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 古洞試仙環 花貌雪膚皆惡鬼 鮮花埋豔骨 血蓮翠果擁紅珠
瘋和尚忽然醒轉,朝著桌上猛拍了一下,哈哈笑道:「你醒了麼?」
任壽聽了,撲地便拜。
瘋和尚道:「更是糊塗了!快隨我走。」說罷,拉了任壽就跑。
任壽以為又和那日一樣,用縮地移山之法,陸地飛行。誰知並未走遠,過橋一轉,順著臥眉峰下,行約數里,前面忽現一座崖洞。
瘋和尚笑道:「此中大有佳境,你一人敢進去麼?」
任壽恭答:「神僧令我入洞,必是有意玉成,怎敢違命?但是弟子愚昧無知,此行有何使命,還望明示仙機,以免延誤,致負恩意。」
瘋和尚笑道:「自來災禍福緣本是定數,你那眉毛現已生長,時機已至,天命難知。此洞長達數十里,與翠屏峰相通,內中另有天地,一應造化端看你自己。且將這枚鐵環拿在手中,除供危急防身外,還可放在眼前,用以鑒別正邪。
「你累世修為,夙根至厚,如論機緣功力,三清教下,千百年前後只你一人。出家人不打誑語,你師父要你準時來此,那待避開的孽緣便是瘋和尚我。而我卻是為了贖罪,至於是否能如所願,天機奧妙,尚難逆料。只是我今日種此一因,他日待你道成,尚得還我一果。」
任壽聽了,一頭霧水,漫說自己道淺力薄,尚未拜師。即令略有小成,怎夠資格有此殊榮?當下惶恐不已,忙道:「神僧過譽了,小子凡夫俗子,不堪造就。」
瘋和尚遞過鐵環道:「道友靈智未復,多說無益,機緣在此,快快去吧!」
任壽見他說時十分注重,話也一點不瘋。再接過鐵環一看,大只寸許,黑黝黝的,並看不出有何奇處。心想:「眼前便是一位神僧,何不拿他先試一下?」
任壽心念一動,立時放在眼前,隔環一看,瘋和尚相貌未變,只是頭上隱隱現出一圈佛光。還待再看下去,瘋和尚已大怒道:「我叫你去尋老魔頭晦氣,看我作什?」
任壽連忙謝過,又問:「神僧要小子去做什麼?」
瘋和尚道:「你來做什麼?」
任壽想了想,小心地答:「小子來此拜師。」
瘋和尚大怒道:「已有天地為師,你還不知足?還要拜什麼師?」
任壽一驚,忙解釋道:「小子拜師是為求道。」
瘋和尚道:「既要求道,道在眼前。」
任壽靈機一動,分明面前是佛,此言大有玄機。莫非除了樗散子之外,自己還有其他遇合?只是自己已將余道人視作師父,不論遇到什麼艱危困難,此心不變。說不定這又是一場考驗,前些日在山上,只因一時好奇,看了地獄門一眼,便如夢如幻,到了如今地步。
管它如何,反正自己拜師的矢志不變,神僧要我上天入地,勇往直前便是。
任壽正在沉思,猛聞瘋和尚喝道:「就在當前,多想即非!此去逢石即住,見血而歸。萬萬不可心軟,自尋煩惱。明日你見了鄧隱、申無垢,休提今夜之事!切記!切記!」說罷,轉身就走。
任壽還想請問,再一抬頭,瘋和尚已不知去向,暗忖:「神僧行事,令人莫測。所說口氣,洞中好似邪魔所居,為何又與我求道有關?只是修道人不應有何成見,既命前往,前往就是。」
因是由明入暗,任壽先見洞中沉黑,以為這等黑暗山洞,目光難視。誰知所服靈藥早生奇效,不特身輕力健,連目光也有異尋常,竟能暗中視物。
那洞外觀狹窄,似沒有多深。裏面更怪石縱橫,高高下下,陰濕污穢,甚是難走。如非有人指點,絕想不到石縫中還有入口。
任壽小心翼翼,前半洞徑又險又窄。最狹之處,必須低頭側身,貼崖擦過。上下均有怪石阻路,鋒利如刀,撞在上面,不死必傷。仗著目光敏銳,視暗如明,就這樣,仍費了好些事,才將前段走完。
前途雖較平坦,忽又現出好多歧徑,縱橫羅列,密如蛛網。
任壽見歧路甚多,反正並無目的,便專選那寬敞的大路走去。又行三數里,洞徑忽然展開,前面現出又高又大一片廣場,共計不下一二百畝。其中奇峰怪石,兀立暗影之中,看去好似許多惡鬼夜叉,飛舞來撲,顯得陰森淒厲,看去可怖。
洞頂上懸著無數大小石鐘乳,形均尖銳,看去鋒利異常。地上石齒森列,長均尺許以上,有的密集如猖,宛如刀山劍樹,上下相對;又似巨靈張口,利齒交錯。
這時已是深更半夜,任壽孤身一人,於此暗洞山腹之中,景物又是那麼陰森奇險。空洞無人,稍有響動,便起回音。當他走過那片滿布怪石的廣場時,便聽身後腳步零亂,仿佛有什鬼怪由後追來神氣。那兀立在暗影中的怪石,又似猛獸惡魔作勢欲起,像要攫人而噬。
有時走著,忽聽一兩聲異響,跟著全洞一齊震撼,遠近相應,半晌方息。啾啾唧唧,如聞鬼語。再不然,便是道旁洞頂所懸崖石似要崩墜,迎頭下壓。
在初,任壽乍不及防,也頗膽寒心悸。及至走了一大段,見慣無奇,心方寧貼。
任壽心如止水,一面注視前路,一面小心戒備。心想:「神僧未說此來何事,顯然是種考驗。別時雖說了兩句似乎偈語的話,第二句還有一點講頭,頭句遇石而止,卻是不通。如照所說,方才曾見不少奇石,便這山洞也是石質,早該停止,此言如何解法?」
正尋思間,忽聽一聲悲歎之聲,從遠遠傳來。這一聲悲歎,淒厲刺耳,似乎就在身邊。此情此景,一任任壽膽勇過人,也由不得毛髮皆豎,吃了一驚。
任壽想起神僧口氣,此洞分明有厲害邪魔在內。途徑不熟,歧徑又多,相隔入口已有三四十里,莫被邪魔暗中暴起,受了傷害。在此深山古洞之中,連逃都沒法逃,一經遇敵,能勝而不能敗;否則,一落下風,便是凶多吉少。
任壽忙把腳步停住,掩在一旁,靜心細聽。聽畢,再一思索,不禁好笑。
原來洞中伏有懸泉,泉聲幽咽,如泣如訴。空洞傳音,宛如幽靈怨語,鬼物悲鳴。方才所聞歎息之聲,似由此出。
任壽暗笑:「平日自負膽勇剛毅,今日不過處境幽險黑暗,又在山洞之中。因行進太深,便覺草木皆兵,疑神疑鬼。可見古人所說養氣至難,吉凶禍福毫不動心,實非容易。既然受命自天,便有鬼物,能奈我何?以後深山修道,不知要遇多少艱難危害,似此膽小,如何能行?」
想到這裏,任壽心膽立壯,照舊前行。那泉流之聲,也越來越密,越聽越像人的歎息。任壽自從辨明以後,更是無動於衷,不加理會。
進三數里,道旁歧徑已不再見。前面乃是一條又寬又長、又高又大的甬道,沿途所見景物越發詭異,奇峰怪石,到處都是。有的朵雲出地,停空而立;有的飛崖倒懸,似欲崩墮。暗影中看去,上面還有奇松盤曲,矢矯如龍;佳卉叢生,幽蘭吐蕊。
又聞各種花香迎面襲來,像是漫步亭園,涼風習習。所有峰崖怪石,無不玲瓏峭拔,形勢奇秀。虎躍猿升,殊形異態,備諸美妙,各不相同。
任壽暗忖:「山腹之中,竟有這等奇景。可惜洞中光線黑暗,雖仗目光敏銳,均能看到,到底比在光天化日之下要差天淵。尤其那許多奇花異卉生在這裏,宛如明珠暗投,神物沉淵。休說能得高人雅士矜寵,連日光月華和雨露滋潤都得不到,豈非恨事?」
再走一段,漸覺景物靈奇,超出想像之外。妙在歷時不知經過幾千萬年的荒山古洞,竟是到處乾乾淨淨的,連絲毫塵垢劫灰都見不到,直似有人長期打掃一樣。
心方奇怪,猛又聞得一片悲傷歎息之聲,竟比先前所聞還要真實淒厲;好似無主孤魂,沉淪九淵,奇冤慘痛,哀鳴自訴。由不得使人聞之心神悸越,若有鬼氣撲來。
任壽心雖一動,還當泉聲嗚咽,一時誤聽所致。由此小心留神,為了安全起見,拔出雙劍,立時面前大放光明。便左手拿著青索,右手舉著紫郢,借著劍光,放緩腳步,又往前走。
忽見前面暗影中矗立著一座玉石牌坊,共有五座牌樓,十分高大。近前一看,那牌樓形制精工,氣象莊嚴,上有「黑地獄」三個徑丈大字橫額。
沿路行來,雖然光景黑暗,仗著一雙神目,尚能看見。現有了雙劍精光,更是纖微畢現。及至走近牌坊,往裏一看,竟是暗沉沉的。仿佛其中範圍廣袤,完全看不出絲毫影跡。比起以前昏夜行路,還要黑暗得多,但看去通透無底,不似有霧。
任壽心正驚疑,忽又聽歎息之聲,雜以鐵鎖曳地叮叮之聲,越發刺耳。這才聽出這些怪聲均由牌坊裏面暗影中傳來。方才泉聲已早過去,兩種聲音雖然有些相同,但泉聲決無此淒厲。料知前途必非善地,孤身至此,只憑新得雙劍防身,不得不小心翼翼。
照此形勢,如是妖邪盤踞,決非尋常,為數也必不在少處。即便吉凶命定,凡百無畏,也須早作準備。已然到此,自無中途退回之理,再說神僧表示,一應造化端看自己,自己怎能經不住考驗?
跟著又聽牌坊裏面傳來婦女悲歎哀泣之聲,竟似不只一人。任壽正在側耳傾聽,猛覺腦後吹來一股陰風,當時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,周身汗毛根根倒豎。猛又覺雙手一震,緊跟著鏘鏘兩聲龍吟,紫青雙劍掙扎欲飛。任壽料知有警,連忙縱身回顧,竟有一白影聳立。任壽不禁大驚。忙舞起雙劍,先把身護住,壯著膽子迎上前去。
這時面前慢悠悠走來一個似人非人的怪物,只有三尺多高,通身灰白,頭和身子差不多一般粗細,兩條膀臂卻是又粗又長;面白如粉,滿頭白髮、長約三寸,根根倒立,刺蝟也似;凹鼻掀唇,大口箕張、露出兩排白森森的利齒;紅睛怒凸、凶光四射。醜怪猙獰,使人於萬分厭惡之中,生出一種恐怖之感。
怪物看去行動遲緩,沉著一張醜臉,冷冰冰的。牠剛把兩臂張開,待要向人撲到,相隔也只一兩丈光景。但因雙劍精虹電耀,剛一挨近,吃了一驚,又往後退。
任壽處此黑暗陰厲、奇詭可怖之景,本極懼怕。既一想:「這東西非鬼即怪,看他形態雖然醜惡,行動卻甚遲緩,不似有什伎倆。也許此洞是座古墓,內中僵屍年久成精。紫、青雙劍乃神物奇珍,難道還打不過鬼魅僵屍?」
想到這裏,任壽心膽一壯。目光到處,見兩旁和對面還有許多魔鬼影子,都是身材高大,神態獰惡。那些魔鬼作一大半環形,繞在怪人身後,張牙舞爪,飛舞而來。在昏暗中,時隱時現,也看不出數目多少。雖隨同怪人一起行動,但欲前又卻,似是有所顧忌。
任壽雖有雙劍隨身,畢竟初次經歷,見此兇惡異常的鬼魅,不知如何是好。方縱身後退,就這劍光如虹,剛剛暴長,快要離手飛起之際。隱聞身後鬼哭之聲,淒慘異常,同時覺著身後陰風冷氣猛撲上來,前面惡鬼也凌空浮沉而至。
任壽百忙中抽空回顧,方才一退,無意之中退了牌坊之後。目光到處,發現身後也有四個同樣的怪人,咧著一張闊口血唇,身後各有許多魔鬼影子,正由四面包圍上來。
那些影子行動一律,看去遲緩飄浮,反更令人生怖。相隔還在三數丈間,身上毛髮竟會根根倒立。
惡鬼太多,四面來襲,任壽不敢將劍發出,只用雙手輪番舞著。待把身子護住,頭腦重復清明,心神略定。忙大喝道:「無知鬼魅,急速退去,免得送死;否則,我將飛劍發出,爾等連鬼也做不成了。」
任壽自將雙劍舞動,所有怪人惡鬼均似怕那劍光,紛紛退避。相隔十來丈,重又立定發威,似要伺隙而動,誰也不肯後退。
任壽看出這些惡鬼畏懼雙劍,看雖獰惡,伎倆不過如此,稍微放了點心。但怪人始終不退,加上惡鬼怒吼和後面暗影中鬼哭之聲,說不出那種淒厲刺耳。
任壽便用青索防身,手一揚,把紫郢劍發將出去。劍光如虹,快逾閃電,隨著任壽心意,直朝那許多惡鬼飛掃上去。劍光過處,那逃避不及的,當時斬斷了十好幾個。
任壽心中一喜,忙指劍光四下追殺。不料為首五怪人隱遁神速,劍光一過,重又出現,隱現無常,老是除他不了。
有許多惡鬼雖被劍光斬斷,有時並還絞成片片,但黑影連閃,重又合而為一,兀自不退。惡鬼紛紛暴怒,態更兇猛,鬼嘯之聲震撼全洞,由身後傳來的男女鬼哭之聲也越發慘厲。任壽才看出仙劍只能防身,除此有形無質的惡鬼尚難如願。
任壽正在驚疑,猛瞥見當頭五惡鬼各把雙手一揚,相繼隱去,更不再現。再一細看,那些惡鬼一見劍光飛來,都急得左閃右避,飛舞悲嘯。顯然惡鬼並非不怕,只是被迫,不敢退縮。
任壽暗忖:「洞中這麼多惡鬼,如往洞外害人,早有傳聞,怎未聽人說過?也許本來深藏古墓之內,被自己無意之中引將出來,如不除去,不知要害多少人。分明有進無退之勢,既然立志學道,初遇鬼魅便被嚇退,豈非笑話?」
任壽念頭一轉,膽勇大壯,決計改退為進。索性往牌坊裏面殺去,深入重地,好歹也查他一個水落石出才罷。這為首怪人,關係最大,只要能夠殺死,去了首腦,剩下惡鬼,也許較易打發。
任壽正在尋思如何方能除那怪人,猛聞到接連幾聲極難聽的怪笑。緊跟著便有一片玄雲,黑幕也似,在來路不遠出現。初出時,只有數尺方圓的一片黑影,突然暴長,潮湧而來。前半來路立被佈滿,內中並還雜有一條條血也似紅,暗赤色的微光,看去十分污穢。
緊跟著便覺一股腥穢之氣迎面撲來,任壽立時煩惡欲嘔,頭腦也有一點昏暈。想起那日臥眉峰二女發動埋伏情景與此相似,知是邪法禁制。
任壽一時性起,大喝一聲,把手中舞動的青索劍也發將出去。雙劍乃神物,原有靈性,那片中帶血光的妖雲本來已被紫郢仙劍擋住,不曾壓到頭上。
雙劍再一合壁,威力暴增,宛如青、紫兩道長虹,交尾電射而出。劍光在任壽全力施為之下,比起先前暴長了好幾倍。
那片妖雲前頭才被劍光絞散了些,立時電也似急往下退去,一閃不見。四外惡鬼本是前仆後繼,見此強烈劍光,也各嚇得紛紛倒退,當時空出了大片地面。劍光照耀之下,任壽再往前後一看,先前那座牌坊,不知怎的又到了身後。相隔頗遠,裏面仍是黑沉沉的,什麼也看不見。
任壽心方不解,又見那些惡鬼仍然環繞四面,張牙舞爪,欲前又卻,口中不住悲鳴怒嘯。但比先前要遠得多,明明不敢上前,但又不肯後退。
任壽經此一來,心膽更壯,已知雙劍威力如此神妙,有何可怕?神僧必是算出惡鬼快要出世,特意引我來此除害。這座牌坊大是可疑,為何牌坊裏面那等陰森黑暗,莫非邪法樞紐便在牌坊之上?何不將它毀去,看是如何,再相機行事。
心念一動,任壽一面用紫、青雙劍護身前進,行抵牌坊之下。正待指揮劍光,朝上揮去,將其斬斷。猛覺腳底一虛,身子往下一沉,好似踏在虛浮的軟沙上面。眼前似有一片暗赤色光華一閃,仿佛整座地面一齊陷落,墮向無底深淵一般。
這時又聞老人歎息之聲,與第一次所聞一般無二。
任壽不禁怒喝道:「我任壽堂堂男子,豈懼邪魔鬼魅?是好的,現出原形,與我分個強存弱亡,鬧這鬼蜮伎倆有何用處?」話方說完,人已落在實地,未傷分毫。
四外光景昏茫,仿佛平常黃昏日落,天將陰雨那等暗沉沉的天色。前途似有一片微光,按說應該比先前暗洞之中要亮得多。不知怎的,看去反比方才昏暗,只見一種淒厲荒涼之景。
這種情境,頗似獨行大漠窮荒。四望黃塵漠漠,日星隱曜,平沙無垠,悲風四起。一眼望過去,見不到一點生物,說不出的愁慘淒涼。
再一細看,三面都是黃影沉沉,無邊無際。只有前面光影昏茫中,好似還有房舍,任壽便朝有光之處走去。先恐變出非常,全神指揮雙劍,不令飛遠,護身前進。
走了好一陣,見無異兆,試將雙劍收回,握在手內,戒備前行。又走了一會,發現前面乃是一座形如小山的城堡,雙門大開,氣象十分雄偉莊嚴。
忽聽男女悲泣愁歎之聲,連同鎖鏈拖動各種怪聲,由內傳出,比先前所聞還要真切。好似內中關著不少男女囚犯,在裏面喊冤訴苦,相對悲泣,慘痛非常。
任壽心想:「哭聲如此悲慘,多半內裏藏有妖人。不知從何處用邪法擒了許多受害的人在內,供他凌虐,以致發出這類臨死以前哀鳴。神僧知我志切修為,命我來此解救無辜。反正歸路已斷,除非大獲全勝,除此一害,否則也回不去。何不拼犯奇險,仗著這兩口仙劍闖將進去,與內中邪魔拼個存亡?」
想到這裏,不由激動義俠心腸。耳聽內裏悲號更慘,除鎖鏈鐐銬之聲而外,並還雜有重石曳地和鞭打犯人之聲,耳不忍聞。
任壽更不尋思,手持雙劍,便往門內闖進。剛進門不遠,便見前遇為首五怪人,各縱一道灰白色的妖光,往外逃去,由自己身旁飛過,一閃不見。因事前不曾留意,怪人去勢又快得出奇,等到警覺,忙揮雙劍,回身追殺,已無蹤影。
跟著又聽前途呼冤悲號,任壽重又回身,往前尋去。滿擬被難人藏處定必隱秘,門內本是大片廣場,霧沉沉和來路所見差不許多。誰知就這回身轉盼之間,竟換了一幅景象。前面仍是一片平地,只有當中一條大路,通往最前面一座小宮城外。
那城看去並不甚大,上半有浮雲遮住,依稀分辨出幾片雉垛。大道兩旁聚著幾百個少年男女。女的個個秀麗,青春正盛,但衣衫破碎,略遮陰臀。下面赤著雙足,看去溫柔細膩,俏生生瘦怯得使人有柔弱無骨之感。男的相貌也頗英俊,都帶著腳鐐,身揹一條極沉重的鎖鏈,同樣衣不蔽體,骨瘦若材。
大道兩旁,一邊堆滿石塊,荊棘叢生,沙礫滿地。靠近宮城一帶,地皮卻是十分平整,晶瑩如玉。這夥少年男女,如同罪犯,一面拖著極沉重的鎖鏈腳鐐,一面還在做著苦工。他們手持鐵錘,將整塊大石擊成粉碎。再用雙手捧起,放往左近一個大鐵鍋中,煮成沸漿。有人再用鐵勺盛起,潑向宮前新修平地之上。
左邊一片地面,已修成了十之七八。不知為何,另外有人用錘斧鐵鍬之類,又將新修的地面掘成大小碎石。再由那些背著沉重鎖鏈的少女背在身上,走回原處,重新擊成石粉,放入鐵鍋再煮。看神氣,好似有意磨折這班少年男女,拆了又修,修了再拆,長年苦痛辛勞,永不休止。
男的雖然受苦,因其眉宇精悍,一味作苦,連聲也不哼,見了人來,也如無睹。女的卻是盈盈弱質,難耐勞苦,一面服著苦役,一面悲泣,哀鳴不已。
任壽天性義俠,見此慘狀,心生不忍。本想發作,忽看出那些少年男女個個力大身輕,所戴刑具鎖鏈,少說也有二三百斤。看神氣為時已久,這等苦痛,竟能長期忍受,已是奇事。尤其終日勞苦力作,沙石橫飛,全身竟然乾淨無塵,彷彿剛剛浴罷一般。
再一細看,只有兩人身上現出幾條鞭痕血印,似是受過毒打。任壽想起此非善地,這班罪人如是邪法擒攝來的民間少年,不應個個生得這麼美麗英俊。休說日常磨折,服此苦役,常人身處這等形同鬼域的黑暗荒涼可怖之境,嚇也嚇死,如何還有這等光豔照人的容華?
任壽看出有異,決定暫不理會,仍舊前行。剛走不幾步,那夥少女本已漸停悲泣,互相以目示意,露出滿臉求告之容。及見任壽置之不理,仍往宮城前走去,似又失望起來,一個個掩面低頭,哀聲悲哭。此應彼和,便巫峽哀猿,離群失偶,望月悲啼,也無如此淒苦。
任壽越聽越覺不忍,二次又要回身向其詢問。忽然想起神僧所賜鐵環,可以分辨善惡,不妨取來看看,這些少年男女究是如何。
任壽忙取出鐵環,放在眼前一看,這些少年男女竟無一生人,都和枯骨死人一樣。有的胸前、臉上、腿股等處已在長肉、上半截仍頂著一個骷髏,白髮紅睛,瘦骨如柴。偏生東邊凸起一塊,西邊掛著一片,厚薄不勻,零零落落,看去越發醜怪,獰惡非常。
任壽見了,反而憐憫之心大起,覺得這班男女魔鬼俱都身帶重刑,被禁在此,必有前因。若主人是個有道之士,在此禁魔為害,自己千萬不能是非不明。好在有此鐵環,對方善惡一望而知,最好先見主人,問清情況再作道理。
那城全是美玉所建,此時二門大開。門上滿是碗大金釘,門高三丈,甚是雄偉莊嚴。裏面好似一座大花園,樓臺殿閣甚多,到處金庭玉柱,朱欄翠瓦,光怪陸離,氣象萬千。只是門外似乎無人防守,裏面也是靜悄悄的,不見一條人影。
任壽正要通誠求見,忽聽身後男女齊聲悲號,彙成一片。回頭一看,那些男女惡鬼見任壽要往宮城中走進,全著了慌。又不敢上前攔阻,一同哭喊,羅拜在地。
其中有人喊著:「城中神主性情剛暴,若知我等放人入內,定必遷怒。」
又有人喊:「我們均是無主孤魂怨鬼,不死不活,永生煎熬,求仙長大發慈悲,給我們一個解脫如何?」
任壽見這些男女惟恐自己走進,哭喊追來,聲音悲苦,令人心惻。休說任壽天生俠腸,便是鐵石心腸的人,見了也必不忍。
任壽略一猶豫,群鬼悲號更甚,其聲慘不忍聞。忍不住回身一看,那夥男女少年一齊跪在離己不遠的右邊沙礫地上。情急悲號之下,已然力竭聲嘶,全身亂顫。仿佛自己此行,關係他們安危太大,情急萬分之狀,表露無遺。
就算這班惡鬼以前極惡窮凶,似此長期所受苦孽,也足夠其消受。果真一入宮城,便要加增他們罪孽,也無異於造孽。任壽一拿不定主意,但一想,鬼也好,魔也罷,鐵環所示既是善惡,何妨再看一次,以免遺憾。
任壽隨將鐵環取出,朝環中往外一看。所有男女惡鬼正朝自己咬牙切齒,利爪連揮,仿佛痛恨到了極點,意欲得而甘心之狀。再用肉眼看去,依舊女貌如花,男容似玉,宛轉哀鳴,悲痛欲絕,和先前所見一般無二。任壽恍然大悟,決定不再理會,重又轉身往裏走進。
那些少年男女本已現出驚喜之容,及見任壽回身重又往裏走進,似知絕望,一聲怒吼,同時暴怒,厲聲大喝:「小畜生既然這等心狠,我們與你拼了!」
任壽先還以為眾怒難犯,這麼多惡鬼既然鋌而走險,情急拼命,想要打發,未必容易。忙把雙劍一按,準備應敵。回頭一看,那些男女魔鬼竟是張牙舞爪,虛張聲勢,本就未敢十分迫近。劍光動處,全都嚇得紛紛倒退。知其伎倆止此,急於入內查探底細,也就不再理睬。
滿擬惡鬼必不甘休,還要追隨惹厭,誰知剛一入門,繁喧頓息。回顧身後眾惡鬼,已恢復了原狀,仍在服苦勞作,連先前悲歎之聲俱都停止。
任壽暗忖:「方才群鬼曾說城中有神主在內,這麼大一片地方,何不就勢觀察一下?」
及將鐵環放在眼前,立見前面許多宮室竟是水晶製成,全部均能透視,看去甚深。盡頭一座極華麗的宮殿,裡面有一紅衣老人,手中端著一個長方形的玉盤,盤中放著厚薄兩片形似血肉,約有七寸見方之物。這時,老人正匆匆由一小門出來,向大殿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