壑中黑煙也將湧到二人面前,來勢神速異常。
  巧姑一到,口中疾呼:「秋端公慢放百花瘴,要殺殺我。」隨喊:「快把情哥哥抱上鸞背,隨我逃走。」青鸞已早飛下,揚爪便抱。
  王謹正在張惶四顧,一見趙霖被青鸞強抱了去,知道山女心癡情熱,決無惡意。又見趙霖昏迷不醒,心中愁急,不暇再照預計,忙喝:「且慢!」立時飛身縱上鸞背,伸手想將趙霖拉起。
  青鸞已往斜刺裏衝去,上空煙網也快佈滿,只剩兩三丈空隙。
  巧姑見人救走,妖人邪法未收,不禁激怒,喝道:「秋端公,你受我姊姊蠱惑,想和我為難麼?我已得山主允許,與情郎見上一面,到時赴會,他已過火,不背山規,誰還怕你不成?」話畢,將手一按鶴頭,那形似蝙蝠的靈鶴張口噴出一股紫色煙光,立將彩煙黑氣沖蕩開去。
  巧姑隨即騎鶴斷後,側飛而起。耳聽妖巫怒吼連聲,人卻不見追來。王謹在鸞背上回顧,見妖巫仍坐原處未動,只由手上飛出一道梭形黃光,眼看追上。吃巧姑回手一揚,一團茶杯大的寒光朝下打去。兩下裏迎個正著,寒光忽然爆炸,銀雨橫飛,將黃光炸成粉碎,同時消滅。
  耳聽下面厲聲咒罵,巧姑也未回顧,飛到青鸞腳下,一把將趙霖抱過,摟在懷中。始而玉容失色,滿面悲惶,雙淚交流,臉偎臉剛哭喊得一聲:「情哥哥,怎不聽話?」忽然面現喜色,抱緊趙霖,不住親熱,口中疾喊:「王三弟不要多疑,我拼百死,才蒙山主答應與他見上一面。如今死活都在一處,只要他醒來對我說兩句好話,為他粉身碎骨也甘心了。」
  王謹見她如此癡情,大為感動。坐下青鸞更知人意,緊傍靈鶴飛行,相去咫尺。
  王謹脫口答道:「大嫂多情,我大哥對你已早心許,不是不愛,只因向道心誠,恐你情熱大甚,有誤仙業。如能夫妻同修,我想他定必心願,放心好了。」
  巧姑好似喜出望外,答道:「你叫我大嫂,我真喜歡。他真的願意要我麼?可惜晚了。今夜如得父親憐愛,和今日對我一樣,格外恩寬,趙郎果如你所說,自然謝天謝地。否則,就你說這幾句話,只要是真,我死一百回,也心滿意足了。」
  王謹見二鳥似往山外飛走,飛行迅速,已離玉龍山境。
  俯視山口竹樓平臺,公孫師徒仍在對坐飲茶,和來時所見一樣,方想起那茶葉奇怪。耳聽群鳥歡嘯,聲如潮湧,隨見無數奇形怪狀的大小猛禽靈鳥紛紛飛起,青鸞靈鶴同聲長嘯相應。鳥群也飛迎上來,連同三人二鳥,一齊往下面山凹中飛去,晃眼到地。
  巧姑首抱趙霖縱下,王謹連忙飛過一看,面色漸復原狀,似將回醒,心中略放。
  當地乃是一座極大的山寨,寨前聚著不少山女,見了人來,紛紛迎上。巧姑把手一揮,群鳥立時四下分散,覓地棲息。只一鸞一鶴,盤空不下,似在瞭望。
  巧姑仍抱趙霖,匆匆隨兩山女同去洞內,將人放在上鋪獸皮的大石榻上。忙要水來,親口含了,嘴對嘴哺向趙霖口內。又把身旁丹藥取了兩粒,緊抱趙霖,用口哺入。
  趙霖先中瘴毒,因含仙茶,毒已漸解,人早回醒。只是暫時不能言動,心中明白。見山女那等真誠熱烈,悲喜交集之狀,又把他緊緊偎抱,水和靈丹都用櫻口哺喂。人既美豔,情義又深,似此檀口相親,輭舌頻渡,玉軟香溫,著體欲融,便是鐵石心腸,也自心動,況又受她救命之恩。
  趙霖始而還想強制情感,後見巧姑百計溫存,相親相愛,嬌呼情郎,熱烈之至,再也按捺不住。只是平日把話說滿,又王謹在旁,不便驟然改口。暗忖:「此女真個癡情,照此情勢,如不吐口愛她,必死無疑。此時不便明言,何不暗中稍微表示,使其心安快活,事後再與明言,做個名色夫妻,如能同修仙業,豈不也好?」
  巧姑見情人,久未復原,雖然認得口中所含香茶來歷,關心過甚,仍是惶急。又含了一粒丹藥,抱住趙霖,用舌尖哺喂。趙霖只是四肢酸軟,並非不能動作,不過受毒太深,藥性尚未全發,復原稍遲。一見巧姑珠淚欲流,面帶惶急,重又含藥來哺,立時乘機將那香馥馥的嫩舌輕輕含住,吮了一吮。
  巧姑知他生出情愛,喜出望外,料定神志回復,就快復原。自己還有許多話說,惟恐漢人臉嫩,當著好友,不肯傾吐情悻。再一想到情人雖被感動,但是當夜亥子之交便到生死關頭,並還凶多吉少。喜極之下,一回想到死時慘狀,不禁傷心流淚,悲聲嗚咽起來。
  趙霖見她愁容初斂,玉頰春生,方覺此女以前不曾細看。這時一見,果是天生麗質,美麗絕倫。忽又見她轉喜為悲,哀泣起來,由不得心生憐愛,方把香舌吐出,喊了一聲:「妹妹!」
  巧姑忽捨趙霖縱下,朝著王謹下拜道:「我知三弟是好人,願意幫我。我拼百死,受盡磨折苦難,好容易盼到與趙郎見面,偏只剩了有限時光,就要死別生離。我有許多話要和他說,求你到那邊房內待茶如何?」隨命侍女:「速取茶食,款待這位漢家老爺。」
  王謹見她熱情心急,毫無掩飾,又是好笑,又是可憐,便朝趙霖道:「大哥,我二人又蒙大嫂相救,大哥不可再辜負她。一切等事後從長計較,向師父請命而行,料無不可。」隨對巧姑道:「小弟少時再來,我二人今晚多半無事,大嫂請放心談吧。」
  巧姑一心在趙霖身上,只願王謹走開,也未聽真。人一轉背,便朝榻撲去。本是滿腹心事想要傾吐,等將趙霖一把抱緊,回憶前情,傷心過度。一句話也未能出口,「哇」的一聲,先就痛哭起來。
  男女之間,情之一字,具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。除非始終厭惡,只要稍微動念,或是稍加憐惜,情苗立在無形之中培養起來。對方再志堅情癡,追求不捨,哪怕故作不情,立志堅拒,實則火藥引子早被點燃。一旦到了時機,便似地雷爆發,不可收拾。平日壓制之力越強,反應之力也越大。
  趙霖對山女本就覺她玉立亭亭,豔光照人,品格又比乃姊好得多,雖無他念,心實贊許。前番偎抱,初親玉肌,已然有些情動。認為此女面貌心性無一不佳,人又多情,無形中生出愛意。只因向道心切,故作不情。所以柳湖接信,表面堅拒,連約都不肯赴。心中卻覺此女可憐可愛,只恐糾纏不捨。又恐萬一心軟,一個不能自制,墜入情網。
  惟其不能自信,才有這等矛盾心理。入山以後,連接情書。深知寨主法嚴,不論親疏,巧姑處境難危。自己對她那樣薄情,仍是癡心苦戀,身拼百死,捨命相救。又見那等悲惶驚喜之狀,無限深情自然暴露。巧姑再一摟抱溫存,況當患難相依之際,哪裡再禁得起玉體相偎,百般親愛。當時覺著柔肌涼滑,溫香盈抱,神情又是那麼哀豔纏綿,如何能把握得住。
  起初還想稍微示意,免其失望傷心便罷。及至香舌頻渡,二次上床,衷懷未吐,情淚珠流。知她滿腹愁腸,無窮幽怨,完全寄諸一痛。由不得由憐生愛,由愛加憐,早把修道心腸忘了一個乾淨。恰好人漸復原,四肢已能轉動,忍不住將身一側,回手抱定,低喚:「好妹妹,莫傷心,我實愛你。」
  巧姑本來哭得傷心,一見情人對她憐愛,立時縱體入懷,緊緊偎抱,任憑親熱撫摸,一言不發。半晌方始含悲帶喜,哽咽說道:「我得有今日,死也瞑目,只是生來苦命,好容易盼得哥哥回心轉意,偏遇大難當前,好景不長,眼看今晚便是凶多吉少。我又知你英雄好漢,雖然憐我癡情,決不肯對山主屈服,怎不教人傷心呀!」
  趙霖見她緊偎胸前,睡在自己手臂之上,雲鬢欲墜,玉肌如雪,宛如梨花帶雨,嬌鳥依人,越發憐愛。於是越發摟緊,伸手撫摸她那肥不露肉,瘦不顯骨,穠纖合度,涼滑柔膩的玉臂。臉偎臉邊親邊問道:「你說那七重圍子,我已過了六重,法寶飛劍一件未用,偶然疏忽,方始中毒倒地。我又請有幾位仙師相助,你怎說得那等厲害,仿佛非死不可?」
  巧姑聞言,驚喜拭淚,問道:「你所約各位仙師,可有青衫老人在內麼?」
  趙霖方答:「老人現正閉關,不會來此。」
  巧姑似頗失望,重又愁急道:「你哪知我爹爹的厲害呢,今夜只青衫老人來了能占上風,別位仙師就難說了。但我也不願外人傷我爹爹,為此萬般無奈,以死殉情。就你能脫危險,我也只有一日夜的活命。你看我著急傷心,是為我麼?」
  趙霖聞言,大驚問故。
  巧姑道:「我如非拼捨性命,爹爹怎能許我見你,並和他所約來的妖巫秋端公為敵?不問你今夜吉凶安危,至多明日中午,我便活不成了。」
  原來巧姑近日越想越覺趙霖無意於她,心中悲憤,但那苦戀之心反而更切。當日一早,得知寨主所約能手紛紛來到,魯勿惡既在苦苦相逼,月姑、人虎又助紂為虐。
  由於寨主性傲,不忿勿惡倚仗神魔,故未逼迫巧姑就範。而仙禽預先探出陰謀,巧姑憂念情人入險,心如刀割。沒奈何,只得買通兩個山人,代為送信泄機。先還不敢公然出面,因見趙、王二人被山人圍困,惟恐趙、王二人施展飛劍法寶,引火焚身。竟冒奇險,令二鳥假傳父命,放二人入山。
  不久便被月姑知道,前往告發。寨主大怒,立將巧姑喚去,欲加毒打。
  哪知巧姑已然橫心,始而抗聲相辯,末了竟說:「趙郎雖是爹爹敵人,但我愛他甚如性命,存亡與共。我已不想活命,只求念在父女之情,許我見上一面。願照山規,先服神蠱,等趙郎來時,由我將他帶往別處,聚上半日。到了月上中天,我和他同來納命。」
  寨主本愛巧姑,見她聲容悲壯,本就有些動容。父女正在爭論,勿惡一聽巧姑在座,受了月姑指教,前來當面求婚。
  勿惡不善說話,語太強橫,寨主竟被激怒。雖因用人之際,不便內哄,冷笑答說:「婚姻之事,須出自願,你就入贅本山,還要我女兒答應,我也不能相強。今夜來人,未必沒有能手,勝敗現還未定,何必情急?且等明日午後,你如得勝,再與我兒商議,我必點頭。任你軟來硬做均可,如何?」
  勿惡無言可答,一想事情不忙在這一天,當晚正可仗著神魔,向山民示威。巧姑答應便罷,否則,寨主已然點頭,不怕她飛上天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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