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回
  觀音寺夫妻重聚面

  話說石生自發身之後,一年捷取,就放了南陽府的刑廳。三年俸滿,轉升了四川成都府的知府。到任兩月,秋英春芳二位夫人因路上經了些險阻,許下在觀音堂還願。先差衙役來對廟中老尼說知。那老尼就打掃了殿宇,預備下茶果。分付翠容道:「聞說這兩位太太,俱係妙年。我年邁耳沉,應答恐不利便。一會來時,我祇在神前伺候。一切照應,俱託付給你罷。」翠容應過。
  住不多時,衙役進來說道:「太太的轎已到山門口了。師傅們速出去迎接迎接。」翠容聽說整容而出。兩位夫人已經下轎。翠容向前稟道:「小尼失誤遠迎,乞太太見諒。」秋英答道:「俺特來還願,還要仗託師傅的法力。如何怪你。」翠容陪著兩位太太,先到了佛前拜過。然後到觀音殿內上了香燭。發了錢箔。老尼誦平安經一卷。兩位太太方纔磕頭起來。向老尼謝道:「有勞師傅祝贊。」老尼答道:「太太到此,理應伺候。但老尼年邁耳沉,叫小徒陪太太禪堂裏喫茶罷。」
  翠容陪兩位太太,到了禪堂裏坐下,把茶果獻上,自己卻在下面站著相陪。秋英心中打量,暗忖道:「看這個尼姑舉動有些官樣大方,分明是個宦家的氣象。如何落在廟中?」因問道:「師傅貴庚幾何了?」翠容答道:「虛度三十歲了。」秋英太太又問道:「你是從小出家的,還是半路裏修行的?」翠容答道:「是半路投來的。」秋英又問道:「你係何處人?為甚麼來到這裏?」翠容道:「說起來話長,恐二位太太厭聽。」秋英道:「這卻無妨,你說俺纔明白哩。」翠容道:「小尼是黃州府羅田縣人氏。」秋英又問道:「你曾有丈夫嗎?」翠容道:「有。」秋英道:「姓甚名誰,是甚麼人家?」翠容答道:「拙夫姓石名茂蘭,是個廩生。公公石峻峰,係兩榜出身,做過長安縣知縣。後升廣西柳州府的知府。」秋英太太便道:「這等說來,你真是個宦家的娘子了。失敬失敬。」就讓他在旁邊裏坐下。春芳聽見提起石茂蘭三字,心中詫異。兩眼不住的向秋英盡覷,秋英祇當不睬。又問道:「你為何一個女流就來到這裏?」翠容答道:「公婆不幸早逝,後被奸人陷害。因公公在長安居官時,有河一道失誤挑修。文提石郎變產修河,一去二年並無音信。後有長安縣的關移說石郎已經病故了。對門有個王詮,要娶小尼為妾。暗地著人,把小尼的母親治死。小尼欲報母仇,因假為應承。幸有觀音老母,賜給神藥一包,名為催命丹。及至到了他家,把這藥向那人面上灑去,那人就立時死了。小尼那時正要逃走,忽被一陣狂風,刮到這裏。因此修行,不能回家,已數年了。」這正是:
  訴盡從前艱苦事,漸啟後來亨通緣。
  秋英太太道:「你丈夫姓石,我家老爺也姓石。你是黃州羅田縣人,我家老爺雖居襄陽,原籍也是黃州羅田縣人。你丈夫既然是個秀才,說起來我家老爺未必不認的他。回去向我家老爺說知,如有人上羅田縣去,叫他把你丈夫或存或沒,再打聽個的確。設法送你回籍如何?」翠容謝道:「多蒙二位太太垂憐。」兩位夫人各送了二兩銀子的香資。翠容送出山門,上轎而去。
  兩位夫人回到內宅。秋英向春芳道:「今日在廟中見的這個尼姑,定是翠容姐姐無疑了。」春芳道:「若不是他,如何知得這般清楚。」晚間石生歸房問道:「你兩個還過願了。」秋英答道:「願是還過了,俺卻見了一樁異事。」石生問道:「甚麼異事?」秋英道:「今日廟中,見了一個連毛的尼姑。年紀不過三十。問其來歷,他丈夫的姓名籍貫卻與相公一般。你說前妻翠容姐不知死在何處?據今日看來,還是活在這裏哩。何不速去接來,以圖完聚。」石生沉吟道:「接是不難,恐未必的確。尤不可造次,下官職到黃堂,屬下有多少官員,城中有多少紳衿。突然認一尼姑為妻,恐惹人恥笑。」秋英答道:「相公差矣,夫婦一倫,本諸性天。避小嫌,而忘大倫,何以為人。公祖統馭萬民,不認斷使不的。你若是信不真,明日權當齋僧,親去一看。如果然不錯,就接來罷了。」石生依允。
  到了次日,石生率領人役,往觀音堂內齋僧。進的廟來,先參拜了佛像。驚異道:「這尊佛像,好與襄陽化緣的老僧相似。轉入後殿行禮已畢,走到公案前坐下。把廟中幾個尼姑叫出來從頭點名。點到翠容跟前,石生一看,果然是他前妻房翠容。翠容一見石生,明認的是他的丈夫,卻不敢相認。石生問道:「夜日太太回宅,說有一個出家的尼姑,係黃州府羅田縣人。就是你嗎?」翠容答道:「正是小尼。」石生道:「現今有本府的一個親戚姓吳。他是羅田縣城裏人,不久他的家眷回家。本府接你到我衙中,叫他攜帶你同船回去。你意下如何?」翠容謝道:「多蒙太老爺的恩典。」石生齋僧已過,回到宅中。對秋英、春芳說道:「果然是我前妻房翠容。我已許下,明日去接他。」秋英道:「如此纔是。」石生道:「但恐來到,有些不妥,叫下官卻作難了。」秋英道:「天下原有定禮,妾雖無知,頗曉得個尊卑上下。接來時,自能使彼此相安。相公無容多慮。」閑言提過。
  到了次日,石生適值撫臺提進省去。秋英便著人役,打著全付執事,抬著四人大轎。差了兩個管家婆去接翠容太太。他與春芳姊妹二人,卻在宅內整容相候。及至接回來,轎到宅門,翠容方纔下轎。秋英、春芳兩個向前緊走幾步,伏身稟道:「賤妾秋英春芳,迎接太太。」翠容連忙上前,兩手拉住。說道:「奴乃出家賤尼,石郎還未知肯相認否?二位太太,如何這等恭敬。」秋英道:「妾等已與老爺說明,那有不認之理。但老爺適值進省,妾等先把太太接進宅來。俟老爺回署,好合家完聚。」就把翠容讓到中堂,延之上座。地下鋪上氈條。秋英春芳兩個轉下,並肩而立。讓道:「太太請上,受妾等一拜。」房翠容回禮道:「奴家也有一拜。」彼此拜禮已畢。翠容向秋英春芳道:「奴家若非二位妹子引進,何由得見天日,嗣後祇以姊妹相稱,切莫拘嫡庶形跡。使我心下不安。」秋英道:「尊卑自有定分,何敢差越。」三個從此,彼此相敬相愛。轉眼間,不覺數日了。
  石生自省回署,進得後宅,秋英迎著說道:「房氏太太已經接來數日了。老爺進來相認罷。」石生見了翠容抱頭大哭,秋英春芳在傍亦為落淚。翠容向石生道:「你為何捎書叫我改嫁?」石生道:「書是假的。」翠容又道:「長安縣的來文,說你已經死了。」石生道:「文也是旁人做的。」石生問翠容道:「怎麼你能來到這裏?」翠容把從前情由,自始至終,說給石生聽了。石生也把秋英春芳配合的情由,也說給他聽。翠容道:「我祇說這兩位妹子是你另娶的,卻不料世間竟有這等出奇的姻緣。」石生向翠容道:「你為我受盡折磨,他兩個的靈魂與我同過患難,情意一也。大小之分,任憑夫人所命罷。」翠容說道:「妾雖妄居□□,幸得離而復合,吾願足矣。嗣後家中一切大小事務,俱叫他兩個執掌。俺總以姊妹相處,講甚麼大小嫡庶。」石生道:「夫人既能這樣,日後下官定請三付冠誥,封贈爾等。」
  翠容又向石生道:「妾在患難之時,曾蒙菩薩點化,到得此處。又多承老尼照理。曾許下團圓後,重修廟宇,酬謝師恩。望相公先領妾去參拜一番。不知準否?」石生應允。著衙役先去向廟中老尼說知。衙役回來稟道:「觀音寺祇剩得一座中殿,兩邊廊房、前面的佛殿、後面的禪堂俱成空地。連老尼也走去杳無蹤影了。」翠容方知這老尼就是菩薩變成的。佛殿禪堂俱是菩薩布置的虛景。遂叫人重修廟宇。不題。
  石生一日在衙中無事,與三位夫人坐著閑談。庭前有老槐一株,石生以此為題。叫三位夫人聯句,作詩一首。石生先詠道:
  回憶當年徒奔波(蘭),古槐影下堪婆娑(翠)。
  勁枝雖被春光早(英),柔條還沾雨露多(芳)。
  綠作復雲葉茂密(蘭),黃應秋日氣沖和(翠)。
  勢成連理有緣定(英),何必誦詩慕伐柯(芳)。
  又一日,石生登峨眉山。到了山上,往下一看,形勢崇高,如在半虛空中。又向四下裏一望,但見層巒疊峰,袤延八百餘里。石生一時興發,遂拈筆題詩一首道:
  懸崖萬丈梯難升,峭壁轉回須攀藤。
  一帶連岡形險巇,兩峰對峙不騫崩。
  白龍日繞池中躍,夜晚遙望放錦燈。
  四蜀固多叢繭處,此較劍閣尤崚嶒。
  題詩已完,往前走到一座古剎前,名叫華林禪院。意欲進去一看,和尚聽說,打掃了一座干淨禪室。把石生迎到裏邊去。經過大殿山頭旁,有一個小角門。忽聞一陣異香,從中吹出。石生到禪室裏坐定,問和尚道:「你前邊小門裏鎖的房子,盛著甚麼東西,氣味如此馨香。」和尚稟道:「無甚東西,內有一座禪堂。相傳百餘年前,有一位老師傅坐化到裏面,至今並未葬他。裏外門俱是他親自叫人鎖的,說下不準人開。這些年來,也沒人敢動。又相傳這位師傅已經成佛。常與觀音老母虛設法象,點化愚人。留下四句禪語,並無人解得。石生道:「取來我看。」和尚從櫃中,取出一個紅紙帖來,遞與石生。拆開一看,上寫道:
  似我非真我,見我纔是我,煩我曾留我,遇我豈負我。
  石生暗想道:「這莫不是襄陽化緣的老僧嗎?」叫和尚開了角門,進裏一看。見禪堂門上,貼著一道封皮。上寫著「門待有緣開」五個字。揭去封皮,開了房門。當門一張大床,床上有一位坐化的老僧。渾身盡是塵土,背後貼著個紙條。寫著道:「坐化人即是化緣人。」叫人掃去土塵,仔細一看,就是那化緣的老僧,面貌如生。石生拜道:「此乃羅漢點化我也。」下了山來,就命人立時重修殿宇。把坐化的老僧妝塑金身,送在裏面,焚香供養。石生一家團聚不題。
  不知馗兒轉生還能相見否?再看下回分解。
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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