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二回
  孟小姐換姓改名 康若山移花接木

  卻說素華再陪梁相夫妻坐談些家庭鐘話,乃辭別回樓,尋思:常說孟小姐的命好,如今不比我好矣。我今在相府,呼奴使僕,錦衣玉食!難得小姐主婢奔走天涯,二人無限苦惱。天若可憐,使其到此,以報大恩於萬一,但恨皇天不肯與人行方便也。每想到前情,便自珠淚交潦,又不便對人說的,只是暗自悲傷。
  且說孟小姐自四月初一早逃走,主僕同騎,趕到天明,已離家二十餘里。趕到一百四十餘里,主僕不便同坐一馬,乃僱乘小轎自坐,將馬給與榮蘭騎著。是日方尋客店,租了一座房,二張牀,主僕飽食,各自安息。小姐對榮蘭曰:「若人問我來歷,可說我是昆明縣書生酈明堂,字君玉,要進京求功名。爾名榮發,這榮蘭頗近女流,又兼貌美林惹人疑心,從此可改名榮發。今對爾說過,免得臨時匆惶,露出馬腳。」榮蘭稱是。主僕二人,一馬一轎,或明堂坐轎,就把包袱放在轎內。明堂體恤榮發嬌弱,凡事愛惜。
  至四月中旬,來到貴州鎮中,榮發受不得辛苦,就患起病來,即覓客店調息。明堂親自理其脈症,將藥吞下,服侍一切,而榮發不即適意。按酈明堂雖看過《本草綱目》,曾知藥性,未曾習學脈理,一連診到四天,反成了寒熱。至二十日,仍不安痊。又遇連日下雨,一日夜降了數十次,實在煩悶。偶對榮發曰:「今天已是四月二十日了,未知到京尚有多少路程?倘趕進京不及捐監考試,須待後科,又要延緩三年,豈不老之將至。哀哀蒼天,何其恨人至深!」榮發躺在牀上答曰:「相公矢志為此,諒天庇佑,功名定必成就。」此時房中業已上燈,榮發不覺沉唾。明堂獨自對燈悶坐,寂靜唱然,天又下雨,忽大忽小,初更後,好似深夜時景。百愁攻心,遂口吟一絕,歎曰:
  淒涼旅店五黃昏,苦雨偏驚遠客魂。
  聽得更深無一事,方知俱為寫悲痕。
  酈明堂吟畢,獨自無聊,解開包袱,取出一卷文字,披在案上,挑燈看玩。一時高興,輕輕朗誦,清脆無比,早驚動了一位富商。這富商乃湖廣武昌府咸寧縣城內人氏,名叫康若山,字信仁,娶妻孫氏,夫妻相得,並無兒子。孫氏但生一女,取名勝金,卻有幾分姿色。康若山辦只道命中缺子,不思取妾。因思吾女及筍,耍嫁個飽學佳婿,日後高中居官,亦蔭我為外封翁,便是富貴人家。就吩咐媒人,女婿要擇飽學書生,選來擇去,恰好同縣有個新遞的秀才,名叫滑全,□年方二十歲,父母俱在,家資約有十餘萬金,務農為生。自己居長,尚有四個弟子,皆乍幼。這滑全十四歲出奇,恰遇學政出的題目正合著他熟讀的舊文,抄上卷子,學政誤取,進了威寧縣第二名秀才,世人即稱為神童。康若山只曉得買賣帳法,詩文一道,俱皆不諳;訪問他才學,唸書人只隱惡暢善,誰肯敗人名聲?俱稱滑全奇才,定是未發的翰苑之才。康若山聞言大悅,許允婚事。及行聘過門,家中夫妻極其合式。孫氏只此一女,滑全隨與父母相議,岳父母無子,我夫妻假意侍奉岳父母必定歡悅,將家財付我執管,此計甚妙。父母聽從,滑全即向岳父母稱伊父母尚壯健,又有四弟服侍,岳父母膝下冷靜,小婿夫妻欲想常住岳家,侍奉一切,以盡孝心。孫氏聽說,大為喜悅不已。唯有康若山村知其意,尋思我已無子,少不得死後家資與他們夫妻受用,且他的父母年過六旬,怎說尚壯?我夫妻只四旬外,且有童僕服侍,他若不貪想財物,豈肯丟去生身的父母,卻來奉侍我二人麼?此真勢利不堪。我若說破,反似無趣。康若山自知夫人孫氏愚昧無智,反要說我無情,在女兒夫妻,卻來怨我。我今詐作歡欣,掩人耳目,家財偏不交他執管,將計就計,使他大失所望。因假作喜色,對滑全曰:「女婿夫妻果然孝行,此事正合吾意。」滑金只道其中計了,遂搬來同住,百搬承順,孫氏更加喜悅。
  按康若山家宅、田園、金錢各項,早交妥人執管,連孫氏且無權柄。滑金夫妻要用一文;亦須向執管人領出。這一年歲考,考在三等之後,深恐革去一領青衫,遂向岳父母說,使人進京捐納九品職員,免了歲考罷,恰正岳父知其文理不通,亦恐其革去生員,只得用了數百金,代其捐納職員,唯存心帳項出入,不交他管理。滑全無可奈何,只得使妻運動岳母孫氏。孫氏勸其夫曰:「女婿誠實儉樸,何不把銀賬交其管理?爾亦清閒。」康若山心思,我若是把家務交他,豈不被他笑我中計?乃詐言曰:「我所托的,皆是妥人。賢婿要用,即可向取,何等清閒,賢婿正可講究詩文。若將家事交他管理,他便勞心費力,連才學亦荒了。本是愛婿,反為累婿。」孫氏信以為真,遂不再言。
  滑全頗有些恨岳父之意,康若山赤知其暗恨,總想我為無子,故被這慚打算,我今五十歲,四季補養,精神不減,豈真不能生產?妻孫氏年雖小吾一歲,力體微弱,不能受胎。今婿如此存心欺我無子,何不取一少年美妾,或能生子,亦未可知。即令媒婆探訪貧家之女,只要才貌雙全,不惜厚金,娶來為要。此言一傳,就有許多貧人貪他重價,若得生子,便可得他財產,一時就有許多庚帖請來。康員外揀了一個寒士洪任之女,名柔娘,頗有姿色,年方十七歲,的是處女。員外用了四百餘兩銀子,娶入偏房,卻亦小心敬奉大娘,因此妻妾相安,甚是得巧。入門不過月餘,柔娘已懷胎了,員外大喜。到了次年五月,康若山已五十一歲,柔娘果生出一子。員外收得贊禮珠玉甚多,滿月以後,賀客滿堂,真是熱鬧,皆稱老蚌生珠。若山即將此子取名元郎,即叫一個乳母撫育。唯有滑全恨之入骨。康若山早知滑全暗中怨恨,詐為不知。再一年,若山已是五十二歲,自思我已生子,偏遇女婿貪財,待我再娶一妾,或得再生一子,正好氣煞我存心不良之女婿,看他有何能為。就再用銀子五百,再娶了貧民張大洪之女,亦是處女,名德姐,年方十六,亦有容貌。孫氏雖是不悅,卻不敢多言。這滑全自思老兒不死,家資一定要花費,真是說不出的可恨也。康若山正喜二女和合。
  又過二年,已是五十四歲,自思我已老,豈能撫育元郎長大,我若先死,孫氏必將家產和女婿對分,且又袒護女婿,隱匿財產,名稱對分,元郎母子無有十一。今尚算壯健,且再出外經商,吃三四年辛苦,亦可多得十萬銀子,就好設法分定,免得日後異言。乃領了四個慣出經商的家人,往外省買了七八萬銀子的珠寶,欲回家園。因遇連日下雨,路上泥滑難行,是夜辦歇在酈明堂同店。又值天氣炎熱難睡,步出房外散步。正在納涼,忽聽書聲朗朗,從門縫中偷看,拾見酈明堂烏髮滿頭,比女子還要加倍。正為因熱脫去頭巾,看得明明白白。面形如蓮子,顏色似瑞雪朝霞,秋波一轉,百媚俱生,見一雙玉手,潔白如雪。自思富貴生於手足,聰明生於耳目,看此少年,日後必是大貴人無疑。且珠寶我能識貨,豈有人之貴賤反看不出之理?我今憑這目力進去,他必和我相會的,若肯認我為父,將來做官,我豈不榮耀呢?
  明堂已停了讀書,此時康若山走將去,即輕輕敲門。明堂吃了一驚,忙將頭巾戴上,問曰:「是誰?」若山低聲答曰:「同廟客商,因見客官如此勤讀,特來動問,大為不該。」明堂即開門相迎。若山入內,明堂忙移一把椅子,同若山分賓主坐下,壺中尚有茶,忙敬一杯曰:「旅捨不恭,望乞恕罪。」若山接茶謝曰:「多蒙足下如此過愛,老夫何以敢當□。明堂問曰:「老丈鄉居何處?高姓尊名?作何營業?請道其詳。」若山曰:「老夫姓康,名若山,字信仁,因販些珠寶,欲回寒舍,就在湖廣省武昌府咸寧縣居住。請問客官尊姓大名?貴府何在?欲往哪裡貴幹?」明堂答曰:「原來就是康員外,失敬了。」若山曰:「怎當員外之稱。」明堂曰:「小生姓酈,名明堂,字君玉,乃雲南雲州府昆明縣人。小生年方二八,意欲進京捐監,赴省鄉試,以圖便捷。奈小僕抱病,在此調理不痊,心恐進京考試不及,有誤功名,因此悶讀。不料驚動老丈,獲罪良多。」康若山曰:「原來是一位名士,少年有志,真是可敬。但你主僕年幼,又未到過北京,且山東一路,響馬甚多,倘有失錯,人財兩失,深為可慮。」明堂歎曰:「老丈見教,實金玉之言。但已為著功名,其餘俱付之天命了。」若山曰:「事須萬全,豈可冒險而行。老丈雖久出外在北,亦只有幾個相好,若要捐監,只寄姓名住址年貌上京,相好鋪戶即替你捐下,監單一到,就可進省考試,不必進京,豈不兩便?但有一事,足下若肯聽從,卻就便捷。」明堂曰:「老丈有何言語,只管見教。可行則行,不可行則止。」
  未知康若山說出何語,且看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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