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回
  滌垢浴清波 奇豔當前縈綺念
  飛花呈麗景 香光如海起仙音

  無垢此時心情十分矛盾,既覺對方癡得可憐,又覺對方外表老成,實甚狡獪。本想發作,一見鄧隱面容慘變,情急苦痛之狀,心又不忍。
  自來女子善懷,心腸又軟。當雙方互種情根,快要傾吐心腹,卻有顧忌之時。最關緊要的是,如果不能毅然決然,當機立斷,任你貞節烈女,也怕對方一味服低,死纏不已。只要稍微動念,立墮情網之中,終被綁緊,無法解脫。
  無垢聞言沒好氣答道:「我只當你至誠君子,原來是個假的,裝死騙我,多麼氣人!」
  鄧隱見對方輕嗔薄怒之中,口角上仍帶一絲笑意,和方才冷冰冰地甩手起立神情大不相同,知有轉機。表面卻裝作害怕已極,正待分辯,忽聽門外有人道:「三姑不要冤枉好人,壞人才會裝死!虧你狠心,人家痛得這個樣子,你還氣他,我瘋和尚先不服氣。」
  跟著走進一人,正是瘋和尚。鄧隱為了貪圖與心上人常聚,最好尋他不到,以免傷癒分手。但這時也因奇痛難忍,急待救治,見了立呼:「師父救我!」
  瘋和尚罵道:「我不是你師父!沒出息!今天痛得厲害,就叫師父!我如是前兩天來,不遭你恨死才怪!還不把這丸藥吃下去,痛止住再說。其實,只要你肯聽話,大家全有好處。否則,一個固然是在劫難逃,但若沒有這一座橋渡過對岸,就算守到老死,也休想有什遇合。」
  瘋和尚說罷,先遞過一丸靈藥給鄧隱,又把前在申家拿去的兩個玉瓶取出,還與無垢道:「你姊姊所煉丸藥,我已用它不著,原數奉還,一粒不少。內中還加了一粒大還丹,留備未來之用,不可隨便送人。」
  無垢早看出鄧隱所服是一丸小還丹,此藥能起死回生,去邪消毒,多猛惡的傷病,服下便可痊癒。一聽還有一粒大還丹放在瓶內,知道是靈藥奇珍,服下一丸,功能脫胎換骨,增益靈智,使人長生不老。無垢不禁大喜,忙即過拜謝。
  瘋和尚笑道:「無須謝我,時至緣至,大家沾光。」
  無垢見瘋和尚和鄧隱神情親切,想起近數日的經歷,料定事出有因,便把瘋和尚請往外屋密談。
  鄧隱服藥不久,傷痛頓止,見二人至外室,不覺好奇。側耳細聽,雙方先似有什爭論,無垢始而堅拒,後竟說服。想起涉險經過和連日所料,心中一蕩。再聽外屋,語聲已止。跟著便聽瘋和尚拖著兩片破草鞋,踢踏踢踏往外走去。隔了一會,不見人來。連呼了兩聲姊姊,也未答應。
  鄧隱試一起坐,周身痛苦若失,精神只有更好。再看傷處,已全結疤,殘痕累累,宛如龜裂,狼藉全胸,十分醜怪。自己生性愛好清潔,心上人更愛乾淨,原先皮膚白如玉雪,更無微瑕,這時忽然變成這等醜態,看神氣好些地方決難復原。
  靈鵑忽然走進,笑問:「鄧叔傷好了麼?三姑現陪瘋老前輩在桃林中飲酒,等你前去,同吃那夜所見長春仙桃,命我來請呢!」
  鄧隱見有人來,忙把衣服放下。口雖喜諾,覺著衣全破碎,污穢不堪,主人家無男丁,無法借換。終日病臥榻上,蓋著錦被,還不覺得。似此衣履破碎,傷疤累累,前胸破了一大片,不能遮掩,如何出去見人?不去自是不捨,明知無衣可換,說也無用。
  鄧隱正在為難,忽見秋雁捧了一身新衣進來,笑道:「大姊怎的性急?也不想想,鄧叔病臥數日,這個樣兒,如何能去?」隨對鄧隱道:「此是三姑前日見你衣履破碎,恐愈後無法更換,特令我姊妹趕做了一身。快隨我們去往桃林西邊紅霞溪中自行洗沐,將衣換好。另外一塊靈藥,乃瘋老前輩所賜,命你洗前將傷疤擦滿,待有半盞茶時,再入水洗,包你復原。」
  鄧隱聞言,喜出望外,連聲稱謝。便隨著二女由桃林中穿過,到一小溪前面,二女指了途向,各自走去。鄧隱見清溪如帶,並不甚寬,卻是溪中最寬之處。眼前一座兩丈多高的孤峰,雲骨撐空,由水中平地拔起,形勢十分陡峭。峰上好些大小洞穴,大者如頭,小者如足,無不玲瓏可愛。
  清泉細流無盡無數,紛紛由這些孔竅中噴射而出,玉濺珠噴,夾著漾漾水煙,往下飛灑。溪中水色碧清,深只四五尺,水底平沙如雪。只峰腳下略長著幾叢水藻,翠帶飄飄,隨波搖曳。泉鳴潺潺,聲並不洪,與清風擊石之聲合為幽籟,自協宮商,甚是娛耳。峰上下碧苔肥潤,一色鮮明,雜以各種紅色細花,鮮豔已極。
  峰旁更有一座小亭,兀立水上,碧瓦朱欄,大僅方丈,另有小橋與之通連。亭中設著一個白玉短榻和一個珊瑚衣架,上掛一幅輕絹,知是主人沐浴之所。妙在四外桃花,當中一片清泉,那峰又似一根碧玉簪倒插水內。兩頭清溪映帶,花光倒影,景色幽豔,水中再加上這樣一座華美清潔的小亭。鄧隱再一想起女主人花晨月夕,清泉沐浴情景,心神先已陶醉。
  鄧隱四顧無人,忙在岸上把舊衣全數脫下,裹成一團,棄向桃花樹下。敷好靈藥,待了一會。見那小亭地面明如晶玉,清光鑒人。恐有遺垢,遭心上人不快,先就溪邊洗淨雙足,捧了新衣鞋襪,赤腳進入亭內。架上懸有輕絹,疑此是心上人平日清泉浴罷,拂拭凝脂之用。意欲先行把玩,還未近前,心頭先自怦怦跳動。
  鄧隱剛伸手要拿,偶一低頭,猛想起對方乃神仙中人,那位神僧遇事前知,如何可以生出遐想?再說這等天人,理應香花供養,永為臣僕,也不應有此褻瀆之念。
  這時,鄧隱強鎮心神,想要摒去雜念。無如積想成癡,相思刻骨,又當無人之際,處在這等美妙景地。微一閉眼,便覺心上人的婷婷倩影和沐浴時的秀髮披肩,柔肌如雪,活色生香情景。不論如何按捺,滿腔深情熱愛,瞬間爆發,由不得湊近前去,朝那隨風披拂的粉色輕絹親了一下。
  正當鄧隱心蕩神馳之際,臉燒身熱,百脈欲沸。忽聽瘋和尚笑語遠遠隨風吹到,不禁大驚,鄧隱忙往水中縱下。吃清泉一浸,心身自然清涼了些。
  自己暗罵:「我真該死!神僧和她現正等我同飲,如何在此胡思亂想?心上人未必知我此時心意。長幼三人全是少女,也不會被她看見,神僧卻瞞不過,定被知道,如何是好?」
  這時既忙著走,又恐洗不乾淨。雖無浴巾,卻不敢再動那塊輕絹。只得回往樹下,把舊衣撕下一大片,當作浴巾,匆匆洗完。又去瀑布下面沖洗了一陣,覺得舒暢非常。再看身上傷疤,已成了大片黑皮,微微發癢。順手一揭,全撕下來,依然細皮白肉,和未受傷一樣,大為高興。
  鄧隱忙去亭內拭乾水痕,將髮理好,穿上衣履。重又向空拜謝,祝告神僧,請求默佑。快要起身,目光又掃到那幅輕絹之上,勾起前念,心又一蕩。
  暗忖:「心上人乃天上神仙,此後能得常共往還,已是萬幸。非分之想,決難夢見,想要一親玉肌,此生未必有望。這幅輕絹,曾經拂拭心上人全身,似此奇緣,難得遇到。反正不作非分之想,趁此無人,稍微把玩,再親它一下,略解相思之苦。便神僧知道,不過笑我情癡,當不至於有什變故。」念頭一轉,忙趕近前,打算親了就走。及至二次拿在手裏一看,不禁失望。原來那絹竟是新的,從未用過。
  方才因是自己初經奇遇,心蕩神移,斷定玉人所用。不曾想到對方雖非塵俗中人,人品何等高華,如何肯把蘭湯拭體之物公諸外客?匆匆親了一下,正在心情陶醉得趣之際,天人交戰,匆匆入水。不特未暇細看,也未敢去取用,不料竟是新的。早知主人備作客用,也不致用那舊衣洗浴,不禁暗罵自己糊塗。
  既一想:「這塊浴巾不用也好,只要神僧憐我情癡,不為叫破。心上人必當我誤認御用之物,不敢妄動,背後如此,為人可知。」想到這裏,一看亭中,尚有幾個腳印水跡,忙取破衣擰乾擦淨,方始起身。
  鄧隱照著二女所說,趕到一看,席設桃花深處。心上人玉容微酡,似含薄醉,四圍花光一映,更增嬌豔,低頭不語,若有所思。
  靈鵑、秋雁正在分食一枚仙桃,操刀欲切。對面坐著瘋和尚,似已大醉,靠著樹幹,沉睡方甜,相隔約有三四丈。
  秋雁忽然回顧,嬌呼:「三姑,鄧叔來了。」
  無垢竟如未聞,鄧隱走到席前,想要拜謝。無垢方始微笑攔阻,請同就座。
  鄧隱悄問:「姊姊,神僧怎會吃醉?我還未及謝恩,請其賜教呢!」
  無垢搖手,還未及答,忽聽瘋和尚夢中喃喃說道:「今天奇怪,我酒還未吃,心先醉了。照此量小,日後天天面對佳釀,如何是好?」
  鄧隱聽出話中有話。暗忖:「聽神僧口氣,分明知道自己心意。便得一親玉肌,百死何恨,有何不妥?」心疑神僧暗示玄機,心中狂喜。忙在心中默祝:「只求神僧大發慈悲,我與無垢姊姊果是夙緣,從此努力同修,萬劫不二。」
  果然心剛念完,瘋和尚又在醉夢中說道:「禍福無門,惟人自招。只一失足,形神皆滅。一劫都難,哪有來世?」
  鄧隱越料語有深意,自命心志強毅,女的心性又極高潔。我固不會變心易節,她也不致為我誤了仙業。神僧必是恐我道心不堅,意在警惕,當時也未在意。
  無垢心中有事,始終沒聽出所說何語。知其平日就是這樣瘋瘋癲癲,好些話方才已作長談,便未理會。悄問:「隱弟,你想什麼?給你留了半枚仙桃。稍進飲食,也該走了。」
  鄧隱一聽,立道:「我身體尚未復原,容多待數日吧!」
  無垢笑道:「不必如此,聽神僧說,你那好友任壽,已將藏珍得到,現正找你。快些吃完,由我送你回去,行路較快,就便也可使我見識藏珍威力。」
  鄧隱一聽無垢還要親送,可知方才誤會,已全冰釋。情非泛泛,由此決可時常往還,不禁狂喜。同時無垢已將仙桃推過,鄧隱見那仙桃裝在一個玉盤之內,好似無垢已然吃過,只有一半在內。桌上除主人自釀的仙桃酒外,酒菜無多,精潔異常。
  鄧隱心情一寬,笑道:「桃大如瓜,又是仙種,有此半桃,想也飽了。」
  無垢笑說:「山居無什兼味,隱弟不妨多吃一些。」
  鄧隱答道:「我還想向神僧求道,不知可否驚動?」
  瘋和尚忽然驚醒,怒罵道:「沒出息的東西,放著大羅金仙不做,只想綺羅紅帳!你怕我跟去惹厭麼?」說罷,奮身而起,一路叫罵,拖著兩片破草鞋,穿林而去。
  鄧隱誤以為真,急喊:「神僧請回,弟子豈敢無禮!」忙不迭,便向瘋和尚追去。
  瘋和尚頭也未回,看去走並不快,偏是追趕不上,接連幾閃,便沒了影子。
  二女追來,秋雁說:「三姑請你回去,吃完好走。瘋老前輩向來如此,你追他不上,快回去吧!」
  鄧隱無奈,只得同回。
  無垢見他面帶愁容,笑道:「我以為你和他交情甚厚,怎會不知他的脾氣?」
  鄧隱道:「我只是想多親近親近,別無他意。」
  無垢笑道:「這就莫怪了,此老神通廣大,我看他對你甚好,以後機會正多。只管放心,吃完走吧!」
  鄧隱見心上人殷勤勸飲,笑語生春,不忍堅拒,吃完起身。無垢令其並肩而立,取出一道靈符,朝空一展,便有一片銀光擁了二人,同時飛起。
  二人到後一看,才知任壽早起,往臥眉峰未歸。書僮胡良,本經二女送回,因在途中發生一事,剛到不久,見主人歸來,忙即上前拜見。
  鄧隱令往翠屏峰探看任壽在未。胡良答說:「主人受傷第二日,我被申仙姑帶到裏面,知主人無事。當日由二位姑娘送到翠屏峰後谷,我正要翻山回來,遇一怪老太婆,喚往她的洞內,賜一隱身靈符。令在峰旁小洞中等,如見人來,立將靈符展動。守到昨夜,果見兩妖人去往洞內,我忙照所說將符展動。
  「老太婆忽然飛來,跟著便將妖人引走。今早見任大爺由當地經過,忽然折轉,走往洞內。老太婆也趕了來,隨聽洞中風雷之聲,命我速回。午後往看,崖洞已成了一片整的。」
  鄧隱不信,同了無垢趕往一看,果是一片整崖,只得回轉。鄧隱還想趕回臥眉峰去,無垢斷定任壽必回,令在當地等候。鄧隱見無垢肯留,甚是心喜,便將下人全數遣開,相伴談心。
  不久,任壽回轉,鄧隱二次受了誤傷。無垢見傷太重,知非尋常傷藥可愈,重又將人帶回家去醫治。任壽看出二人十分情厚,頗代鄧隱喜歡。
  任壽心想:「無垢兩姊均是仙人,方才已見過一位,還有那位神僧,必與師父相識。他們都在臥眉峰隱居來往,如往尋訪,不知能否問出師父下落?還有雙劍威力如此神奇,如不及早見師傳授用法,似此厲害,如何敢用?那兩位老仙令我自練,也不知能否如意。左右無事,何不用起功來?」
  當夜,任壽便照所說,按照以前坐功,運用真氣,如法勤習。先還不敢將劍全拔出來,末了試出只要真氣凝煉,按照古仙人所留劍訣,凝志不分。果然不特雙劍全可制住,收發也甚如意。漸漸對著劍尖呼吸,居然試出人劍互相吸引,生出感應,能以真氣駕馭。
  到了第三日夜間,那劍便能由心運用,無須傷人。不論飛出多遠,均可隨意收發,隨念而至,任壽越發高興。因青索劍煞氣較重,決計把紫郢交與鄧隱,自留青索和那靈翠峰。
  第四日一早,任壽便興沖沖往臥眉峰趕去。到後一看,靈鵑、秋雁一同迎將出來,引了任壽往裏走進。說是鄧隱第二日便已傷癒,只前胸肌肉尚未長好,其他已和好人一樣。
  任壽心中一放,便同走進。和主人剛一見面,鄧隱便把任壽拉向一旁,細說前事。
  原來,鄧隱與無垢二人日前到家,剛上完了傷藥,無妄、無咎先後飛到。一到便把無垢喚向一旁,談了一陣。跟著,便由大姊作主,告知對鄧隱,說二人夙世情緣,今生應為夫婦,只問鄧隱願否。
  鄧隱自然喜出望外,決定任壽到後,完姻合巹。
  二姊去後,無垢笑對鄧隱說:「如為尋常夫婦,至多修一散仙。以你我二人的資質,天仙也非無望。二姊說你是我的情孽,將來必至兩誤。大姊卻說我雖然有此一段情孽,只要我答應這場婚姻,必以全力助我成道。
  「你如果真愛我,便做一個名義夫妻,同修仙業,彼此都好;否則只有年餘恩愛,便要分手多年,你意下如何?」
  鄧隱一則愛極無垢,聽出話風不願做那實際夫妻。雖與己願相違,但恐其不快,以前的話又收不回來。心想:「此女性情溫柔,遲早總可感動。果能同效于飛,死都無恨,何況還有散仙之望。事須緩圖,何必使其不快?」
  想了想,慨然答道:「實不相瞞,自從一見仙容,早已刻骨銘心,愛逾性命。既蒙大姊、二姊作主,姊姊以夙緣前定,慨然下嫁。我能常見容顏,已是九生之幸,何況神仙美眷,夫妻同修,從此天長地久,永為不貳之臣。不過我對姊姊實是愛極,別的不許,只求平日允我稍微親愛,應了景兒如何?」
  無垢笑道:「無怪瘋和尚說你沒出息,如非那日傷癒,你往溪中沐浴更衣,背人時作出那些醜態,我也不會向你叮嚀。話已說定,永無更改,否則休怪薄情。」
  鄧隱才知那日沐浴更衣,天人交戰情景,心上人竟早得知。強顏笑道:「姊姊冤枉我了,當我未入水前,想起那是姊姊平日沐浴更衣之處,當地景物陳設又是那麼清豔華麗,誠然觸動情懷。但才一轉念,自知不合,便自鎮懾心神,不敢再存他念。姊姊神目如電,既悉隱微,我那懸崖勒馬以及水中跪祝,想必也都知道。」
  無垢笑道:「虧你沒羞,看你作盡醜態,如非瘋和尚竭力為你說話,任換一人,早已為我飛劍所殺了。實不相瞞,此間禁制,多是二姊所留,具有好些妙用。除你來那夜,因瘋和尚暗助,將禁制撤去。外人只要在五十里內,一言一動均難逃我耳目。反正免不掉這場情孽,不問夫妻真假,終是同夢之人,一切且看造化吧!」
  鄧隱被她說得無言可答,見無垢說時雙頰紅暈,面帶嬌羞,語聲輕柔,娛耳醉心。鄧隱心中愛極,又不好意思出口。只得挨坐上前,一把摟著細腰,握著纖手,紅著一張臉,賠笑道:「好姊姊不要說了,我從此改過,把姊姊敬若天神就是了。好在未來歲月還長著呢!」
  無垢笑道:「愛則有之,敬則未也。」
  鄧隱見無垢被自己摟緊,毫未推拒,暖玉溫香,宛然入抱。只覺柔肌涼滑,吹氣若蘭,不由心神皆蕩,四肢欲融。
  鄧隱一面緊緊摟住,一面笑道:「卿憂亦憂,卿喜亦喜,喜怒哭笑,均是深恩。不容我花開並蒂,帶結同心,難道心坎兒溫存,眼皮上供養,也是不許麼?」他口中說話,就勢想往臉上湊去。
  無垢把頭微偏,回眸嬌嗔道:「你這叫是恭敬麼?剛一起頭,便這樣纏人,以後我真替你擔心呢!」
  鄧隱連日看出無垢外和內剛,只能以水磨功夫,至情感動;再鬧下去,對方一生戒心,連想稍微親熱,都是艱難。忙即放手,正色說道:「我真該死!既然敬愛姊姊,當以姊姊之意為重,如何今日愛極忘形,又自忘卻?以後再犯,請姊姊提我一聲如何?」
  無垢道:「事在自己,單我提醒何用?人非太上,孰能忘情?只要能有克己之功,稍微親熱,又有何妨?」
  鄧隱正色答道:「本來此時尚未拜師,仙緣遇合不知何日,理宜清心寡欲,同求仙業。與其圖那片時之歡,還是道成以後,永矢雙棲,要強萬倍。小弟業已知罪,姊姊不必試我。即此朝夕聚首,已出夢想之外,如何還不知足?此時業已悔悟,只請放心便了。」
  無垢見他意甚誠懇,心暗喜慰。知次日任壽必來,算是媒人,等行禮正名,將景應過,再在當地同居,靜候仙緣遇合。
  任壽聽了鄧隱之言,自是喜慰。雖覺女家兩姊應該到場,以為仙人不尚俗禮,也未在意。當下便向男女雙方道賀。
  鄧隱忽然驚道:「大哥眉毛怎麼長出好些?容貌越發清奇,真和畫圖上仙人一樣了。」
  任壽連日一心練劍,用志不分,有時雖覺眼角發癢,也未留意。聞言剛想起翠屏峰八字朱文,無垢已遞過一面鏡子。就手一照,果然雙眉長出寸許。
  忽聽門外瘋和尚笑道:「你二姑和大姑賭氣,一個也不來。我瘋和尚六根難淨,別的不行,難道就做不得女家媒人?」
  任、鄧二人聞聲,連忙出迎,瘋和尚已和秋雁一同走進。各人均有心事,想要求教,瘋和尚笑道:「先吃喜酒,到了桌上,再說不遲,我猴急著呢!」
  無垢正色道:「酒食現成,今日之事,全由神僧一人作主。我姊妹三人幾乎為此失和,總算隱弟尚知自愛,話已說定,不愁反悔。即便果如家姊所料,也不至於鑄成大錯。將來我夫妻如有危難,你卻要一力承當,全我們始終呢!」
  瘋和尚朝鄧隱看了一眼,苦笑道:「我也明知事非容易,但就是夙孽難了,落得苦修枯禪。只是顧得了頭也難顧尾,即便是我冤孽,也決不會誤你,放心好了。」說罷,又朝鄧隱看了一眼。
  任壽見他雙眉微皺,欲言又止,心方奇怪,無垢已然起身拜謝,隨請入席。賓主四人,一同起身。
  席設桃林深處臨溪一間大廳之內,靈鵑、秋雁早用五色桃花系上喜彩,裏外都是繁花佈滿,燦若雲霞。
  瘋和尚朝二女喝道:「好好桃花,被你兩個如此摧殘,只供一日之歡。何如留在枝頭,長久賞玩?你們也不怕造孽?待我瘋和尚為你們減消這場冤孽吧!」說罷,大聲喝道:「空山無人,水流花開,還爾真如,大觀自在。」
  喝罷,張口一噴,廳內外所結花屏彩幕上的花朵忽然連枝飛起,朝四外桃花樹上冉冉飛去。一時花雨繽紛,錦雲瀲灩,頓成奇觀,晃眼都盡。
  任壽方覺此舉雖然隱蘊無限生機,到底二人頭一天喜期,把一片繁華晃眼化為烏有。如在常人眼裏,豈非不祥之兆?偷覷鄧隱面容,果帶驚疑。無垢卻是笑容滿面,十分高興,連贊佛法無邊,真乃幸事。
  瘋和尚笑道:「桃花變落花,你幸我不幸,有什相干?快拿酒來!」
  鄧隱本來覺著掃興,因見無垢玉靨春生,笑語如珠,高興非常,全不以此為意。略微動念,也就放開。
  這一頓酒,直吃到深夜,瘋和尚又在席上沉沉醉臥。靈鵑、秋雁二女因姑娘新婚,暗運巧思,點綴風華,便請任壽陪著瘋和尚少坐。
  二女同引新人回房,隨把手一揚,那千百枝桃花樹上忽然現出無數宮絹花燈,齊放光明。望去燦若繁星,明燈萬盞,與花月爭妍;繁華富麗,花團錦簇,巧奪天工,耀眼生纈,奇麗壯觀,從來未有。
  二女各在前面撐著一盞宮燈,引導新夫婦同歸洞房。無垢只笑罵了一句淘氣,便和鄧隱起立,由二女前導,穿行燈海花林之中,往新房中走去。雲鬢仙裳,在花林中略一出沒,隨聽細樂之聲,笙蕭迭奏,響徹水雲,悠揚娛耳。
  任壽本想向神僧請教,但見瘋和尚酣睡未醒不便打擾,一時閑著無事。想到剛練太清仙法,功夫不純,何不利用時間,自行用功。
  任壽夙根深厚,想到就做,便在就地打起坐來。
  正當任壽人天交泯,萬念不生之際,忽聽瘋和尚道:「有人見到火坑就跳,有人就能離慾向道,泥就是泥,雲就是雲,我這個瘋子還是瘋子。」
  任壽心中一動,回顧瘋和尚重又呼聲震耳。
  聽和尚之言,仿彿是有感而發。在初,當任壽與鄧隱初結交時,分明鄧隱一心向道,不過幾日不見,就遇到這等佳事。表面看去,郎才女貌,然而人生繁華,萬裡雲煙,不過幾十春秋。遠不如早日拜見仙師,修道求真,來得個透徹乾淨。
  瘋和尚翻了個身,又道:「今天郎才女貌,他日骨枯形消。怎地眼睛只看到眼前?有人活著只為了眼皮供應,可憐呀可憐。」
  待任壽再看和尚,和尚不僅打著呼嚕,而且口中還吹著哨子,好不熱鬧。
  這不是講給自己聽的嗎?面前這位神僧,神通廣大,連自己的心思都看穿了。若不是早已答應余道人,仙師就在眼前,何必苦苦地等候?不過,做人要有原則,不能忘本,天下異人再多,余道人已是自己師父,踏破鐵鞋也要找到,怎可三心二意?
  瘋和尚一邊打著呼,一邊喃喃地說:「胡塗呀胡塗!修為靠自己,師父的師父又是哪裡來的?」
  這次任壽看得清楚,但是和尚話語含混,卻是聽不清楚。
  等了一會,和尚再也沒開口,只是鼾聲如雷,兩片嘴皮不住鼓動。
  任壽還擬再繼續打坐,但又怕錯失了神僧的開示。無意中瞄了一眼花燈,萬紫千紅,確是好看。突聞一聲輕雷響過,眼前倏地一暗,立有萬片錦雲,同自花間湧起。再定睛朝前一看,先前所見上萬明燈,已隨殘雲飛舞,同時消滅,無影無蹤。
  眼前只剩明月桃花,依舊爭妍,碧空千里,素魄流光。溪中泉聲潺潺,自成音籟,四外靜蕩蕩的。不特方才大片繁華美景,轉眼消歇,連方才賓主對談,良宵喜宴,仿佛均是夢境。
  回顧座上男女諸人,俱都不在。廳中殘燈孤懸,冷焰無光,瘋和尚在桌上仰面平臥。良朋相對,麗影雙雙,笑語如珠,柔情似水,只不過如夢如幻。
  任壽回憶前情,猛觸靈機,心中一動,若有所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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