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回
  全忠義主僕逃生 盡節孝母女侯死

  卻說尹夫人叫子女快些收拾逃生,小姐曰:「母親既願死節,女兒願隨進京同死全孝,夫人曰:『古云『女生外向』,女兒何必同死?」小姐曰:「若是女兒婚親已定,就是外人,不可同死,今女兒姻親未定,又是一家至親,正當同死盡孝,母親不必多言。且女兒生死,無足重輕,只有賢弟即宜逃走要緊。」少華泣曰:「姊姊乃是女流,尚欲同死,弟乃男子,豈不及姊姊?情願與母親一同解京死孝。」夫人怒曰:「爾父一身,唯爾這點骨血,爾若同死,豈不絕了皇甫家滿門香煙?明是我失教示,畜生何不識忠孝道理了我寧可撞階而死,免得外人說我不能訓子。」說罷,即欲下庭階撞死。小姐急抱住泣曰:「母親不須心急,兄弟自當醒悟。」公子向前跪下,泣曰:「非是孩兒不孝忤逆,我若逃生,怎能忍母親受刑?」小姐扶起少華曰:「賢弟,你錯了主意,此乃劉捷斬草除根之計,你若進京,便一同處斬,此乃自速其死,你若逃走,我等必禁天率,侯候捉你到日,一同斬首。且爹爹必是被禁,日後番軍定然加倍猖獗,朝廷緊急之際,必定掛榜招賢,那時你即改名換姓投軍,平定番寇,謂之盡忠!救父回朝,救母出牢,謂之盡孝,忠孝兩全方為奇男子。若是同死,父母不能脫身,宗嗣絕了香煙,真是不孝,徒惹英雄恥笑。」夫人歎曰:「畜生枉為男子,不及你姊女流見識,真豚犬耳!」公子曰:「母親既如此吩咐,孩兒項命。」夫人喜曰:「如此方為大孝。」小姐曰:「母親須仔細一想,兄弟一走,那劉捷必奏請畫圖重掛賞格,天下會捉;若非至親,必貪利把賢弟解官請賞,反送兄弟性命。」夫人曰:「說的有理,本擬投奔孟士元處,必定隱藏,無如住他家,被劉奎璧知道,累及孟姻家門。除了此處,別無至契可投的。」小姐曰:「若非我等有生死不易之心,兄弟斷不可往投。」夫人想了一會,忽點頭曰:「還有一處可投,定無更。」小姐問曰:「未知何人何處?」夫人曰:「爾祖母有一嫡姪喚范右,字仁庸,居住湖廣武昌省城內,乃爾爹爹姨表兄弟,你們的表叔。十年前,因父母雙亡,無力經營,進京投奔我家,住了年餘。爾父見他寫算皆精,諸事勤謹,遂代他娶了妻室,發一千兩銀子,備他出外經營。三年之間得了七百餘兩利息回家,即將原本銀一千兩還爾父。爾父念及親誼,把原銀助他為本,遂搬回籍。不上十年間,得了數萬家資。此人深知思義,聞得已成富戶,生下五個兒子。我想孩兒可投伊家,范表叔家必念舊情,斷無漏泄之理。」小姐曰:「此處極好,但賢弟從未出門,不知機關見識,須要差一心腹家人跟隨方妥。」夫人曰:「老僕呂忠,乃是祖父的書童,作事謹慎,老成練達,可著他跟隨孩兒,又認得范右。」隨即喚呂忠前來。呂忠到了,拜見問曰:「夫人有何使令?」夫人遂把尹上卿寄信事說明:「元帥被擒,奉旨捉家眷。欲使爾隨公子逃走,圖後來救父,爾雖年老,尚猶壯健,食水在我家多年,猶如至親之輩,勿嫌辛苦。若爾的家眷,我自打發別處安身,斷無有失。未知爾意下如何?」呂忠聞言泣曰:「老爺受國厚恩,那肯歸降番邦?此乃劉捷冒奏。老奴受老爺三世厚恩,猶如骨肉,赴湯蹈火,亦不畏懼。但夫人、小姐亦當逃走,若捉進京,定無好處。」夫人曰:「我乃命婦,情願死節,小姐亦隨我死孝,只有公子必當逃生,以存香煙。爾若起身,我自發放眾奴婢逃走,爾的妻子,我另發銀兩與他養活,令他住在南莊邊,爾只管放心起行。」呂忠泣曰:「夫人、小姐尚不借命,小人妻子生死何足輕重?但不知公子往何處方妥?」夫人曰:「別處斷不可往,只好投奔表叔范右家中,爾道若何?」呂忠曰:「范相公受我家大恩,必定收留。夫人主意極是,公子可就此起身。」小姐曰:「有理。」夫人命小姐速去收拾包袱,好使兄弟起身,叉令呂忠:「爾當收拾些行李。」呂忠領命,對妻子蔣氏並二子呂福、呂德密說備細。妻子流淚叮嚀:「路上小心,家中不必憂慮。」呂忠收拾小包袱出來,小姐取過白銀並四小袋來,對公子並呂忠曰:「此二小袋是珠寶,值銀不止數千金,另黃金二袋,值銀甚巨,爾們各取丁袋帶在身上。另多取碎銀十兩,路上費用,若乏之時,再賣珠寶應用就是。」遂與公子各藏身邊。
  飽餐後,小姐催促兄弟起身。二人換了素衣,打扮行商模樣,到點燈後,乘月色星光,小姐對兄弟並呂忠曰:「此時好得起身,路上須要仔細。」呂忠妻子亦來送別,難分難捨。皇甫少華上前拜別母親姊姊曰:「孩兒此別,未知今生可能相會否?真是令人心腸斷絕。」言訖,兩淚交流。小姐慰曰:「賢弟不到案,我等收禁天牢,賢弟一路上放心,不必過慮。」夫人囑曰:「爾若到表叔家中,務須勤習武藝、待時救父,切不可放蕩,自誤終身。」母姊並呂忠妻子送到後園門,依依不捨,免不得各有許多叮囑。少華只得拭淚,同呂忠起身,向前進發。呂忠母子亦各退出。小姐對夫人曰:「我們今已家散人逃,尚有許多人家借銀債字,並有田業契券等物,倘被欽差搜了出來,必交府縣追比,反累眾欠戶主人家。不若請各家借銀的前來,當面把契券交還,借字亦一並還他,免累他人受苦。異日我們若得無事,他們若得發跡,或可以討些銀兩,亦未可定。」夫人喜曰:「女兒論得此事,陰德不淺。」母女是夜寢不安寐。
  及早起來,即令家人分請各債戶來。至下午,所有各債人俱到,夫人不說犯罪事情,只稱俱是鄰里之間;願將各契券借字交還列位;各存良心,日後量力來還多少。眾欠銀人俱各感激拜別。小姐又對夫人曰:「我家產業俱是先人建置,並非父親私置,今當如何處置?」夫人曰:「我今性命難保,田產屋宇,任從官府變賣充公罷。」小姐曰:「若經府縣變賣,日後我們若得出頭,無處去討,數萬產業豈不可惜?女兒有一計,未知母親意見如何?」夫人曰:「女兒何計,只管說來。」小姐曰:「趁今差官未到,先喚玄女庵住持僧恭修前來明議,將各產業倒填從前佈施與為香資。我們若無出頭,永為僧業,倘有出頭,只討原業,租稅任從其收用,僧人定必樂從。地方官即是知風,見已捨入庵內,誰肯作惡與神聖結冤?無人說破,欽差怎能知道?異日若得出頭,還有可討。」夫人曰:「女兒高見極妙,為娘萬不及爾。今當速喚恭修前來說明,好使其收租。」遂著家人往請恭修。不須臾,恭修已到,拜見夫人。只留三家人隨侍,其餘俱命退出。夫人細說家門被禍,欲將產業捨為香資,日後皇甫家若得無事,只討原業等情。恭修聞言,喜從天降。夫人即令家人把田產房屋錄一總單,立一佈施契券,倒填上年捨為香資。恭修回喚徒子、徒孫同立一收管字,皇甫家無事,情願納還原業,將字交夫人收執為憑。夫人亦將各家契券付交恭修掌管,立叫家將同借人往各佃戶,對各佃戶說明收租等情。小姐再收拾金銀,作路費進京。
  次日,夫人、小姐叫齊眾家人女婢僕婦曰:「爾等速速收拾細軟物件,各投生路。」眾奴婢含□c拜別。只有小姐兩個愛婢,名喚錦箋、瑤琴,年過十二三歲,垂淚曰:「小姐,我等情願伏侍小姐、夫人,生死同在一處。」夫人曰:「爾等仗義同去亦好。」當下眾家人女婢忙忙收拾,如搶火一般,紛紛逃走。夫人見了傷感曰:「好好一個人家,弄得雞飛狗走,真是可憐!」不上半月,眾家人走得盤空,只存得呂忠妻子。小姐取三百兩銀子,付他出逃躲避,侯安靜後,到南莊邊小屋居住,諒無人知道我家產業。各自去訖,家中只存母女並二婢而已,日日候拿。
  又過八九天,這一日巳牌時候,差官先到,已知會了上司。差官會了總兵官並道臺府縣,帶軍齊到,把府第團團圍住,各官下馬齊進。上了大堂,公人大叫:「請公子出來接詔。」停了一會,方見夫人帶小婢出來,對眾官曰:「小兒於數日前,已往山東探訪拙夫,不在家了。」即令二婢速排香案。不一刻香案已備,夫人向前伏地。開讀詔書畢,即喝令校尉軍把夫人上了刑具,隨即入內,拿了小姐,亦上刑具。前後尋過,並無人影,欽差問夫人曰:「此必是知風逃遁,因甚只有四個女流?」尹氏不悅曰:「我們若是知風,何故在此受擒?況拙夫怎肯降番,此乃奸臣冒奏陷害,妾母女情願受死,何必多言?」欽差同總兵商議,立差二名千總,各帶一軍馬捉拿皇甫少華,二千總立即起身;又令畫工圖畫皇甫少華形狀,榜文行移各處,嚴拿皇甫少華。一面將府中器物收沒入官,然後封鎖門戶,把夫人母女解入城來,寄禁縣牢,著錦箋、瑤琴伏侍。地方官送差官入館驛安歇。
  過了兩天,二名千總回稟,分大小路追了四百里,不見皇甫少華蹤跡,方才回來。差官方把尹氏母女禁入囚車,押解起程,一路地方官撥兵押送。
  且說皇甫少華同呂忠一路叔姪相稱,只一日行到鄉村去處,日方過午,又遇天陰下雪,朔風刮面,行到黃昏,並無客店。皇甫少華既出,只得向前進發,瑞雪撲面而來,寒侵入骨。皇甫少華一時有感,口占一絕句,書曰:
  迢遞行舟去路遙,斷腸今日復明朝,
  江陵舊宅無人拓,雪到春回始有消。
  吟罷,呂忠曰:「饑餓猶可,寒冷難擋,可憐小的手足麻木,寸步難行。前面卻有燈光,必是鄉村,可向前借棺,來早起行。」少華曰:「我豈不知汝苦楚,就在前面借宿。」遂趕到前面,入村見七八十人家,卻都是門戶緊閉,只有一座大莊院張燈結綵,門前有一對大燈籠,一邊寫著兵部會試,一邊寫的熊府。原來這家姓熊,名浩,字友鶴,祖傳豪富,家資二十餘萬,開一典鋪。熊浩父母亡過,生得身高八尺餘,面如滿月,眼若寒星,二十歲中過武舉人,會試兩次不第,時年二十一歲。
  未知後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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