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
  桃花牽孽債 男歡女愛不羨仙
  禁網累仙機 女怨男哀難為道

  任壽見和尚生得肥頭大耳,身材又矮又胖,偏穿著一件又肥又大的僧衣,拖著兩片破爛草鞋。走起路來絆腳礙手,無論如何也跑不快。如非先前目睹神奇,已經說好同行,自是不得不說話算話。否則,換在尋常,早已謝絕,先自上路了。
  任壽笑答:「除非老禪師不嫌棄濁骨凡胎,攜帶弟子空中飛行,要是地上步行,自信還能追隨。」
  瘋和尚哈哈笑道:「是真的麼?」
  任壽聞言,忽想起對方是有道神僧,自來真人不露相,如何能與打賭?忙道:「弟子怎敢放肆,只是急於回去,如蒙攜帶,無不唯命!」
  瘋和尚笑道:「你這人果然誠實,毫無虛假,我只好實話實說。道佛同源而異教,道家講究道法自然,多生累進,逐步修為。佛重明心見性,一念可結萬緣,而萬緣又生於一念。我昔年因自己嗔念未除,誤犯師規,被逐出門牆。這些年來受盡災厄危難,只為化果為因,消災去孽。
  「我結廬在西崑崙絕頂星宿海、唐古剌山黑風窩旁一座崖洞裏面,我有件事需你協助。你累世修為,不特根骨福緣並世無兩,為人更具至性厚德,言出必踐。若你答應,必須全力以赴,卻是反悔不得。」
  任壽一聽修道人應為之事,自無不允之理。便答道:「既是除惡積善,便無老禪師之命,只要知道,也是義不容辭。弟子遵命,到時必往便了。」
  瘋和尚道:「如此甚好。君子一言,駟馬難追!」
  任壽平日不輕然諾,話已出口,連答:「弟子怎敢食言。」
  瘋和尚又道:「向你借法寶的兩個老人,一名天都,一名明河,為人謹慎小心。他們想與你結為忘年之交,還寶時,如知你所答允之事,恐你涉險,必加勸阻,你卻不可聽從。」
  任壽忙著回見鄧隱,初意瘋和尚必用法力送其起身,比自己走要快得多。及見上路之後,只顧說話,走了一陣,還只過橋兩三里路,心正不耐。見他還在絮聒不休,忙笑答道:「弟子已然應命,任是何人勸阻,也無用處。」
  瘋和尚哈哈笑道:「有道是君子易交,小人難防!你那二弟鄧隱正與良友談心,故此想你到遲一點。既然忙著回去,可見為人忠實,毫無私念。早點到達,與此女先見一面,日後便於來往,使她早些見到奇珍也好。」
  說罷,把那又肥又大的袍袖微微一擺。
  任壽聞言,知要行法,忙即留神查看。見瘋和尚拉了自己,仍是並肩同行,開頭並未覺異,人也不曾飛起,依舊步行。
  不料走不一會,才看出雙方雖是從容緩步,但那迎面來的峰巒林樹,開頭看去相隔頗遠,不知怎的,一晃便到了面前。
  再往兩側一看,道旁山石林泉,真似急流奔騰,飛馬一般由兩旁倒退下去,快得出奇。
  瘋和尚笑說:「到了,各自去吧。」
  任壽聞言,驚望前面,就這回身轉盼,晃眼之間,人已行抵鄧家園林之外。再往林中一看,前面兩株桃花樹下,有一石製方桌,兩旁石鼓,對坐著鄧隱和一個妙齡女子。
  那女子生得長身玉立,美豔如仙,正與鄧隱相對下棋,旁邊放著幾件茗碗零食。女的固是極美,男的也是俊眉星目,面如冠玉,衣冠華麗,豐神挺秀。
  這時斜陽已快沉西,落日回光照在這兩株桃花樹上。人面華光,相映流輝,端的一對璧人,舉世無雙。
  任壽暗忖:「此時此地,本就畫圖無殊,哪裡再找這一雙神仙美眷去?此女定是申三姑無疑。看二弟神情,對於此女,似有情愛。聞說神仙夫妻同修的頗多,不知此舉於修為上有無妨害,如能夫妻同修,豈非佳話?」正代鄧隱喜幸,恐進去打岔,妨礙二人清談,意欲退回,回顧瘋僧已不知何往。
  任壽正尋思間,微聞少女低語道:「林外有人,許是你那位好友回來了吧?」跟著,便聽鄧隱高呼大哥。任壽知被發現,只得迎上前去。
  鄧隱見任壽腰掛雙劍,驚喜問道:「先聽老禪師說,大哥已將翠屏峰藏珍得到,高興已極。因他老人家滑稽玩世,說話瘋瘋癲癲,又像真,又像假,不曾明言,再問便被罵了幾句。雖知大哥才是神物之主,先還拿不準,誰知果然成功。小弟費了無數心機,日夜留意,均無所獲。大哥卻是水到渠成,不期而遇。可見神物有主,不是福緣淺薄的人所能妄想呢!」
  任壽見鄧隱本和女仙對弈,自一見面,目光便注雙劍之上,眉飛色舞,說個不完。忙笑答道:「這位可是申仙姑麼?賢弟怎的心粗,只顧高興說笑,也忘了向我引見?」
  少女已早隨同起立,站在一旁,聞言笑道:「妹子申無垢,任兄怎知賤姓?」
  鄧隱先開口道:「我真荒唐,只顧代大哥歡喜,忘了為雙方引見。姊姊不要見怪。」隨請歸座,又由左近搬來石鼓,三人同坐晤談。
  任壽恐鄧隱不肯多取,當著外人不便爭論,先未提議分寶之事。鄧隱早聽瘋和尚暗示,藏珍已被任壽得去,知其決不獨佔。便申無垢也聽人說過諸寶來歷妙用和得主的來歷,鄧隱又告以與任壽曾有成約,心中甚喜。
  任壽聽出鄧、申二人早知此事,又正索觀,便將玉圭、仙劍都取出來。一面解說前事,一面分別如法施為。因那雙劍罡煞之氣太重,先前幾乎闖禍傷人,只把青索劍拔出半截。無垢見那雙劍形制古雅,才一出匣,眼前霍地一亮,碧電也似,寒光逼人,耀眼欲花。
  無垢見任壽誠厚義氣,果如鄧隱所言。心想:「青索好似分與鄧隱,不知比這紫郢如何?」一時未曾深思,隨手拿起紫郢,將劍一拔。
  任壽正在說話,見無垢將劍拿在手內,本來想攔。因素不善和婦女相處,又想對方已是神仙一流,法力雖未見過,聽她侄女所說鄧隱被困情形和自己受迫試劍經過,兩個未成年的女兒已有那麼高法力,想必無害。況且對方既早得知藏珍來歷,此劍威力妙用,當所深悉,故不好意思攔阻。
  任壽方笑說道:「申仙子,此劍威力太大,恐把附近花木毀損可惜,不要全拔出來吧?」
  說時,申無垢已將紫郢拔出,只聽鏘的一聲龍吟,一道比電還亮的紫光已離匣而起。無垢萬不料此劍如此威猛,手才按住劍柄,便自離匣而出,力大異常。
  鄧隱在旁,見狀大驚,急呼:「大哥,快些收劍。」
  紫光電閃,尚有數寸未全脫出。申無垢一手緊握劍匣,一手正以全力強按劍柄,不令離匣飛出。偏她又無此神力,人已急得花容慘變,手都發抖。那只粉滴酥搓的右手,已被劍柄震破,鮮血直流。
  鄧隱心疼萬分,更不再計利害安危。情急無計,搶縱前去,雙手齊施,連劍帶匣,劈手奪過。口中急喊:「姊姊還不快丟!」說時,鄧隱早把劍奪過,覺著胸前微微一涼。因那劍震動之力,強大異常,鄧隱料知把握不住,連念頭也未容轉。耳聽申無垢在旁急喊,也未聽真,早連劍帶匣,朝側面猛甩出去。
  任壽大吃一驚,忙一舉玉圭,一片紅光,朝鄧隱面上飛來。緊跟著鏘的一聲,紫郢仙劍已化為一條紫虹,離匣飛起。劍光剛一暴長,那股紅光也由身旁飛迎上去,將劍光裹住。
  鄧隱回首一看,任壽滿臉驚惶,手持一片玉圭,由圭尖上射出一股紅光,先將劍光裹住。然後搶上前去,把劍匣拾起,插向腰間。再掐靈訣回收,手揚處,紫光忽然縮小,往匣中投去,鏘的一聲微響,便自合攏。
  任壽劍收到手,驚魂略定,方覺僥倖。再看鄧隱差不多成了一個血人,自肩臂以下,直齊腹部,鮮血直流。所穿內外衣,也隨傷處粉碎了一大片。這時,鄧隱已倒在無垢懷中,痛暈過去。
  無垢右手也是鮮血淋漓,左手扶抱著鄧隱,高呼:「任兄快來!二弟傷重,寒家頗有幾種靈藥,今日又蒙瘋老前輩贈了兩丸大小還丹,我意欲將他接往寒家調養。」
  任壽忙道:「如此甚佳,且先包紮一下再走。」
  申無垢道:「不必,倒是高空風大,適見玉圭尚可防護,擬請借我一用。」
  任壽看出無垢扶抱鄧隱,滿臉憂惶之容,好似關心已極。鄧隱斜倚無垢懷內,滿臉痛苦之容,雙目緊閉。知道雙方天生佳偶,經此數日患難,已種情根。
  鄧隱為救心上人,這一冒著奇險,身受重傷,越把芳心感動。
  任壽忙答:「二弟豪俠尚義,對友情熱。我和他萍水相逢,一見投緣,便成生死骨肉之交。藏珍本來因他而得,不意靈峰被人借去,不知何年始得珠還。原想將此寶連紫郢劍一齊分他,小弟只取青索一劍防身已足。既這等說,玉圭請仙姊先拿去,雙劍暫由小弟保藏,日內專程拜訪。等他傷好,再傳收發運用之法便了。」
  無垢接過玉圭,喜道:「人生最難得者知己,賢昆仲雖是異姓骨肉,這等義氣,實在少有。三日之後,他傷必愈。第四日正值中弦月上,臥眉峰天氣一向晴美,仙桃也必成熟。務請任兄早日光臨,同作平原十日之聚,共商日後彼此修為如何?」
  任壽見鄧隱傷勢慘重,雖知仙人靈藥醫治,不致危險,良友關心,終是憂惶。一聽無垢說得這樣把穩,心情略放。
  鄧隱忽然微呻,仰面朝無垢看了一眼,忽似有什警覺,面帶驚惶,想要掙扎起身。不料傷勢太重,血未全止,稍一用力,疼痛難忍,當時冷汗交流,忍不住「噯」了一聲。
  無垢將他抱住,微嗔道:「你此時傷勢甚重,非由我護送回去,靈藥調養,不能復原。否則,你那傷藥多好,愈後縱不殘廢,也是半身傷痕,多麼難看!我已和任兄說好,你我均非世俗男女,事貴從權。你那心意,我也知道,不必作態,這就走了。」
  鄧隱聞言,面上一紅,強笑說道:「姊姊待我恩重如山,我也無話可說,恭敬不如從命。方才我陪姊姊在此下棋,不願下人在旁惹厭,已全遣開。有勞大哥轉告他們,無須說我受傷,只說要隨申仙姑前往訪友,有個把月的耽擱。」
  任、申二人見他說時聲都疼得發抖,俱都心酸,不等說完,同聲勸阻,不令開口。
  無垢隨請任壽傳了用法,將玉圭一揚,發出一片紅光,將鄧隱護住。無垢匆匆說道:「三日之後,務請任兄光臨,妹子定當掃榻恭候。」說罷,取出一道靈符,手掐法訣,往外一揚。立有一片白光擁了男女二人,一同飛起,破空而去。
  二人剛走不久,書僮胡良便自過來,鄧隱受傷之事,他早在一旁看見。任壽見他知道,也未多說,轉問鄧隱臥眉峰經過,和男女雙方如何相識。
  胡良曾聽其主人說起、任壽仙福深厚,不久便有遇合,早就存有深心。當日又見紫、青雙劍的靈異,越發巴結。便把此行所知,全數說了出來。

  原來那日鄧隱無意中聽一相識多年的採藥人說起,在臥眉峰下發現一異人蹤跡。鄧隱一聽,便帶了胡良,一同尋了去。臥眉峰在武當後山,二人以前去過,但遍尋不見人蹤。因知報信人素無虛言,二人心終不死,繼續尋找。不幸當地又無廟宇人家,主僕二人只好先尋崖洞住下。
  到了夜間,鄧隱偶然出洞步月,忽聞花香,似桃非桃,不時隨風吹到。仰望銀河渺渺,玉宇無聲。大半輪明月已快偏西,清光四射,照得遠近山林光明如晝,知道時已不早。由於胡良年幼,體力不濟,鄧隱決定獨自一人行動。
  鄧隱回洞取了寶劍和隨身小包,借著明月清輝,順那花香走去。越往前走,花香越濃,越聞越像桃花,暗忖:「桃花哪有這好香味?莫非又有什麼靈藥仙草出現不成?」
  又走了一陣,轉入一個山環以內。忽然發現前面一條清溪,對岸萬樹桃花,正在盛開。月光之下望將過去,簡直成了一片花海,異香馥鬱,陣陣吹來。
  這本是鄧隱舊遊之地,以前來過幾次,只知左面絕壑盡頭有一條大瀑布略可觀賞。右面一帶均是童山禿石,乃臥眉峰後最荒涼的所在。但眼下所見,大不相同。不特未見這片桃花,連這溪流也未見過,怎會不到一年工夫,多出這等美景?
  那桃花香得出奇,又都是大樹,不是新栽,為數甚多,豈非奇事?如說把路走錯,不是舊遊之地,左邊絕壑瀑布分明和以前所見一樣,鄧隱越想越覺奇怪。因對岸花光濃豔,燦若雲霞,一心想去觀賞,也未仔細推詳。見兩岸相隔才一兩丈,縱身一躍,飛將過去。
  鄧隱落地一看,那桃花不下千百株,十九異種,從來未見。先沿花林走了一段,也未回顧身後。走不多遠,忽發現花林深處尚有人家,隱聞琴聲悠揚,頓觸夙好,便順花逕朝前走去。
  這時,琴聲忽止。鄧隱瞥見左側花林內,有三株桃樹並列,連理同生。別的桃樹均種地上,這三株連理桃花卻種在一座丈許方圓的花壇之上。繁花如焰,蔭被畝許,樹身也極高大。前聞異香,便由花中發出。
  這還不奇,最奇的是,每株樹上結著兩個大桃,竟和八九斤重的西瓜一般大小。芳香撲鼻,聞之心神皆爽。走到樹前觀賞了一陣,知是異種。先想連枝採走,劍剛拔出,忽想起先聞琴聲甚美,這裏種著許多花樹,此桃必是有主之物,如何妄採?
  心念一動,正待收劍回身,忽聽連聲嬌叱,同喝:「有賊」。
  鄧隱知被主人看破,誤為盜賊。少年心性,又愧又急,正待縱身出林,與之理論。猛覺眼前一花,一片雲光電也似急,已當頭罩下。
  鄧隱心中有氣,立時舞動寶劍,口中大喝:「爾等不可無理,聽我一言!」
  及至雲光上身,當時只覺身上一緊,耳聽風雷之聲四面湧來,才知不妙。鄧隱想逃無及,當時被人法力禁住,受傷倒地,行動不得。
  隔了一會,痛醒轉來,微聞少女問答之聲。
  一個說道:「都是你大題小做,硬說來人是賊,竟將所有埋伏一齊發動。誰知擒的竟是凡人,如今負傷這麼重,三姑急得無法,去往前山尋找瘋前輩,也不知能找到不能。聽大姑說,今年三姑不能見血,否則便有好些魔難。此人周身是傷,至今不曾醒轉,你看如何是好?」
  另一少女氣道:「你只會說現成話,也不想想,此人連越四層禁制,並還直入仙桃壇。不特通行無阻,我們竟無絲毫警兆。如是歹人,這個責任,你我擔當得起麼?」
  前一少女沒有還言,停了一停,忽然吃驚道:「三姑已然回來,也不知找到瘋老前輩沒有?怎還帶一小孩同回?」
  鄧隱暗中偷覷,見天已大明,自己身臥錦茵之上。室甚清潔,淨無纖塵。朝陽斜照,滿窗壁上,花影橫斜,時聞異香。室中陳設,尤為清雅華美,比起自己家中,另具一種高華出塵之致。說話兩少女年約十三四,容貌均極美秀,看去靈慧異常。
  鄧隱回憶昨夜經歷,主人分明是位女仙,看那法力何等神妙。心念才動,眼前倏地一亮,門外走進一個年約十八九的白衣少女。那相貌之美,令人眩目。本就貌比花嬌,人同玉豔,又穿著一身雪也似白淡裝。通身霧縠冰紈,鬢邊插著一朵淡紅色的桃花,互一陪襯,越顯得容華絕世,光豔照人。
  鄧隱正待偷看下去,猛想起此是神仙中人,自己不合誤入禁地,致蹈危機。蒙她恩憐,代為醫治,也許從此能為入幕之賓,可以常見玉人顏色。開頭如不莊重,一被看輕,從此再見無期,休想親近。甚或被她逐出,身負重傷,如何回去?
  鄧隱見少女目光炯炯,便故意問道:「此是何地,我怎得到此?」隨說,便要掙起,覺著周身傷痛如折,只得咬牙暗忍。
  少女似不過意,含笑搖手道:「尊客昨夜誤入禁地,我一時不察,誤當惡人。此時傷勢頗重,千萬行動不得,少安勿躁。只等日內取來靈藥,當時便可復原。」
  鄧隱仍說:「素昧平生,不便驚擾。稍微受傷,並無妨害。」一面拼受奇痛,暗用苦肉計,強行坐起。方要開口,似見少女把嘴微努。旁立二女見鄧隱想要下地,疼得頭上熱汗直流,雙雙搶上前去。
  內中一個嬌叱道:「你這人怎不知好歹?我三姑憐你無辜受傷,於心不忍。只想問你怎能毫無動靜,越過四層禁制,是否有人指點?還不與我睡下,找死不成?」
  女主人微慍道:「你讓客人臥倒靜養,何必多言?」
  鄧隱本心巴不得能夠不走,原是故意做作。因為機智靈敏,能夠忍痛,裝得極像。再說,也實疼得禁受不住,只得裝作無奈,由二女扶住,緩緩臥倒,略微喘息。
  女主人隨去榻旁椅上坐下,笑問:「尊客緣何至此?」
  鄧隱本想說遊山至此,忽想起少女回時,似見胡良隨在門外,便說:「在下鄧隱,與小僕胡良父子,住在前山桃花坡。因自幼好道,聞此地有異人出現,特此來尋。敢問仙姑法號?」
  主人點頭微笑道:「我名申無垢,大姊無妄、二姊無咎,均是散仙。自己雖在修為,功力太淺,為此大姐設下隱形禁制。這前四重禁制均極厲害,不知你怎會從容走入,致生誤會?」
  鄧隱道:「在下凡夫俗子,毫無道法,不知何謂禁制?」
  無垢又問:「你所尋的是什麼異人?是個瘋和尚嗎?」
  鄧隱道:「不,是個中年道人。」
  無垢道:「既然如此,你先休息吧!我還要去找人呢。」
  無垢怕鄧隱過累,便令二女取了一些酒果,與鄧隱吃了,自行離去。
  鄧隱自見申無垢,便心有所屬,巴不得能借養傷,多留些日。因料對方是神仙中人,言行稍微失檢,立是禍事,心中儘管愛極,表面絲毫不露。又因前些時服過朱果,自信體力頗健,一二日內,便無藥可治,也必痊癒,並不擔心。
  無垢出身世家,兩位姐姐都是成名散仙。由於無垢蘭心蕙質,仙骨仙根,大姐無妄看出她未來成就遠大,但是塵緣也重。基於自己雖非邪道,終不是玄門正宗,難免受外魔侵擾。為了三妺的前途,特將她安排在此,設下多重禁制,以待仙緣遇合。
  無垢多才多藝,無所不通,愛花喜飲,更嗜琴棋。尤其是自負絕色,眼界極高,任誰都瞧不起。多年來,獨自住在這片仙山福境中,只有靈鵑及秋雁二婢相伴。仗著兩位姐姐傳授的一點道法,清修自娛,倒也其樂融融,一點也不覺得寂寞。
  這次鄧隱誤闖禁地,被禁法所傷,無垢很不過意,特令二婢將鄧隱抬至客室。先覺鄧隱受傷可憐,人又那麼英秀謙和,好感頓生。再一觀察,鄧隱日在苦痛之中,除睡夢中略有呻吟之聲而外,平時相對,不特沒有絲毫怨意,反覺打擾主人,顯然是個君子。
  次日午後,無垢做完功課,為防客人煩悶,自己也正無聊,偶往清談。無垢談起琴棋二事,鄧隱居然也是會家,琴箏更是鄧氏家傳,談來頭頭是道。無垢大為讚賞,雙方越說越投機。初會不過半日,無垢已看出鄧隱不願她離開,只一見面,立時喜動顏色。
  第四天上,鄧隱說起,將拜前輩地仙樗散子為師,翠屏峰朱果已被服食,只洞中藏珍尚未尋到。現有一好友,名叫任壽,現在家中養傷,只等痊癒,同往搜尋,必能如願相償。無垢前兩月曾聽兩位前輩仙人說起此事,知道未來珍寶主人,具有長眉異相。
  鄧隱是個美男子,雖與所說不符,但知此事十分隱秘,千餘年來均無人知。新近有人在東海發現一座神碑,上有古仙人所留偈語。幾經猜詳,才知道寶藏武當後山,真實地點仍無人知,只知內有紫、青雙劍和那靈藥仙草。鄧隱一個凡人,如無絕大福緣,怎能將朱果得去?
  雙方夙世情孽,本難避免。無垢初見鄧隱時,已覺此人不惡,心生憐惜。哪再經得起鄧隱深心巧計,儘管愛到極處,始終隱而不露。除談道論琴,旁及種花下棋諸事,鄧隱辭色始終莊重,目不邪視。
  幾天過去,二人情分漸厚,鄧隱這才說到心中仰慕,意欲仰攀交遊。為便日後時常來往,希能結為異姓骨肉。無垢情愫早動,立即允諾。因無垢年長一歲,成了姊姊。鄧隱固不願無垢離開一步,無垢也由不得具有同感,只要功課一完,立時往晤。
  有次在撫琴時,無垢看出鄧隱的傷勢嚴重,但他為求相聚永日,強自忍耐。無垢想起兩個侄女往前後山窮搜瘋和尚下落,至今未見。如非鄧隱曾服朱果,似此重傷,早成殘廢。一時關心情急,不由現於辭色。
  鄧隱見狀,慌道:「好姊姊,你對我如此恩深義重,百世難忘。便死在姊姊手內,也所心甘。你這等愁急,豈不使我痛心?」
  二人連日相處,形跡親密,早無嫌忌。這時鄧隱斜倚榻上,無垢為了陪他,並同練那指法,橫琴在側,相隔甚近。鄧隱早望著那一雙纖纖玉手、青蔥也似、粉鑄脂凝、柔若無骨。恨不能把握它一下,才稱心意。
  無奈無垢儘管笑語從容,神情親切,但是風度嫻雅,容止自然莊靜。雖是豔光照人,仿佛暗中具有一種正氣,使人愛中生敬,不敢絲毫忤犯。鄧隱偷覷玉人顏色,知道打鐵須趁熱,否則良機頓失。
  當下,鄧隱就勢把手伸過,握住無垢的玉手慨然說道:「實不相瞞,姊姊乃天上神仙,無論心性為人,容華氣度,均是古今所稀,由不得使人刻骨傾心。但是人生朝露,終歸黃土,小弟不才,向道心堅,只等仙師回山,便請正式收容。不料如今遇見姊姊,如非受此微傷,小弟濁骨凡胎,怎能與天上神仙結為骨肉?我別無他求,只望姊姊視我如弟,將來名山修煉,常共往還。再如機緣巧合,道業相同,道成以後,能得同在一處,常奉顏色,便是萬分如願了。」說時,始終握著無垢玉手不放,一面強攝心神,一面查看玉人喜怒,暗中領略柔肌涼滑之妙。
  無垢始終神色自若,手也未撤。聽完,冷笑道:「那夜你被擒時,已受煞火的傷,又連受這幾天痛苦,還嫌不夠麼?」說罷,玉容微變,把手一甩,振衣欲起。
  鄧隱看出無垢發怒,急得驚魂皆顫,忙即縱身下榻,撲地便拜。剛急喊得一聲:「姊姊不要生氣。」
  急切間,鄧隱忘了身負重傷,如非預服朱果,命都不保,如何能用猛力。第二句話還未出口,便痛暈過去。無垢先還疑他做作,二女恰又奉命尋人未歸,負氣未理。
  無垢待了一會,看出人已斷氣。試揭上衣一看,傷處已然焦黑,皮肉好些腐爛,其狀甚慘。想起連日相處情景,再一仰望對面牆上的鏡中人影,暗忖:「自己天生國色,我見尤憐,何況男子。似他這樣相處多日,雙方形跡如此親密,始終以禮自防,從無一句戲言,已是難得。因為希圖時常相見,竟能強忍痛苦,至於數日之久,可見情深愛重,癡到極點。
  「便是今日吐露心腹,也不過是想將來一同修煉,永為骨肉之交,脫略形跡,常得相見而已。他因見我發怒,定疑從此輕視,將與絕交。看那情急縱撲之狀,分明此舉傷心太甚,連本身利害安危全未顧及,以致疼死過去,於心何忍?」
  想到這裏,無垢心腸一軟。回憶連日經歷,覺著此人不論心性言動,學問識見,以及琴棋諸藝,無一不是上品。無垢越想越生憐憫,四顧無人,只得親自動手,準備將他扶上床去。
  無垢喚了兩聲隱弟,鄧隱未應,顯係傷重昏迷。無垢便伸出玉臂,將鄧隱抱起。這時,無垢猛覺鄧隱身體向她胸前靠將過來。無垢不禁氣道:「原來你是假的!」
  鄧隱傷痛是真,斷氣是假,待身被抱起,索性就勢溫存。誰知無垢也已警覺,鄧隱不顧周身奇痛,嚇得將手連搖,急喊:「姊姊不要多疑,我是剛醒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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