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回
  富監生誤投陷人坑

  話說石生夜間教書一事,雖不肯向人說出,然亦終難隱昧。太平巷東北鼓棚街上,有一個黌門監生,姓蔡名寅字敬符。家道殷富。太平巷西頭面北大街有他綢緞鋪一個,本錢約有六七千金。日逐上鋪,定經過石生齋前。又常買他的字畫,因此與石生相熟。一日晚上回家,走至石生書齋。聞裏面書聲朗朗,並非一兩人的聲音。蔡寅心中異樣道:「石九畹祇他自己,何念書者之多也?莫非收了幾個徒弟嗎?」到了次日,街上遇見石生問道:「九畹兄近日收了幾位高徒?」石生答道:「祇弟孤身一人,有甚徒弟?」蔡寅道:「莫要瞞我。」石生道:「你若不信,自管來看。」蔡寅終是疑惑。又一日晚間來到此處,竟把門叫開,到屋裏看了一看。果然祇是石生,並無別人,心上愈加驚異。暗暗想道:「石九畹器宇軒昂,學殖深厚,或者後當發跡,默有鬼神相助,也說不定。」從此見了石生分外的親敬。
  蔡寅有個妹子,年屆十六。姿色傾城,尚未許人。蔡寅向他母親說道:「石公子目下雖然厄窮,日後定然發跡,不如託人保親,把妹子許了他為妥。」其母答道:「石生半世淪落,何時運轉。婚姻大事,不可苟且。我自留心,給他擇配。這事你卻不必多管。」蔡寅閉口而退。
  一日蔡寅在鋪內算賬,過晚回家,時已鼓打二更。走到石生齋前,聽得內裏書聲,不忍舍去,又聽了半個時辰。轉身走到太平巷東頭,剛纔往北一拐,路旁過來了四個棍徒,上前攔住道:「蔡大爺怎晚纔回家嗎?」蔡寅答道:「正是。」那一個說:「天還不甚晚,請蔡大爺到舍下坐坐,俺去送你。」遂把蔡寅領到一個背巷裏去。那人叫開大門,讓蔡寅進去。蔡寅留心一看,見不是個好去處,撤身要走。那裏容得,祇見四個人把蔡寅推推搡搡,架到屋裏。外邊的門戶俱關鎖了。蔡寅見他四個甚是兇惡,也就不敢十分強走了。
  那人把蔡寅延至上座,他四個在兩旁相陪。大酒大肉,登時喫起。蔡寅說道:「弟與兄等雖係同城,未曾識面。叨承厚擾,何以相報。請問兄等尊姓大名,異日好相稱呼。」這個說:「我叫秦雄西。」那一個說:「我叫楚旺南。」一個說:「我是魯挾山。」一個說:「我是齊超海。」秦雄西道:「俺四個係拜的把子,俱是肝膽義氣朋友,素聞蔡爺的大名,故斗膽邀來一敘。」說話中間從裏面走出兩個妓女來。楚旺南叫道:「你兩個過來,陪著蔡爺喫酒。俺們轉一轉來。」二妓女走到蔡寅面前,深深道了個萬福。就坐在兩旁。那四人轉入裏面去了。蔡寅問道:「二位美人尊姓台號呢?」大的答道:「賤妾姓白名喚玉琢。」小的答道:「賤妾姓黃名喚金鑲。」蔡寅見了這兩個妓女,不覺神魂飄蕩。二妓女又極力奉承,就喫的酒有七八分了。蔡寅道:「你我三人猜枚行令,還未盡興。如有妙調見賜一二,方暢予懷。」玉琢道:「蔡爺若不嫌聒噪,賤妾就要獻醜了。」遂口唱一曲道:
  紗窗兒照照,卸殘妝,暫把熏籠靠。好叫我心焦躁。月轉西樓,還不見才郎到。燈光兒閃閃,漏聲兒迢迢。怎長夜幾時,叫奴熬到雞三號。
              ──右調《蝶戀花》
  玉琢唱完金鑲也道:「賤妾也相和一曲。蔡爺千萬莫笑。」蔡寅道:「陽春白雪傾耳不暇,那有相笑之理。」金鑲遂口唱一曲道:
  盼玉人不來,玉人來時,闖滿懷。解解奴的羅襦,托托奴的香腮。你好風流,我好貪愛。顧不得羞答答上牙床,暫且勾了這筆相思債。
              ──右調《滿江紅》
  唱完。蔡寅誇獎不已。又略飲幾杯,遂把蔡寅引到後邊一座房子裏去。兩邊俱是板斷間,俱有鋪的床鋪。當門桌上,一邊放著骰盆,一邊放著牌包。二妓女道:「妾等聞蔡爺仗義疏財,是個丈夫。無非邀來玩玩,以求相幫之意。請蔡爺上座,俺們下面奉陪。」蔡寅祇得過去坐下。兩個妓女緊靠著蔡寅。秦雄西在旁打頭,那三個在下面襯局。把骰盆擱在當中,十兩一柱。從蔡寅起首輪流擲去。骰是鉛的,三個搭勾,同局一個,蔡寅如在夢中。待到五更時分蔡寅已輸了一千二百餘兩。二妓道:「夜已太深,叫蔡爺歇息歇息罷。」就叫蔡寅在東間裏床上睡了。那四人各自散去。二妓女把門關了,解衣上床,與蔡寅相偎相抱而睡。蔡寅熬的已是困乏,又被二妓纏身。直睡到次日飯後,方纔起來。意欲要走,二妓道:「蔡爺早飯未用,前賬未結斷,走不的。」
  蔡寅沒法,叫齊超海拿著他的手帖,到綢鋪中兌了一千二百多兩銀子,把前賬結清。抽身走時,又被二妓女拉住不準出門。蔡寅在此一連住了十晝十夜,把一個綢緞鋪的本錢盡輸給四個棍徒了。二妓女向那四人道:「蔡爺在咱家破鈔已多,晚上叫他回家去罷。」到得一更多時,楚旺南打燈籠,那三個兩旁相跟。蔡寅與二妓作別,出門而去。走了一會,蔡寅見走的不是舊路。問道:「這是往那裏去的?」楚旺南答道:「從這裏上東去,再走一道南北街,往東一拐就是宅上了。」正走著,祇見一個人問道:「蔡大爺來了麼?」魯挾山指著蔡寅道:「這就是。」那人先跑下去了。蔡寅問道:「這是何人?」楚旺南答道:「那是敝友。」秦雄西道:「天還早著哩,咱到他家喫會子茶,再送你未遲。」
  蔡寅就跟他們進了那家的大門,從裏邊走出一個老媽來,問道:「那是蔡爺?」蔡寅答道:「區區便是。」老媽便讓到客位裏,蔡寅進得客位一看,見燈燭輝煌。卻像個請客的光景。老媽陪著蔡寅茶未喫完,那四個人俱偷溜了。蔡寅抬身要走,老媽留道:「蔡爺既肯下顧,那有走的道理?」蔡寅看看外門又俱鎖了,祇得回來坐下。因問道:「媽媽尊姓呢?」老媽答道:「老身姓沈叫做三媽,原是門戶人家。因小女桂娘,羨慕蔡爺才貌,知今晚從此經過,特留下一會。秀香,叫你三姑娘出來。」祇見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鬟打著燈籠,後面跟著一個女子,年紀不過二十以上。真有沉魚落雁之容,閉月羞花之貌。走近前來,拜了一拜。就在蔡寅旁邊坐了。說道:「賤妾久慕蔡爺的才貌,今得一會,可謂三生有幸。」蔡寅答道:「陋貌俗態,何堪上攀仙子。」老媽道:「請坐席罷。」
  於是延蔡寅上座,桂娘在旁,老媽下面相陪。酒是好酒,菜是好菜。霎時席冷。蔡寅把桂娘仔細看來,比那兩個妓女更覺標致。早有心猿意馬拴索不住之意。老媽到也知趣,叫道:「秀香,夜深了,送你姑爺姑娘上樓去罷。」丫鬟前邊引著,蔡寅與桂娘攜手並肩,登入樓中。是夜,顛鸞倒鳳妙難備述。自此以後,你貪我愛。蔡寅那裏還想的起家來。是月梨花正開,院內有白梨花一樹。蔡寅向桂娘指著道:「美人能作詩否?即以白梨花為題。」桂娘答道:「頗曉大略,聊且草就,再乞蔡爺斧政。」遂拈筆題七言律一首。上寫道:
  冰肌煥彩凝柔條,玉骨噴香散早朝。
  淡妝無煩洛下沈,粉葩寧許畫工描。
  一枝帶雨姿誠秀,萬朵臨風色更嬌。
  雪態紛披人耀目,艷紅那些比桃天。
  題完,蔡寅看了稱贊不已。住有月餘。桂娘道:「蔡爺到此已久,也該往家裏看看去了。」蔡寅道:「美人說得極是。」遂叫了老媽來算賬。老媽道:「姑爺咱是下樣的親,如何提的起錢來?」讓到十分盡頭,老媽說道:「姑爺既然不肯,給老身回幾票當罷。」午間設席,給蔡寅餞行。
  席終之後,老媽拿出幾個當票來,遞與蔡寅。蔡寅接過一看,本利共該銀三千餘兩。祇得應允道:「我回家不過半月,就贖出送來。」又與桂娘留戀了一會,彼此纔灑淚而別。蔡寅回到家中,他母親還不怎樣。室人褚氏,因其花費銀錢,貪戀妓女,心中暗惱,自縊而死。發送已過。
  蔡寅當地數頃,把當票贖出。親自跟著,叫人送去。老媽喜其信實,又留他住下。晚間上的樓來,桂娘問道:「蔡爺你穿的誰的服孝?」蔡寅答道:「拙荊新亡,出殯未久。」說罷,不覺泣下。桂娘道:「你人亡家敗,俱是被俺這老媽所致。」蔡寅問道:「這卻怎說?」桂娘道:「自始至終,俱是這個老媽串通那四個棍徒,先著玉琢金鑲兩個下腳貨,引你入溝。後叫賤妾把你佔住,坑你的銀子,共計起來大約有萬金了。我卻不沒良心,我本良家女子,誤落水中。你若肯把我贖出,你奮志去讀書。這花費的銀子,我俱照數還你。」蔡寅道:「目下手中無錢奈何?」桂娘道:「我是八百銀子買的,但能借得八百銀子來,把我贖出,我自有銀子還他。」
  蔡寅念戀桂娘的才色,次日回到家裏託人結了八百銀子,親自帶到桂娘家來。桂娘就轉託魏二姑向沈三媽贖身。沈三媽應允。蔡寅把八百兩銀子交清。桂娘向沈三媽道:「孩兒給母親弄錢多年,今日出去,別的不要。兩個頭面箱子井鋪蓋枕頭我要帶去。」沈三媽道:「這值幾何,任憑你帶。」桂娘當下謝過三媽,收拾了,上了轎子。直投鼓棚街而來。到了蔡寅家中,桂娘把箱子打開,枕頭拆破,叫蔡寅一看。盡是金珠等物,共值萬有餘金。蔡寅從此恢復家產,奮志讀書。這桂娘在蔡寅家改邪歸正,也極善於事奉婆婆,接待小姑,合家之人無不歡喜。蔡寅遂以繼室相視,終身不再娶了。蔡寅之事已畢。
  但不知石生在書房如何?再聽下回分解。
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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