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回
  地勝武陵源 紅樹青山容小隱
  人飛方竹澗 蠻煙瘴雨救靈嬰

  滇南盤江下游哀牢山附近,有一大片湖蕩。那湖蕩一面包容在哀牢山溪澗中,一頭又通著盤江,湖波浩浩,甚是清深。因是活流,湖床又深,無論多旱的天氣,水勢永不減退。遇到春夏間山洪暴發時,除湖波較急,略有漲意而外,也從無漫溢之患。
  當地氣候溫和,四時如春,平林綠野,花開不斷。沿湖遍植梅、桃、柳、桂諸樹,更有各色名花奇卉,叢生其間。每當春秋花季,不是春色爛漫,燦若錦雲,便是香光百里,風雨皆馨。而物產又極豐美,土地肥沃,水源便利。湖中更盛產菱、藕、茭、茨之屬,魚類出產尤多,肥美異常。
  只是這麼一片得天獨厚的好地方,人家卻不甚多。一則地處雲南邊境,與外夷交界之處,地介僻遠,來路山重水複;二則菁密林深,野獸橫行,蟲蟻載途。到處險阻凶危,常人簡直無法上路。
  那湖雖與盤江相通,出口卻隱藏在一個山窟窿裏,舟船所不能通,等於伏流。一般人查本無從發現,再加上有兩重天險。一處是離湖三百餘里的一條長而大的山溝,其形勢之險,還在其次,最厲害的是有一種金錢瘴,其毒無比,不分早晚,時常出現在這一帶地方。遠望一片片一團團的五彩繁霞,內中簇擁著無數大小黃而且圓的圈兒。若人山行相遇,不等近前,只要聞到那一股又膻又臭、仿佛人們大酒肥肉吃過了量然後嘔吐出來的那一種怪味,當時倒地,人事不省。重則身化黃水,僅剩骨髮而死。人畜遇之,固無倖免,便是禽鳥誤由當空飛過,稍飛得低近一點,也必昏迷下墜,死於毒瘴之內。
  另一處是亙古未闢的原始森林,那些古林木,起初自地挺生。年時一久,越生越多,越長越大。下面是密幹叢集,隙地無多。那最密的地方,往往互相擠軋排列,森森叢集,綿亙數十百里。就是其中偶有空隙,前行不遠,又有同樣巨木密林阻路。因為林密,所以繁枝怒發,見縫就鑽,密壓壓成了大片樹幕。
  木本植物,滋生力強,橫裏無隙可入,齊往上穿。到了上面,又是互相擠壓盤糾,於是越集越厚,天光全被擋住。地下腐草堆積,蛇虺伏竄,惡荊毒草,到處皆是。樹上更盤踞著各色各樣的蜂、蟻、蚊、蠅之類,成陣而飛,散落如雨。大都奇毒非常,雖不一定咬上就死,至少也要疼腫多少天,甚或引起重病,以致送命。至於潮濕瘴氣,滿山遍野,更不必細說。
  有了這多毒惡之物在內,休說人不能近。就算防護有方,本領高強,帶有各重預防特效的靈藥利器,那幾百里方圓的樹陣森林,也無路可通。林裏黑如暗夜,點光不透。一個不巧,迷了方向,十九陷身在內,死而後已。休說向前,便是後退,也辦不到。
  偏偏那湖蕩和濱湖一片良田沃野,連同左右的峻嶺崇山,平林綠野,恰位置在這兩處天險之中。所以亙古無人足跡,只是許多珍禽奇獸食息遊行之地。

  直到元初,有兩家在湖南做武官的宋室遺臣,因不肯歸附異族,又要躲避胡虜的爪牙兇焰。自聞崖山慘報,便選些殘餘的忠勇家將家奴,帶同兩家眷口,逃入山中。
  這兩家為首的遺臣,一個姓趙名修,本是宗室;一個姓朱名潛。雙方原是世戚至好,恰又一文一武,同在湘西做官。到這等國亡家破,流離顛沛之際,益發成了生死骨肉,患難道義之交。
  這兩人,趙修的武功得有名家傳授,本人固是武功絕倫,便連家屬奴僕,也無一個不是身懷絕技。有力如虎,矯捷輕快,縱躍如飛。朱潛雖是文官,生具遊山之癖,人更機智,善於計謀,膽力識見,俱都超人一等。
  趙修說:「世方大亂,虜氛日惡,來日大難,實未易知。就算吾兄想學諸葛武侯綸巾羽扇,羊叔子緩帶輕裘,一展運籌帷幄之中,決勝千里之外。雖無須親執干戈,衝鋒陷陣,效那匹夫之勇。可是一旦遇到變生倉猝,事出非常,或是跋涉山川,躬歷險阻,便難對付。如若學會一些武藝,至少用以防身遠害,忍受饑寒疲勞,總是好的。」
  朱潛看見兩家男女,連同下人,俱都勤習武功,早就心活。連經良友敦勸,就用起功來。人屆中年,雖不能得有深造。仗著體力還好,人更聰明,居然也學了個身強力健,遠勝從前。
  朱潛學了兩年,剛能勉強運用,國事已不可為。勉強又過了兩年,終被異族入主,受到亡國之痛。
  不久,元兵打到湘西,趙、朱二人先以為元兵雖強,終是異族。何況游牧之族,性格暴虐,眼看人民在凶威暴壓之下,勢不能敵。與其白送全家性命,何如覓地潛伏,伺機而動。想在湘黔深山中覓地隱居,等根基稍固,然後暗中佈置,召集徒黨,相機圖謀,光復大業。
  其實元兵矯捷勇悍,知道民心未死,仍念前朝。加上一班奸民敗類,只圖爵賞享受,甘為仇敵爪牙。因而到處引導搜剔,鬧得兩家百十口人眾流寓山中,不遑寧處。似這樣流離轉徙,頻歲奔逃,也不知受了多少顛連困苦,饑渴兇險。
  這一年好容易由蠻煙瘴雨之中,逃竄到了雲南邊境哀牢山中。雖然偵騎已杳,無如前路艱危,幾入死域,竟然逃到上文所說的那片森林以內。要換常人,決計不能走出,定必身陷絕境,全部葬送在內。
  總算眾人頻年在荒山中,備歷險阻凶危,長了不少經歷。每逢危難,都能防禦補救。上下人眾,又是一心一德,個個精壯勇武,帶的食物藥品和防禦器械又多。眾人在林內輾轉繞行了三個多月,終日終夜,分班守宿,與毒蛇猛獸、蚊蠅惡蟲之類搏鬥。
  這樣,直到食水將完,進退無計,行將待斃的當兒。忽然絕處逢生,由無意之間,發現前路有一線光明。居然誤打誤撞,容容易易穿出林來,到了那片平湖勝地之上。眾人高興之餘,略事清點,僅有幾名家將奴婢死於蛇獸疫瘧,親丁眷口,也有數人受傷。
  再看當地,有魚可捕,有獸可獵。兼以土地肥沃,下種以後,一年之內,飽食無虞,還有存積。甚至連穿的衣服,也可採集野蠶的絲,野獸的皮,以資應用。眾人終得安居下來,各盡所能,各取所需。在連年奔波流離之下,此地無異天堂樂土,大家無不心滿意足。
  隨去這班幼童漸屆成年,無不具有家傳絕技,個個聰明武勇,膽大非常。年輕人都愛嬉戲,愛那湖水清碧,閑來無事,便往游泳,人多爭勝,不久各練會一身好水性。這時湖村早已建立,有了規模,又造了幾隻小船,將當地定名為柳湖。
  但是,到底還有不少生活缺用之物,尤其困難的是鹽,所帶原本不多,不久即要用完。到第二年夏天,趙、朱兩家子弟帶了酒肉,同駕小舟,意欲游遍全湖。偏巧這年天旱,山洪未發,無心中在湖對面山崖下尋到一個水洞。幾次探索,居然發現了通出盤江的一條水路。
  趙、朱二人,前往查看,只見那出口須由一片危崖底下的一個水洞中穿進,路甚曲折。有的地方,洞頂離水只有二尺許,必須仰臥舟中,手撐洞頂而渡。那出口處也是在盤江下游一個底崖凹內,裏面山石錯落,流深且急。外崖更有千年老藤蔭蔽,外人舟行經此,也無從發現。
  朱潛當時派了兩個精細幹練的少年,由山外攀藤上去探看一下。發現相隔三四十里,便有好幾處山民寨墟聚集,山中需用各物,全可交易。
  經此一來,眾人自是格外心喜,凡百無慮。由此便在湖邊安家立業,開墾起來。
  開頭幾年,趙修、朱潛二人還在志切先朝,欲有作為。十年以後,覺得敵勢太強,自家又隱伏在這等僻遠閉塞的蠻荒異域之內,休說舉事集人,連聲氣也無法與外相通。兩家男女老幼,就說都會武功,也只百多個人。
  如說隱居僻地,一心開闢這桃源樂土,為休養生息子孫百世之計,自無問題。如以之圖謀大舉,怎能辦到?越想越覺無望。當地又是得天獨厚,享受安逸。壯志一灰,漸漸息了出世之想。一心一意,只為子孫後人作長久打算,便把無故出山列為禁條,永與外界隔絕。
  由此以後,眾人一秉前人成規,輪選村主,厲精圖治。幾十年後,把當地治理成錦鋪繡疊一般,欣欣向榮。湖山本就明麗,加上人工部署,眾志一同,日常變方設計,刻意求工。不久,無數樓臺亭舍,掩映分列於青山綠水,花樹瓊林之間。
  湖上是滄波浩渺,一望無際,山光雲影,天水相涵。小舟三五,出沒其中,一片清靈空曠景色。湖邊是花樹垂楊,綿亙不斷。水中游魚往來,清澈可數,不時跳波嬉馳,撥刺有聲。平波斷岸,柳蔭之下,時有村童野老,臥流垂釣。偶一揚手,便有巨鱗騰躥,隨竿而起。
  這裡一年四季,無時無花。不是梅雪爭春,冷香十里,便是荷塘處處,千頃花光。至於李豔桃稱,桂馥蘭馨,楓葉流丹,秋花似錦,更是常年享受,觀賞不完。濱湖田野山澤之利,又多開闢。端的人人安樂,享受無窮,真好一處世外桃源,人間樂土。
  無如人心喜動,見慣無奇。尤其山中缺少鹽、鐵和一些零星有用東西,而出產又極豐盈,年有存餘。村規每隔兩年,派人由水洞險徑出山一次,拿山中出產的皮毛、糧食、藥材、金砂,向外交易,採辦生活中應用的各種物件。

  這一年,又當派人出山採辦。領頭的人名叫趙霖,只有二十六歲。因他從小用功極勤,本領甚大,人既機智,又是趙家么房子孫,輩分獨高。他生性義俠;從十六七歲起,便隨眾出山,已有十年以上經驗。更通各地方言土語,是個全才,因而做了頭領。
  同行還有兩人: 一名王謹,一名朱人虎,也是村中有名人物。三人至交至戚,特意結伴同行,想借出山之便,去往昆明、大理等地,一覽滇池、洱海之勝。
  趙霖還有一個心願,想就便前往點蒼山,探訪一個往日途中相識的朋友。
  這次趙霖等先將山中需用之物,俱已採辦齊全,且喜無事。便命眾人照著向來轉運方法,運到盤江中部烏石峽附近,本村近年所設的接運寨內,再由自備舟船載運回山。
  正事辦了,趙霖便同了王、朱二人,逕往大理進發。
  大理為滇西勝區,氣候清淑,風物靈秀。尤其離城不遠的點蒼山,海拔二三千公尺,高出雲表,終年戴著積雪,經夏不消。那麼高寒的山,半山以下,深谷之中,卻又花木繁茂,經霜不斷,泉石幽奇,情景如繪。山色更是翠色鮮凝,終年如染,朝暈夕陰,容光無限。點蒼之名,便得於此。
  趙霖所訪友人是個中年文士,生得骨秀神清,言動溫雅。常年穿著一襲青衫,以青衫客自稱。近幾年趙霖每次出山,必與之相遇。趙霖見他不分冬夏,老是一件青衫,又那麼整潔如新,氣質談吐又那麼好。再加去的城市甚多,途向不同,偏都相遇,漸漸覺出有異。
  最後一次,是因趙霖路見不平,無心中得罪一當地土豪。正當土豪大舉興師問罪,青衫客忽然出現,那土豪居然立偃旗息鼓,悄然而退。趙霖大為好奇,主動上前攀交。
  青衫客開口便道:「這種敗類非常惹厭,事情鬧大,你那世外桃園將永無寧日了。」
  趙霖大驚:「閣下怎麼知道我的來處?」
  青衫客笑道:「我是聽你們村裡人說的。」
  趙霖聽了,忿道:「是誰說的?我們規矩很嚴,誰都不能對外人說起。」
  青衫客道:「人多口雜,你不也承認了麼?」
  趙霖大慚道:「慚愧,慚愧,責人容易責己難,在下知錯了。」
  青衫客道:「不必自責,謠言止於智者。我住在點蒼後山一無人跡的山谷之中,每年六、七、八月間必在山中消夏,你便中可以前往一聚。」
  趙霖久欲結交,一聽大喜道:「這無人山谷如何去法?」
  青衫客道:「去路奇險,便是猿猴也難攀越,所以自來無人到過。其地與青衣崖危壁絕壑形勢相似,但未必能找得到,去否你自己決定罷。」
  趙霖當時聽了,非常不解,哪裡有這等邀客的道理?只因趙霖年輕氣盛,越是這等難事,反倒越是不肯服輸。這次與朱人虎二人同行,便把前事說了。
  二人也是好事之徒,素日翻山越嶺,視如家常,哪裡把這點困難放在心上。
  這時正值三四月間,事完恰是七月上旬。趙霖本欲踐約,又以途中未遇,越發想念。夏日行李簡便,到了大理,三人連旅店都未投,逕往點蒼山中走去。後山乃人跡不到之域,趙霖等三人自恃武勇,從小生長深山之中,十幾歲便衝冒蠻煙瘴雨,膽大包天。
  說難不難,開頭還真容易,等把仙霞峰、碧螺盤、百五天梯、仙猿摘果、三翻崖諸險越過。入山一深,到了半山以上,轉向山陰。
  趙霖只知青衫客僻居山巔不遠的幽谷之中,而山間幽谷,處處皆是。真正的幽谷,常是草木森鬱,山巖嶙峋,那路非常難走。三人仗著身輕力健,估量青衣崖應在前面,依然勇往直驅。一路攀蘿附葛,縱躍繞越於危峰峻壁之間,又上下穿行了十多里路,前進越加險阻。
  末了走到一處,右邊是峭壁排雲,左邊為一片絕壑。長約百丈,露氣蓊鬱,俯視沉黑,望不到底。上面滿布苔蘚,一片蒼翠,肥鮮欲滴。對面峻嶺,比危崖略低,勢絕峙峭,時有成抱古松挺生盤舞於盤陀之上。那壑夾在其中,只二十多丈寬闊。無奈陽光全被右崖擋住,暗影沉沉,景物本已陰森。加上空谷回音,絕壑留響,人一說話,立起回應。餘音蕩漾,半晌方歇,聲音詭厲。
  乍聽上去,仿佛壑底藏有不少山精木魅,忌恨生人,紛起怒嘯,令人生悸。可是下面景物雖如此幽晦淒厲,頭上偏又是碧空澄霧,白雲在天。清風不寒,沾衣欲濕。襯著下面的蒼崖翠壑,怪石古松。又覺景物清麗,形勢幽奇,勝絕人間,觀之神往。
  朱人虎首先驚異道:「這不是青衣十三盤的那片危崖麼?」
  王謹道:「危崖是真,但據來時鄉人所告,青衣十三盤下有條蹬道。你看這崖壁,從上到下,儘是積年生的蒼苔,那蹬道又在哪裡?」
  朱人虎道:「這崖壁峭立如尺,就有一些矮松老藤,也都稀稀落落生在上面。說不定蹬道就在下面,我們不妨分頭去找,總會找到。」
  王謹道:「此地形勢複雜,我等斷斷不可分開。」
  因趙霖急於和青衫客相見,特意在頭一天裏,打完午睡就起身,次日一早趕到大理。三人略進飲食,馬未停蹄,便即入山。朱人虎好勝心粗,乃朱家嫡系子孫,習於安樂。隨眾出山,只是好奇心理,想趁機飽覽山水之勝。
  朱人虎這時連經險阻,也著實走得累了,興致大減。再一看蹬道未必找得到,首先氣餒道:「既然如此,此刻已是申時,趕下山去,還來得及。」
  趙霖始終留神,往上下四外查看,沒有發話,忽道:「此公的人品氣質出眾,照他語氣神色,定是有心相試。我們既來此地,還是細心找尋。真找不到,也須設法前進,中道折回,委實丟人。」
  王謹忽然喜道:「我看下面有一片地勢傾斜,有小松藤蔓遮住,看不甚真。好在由此向下,小松頗多,就失足滑落,也有法想。十三盤蹬道定在這壁上,待我冒險下去,試上一試。」
  王謹乃朱氏家僕之後,為人誠謹謙和。趙霖與他交情最厚,知他必是為了折回丟人這一句話,犯險尋路。方喊:「下面又滑又險,三弟如何去得?」隨說,一把拉去,而王謹已經攀到壁下。
  王謹武功本好,平日又肯下苦用功,心思更細。他料定趙霖對己情勝同胞,必不放心,早已相好地勢,貼壁往下溜去。那崖壁立千尋,只夾路一段有些突出的山石,和一條七八丈長的天然石棧,上面偏又是危岩中凹,無法上升。
  王謹所滑之處,乃是壁腰下面一片坡地。王、趙二人先前仔細觀察,那一帶斜坡作斜長形,好似可以通到前面,偏又有突石、藤松之類阻蔽,看不真切。坡既朝下傾斜,苔又奇滑,稍一失措,立墜入無底深壑以內,粉身碎骨。
  趙霖早就看到,因地勢奇險,不敢嘗試,不曾想王謹竟然先下,已經滑落。趙霖不敢再多發話,生怕分他心神,轉易誤事。良友關心,好生焦急。待定睛朝下一看,見王謹身法真個輕快,才一起步,便把家傳輕功絕技騰蛇遊壁之法施展出來。那斜坡距離上面立處也有三丈多高,以三人的本領,縱往斜坡並不甚難,最難的是上面佈滿滑油油的蒼苔。
  王謹開頭先是貼壁飄墜,下才丈許,忽將身子一偏,往側倒轉。改成頭下腳上,往斜刺裏一株小松遊去。等他一把抓住松根,再用前法,或左或右,朝那有松之處遊行過去。有沿途小松一擋,勢子自然略緩,不致降得太驟而滑落,卻又看不出一毫停頓神情。
  看去活似一個大壁虎,遊行於絕壁之上,故意出沒躥逐於絕壁群松之間。姿態靈活,動作如飛,晃眼工夫,便到斜坡上面一株半人多高的較大盤松之下停住。
  王謹身子已早掉轉,先往四下看了看,斜騎著松根,朝上說道:「這片斜坡好似能夠通到前面的轉角平地上去,小弟前行,姑妄試之如何?」
  趙霖答道:「要去都去,你我弟兄,向共安危。這苔蘚我也試過,我三人足可附身。既然如此,前進總有法想,我們都下去吧。」
  趙霖先把三人所帶隨身小包裹,照準王謹扔去。由王謹先行接住,然後招呼朱人虎下降。
  朱人虎雖覺著有點力乏,但天性好勝,不肯示弱,其勢不能獨留,只得鼓勇隨下。趙、朱二人先學王謹的樣,雙掌附壁,貼背滑落。到了中途,再行翻身掉頭,往下游去。
  到了斜坡之上,各人先尋了一株小松,將降勢緩住,一面歇息,一面觀察去路。見那斜坡直似一條長蛇,蜿蜒盤曲於崖壁之上,果然可通前面。因路太長,勢又過於朝下傾斜,加以苔滑不能立足,必須運用輕功,強提著氣。面朝裏,雙手附壁,覷準去路,橫移過去。
  人體甚重,苔蘚怎吃得住?休說失足鬆手,一個氣提不住,立即粉身碎骨,萬無幸理。三人雖是藝高膽大,遇此奇險,也由不得生了戒心。當即把衣包和隨身軟兵器整理停當,分別紮向背上。仍由王謹當先,趙霖隨朱人虎之後,往前面貼壁移去。
  朱人虎平日起居舒適,隨眾出山,除和敵人動手而外,並未吃過什大苦。加以娶妻美豔,過於恩愛,不比趙、王二人武功精純。這一相形見絀,未免愧忿。又見趙霖飛索軟爪業已解下,一頭緊系腰間,再用左手二指緊夾抓柄,抓頭倒垂,附在手背之上。雖然一同滑行,目光卻不時注定自己身上,分明見己功力不濟,為恐失足,暗中防護。
  人虎想起幼時一同習武,自己天分獨高,秀出群倫。只因習了兩樁絕技,便爾自滿,如今被人趕過,越想越不是意思。正在難受,三人已落到一片突石之上,同坐歇息。
  剛喘過氣來,人虎猛見石下冒起團團白煙,升出石上丈許,結為雲幕,心中奇怪。忽聽崖頂一聲呼哨,其音清越,回音蕩漾,響震空山。還未停歇,緊跟著又聽到一聲極洪厲的怪嘯,起自去路一面,相隔頗遠。仿佛由極深的谷底發出,似與先聽呼哨相應。
  時已申酉之間,崖腰一帶光景更是明麗。三人常在蠻荒深山之中跋涉,見的事多,頭一聲事起倉促,未怎留意。知後一聲異嘯,不論蛇蟲鳥獸,定是一個猛惡的東西,絕不是什麼好相識。無奈懸身危壁之上,除了前進,走向前面山環平地,毫無辦法應付。
  嘯聲一停,崖頂也不再有別的異聲。三人認為偶然相值,就此忽略過去,依舊附壁而行,朝前移去。
  不料到了壁中一段,崖頂吼嘯之聲又起。再如附壁前移,惟恐怪物跟蹤伏伺在盡頭轉角之處,狹路相逢,驟起發難。如停當地,不再前進,一則危石孤懸,後退一樣要防怪物侵襲。再延下去,挨到天色轉暮,暗夜沉冥,此處奇險境地,更無幸理。
  王謹平日謹慎,因事由自己而起,以前出山多少次,向不爭先。這次因同行是兩至交密友,又知趙霖為人剛毅,聽出有進無退。不合自信貪功,頭一次領頭涉險,便把兩位良友一同引入危境,心中本就不安。再見朱人虎神色不善,似有嗔怪之意,越發愧悔交集。
  王謹立即站起,說:「眼前危機四伏,這等枯守,情勢只有更糟。還是由小弟向前開道,把這片危崖走完,腳踏實地就無險了。」
  趙霖忙道:「我硬功稍好,又帶有特製兵刃暗器,還是改由我在前面當先。三弟為我接應,朱二弟斷後。我一到,不問能除此物與否,必能將其引開,那就無礙了。」
  說時,石下白煙依然一團團相繼冒起,與當頭煙幕凝合,色愈鮮明。怪獸也依然怒嘯不絕,狂風大作,山鳴谷應,轟轟之聲,震耳欲聾;仿佛千丈危壁均在搖撼,聲勢越發驚人。人語已為所斷,只可意會,聽不真切。三人都急於脫身,加以其勢不能退回,目光齊注前路,一個也未留意查看來路。
  朱人虎本領雖差,耳朵卻尖。坐在松側,一任趙、王二人爭先,並未開口分心。當此悲風怒吼,惡獸厲嘯,一片叫囂聲中,仿佛聽到遠遠有人喝喊之聲,但隱約難辨。
  王謹不等趙霖把話說完,早相好了地勢。仍用前法,攀蘿緣藤,貼著千尋削壁,往前移去。趙霖知王謹為人心性如一,說出便做,既已搶先,不能再阻。惟有趕緊隨上,以備接應。
  趙霖剛說得一聲:「二弟,你隨在我後面,與三弟打接應吧。」人才站起,王謹緣壁移行出去也只兩丈以內。猛瞥見石下面有一股粗約碗口的白氣,箭一般激射起來,照準王謹射去。
  趙霖眼快手疾,見狀大驚,一面忙喊:「三弟快躲!」左手一揚,臂上倒垂著的七星軟爪帶起那三丈來長蛇筋製成的軟索,忙朝王謹抓去。同時右肩一低,連珠弩剛發出,隱聞身後人聲呼喊。
  這次趙、朱二人一同聽到,因俱忙著救人,未暇回顧。
  朱人虎一樣惶急,但較趙霖看得清楚,覺那白氣並非有質之物。就在這石下白氣向上斜射、趙霖爪弩併發之際,猛又瞥見由嶺頂射下碧湛湛三點豆大寒星,電也似疾,直向那股白氣中射去。兩下裏才一接觸,白氣好似觸電一般,立即掣轉。
  王謹已被白氣沾到,也沒聽出聲,只見他手一鬆,便由壁上滑墜。身形一歪,逕往下面無底絕壑之中落去。其勢本非粉身碎骨不可,幸而趙霖早防有人失足隕身,臂上備好抓索,應變尤為神速。王謹往下一落,趙霖的飛抓也恰好飛到。那抓乃趙霖採用南疆中毒蛇七星鉤子的鉤尾,用各種靈藥炮製而成。上附極精巧的機簧,可剛可柔,運用由心。
  那條長索,也是採用一種奇蛇,名叫鐵線蛇的脊筋所製。比尋常麻線粗不多少,卻堅逾精鋼,快刀利斧所不能斷,柔韌異常,且具彈力。
  這一抓到,趙霖心中略放,卻忘了危石孤懸,石下便是白氣縈繞。頓時,王謹向下略沉,飛抓將趙霖一帶,趙霖腳下支撐不住,便向石下滑去。
  猛聽頭上有人大喊:「二位休慌!」
  趙霖但覺眼前一暗,身幹好似被人夾起,往前面斜飛上去。未及動念出聲,人已失去知覺。
  不知隔了多少時候,趙霖神志逐漸回復,覺著身體已落在實處。臥處甚是溫暖舒適,只左膀微微有點酸痛,也不厲害。念頭才動,忽想起王謹命懸自己手上,不禁大驚。
  趙霖忙睜眼一看,存身之處好似一間石室,用具陳設似乎都有。自己所躺石榻,上鋪極厚茵褥。只是光景黑暗,雖是練就一雙夜眼,也僅依稀辨認出一點形影。室不甚大,只設一榻,也無他人在側。知被異人解救,因見中毒未醒,故將自己放臥在此。
  石室幽暗,遍查看不出門戶所在,無法尋人詢問。這類異人奇士,性情大都古怪,每日用功也有定課,室中無人,想係有事離去。荒山古洞,初來作客,雖料主人決無惡意,也不應冒失行動。又不知時辰早晚,萬一昏迷已久,醒來時已深夜,如何驚吵人家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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