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二回
  一女鍾情 二姑求偶
  三俠向道 四仙舖路

  原來玉龍山絕頂有一仙猿寨,老寨主姓龍,為人義氣,天生武勇,力大無比。七十年前,一般土人多喜擄劫漢人,生吃人肉。他因受異人點化,於一年內,連制服了七十四種山寨,立下禁條,改去食人肉的惡習。
  他又為那異人採取到一種極珍奇少見的靈藥,因此得了好些傳授和好處。異人為他在玉龍山絕頂,擇到一處風景最好,氣候溫和之區,建寨隱居,常年享樂。那地方人跡不到,他們也輕易不肯出山。就出山也是三兩人扮作尋常邊民,往城中走動,稍住兩日,即行回去。
  寨中子孫,個個本領高強,更養有不少珍禽奇獸,厲害非常。他們每次出門,全聽老寨主告誡,向不生事。無如都有一點奇特性情,喜怒難測,行止與常人不同。
  寨中女的個個美貌非常,有那倒楣的人遇上她們,誤把瘟神當作女菩薩,上前戲侮。當時她們只避開,並不計較,事後那些登徒子休想活命。但頗喜有骨氣的硬漢,也有臨時被她們相中,帶回山去做夫婦的。他們情愛卻也專一,只不輕許男的回家罷了。
  方竹澗是塊寶地,朱青渠夫婦多年經營,此間靈泉所和靈藥,有潤膚駐顏之功。龍家子女偶因採藥發現,後便常來討取。由於有好幾種珍藥產自她們山中,雙方彼此互易,各取所需。後來陳淑均索性連藥方也傳與她們,由其自行調製,倒也相安。
  朱青渠偶和青衫老人談起,互相占算,算知來往密了,並非好事。於嵩雲、韋萊等人頗為不利,果然不久便發生了一件事,由此雙方逐漸疏遠。
  龍家也只每年製藥取水來上兩次,表面還好,實則彼此都有一點過節。最討厭的是龍家大舉出山,借著取水是件大事,得有老寨主的允許,一來便是好些人。並還把飛的走的帶上一大隊,鬧得獸蹄鳥跡,到處都是。
  這次龍家又來討藥,朱嵩雲知她們來時聲勢甚大,恐把來客驚動。好心通知趙等三人,時趙霖正值誤食玉乳,詐睡未醒。而王謹人甚端謹,躺在床上,靜等過午再出。只有朱人虎一見嵩雲,竟當劉阮誤入天臺,開口輕佻粗俗。嵩雲懶得理他,說完便走。
  龍家姊妹兄弟等十多人已經來到,其中一名月姑,一名巧姑。一個二十三歲,一個十九歲,是同母姊妹,情分親熱,形影不離。山民多是早婚,只這二女年長未嫁。她們有一姊,丈夫是個不第秀才,因此二女從小染了一點漢人氣息。
  以二女平日口氣,她們並非不嫁,只想嫁一個文武雙全的漢人。她家女子,全是招贅,一經成婚,終身住在她家。就算夫妻情厚,瞞著老的回鄉一行,也只去往家鄉,略微祭掃。或是省視父母家人,住上十日八日,便須回轉。女的更須隨在身側,寸步不離,仿佛男的賣身與她,行動不能自主。儘管衣食無憂,享受也好,稍有志氣的男人,自然不肯。
  二女還有幾個姊妹的丈夫,多半是借著出山之便,或往別的土著部落中趁墟寨舞,擄掠勾引了來,各族都有。月姑姊妹自視甚高,尋常人皆看不起。又因為老寨主之誡,防因美色生事傷人,輕易不大出山,機緣更少。所以耽延至今,尚無婚配。
  朱人虎自見嵩雲,那種玉潔冰清,點塵不染的仙姿,早把他迷得神魂顛倒。嵩雲所言,他一句也沒聽去。待嵩雲去後,朱人虎更是坐立難安。在洞內聞得禽獸吼嘯,立刻出洞探看。
  二女帶來有三個白猩子,這東西性野猛惡,爪利如鉤,力大無窮,性更靈巧。因上次來過,知道門前兩株古松上面結有不少松子,又愛飲那瀑布下面的靈泉。一到便背了主人,偷偷趕來,想要吃喝。
  二女倒是好意,防它們爭食,犯了野性,自相惡鬥。毀損景物樹林,又恐撞入洞內,亂翻東西。別人制它們不住,特地親身趕來,迫令歸隊。待見白猩子只採松子吃,並未胡鬧,也就聽之。本意在洞外流連一會,再行帶走。沒料到朱人虎恰巧走出,一見二女長得好看,極似山中山女,上來便用土語調戲。
  二女先當是此間主人,還不好意思發作,只是不予理會。後來聽出是外來的客人,又那麼隨便輕率,才回敬了兩句。
  朱人虎自覺艷福不淺,又見二女姿態撩人,竟說他家廣有牛馬田業,珍珠寶貝。並自誇本領非凡,要二女隨他回山為妾,一同享福。
  月姑還好,巧姑聽他越說越難聽,如換平常,早已怒發,下手要他命了。這次許是看在主人情面,並未出手,只用漢語怒罵:「無知小賊,你瞎了眼麼?」
  白猩子最喜捉弄生人,又通人語,早看出主人面色不快,躍躍欲試,想要討好。朱人虎色欲蒙心,既未查看風色,又不知樹上蹲伏著那麼高大兇惡的白猩子。等到巧姑怒罵,未及還言,兩隻白猩子已飛身下來,將他抓向樹上吊起。
  山女多具性情,人更天真直爽。男女愛悅,認為理所當然,向不隱諱。不似漢人,有許多掩飾。尤其她這一族,最喜英俊勇敢之單身男子。一經相中,便拼了性命,也非嫁與此人不可。
  對方如若堅持不肯要她,那沒有本領和權力的山女,便守伺隱處。等男的走過,猛撲上前,拼死命將男的抱個結實,連哭帶喊,苦苦哀求,要男的愛她。男的若是不顧,她一任對方打罵推扯,多麼心狠手辣,也決無絲毫抗拒。這類少女,大部自信有幾分姿色,貌美的多。貌醜一點,便自慚形穢,不敢向人求愛了。
  一般男子大都好色,見女的如此情癡,相貌又好。被她一路摟抱親熱,再見人家被自己打得花憔柳悴,遍體傷痕,自不過意。女的再要真拼性命而來,一任凌虐暴打,不將她打死,決不放手。打死固極容易,此女自取其禍,倒不算是犯法。只是經此一來,男的如是山民,所有山女均認此人心腸太狠,從此不特無人肯嫁與他。遇到春秋佳日各種盛會,如祭神、寨舞舞蹈之類,全都無人睬他。所以打到後來,女的儘管花容狼藉,一息奄奄,只要不撒手,男的便有回心轉意之望。心軟的男子,更早打不下手,只得答應她的請求。
  所愛如是漢人,多半也用此法,如覺無望,便自殺在男的面前。她事前如向本族聲明,完全片面相思,與人無干,並非受騙,還可無事。否則所有山女全成仇敵,不代此女報仇,將男的虐殺,便永無已時。
  至於像龍家姊妹這樣的山女,既有權力和本領,又顧臉面,情況就大不相同了。
  朱人虎本是自己招惹,再若事後不答應婚事,那真是奇恥大辱,決不甘休。像姬家人、仲家人、燈籠人等別種土著,尚有遮羞錢的習俗。而龍家累世積聚,又曾得過異人指點,發掘的寶藏如山,奇珍異物不知多少。尋常財帛怎能打得她動,何況又是婚嫁大事。
  尤其是龍家姊妹都急於嫁人,月姑上來本就覺著朱人虎人才不差,又是漢族,頗為中意。只嫌他說話下流,恨並不深。及至白猩子承顏希旨,將人抓走,而朱人虎被倒掛樹上,尚自咬牙苦撐。不特月姑認為姓朱的是個有本領的漢子,生了愛心,連巧姑也減去好些憎惡。
  這時趙霖如不走出,也可無事,偏在事前出洞。巧姑一見,趙霖的人品、本領、膽力、義氣無一不比朱人虎勝強過十倍,當時便已傾心。
  趙霖一心救人,並未細看二女。這一來,巧姑更是中意。立刻當眾明言,今生非趙霖不嫁。
  巧姑一問嵩雲,知道確是新來客人。由於曾隨姊夫讀過兩年書,染了一點漢習,恐被人看輕,便委請嵩雲來商談作媒。偏生此事被韋萊得知,特地趕來,向趙霖通風報信。
  韋萊隨問:「趙兄娶妻沒有?」
  趙霖正色道:「婚姻大事,怎能兒戲?」
  韋萊道:「此事非同兒戲,嵩雲受巧姑之托,馬上就要到了。」
  趙霖道:「我從小好道,已立定志向,終身不娶。」
  韋萊嘆口氣道:「那就糟了,她如知你此時尚還未娶,再不要她,休想善罷。」
  趙霖氣道:「天下那有這種道理?」
  韋萊道:「姓朱的和二女對面說過話,已經脫不了干係。趙兄又出洞救人,巧姑同意放人,才讓姓朱的保了一命。否則那東西生具神力,非人可敵,即令不致便將人撕成兩片,重傷定在所不免。這個人情已領,二女性情古怪,礙著嵩雲情面,如你堅拒,目前可能無事,但歸途恐難免於阻礙。」
  趙霖聞言,幾乎無地自容。他素性好強,沒料到朱人虎一再丟人,正在氣急愧憤。未及答話,忽聽嵩雲在身後接口道:「人家才不看我的情面呢。」
  韋萊問道:「龍家姊妹莫非想在我們這裏和人過不去麼,那她們當時收風做什?」
  嵩雲笑道:「自來沒有不開張的油鹽店,什麼人配什麼貨色,多不好的東西也有它的買主。適才我送她們到五雲壁洞中安頓,本來尚要隨同世兄嫂們陪客,過午始能來此。是這兩姊妹急聽回復,催我做媒人來的。」
  韋萊道:「這樣也好,省得趙兄為友心熱,又要發愁。」
  嵩雲笑道:「好什麼?難題還多,沒問明呢。」
  韋萊道:「彼此都愛,兩廂情願,有什麼難題?」
  嵩雲道:「你以為天下事都只要兩廂情願,就無難題了麼?」
  趙霖心煩,急道:「這算什麼兩相情願?我們不接受無理要脅!」
  嵩雲接口道:「山女情重愛深,習俗奇特,她既心許,必認定對方愛她。要脅倒是未必,死纏活賴,粘著不放,既打不走,又逃不掉,那才是天大的難題。」
  韋萊道:「不難不難!你沒聽姓朱的說,要帶她姊妹回家做小麼?」
  嵩雲驚道:「真的?這個我沒有聽見。照此說來,月姑明知對方已有妻室,還要如此。可見心愛已極,看來這難題才大呢!」
  韋萊笑道:「難什麼?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,如今作成他得一美婦,不是好麼?」
  嵩雲把嘴一撇,說了一個「你」字,便不往下再說。轉問趙霖道:「人家委托我來做媒人,這些家務事,不能不問。朱人虎有家室嗎?能否入贅?」
  趙霖聞言答道:「朱二弟人也頗好,文武俱還來得。但因獨子,幼得親庭鍾愛,不免驕縱了些。現今已婚,家有老母愛妻,其勢萬無遠贅他處之理。可否請雲姊韋兄代為設法,說他病起神志不清,語無倫次,冒犯了人家,好在只說了幾句錯話,尚無別的謬舉。如今自知不合,情願賠些金珠財帛,與二女遮羞。如能使其息念,感謝不盡。」
  嵩雲微笑道:「照此說法,你和王兄俱都未娶的了?」
  趙霖點頭道:「我有心向道,立志不娶。」
  嵩雲又笑道:「趙兄還替人說話,可知你也被人相中了麼?」
  趙霖氣著說:「我只見樹下立有二女,休說交談,連人也未看清。」
  嵩雲攔道:「趙兄休急,巧姑人頗不錯,法力高強,又知情達理…」
  韋萊笑道:「雲姊真是奇才,扮什麼像什麼。人家趙兄說了,今生決定修仙訪道,不以家為,恐怕妳這媒人做不成呢!」
  嵩雲一聽,面色沉重道:「那就麻煩了,龍家勢力龐大,看來不會罷手。」
  趙霖曾見對方來勢和去時那等神速,已知不是尋常,何況還有許多猛禽惡獸。再聽嵩雲如此說法,情知不可力敵,但又不欲示弱。
  趙霖忍氣笑答:「男女婚嫁,各憑心願,怎能強求?反正人各有志,她雖武勇,能奈我何?就朱二弟戲言生事,自己不好。但他原說娶她為妾,隨往柳湖同居,並未以無妻騙她,更無入贅他處之言。請雲姊轉告,小弟此生絕無家室之想。至於朱二弟呢,既蒙真心相愛,便照所說,屈為小妾,同去柳湖如何?」
  嵩雲笑道:「趙兄說得好輕鬆呢!她們如肯講理,倒好辦了。我本已料到這媒人不好當,那巧姑剛愎固執,如知真相,益發不肯甘休。話雖如此,以趙兄這樣人,又是我家的上客,決無任人劫走之理。即使歸途有什阻礙,我和小世弟不論明幫暗助,也必趕去,必不袖手。倒是你那朱朋友,實無人願管他的閒事。好在此舉本出於他心願,只好由他自去了。」
  趙霖答道:「雲姊盛意,小弟感謝萬分。只是愚弟兄三人誓共死生,單獨回去,拿什顏面去見他老母妻子?如仗雲姊、韋兄之力,解去山女糾纏,自是幸事,否則我們三人只好和她一拼了。」
  嵩雲聽了,微笑不語。
  韋萊道:「趙兄為友義氣,令人可佩,只恐別人未必肯和你同生共死呢。」
  嵩雲道:「趙兄成見頗深,好在事情還早,並非應在今日。由我去說,或許緩兵一時,到時再說吧,現在爭論做什?天已傍午,他們三位由昨天起還未吃過東西。還是請他三人相見之後,再由我引見家母,也許能得一點幫助,不比呆在這裏說空話強些麼?」
  趙霖最惦念的就是王謹,聞言喜間道:「王三弟也痊癒了麼?」
  韋萊道:「王兄人極好,體質秉賦,也還不差。因中毒較重,昨晚趙兄歸臥後方才醒轉。他又肯聽話靜養,分明已復體痊癒,卻未妄動一步。我去請王兄上來,稍談一會,再喚姓朱的出來去見師娘。」
  趙霖昨晚曾在洞中細查,除裏外間石室外,別無通路。聞言才知後洞甚大,並還藏有極深的石室。由於主人有好些難測之處,因而想起主人師徒母女俱是仙俠一派的異人。區區山人,自不在話下,何以嵩雲那等說法?語氣間並還頗有顧忌之處?
  久聞山人中頗有精通巫蠱邪法的妖人,二女既能役使猛禽惡獸,必是這類妖邪無疑。同時又想起白猩子的厲害,適才不合為了朱人虎負氣,把話說滿。似此妖邪,豈是人力所敵?趙霖一心正在犯愁,韋萊好像想起什事,早往後洞走去。
  嵩雲笑道:「此二女雖有驚人本領,休看形勢危急,你還有兩層救星,均還未見,焉知不破例相援呢?」
  趙霖這才想起,主人對於青衫老人甚是推崇,本領必定更高。照前年初遇時情景,當不至於坐視危難;何況又為訪他踐約而來,怎麼也不會袖手不管。想到這裏,心中略寬。
  待王、朱二人到來,朱人虎原是個聰明人,吃白猩子抓傷,又聽韋萊說了大概。錯已鑄成,後悔不及,見了眾人,慚愧得抬不起頭來。
  嵩雲見韋萊未到,問王謹道:「韋萊弟呢?」
  王謹答道:「他有事,先一步走了。」
  嵩雲沒好氣道:「什麼事?還不是去淘氣!」
  王謹道:「是真有事,他接到飛劍傳書才走的。」
  嵩雲聽後,神色放鬆了些,呼嘯了一聲,隨道:「三位尚無法力,此去須乘神獸代步。朱二俠剛受抓傷隨我騎噴雲神獸碧狳,趙王二位就乘連喬吧。」
  說時忽見日光底下有兩團大小影子,由最前面電射星馳而來。前面一團,看去甚大,色如翠綠,映日生光;後面一團,色白,要小得多。兩個快慢卻是一樣,首尾相銜,飛行迅速。因相隔甚遠,乍看宛如碧雲飛渡,白虹瀉空,看不真切。
  就這一瞬的工夫,那一綠一白大小兩團影子,已由遠而近,快要飛到眾人身前。
  那噴雲神獸碧狳生相威猛,身長足有兩丈左右。生著一顆比圓桌面還大的頭,上生六個酒杯大小怪眼,睜合之間,金光閃射,遠映數丈。大鼻掀空,宛若仰盂,一張連腮血口微一開張,便有一蓬白色濃煙噴出。剛噴出來,離口不過三五尺,突又吸進,勢甚急驟,略現即隱。
  牠通體翠綠色長毛糾結,看去爛糟糟的,仿佛披了一身絨球。腿短而粗,腳爪也吃綠絨球遮沒。身後一條扇形短尾,豎起約有三尺高下,上面絨毛更是厚密。碧狳立定後,穩穩地站在眾人前面,咧著一張血盆大口,七隻怪眼齊射金光,一眨也不眨。
  後面連喬也同時到達,卻是又醜又怪。生著一具長方形的平扁身子,下面四足直棍也似立在地上。其雙頭連肩,縮向頸內。三隻怪眼半睜半閉,雖然隱蘊碧光,並不似神狳目光之烈。身子只有二尺多高下,活似一具長方形小桌,上面雕著兩個獸頭,看去本就矮小。再吃碧狳一陪襯,越顯得神態猥瑣,醜怪無比。
  朱人虎方想:「這些東西怎如此醜怪?看它行動雖然神速,似此矮小,如何能乘人?」
  嵩雲走到連喬面前,拍了拍牠的怪頭。連喬倏地三目齊睜,精光立時暴射,同時低嘯了一聲。
  趙、朱、王三人才知崖上獸吼巨聲,便是連喬所發,大為驚異。
  眾人剛剛騎上,忽聽遙空中傳來兩聲極嘹亮的鳥嘯,緊跟著震天價轟的一聲怒吼。當時狂風大作,走石飛沙,四山回應,震耳欲聾。同時兩隻神獸身上絨球般的綠毛全數鼓起,身子也離地而起。升勢特急,往前斜沖,一下升起二十來丈高。
  朱人虎驟出不意,又當耳鳴目眩之際,如非武功還有根底,幾乎甩落。可是一到空中,便即平穩如舟,騰雲駕霧一般,往前平飛過去。先前丟過一次大人,已成了驚弓之鳥,不敢怠慢,便用一手抓緊神狳項間絨毛,以防不測。一面留神四顧,見那神狳飛將起來,端的快極。
  他只聽耳際風聲呼呼,沿途泉石林樹疾逾奔馬,往身後來路閃將過去,看得人眼花撩亂,目不暇給。暗忖:「騎在獸背上憑虛御風而行,已有如此豪快,那飛仙劍俠一流人物絕跡星馳,一瀉千里,想必比此還要強勝得多。適才神狳和連喬一同飛到,此時尚未發威,看去已極迅速,如此急飛,不知連喬可否跟得上?」他有心回顧,發現嵩雲正坐身後,恐其多心,欲看又止。
  朱人虎正尋思間,忽聽嵩雲喝道:「前面就到錦春峽,入口不遠便是小瀛洲。阿雪不許恃強,須要留意緊隨阿碧身後,不可多事。趙、王二兄坐穩,一切由我應付便了。」
  朱人虎忍不住回頭一看,不禁吃了一驚。原來連喬身子已經暴長,比起神狳身長雖差不多,因是形體方扁,看去寬大得多。兩顆連肩並生的怪頭約伸出了大半,三隻怪眼青光電閃,口裏青煙綠火突突亂噴,也是隨吐隨收。周身白毛根根倒立,映日生光,那形象比起神狳似乎還要猛惡。
  這等從未見過的怪物,竟會一天見到了兩個。性情偏又如此馴善,聽憑主人驅策,真個難得之奇。
  朱人虎正回顧尋思間,忽又聽嵩雲低喝道:「錦春峽到了,阿碧留意!」聲才入耳,猛覺身子往右一側,眼前一暗,已經飛入一條峽谷之中。
  神狳飛行特快,人正回顧,沒看到前面入口形勢。只見兩旁危崖參天峭立,壁上滿生苔蘚藤樹。一片青蒼中間,現出一條谷徑,寬約三丈左右。壁高二三百丈,由下望上,天色宛如一條翠帶,蓋在上面,時有白雲飛渡。谷徑更是蜿蜒彎環,曲折如螺。境地幽渺,氣象雄深,從來未見。
  此間光景稍微陰森,有點美中不足。神狳阿碧在前,連喬阿雪在後,本來魚貫而行,在離地四五十丈兩崖腰的中間,朝前飛駛,甚是迅速。入谷之後,二獸忽將速度減低一半,景物方比前看得稍微清楚了些。
  因谷中形勢曲折回環,時進時退,峭壁陡峭險峻。人在獸背之上朝前飛駛,眼看前進無路,對面那片參天危壁又迎面撲來,快要壓到頭上。神狳獸頭一偏,略微轉折,前面又是一條深長谷徑出現。
  再往前去,不是白龍倒掛,界破山青,霧縠冰紈,珠噴玉濺;便是古松盤舞,蒼虯欲飛,雲骨撐空,奇峰獨秀。在在都有奇景,引人入勝。加上泉響松濤,古籟清洪,好鳥幽禽,鳴聲細碎,耳目委實應接不暇。
  飛著飛著,神狳忽向左側轉進,倏地眼前又是一亮。壁縫忽然展開了數十丈之寬廣,兩邊崖勢宛如雙龍並駛。到了前面盡頭之處,再由左右兩側掉轉頭來,往中心聚攏,連成一體,變為兩座並體相連的山峰。由這末段入口起,再到盡頭,長約五里,寬約二里。
  所有峰崖上下,滿是一種不知名的花樹,每株高達三丈以上。一色粉紅,花大如杯,枝繁萼密,開得正盛。遠望和梅花相似,略帶桂花香味,奇馨陣陣,沁人心脾。好似萬丈繁霞,千重錦雲,將那一片峰崖蓋上。只有苔痕濃淡隱現其間,襯得青山紅樹奇麗無儔,好看已極。
  朱人虎心想:「照小瀛洲水閣這等地名來看,必是臨水一榭。沿途雖有幾條瀑布,並未見有湖蕩。前面已是盡頭,不特無水,也未見有房舍和款客之所。莫非峰後還有奇景?這座峰崖,神狳也能飛過不成?」心念才動,三數里短短途程,晃眼便已飛近。
  那兩座奇峰,一邊各與左右二崖山脈相連。高山崖頂只十餘丈,僅露兩個峰尖,自頂數丈以下,便連成了一體。天生一般形式,高低也差不多,全都向外傾斜,勢欲壓倒。比沿途所見,還要險峻得多。上面更有不少奇石突出,洞窟甚多,不可數計,為花樹所掩,不易看出。
  趙、朱、王三人見二獸快到前頭,飛勢忽然轉急,比初飛時還要加快,真似要朝那峰壁上撞去。趙霖在後,見嵩雲突然起立,站在獸背之上,似有什麼急事發生情形。這時前面峰下現出一座石門,約有兩丈方圓,上有「小瀛洲」三個擘案古篆掩映花間。
  峰腳下設有洞門,因二獸飛離地面有數十丈高下。石門外面開滿繁花,數抱粗細的花樹將門遮蔽,不到近前看它不出。說時遲,那時快,就這心念微動的瞬息之間,忽聽時的一聲銅鍾崩倒般的怒吼。神狳頭昂處,早有一蓬白氣,朝上噴去。
  嵩雲口喝:「你們如若背主妄為,我要不客氣了。阿碧也無須理它。」緊跟著,嵩雲玉臂揚處,先有兩道青線往上射去,人也離卻獸背,隨聲飛起。同時,獸身往下一沉,眼前兩條彩影疾如電掣,由頭上飛過。連喬見狀,震天價一聲怒吼,兩獸已似弩箭脫弦一般,往那石門當中射了進去。隱聞身後峰崖之上禽鳴獸吼之聲囂然大作,好似遇驚逃竄,由近而遠,紛散如潮,一時俱寂。
  那石門厚只二十餘丈,晃眼通過。目光到處,只見前面流波滾滾,水光接天。倏地展開極大一片湖蕩,當中湧起一座孤嶼。三人只覺山青水碧,嶺列峰連,別有天地,無限香光。未及看清,二獸已由單行變作並排,一同踏波飛渡,往對面湖心孤嶼上駛去。一晃到岸,二獸停止,已到地頭。
  三人心神未定,剛下坐騎,韋萊同了另一少年已從對面一座樓廳內迎出,揖客入內。同出少年先朝來客含笑為禮。
  趙霖正待詢問,韋萊往前一看,說道:「雲姊來得這麼快,想必無事了。」
  說時,嵩雲已自降落,對韋萊笑道:「沒見你們兩個年紀都已不小,客人還站在門口,也不接待,不會入座再說麼?」
  韋萊笑道:「我本就打算陪客走進,你就來了。」隨說,隨又揖客同行。
  趙霖方覺這兩位男主人禮貌殷勤,獨對朱人虎一人淡漠,有點兒難堪。嵩雲已湊向韋萊和那少年身前,低語了兩句。
  韋萊隨向趙霖等三人笑道:「水閣共是兩層,此湖雖不如柳湖廣大,也還小有水竹花樹之勝景,席設上層,可望全景,容小弟僭先領路吧。」說罷向前走去,眾人隨後。
  那敞廳約有十丈方圓,下層廳事,已極美煥崇閎,陳設精美。等轉過當中照屏,登樓上去一看,比起下層還要高些。通體香楠木建成,不假雕漆,自然古趣。一切陳設,更為雅潔。傑閣凌空,在水中央,加以軒窗不設,四望空明,清風吹袂,時送幽馨。還未坐定,便覺心清神爽,塵慮悉消。
  席設後樓左角,憑窗臨水,極目滄波,遠峰縈青,使人意遠。三人連聲贊好不置。
  韋萊先指著少年道:「這位是我好友,姓丁名韶。」
  三人一一自我通名,客套了一番,賓主六人落座。
  桌上已設有四盤酒菜,還沒下箸,又一丫角青衣端了酒菜上來。
  那些菜看去樣樣精美,所用盤碗更是獨饒古趣。除先見四盤一色羊脂美玉外,下餘形式無一雷同。都是出自前宋哥、汝等有名官窯,頗為稀罕。
  趙霖笑謝道:「主人如此盛情厚待,真教人慚感無地呢!」
  嵩雲一面舉酒屬客,殷勤勸飲,隨口笑道:「家父昔年未成道時,常說美食不如美器。每遇芳辰令節,美景良宵,多半約上三五知己,茗碗酒杯,清談飲酌。往往經日連宵,興猶未盡。待客菜肴,只重清潔,數並不多,但是這些磁器,卻個個來之不易。」
  趙霖先見嵩雲上下青冥,分明是劍俠一流。乃父辟穀終南,想已成仙。聞言驚異,還未及答,韋萊已忍不住,插口道:「姊姊只說這些閒話,那事情怎麼樣了?」
  嵩雲笑道:「你總是性急,此時我們正在飲食,便說出來,也不能辦,何苦徒亂人意呢?吃完見了母親再說,省得掃興,還多費一回唇舌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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