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
  鳴師冤質訟督憲堂

  話說馗兒到得撫院門前,打聽了一番。撫院並不出門,又非放告的日期,無路可投。祇得把信炮點著了一個。一聲響時,裏邊大人聽的炮響,霎時升堂。開了大門,聲聲喊道:「鳴冤人投進。」馗兒不慌不忙,走進前來。祇見堂規威嚴,人役森列。暖閣內坐著一位大人。馗兒近前跪下說﹔「民子初開,向上一遭。」早有茶房接去,送在公案桌上。大人從頭看了一遍問道:「你是何處的人,石生緣何叫你替他告狀?」馗兒回道:「小人是襄陽府城裏人,石生係小人的師父。他現在監中,家中並無別人。因此小人代師鳴冤,望大人垂鑒。」撫院道:「你怎小小的年紀,卻敢這樣放刁。魏大人在京都,石生視□□風馬牛不相及。石生被獄,或為別事。你說係魏大人唆撥,那是憑證?」馗兒回道:「魏太監專權弄勢,人所共曉。因去歲魏太監的家人,買去身師畫圖一張。上面有題得律詩四句。詩中有群奸草茅等字。他就說是譏誚的他。轉託學院,把身師拿到監裏。考完時還要解京究處。小人所供,俱是實話。並無半句誣捏。」撫院道:「依你所供,是一派的胡說。著人給我推出門去。」人役聽說遂把馗兒拉著,向外就走。
  撫院猛然看見,馗兒在日光之下走著,並無照的人影。便立刻叫道:「快把他帶回來。」馗兒聽說,轉身回到堂前。從新復又跪下。撫院發怒道:「從來陰鬼無影,本院坐的是朝廷法堂。你是那裏的山精水怪,白日青天,竟敢在此胡鬧。叫左右給我拉下去打。」左右人役,把馗兒扯翻在地。喝聲「行杖」打下一板去,是一股白氣,打到三十,並無半聲叫苦。及至放起距躍曲踊,倍覺精神。撫院大怒,叫聲:「給我夾起來。」人役聽說,將馗兒放倒,把腿填在夾棍裏。直夾了有三個時辰,方纔解去。馗兒神色依然如初。撫院道:「這分明是鬼無疑了。」著家人到宅內取出天師禁鬼符一道,貼在馗兒胸前。又用紙使印一塊粘在馗兒背後。從來陰鬼,原怕天師的法符,朝廷的印信。竟把馗兒一時制的不能動轉了。遂著人送入監中。分付禁卒,留心看守。
  卻說馗兒在監中,坐到三更時分。揭去身上的符印,逃出監來。正要尋個去路。忽聽得街上傳鑼響亮,人役喝道之聲:卻是本省城隍出來巡街。唬的馗兒躲藏在個更棚裏。城隍走的相近,叫聲「住轎。」分付鬼卒道:「此處有甚麼冤鬼,竟致得怨氣沖天。給我搜來。」鬼卒過去一搜,就把馗兒帶到轎前,跪在地下。城隍問道:「你是何方的遊魂,敢在這個去處作怪。」馗兒就把石生被害,並他代為鳴冤的情由,一一稟知城隍。城隍道:「據你所供,這番意氣卻有可取。但你的年紀,甚是幼小。常在陰司裏飄飄蕩蕩,何年是個出頭的日子。依本府看來,不如把你送在一個富貴人家,脫生去罷。」馗兒問道:「蒙太爺垂憐,小人感恩不盡。但小人有兩個姐姐,現在襄陽。業師石生,還在監中。小的轉生以後,就再不得見面了。」說罷,痛哭。城隍又分付道:「你也不必如此悲戚。你那兩個姐姐與石生係有夙緣。不久,即成夫婦。剩你自己,何處歸宿。魏賊一干奸人,不久禍事將近臨頭,冤也不必你鳴。你姊妹師徒,日後重逢有期,無煩過為留戀。」叫鬼卒「把他送到杭州府錢塘縣裏,程翰林家投胎託生去罷。」鬼卒得令,領著馗兒,起陣陰風,一直去了。
  卻說程翰林名謙,學撝光。是一個翰林院侍講。曾點過兩次主考,做過一任學院。因他母親年邁,告終養老回家。年紀不過五十歲,一妻一妾。夫人蘇氏,生得一子,名喚程炘。生來姿質魯笨,念書念到十七八歲,總不明白。屢次應考,盡落空網。程翰林在前也不知道他兒子是個何等樣的學問。及至回家,逐日盤問。方纔知他不通。凡做一篇文字,功夫必須兩天。程翰林也懶於給他改抹。
  側室柳氏身懷重妊。八月十三日,夜間時當分娩。蘇氏夫人聽說,著人請下穩婆。房中點上燈燭。叫丫頭媽媽,緊緊在旁邊伺候。他也不住的時來照看。鬼卒領著馗兒的靈魂,早在門外等候。及至時辰將到,鬼卒把門上的簾子一掀,馗兒往裏看時,祇見床上坐著一個少年婦人。聲聲叫疼,旁邊一個穩婆緊相依靠。住的卻是朱紅亮槅的好房子,纔到回頭,被那鬼卒一把推到床上。呱的一聲,早已投胎落草了。穩婆抱起來看,乃是一男。蘇氏夫人不勝歡喜,遂報喜於程翰林。程翰林也甚是欣幸,就起名叫做程燂。馗兒投生之時,卻未曾喝過迷魂湯,心裏極是清白的,但輕易不敢說話。過了三朝、滿月,漸漸的添了些見識,卻總不想家。長到一兩歲,祇會認人,不能出語。程翰林夫婦恐真是個啞子了,卻也無從問他。
  一日,程翰林與程炘在書房裏講書。家人來請喫午飯,適值程燂在書房中玩耍。心中想道:「我哥哥年紀已過二十,連個學還不能進。必定是文章不好,我找出來看看方妥。遂把外門關上,走到屋裏,上到椅子上。就書裏翻出三篇沒動筆的文章來,看了一遍。不覺大笑道:「這等文字,無怪乎不能進學。」就磨了磨墨,把筆膏了膏,大批大抹,頃刻之間,把三篇文章登時看完。末後題了一首七言律詩,以代總評。其詩云:
  軋茁殊屬太支離,外落孫山固所宜。
  書讀五車方為富,文成七步始稱奇。
  少年不受懸梁苦,老歲無聞後悔遲。
  從此問津尚未晚,將來應有入彀時。
  評完了,卻把三篇文章仍舊放在書裏。下來椅子,開了門,就往院裏去了。卻說程翰林喫飯已完,領著程炘,仍來書房裏坐下。程炘見他的書放的不是原舊去處。便拿過來,掀開一看。見三篇文章,俱經動了筆。心中詫異道:「這是何人,敢來作踐我。」就送與他父親一看,程翰林觀其批評恰當,詩句明白。但字畫不成個頭。心裏也甚是異樣。遂叫看門的來問道:「我去喫飯有何人書房裏來?」看門的回道:「並無外人,祇二相公進來,關上了門玩了一會,就開門出去,上院裏走了。」程翰林心裏疑惑道:「沒的就是他不成?」回到院內,叫過程燂來。追問道:「你哥哥書房中的文章,是你給他看的麼?」程燂祇是搖頭。程翰林道:「夫人,你再仔細問他。」蘇氏夫人,千方百計,嚇逼不過。不覺開口應道:「是孩兒偶然作孽。叫父親大人不必疑怪。」程翰林夫婦二人,見程燂口能說話,且通文理,心中又驚又喜。
  一日,程翰林考問程燂五經左史,以及諸子百家等書。左右根尋,總盤詰不住。程翰林方知程燂前世是個無書不讀,無一不會的個成學。遂向夫人蘇氏說道:「此子日後,必能大振家聲。斷不可以庶子待他。」蘇氏夫人答道:「這是不消你說的。」就與程炘同在一個書房裏念書。這程炘是哥反受兄弟程燂的教訓。朝漸夕磨,一半年間,把程炘剔撥得也明白了。遂與程燂同年入了邑庠。
  卻說這程翰林家,有一件傳家之寶,乃金如意兩枝。前十年時,程夫人夜夢一女子,年紀不過十六七歲。進他屋裏,拿去金如意一枝。說道:「程太太,我暫且借去一用,十年以後,定來奉還。」天明看時,果然少了一枝。左找右尋,並無蹤影。沒去已久,也不提了。及至程燂受生以後。程夫人又在佛前討得一簽。其佔云:
  玉麟成雙非無緣,如意一支暗引前。
  寶物還家可坐待,何妨借去已多年。
  程夫人把這簽帖拿給程翰林看。程翰林道:「燂兒日後成人,或者給你復看此物,也未可定。」不提。
  話說這程燂進學,年祇八歲。到十歲就補了廩。十二三歲就成了錢塘縣的一個大名士。事親至孝,待兄甚恭。日與程炘兄弟兩個,奮志讀書。但家中人提起師弟兩字來,他就不覺泣下。說起姊妹兩字來,他便終日嗚咽。父母問其緣故,總不肯說。程翰林料其事係前生,以後夫婦二人從此也再不問他了。馗兒轉生,暫且不提。
  但不知秋英受罪如何?再看下回分解。
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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