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回 變起家庭證惡果 潮翻歇浦結新書
隔了一天,三太太又同金阿姐去赴君如玉之約。這夜她明中雖是幽期密約,暗中卻奉了丈夫之命而去,所以並不似前番般怕人看見。不過經過公司大菜間的時候,曾四面留心看一下子,今天可並沒一個熟人在內。金阿姐卻還不知她皮裡曲折,走到房間內,一問西崽還沒有人來過,曉得今天時候很早,君如玉還不曾去。前番他候我們,今番只好我們候他的了。兩人坐下閒談,金阿姐問三太太:「你的房子也該借了,事不宜遲,若常在這裡吃大菜,設或被二少奶知道,阻擋如玉,不許再來,豈不有誤大事。你若沒工夫去看房子,預備一切,我倒可以代勞的。」
三太太說:「你的話不錯,房子我已托人去找,大約兩三天就有回音來了。」金阿姐聽她已教別人去找房子,暗想自己的生意漂脫了,便道:「如此很好。只是那替你尋房子的,必須要心腹之人方好,否則恐其在外多說,反誤大局。」三太太說:「我知道。」正言時,如玉來了,二人便不再講。今兒他們仍舊是空口白話,並不談及正文。臨別時候,又訂期隔一天再敘。如玉巴不得三太太永遠如此相約,他也有下半夜的工夫,去陪伴二少奶,兩面討好,永無衝突之慮。但別人豈能依他的心願,第三次聚會時候,三太太對他說:「這裡中國人吃大菜的很多,時常有熟人看見。況你一張臉,認識的人更多了。雖然我們既幹得這件事,就不怕什麼人,不過無論何事,總以秘密為上著。所以我已另外覓得一處地方,專為你我吃吃飯,談談敘敘之用,時間由你擇定,倘遇你有別人約會,沒工夫盡可不來,決不勉強,不知你可願意不願意前往?」
如玉聽她說得宛轉動聽,自己也不便執拗不去,只可點頭應允。三太太心中暗喜,金阿姐亦甚歡喜,料想他們事情落局,自己多少終得有若干謝儀,決不致賴掉我的。當時三太太又要求如玉,今夜散了戲,先到那裡看一看地方,只消吃一餐半夜飯,就放你走,決不強留,不知你可敢與不敢?如玉聽她話中有刺,心中雖怕二少奶見怪,也不便回她不敢,只得又答應了。一切講定,大菜也已吃好。如玉仍去做戲,三太太先帶金阿姐到她新借的小房子中看路,以便晚間做如玉的嚮導。金阿姐看她小房子內,居然有三四個男女下人,聽候使喚,心中暗暗驚異。想她這裡排場如此闊綽,二少奶那邊,可被她比落了。這夜三太太因還須去看別個姊妹有事,故教金阿姐先往看戲,看完戲就帶他同來,我在這裡等你們。金阿姐領命而去。三太太自然同她丈夫密議,處置君如玉之策,我且慢表。再說金阿姐一個人,到戲館中,因未定座,前排已沒位置。幸虧她腳踏千家,一班公館中奶奶小姐們,認得她的人頗多。有個葉家少奶,招呼她:「阿金,我這裡包廂內,還有一個空位,你進來坐了罷。」
金阿姐落得揩油,應聲入內,便坐在葉少奶奶背後。和她挨肩坐的,乃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姐。金阿姐看她頗有些面善,彷彿不是在葉公館見過的,但在那裡倒忘懷了。思想多時,卻想不出,因問她叫什麼名字?大姐回言叫阿寶。金阿姐又問:「你進葉公館有多少年了?」阿寶道:「我進葉公館才半個月呢。」金阿姐問她:「從前在哪裡的?」阿寶道:「我從前在鑫益裡賈公館有好幾年。」金阿姐一聽,就想了出來,原來這賈公館,便是賈琢渠的公館,從前方四少爺住在他那裡的時候,衣服都是金阿姐包做,因此往來相熟。不過日子隔得久了,一時竟想不起來,此刻方才明白。因問:「你家少爺同少奶都好麼?方四少爺可有信來?」
阿寶聞言,歎了口氣說:「方四少爺,一去至今,未有信來,這也或者為了他貴人多忘事的緣故。講我們少爺的一份人家,現在可已拆掉了,不然我又何致於出來投靠別人呢。」金阿姐驚問:「此言怎說?」阿寶未曾開言,已是淚落青衫,言談之下,金阿姐亦為之歎息。原來琢渠自同齊八等一起賭博之後,手氣大佳,帶吃帶贏,共被他刮進五萬餘金,滿心麵糰團作富家翁了。便是朋友們,也曉得賈某發了財,恭維他者,頗不乏人。有一天趙伯宣來拜會他,寒暄既畢,伯宣申敘來意,因他自做官銀行監督以來,恣意浪用,虧空公款至十餘萬金之鉅,這風聲不知怎的為北京總行知道了,派員下來查賬,他移東補西,四面挪湊,現已有了大半抵當,若能再得五萬金,便可將這窟窿補足,只消調查手續完畢,仍舊可以划出來歸還的,所急在此一時。本來還可向魏文錦商量,恰值文錦已動身往湖北,興辦實業,存款都已提清。倪俊人又是個空心老官,名氣雖好,銀子卻沒得盈餘。一處處的小公館,開消浩大,虧他還在馬上,不致左支右絀。其餘諸人,光景更為不如。想來想去,惟有你琢渠兄,連年蒸蒸日上,正青雲得意之秋,可否相助兄弟一臂,此恩沒齒不忘。
琢渠聽伯宣要借他五萬金,暗想你倒不錯,估准我家私來的,卻沒再說多些。但自己鑽營了十多年工夫,好容易今年方掙起這五萬金家私,焉肯輕易授人。況他雖然說暫時填虧空,調查完畢,便可划還。但此時北京既已疑心了他,調查之後,焉知能再讓他聯任與否?設或就此撒了差,這票填款豈不完全落空了麼!照此情形,莫說五萬,就是五千五百,我也不能借與他,擔這空頭風險,因即婉言回絕,說:「伯翁有所不知,兄弟失就多年,依人為活,何嘗有銀子積存。外面雖然盛傳兄弟怎樣怎樣的得利,其實都是耳食附會之談,捕風捉影,何足深信。試想兄弟既無資本,就跟他們逢場作戲,也不過分潤一二紅利而已,況上海的局面,遠不敵北京萬一,則全檯面的輸贏,能有幾何。我從旁分紅,更不必說了。伯翁是明白人,幸勿輕信外間的流言,兄弟哪有力量,幫助足下,這件事務請你另行設法為是。伯宣聽他推卻,不能用強,也只可失意而去。但這五萬金為數非細,一時何從彌補,料想查出之後,也不免管押迫繳。與其坍台於將來,不如自了於現在。短見既萌,那一夜他竟暗服一瓶安眠藥水畢命。這消息登出報上,琢渠見了,曉得是自己那天沒肯借銀子的禍根,不然就不致有這件事了。因此五內不安,忽忽若有所失,時常咄咄書空,說雖非我殺伯仁,伯仁由我而死。少奶奶笑他發癡,他也置之不顧。
有一天,他被幾個朋友邀出去坐汽車,回來經過白克路轉角一帶墳墓之處,其時已在深夜。琢渠鬥覺一陣寒風吹來,毛髮俱豎,週身起粟,不覺失聲叫道:「阿喲!」同車的見他面色陡變,嘴唇泛白,身子索落落抖個不住,心知必有緣故,慌忙送他回轉公館。賈少奶正在別處玩耍,得信趕回家來,琢渠已手足如冰,不能言語。賈少奶平日雖足智多謀,到此時候,見此情形,也惟有啕嚎痛哭,無計可施。還是王媽有主意,說:「少奶奶哭也徒然,我看少爺或者是中風不語,最好馬上請個外國醫生看看,或有救星。」
賈少奶被她一句話提醒,立刻打發車夫去請德國醫生來,打了兩針,並無效驗。又連請兩個中國醫生,也因他脈息已無,診不出是何病症,彼此都束手無策,教他們另請高明。賈少奶急得對著琢渠,小足亂頓,說:「你究竟怎樣起的病,為何永遠不開口呢?」
但琢渠只顧兩眼直視著她,一語不發。賈少奶摸摸他手腳雖冷,心頭還在發跳,知他並未真死。但眼看他這般模樣,無從下手施救怎不心中痛苦。連王媽、阿寶,都陪著哭得同淚人兒相似。鬧了一夜,到黎明時候,琢渠竟連一句話也不曾囑咐少奶奶,就此撤手歸去。賈少奶奶當時,固然哭得死去活來,毀容盡哀,但過了兩天,覺得自己孤身一人,並無兒女,若為琢渠守節,非但毫無後望,而且太沒來由。幸虧琢渠死在現在,還有五萬餘金遺產。若在去年此時死了,牢錢一個沒有,我也要另謀生路的。此刻雖有了錢,我決不能死守著他,誤了自己的前程。好在我年紀說老不老,還可混得幾年。況我有錢在手,出去也不必依人成事,盡可從容不迫的,放大了眼光,擇人而事。照琢渠這樣人,外間多得很。女人有了銀子,何患無郎。別人說琢渠今年贏這許多錢,交的死運,我看也許是我的運氣來了呢。她主意打定,也不同別人商量,把家中所有東西,賣的賣,當的當,都變了現錢。又把家中一班底下人,歇得精光,自己帶了些細軟,一個人出門,不知所往。有人猜她往北京仍操舊業去了,但也未能證實。不過賈姓一份人家,就此消滅。琢渠遺櫬停在會館中,也沒人過問,日後免不得要公眾為之料理了。講琢渠生平專以賭色誘人,從中取利,結局如此,可見天道報施之公,惜乎世人蠅營狗苟,孜孜為利,只圖到手快活,卻不道冥冥中更有人為之翻覆呢。當時阿寶講完,金阿姐亦為之歎息,說:「賭場中從此又弱一員健將了。」
她們說話時候,恰值對麵包廂內,有個矮胖婦人,同著兩三個打扮得妖模怪樣的女子,同來看戲。阿寶見了,便指給金阿姐觀看,說:「你可認得此人?」金阿姐望過去,說:「怎不認得,這是開台基的白大塊頭。」阿寶說:「此人可惡得很,她姘著個有名畫師老黑,我新主子葉公館的少爺,很嗜畫畫她曉得了,便拿老黑的畫,上門求售,說因為老黑近來不給她開消,所以拿他的畫出來賣錢。我家少爺以為他是老黑的姘婦,她手裡出來的東西,諒不致誤,故而一併拿重價收下。豈知後來給識家一看,沒一張真的,你道可惡不可惡呢!」
金阿姐笑道:「這是你們少爺太粗心之過了,本來這種人,哪能相信。」前座葉少奶聽他們談論,回頭問:「你們可是講那白大塊頭的事麼?」阿寶笑說:「是的。」葉少奶道:「她還有開台基拉馬,也賺了不少錢。不過湯裡來水裡去,她自己愛姘小滑頭拆白黨,倒貼也貼卻不少。還有個兒子,專在外間做流氓,惹禍,也拿娘的錢晦氣,所以並沒多少積蓄。本來這種欺心害理的造孽錢,怎能聚得起來。若果因以致富,皇天真沒眼珠了。」金阿姐聽說,打了一個冷戰,沒敢接她的口。看台上君如玉已出台演戲,彼此都聚精會神望著他,也沒工夫再講閒話了。金阿姐留心看如玉的戲將完場,即忙辭了葉少奶,下去候他。先看見如玉的包車夫榮生,正靠在太平門旁邊看戲,忙教他:「快快拉車子點燈,你們小老闆要出來了。」
榮生忙過去拉包車。金阿姐便候在後台門口。後台一班人,都已見慣金阿姐,曉得她今天候在這裡,又不知替那一個拉馬來了。如玉卸裝出來,金阿姐對他點了點頭。如玉會意,金阿姐上包車,如玉也上包車。跟著她往三太太借的小房子所在而來。到得門口,一同下車。金阿姐引他升堂入室,直進房間。如玉看她這裡佈置,比二少奶那邊更為考究,暗贊做官人家的出手,果然與眾不同。即此一間小房子,也不啻大公館的模範呢。今天三太太豔妝■抹,打扮得同新娘子相仿。見他們進門,慌忙上前相迎,一笑嫣然。他兩人在外間相會慣了,此刻也用不著客氣,素手相攜,聯肩共話,更比往時在大菜館中情形不同。
金阿姐仍襲當日二少奶那邊的老套,托故先走。出門時候,連如玉的包車夫榮生,都給回頭脫了。同時楊三也得消息,知道君如玉已入他的機關屋內,急忙準備出發。但那屋中的君如玉、三太太二人,此刻正情話綿綿,其樂無比。然而樂卻樂在面上,兩人的肚子內,各有一樁說不出的心事。三太太心知丈夫馬上就要來串把戲了,暗替如玉捏著一把汗。如玉卻因二少奶今兒約著他吃半夜餐,此時諒必已在小房子中等他,自己被三太太纏住,一時不得脫身,心中頗為著急。不過三太太歡喜他,卻是真心。趁此時丈夫沒來,所謂得過且過,權求一時的快樂,卻也未為不美。如玉想爽興此時令她稱心如意了,少停自己也可以脫離這裡,早去陪伴二少奶。所以兩人雖各有各的心事,表面上又都十分快樂。
真的是樂極生悲,房門開處,楊三突如其來,三太太雖屬同謀,但當著丈夫的面前,擁著別個男子,天良上未免有些抱歉,所以霎時間桃花面上,泛來朵朵紅雲,羞愧萬狀,難以描模如玉更驚得魂飛天外,魄散九霄。他自從偷婆娘以來,從未受過這般驚嚇。皆因愛他的人,大都費了心機,耗了重金,始能得他枉顧,豈肯不預備一個萬全之地,安置這位寶貝。所以數載以來,除卻吳奶奶家中一次,被吳四闖破機關之外,此番乃是第二次失風,但驚恐卻比第一次吃得更為利害。因他原本認得楊三,知他有財有勢,不是好惹的。現在同著他太太坐在一起,猥褻之狀,何堪目睹,料楊三定不甘休,不做高彩雲,恐不免為李春來之續,心中怎不驚怖。但楊三並不以自己女的在別人懷中為意,先回身鎖上房門,藏好鑰匙,始走到床邊,對他們獰笑說:「你兩個人倒樂意得很,不怕難為情嗎?」
又對君如玉說:「你唱戲唱到別人家的戲台上來了,我們這裡,沒聘過你這位名角,你私自登台,膽量倒也不小,現在有何話說?」如玉那敢開口。楊三哈哈大笑說:「好孩子,你上了台很有女兒家氣派,不料下台猶帶幾分雌氣,實在可愛。我意欲送官辦你,卻又很捨不得你的嫩皮膚兒受苦。若不辦你,我的面子也太擱不下了。為今之計,只有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,你若答應的話,我也許你同我太太相敘,彼此利益均霑,兩不吃虧。倘若你不肯答應,我今兒就不能放你過去。門口外面現有著巡捕,我只消著個人喚他進來,帶你進去,不教你吃十年八年外國官司,你也不曉得我的手段。你能答應的馬上答應,若不答應,也馬上回頭我一句,限你五分鐘為度。過了時候,我也不能恭候了。」
如玉被他捉住了脖子要挾,不答應勢有不能,答應了又不免精神上受苦。當此無可奈何之時,惟有忍辱從命,預備暫時哄過了一朝,只消脫卻樊籠,日後永不再鑽他們的圈套,諒他們也不能奈何於我。楊三夫婦,果然沒料到這一著,聽他肯了,都不勝其喜。這夜還秘密訂了條約,始放如玉出來。如玉經此一番劇創之後,始知相與女人不是容易之事。要結識大人家奶奶太太,更極危險,此刻索興連二少奶那裡,也不願意去了。回轉家中,痛定思痛,好生後悔。一連數日,沒上金阿姐家去。其時恰值他有個舊識,北京某銀行總理姓鄧的如夫人,到上海來尋他。他一想還是鄧家的不遠千里而來,大有情義,自己同她相識多年,她年年必須趕到上海來尋我兩三次,每每相處一二月,從未受一點意外風波,可見其人的命運甚佳,我也極該趨吉避凶,以免再蹈危機。自此之後,如玉夜夜有鄧家的相伴,索興金阿姐那裡,絕跡不往。金阿姐好不恐慌,便是三太太、二少奶等,也因無端失卻一個心愛之人,不免念念不忘。金阿姐恨毒如玉不過,便獻議說:「某人朝三暮四,原非有情之人,相貌也不過如此,架子倒非常之大,像殺除了他,世界上沒第二個美男子了。我看北京新到的花旦翡翠花,相貌並不輸於君如玉,身段也極可愛,若能請他到此玩玩,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。」
眾人都說:「果然有趣,只是聽說他有個哥哥,管束頗緊,只恐輕易不肯放他出來罷了。」金阿姐說:「那只消慢慢設法,諒來天下沒有辦不到的事呢。」金阿姐放這一句風,就是恐眾家女將軍,沒了目的物,下令解散,於她的防務有礙之故。但她既已誇了這張口,免不得要顯點兒手段出來,以免言過其實,為人所笑。她便重托一班專慣牽枝接葉的案目,教他們務必請翡翠花來家一次,讓眾人見見,以顯自己的能為,更欲乘機為二少奶介紹,填補如玉之缺。因二少奶出手極闊,令他第一次進港時,就得一票大大的好處,吃著甜頭,日後方肯聽自己的指揮,這是她獨一無二的秘訣,百發百中,萬無一失。偏偏這一回陣上失風,頗出金阿姐意料之外。你道為何?皆因那天二少奶生日,一班姊妹們,都往慶壽。金阿姐自然也起勁非凡,她們這班人本是有名的夜戶,白天睡覺,上了火方肯出世,所以她這裡夜間也異常熱鬧,叉麻雀打撲克,灘簧說書戲法大鼓,色色俱全。還有一班吸煙的,卻在榻床上吞雲吐霧,燈火通明。準備熱鬧一夜。恰值這時候,案目帶了翡翠花到金阿姐家中尋他們,有裁縫司務奔來報信。金阿姐看了這裡的情形,知道二少奶等這班人,萬萬抽身不出。便是自己也何嘗走得開呢,沒奈何只得教裁縫司務回去,對他們說:「今兒委實不得工夫,對不住請他明夜來罷。」
但這翡翠花也算是一個紅客,怎禁得他們撒這個冷台。況他哥哥管束得極嚴,今兒他還是掉槍花出來的,到他家裡,又空等了一點鐘光景,得回音教他明日再來豈不心中著惱,當時將那案目罵了一頓,說日後就拿金子放在我面前,我也不願意來了。案目受了氣,無話可說。但次日金阿姐卻邀了三太太、二少奶,還有一班女戲迷家,同來賞鑒這朵翡翠花。豈知等到天亮,還未見花的形跡,方知他失約不來,彼此好不掃興。金阿姐當天便找那案目說話,案目即將翡翠花那裡受來的氣,一一還之金阿姐,金阿姐也受了個大大沒趣,曉得翠花生氣,案目受罵,這條路不能再走,惟向翠花朋友方面疏通,或能請得花神駕到,亦未可知。金阿姐此時又想起了一個人,想那唱老生的黃佑成,與翡翠花十分相好。佑成我也認得,聽說從前與二少奶也有交情,何不請他來家,托其設法。自己打定主意,與二少奶等商量,亦表同情。這回無須案目間接,金阿姐自己當面對佑成說:「有幾個女朋友,要請他吃酒。」
佑成不明就理,以為又有什麼人愛上他了,托阿金介紹,故此歡然答應,晚間准到。金阿姐得此回報,即忙喚了一桌酒菜,送到家中,以便款待佑成。一面招呼二少奶等一班人,同往作陪。佑成踏進門,看見二少奶,不覺呆了一呆。他兩人本有交情,已在金阿姐口中提出。但交情之中,還有一段秘密隱情,卻非金阿姐所能知。原來二少奶同佑成相識的時候,還在天津,屈指年數已不少了。當時兩人水乳交融,十二分情投意合。佑成偶然提起,有個唱花旦的某某,相貌頗美,下了台同女子不相上下。二少奶聽了,便要求佑成帶她同來見見。佑成心腸很直,聞言即引那人同到二少奶秘密敘會之處。不意二少奶一見那人,就心愛萬分,暗地眉目傳情,不幾時兩下竟背著佑成,有了來往。二少奶得新忘舊,自此逐步同佑成疏遠,後來竟不睬他。佑成探知其故,銜恨次骨,常在外間痛罵二少奶無良。今番金阿姐請他,他若曉得有二少奶在內,自然不肯來的,故見面之下,不覺呆呆一怔。自念既已來了,也不必再縮出去,看她有何話說。二少奶卻笑壓承顴,問他一向可好?佑成雖心鄙其人,也不能不勉強答應。金阿姐慌忙擺開煙盤,請黃老闆吸煙,又教自己女兒替他打煙泡。一眾女客,也爭著同佑成攀談說話,惹佑成搭足架子,高興時候回答他們,不高興時候,竟一睬不睬。金阿姐接著了貴客,忙碌異常,親自督率底下人燙酒熱菜,款待佑成。席上只佑成一個男子,餘者都是婦女。除金阿姐母女之外,其餘誰不是太太奶奶的身份,今夜陪著個優伶飲酒,還鶯聲燕語,百般獻媚,可算得上海獨一無二的風光,言之令人感歎。金阿姐即席要求佑成請他介紹翡翠花前來遊玩,佑成已知他們的用意,微笑點頭,含糊答應。二少奶見了佑成,不免又想起當初兩人相好時候的情形,席間眉來眼去,得意忘形,酒也不覺多喝了幾盅,站起身來,已有些扶牆摸壁,東倒西歪。金阿姐慌忙扶她到煙榻上橫了。其時佑成也吃罷了飯,在彼吸煙。兩人正橫在面對面,一班女客,也在席上看出了情形,曉得他兩個必係老相識,此刻落得讓他們敘敘舊,故而一個個假借揩面為由,退往後房而去。前房中只剩佑成同二少奶兩對手了。二少奶醉眼朦朧,看他們一班人都跑了,慌忙掙起身來說:「你們這班人那裡去了?」
後房眾人,都不睬她。二少奶叫喚兩聲,沒人答應,她也不做聲了。看佑成正自己蘸著煙,在那裡打泡,她便說:「你為何不教別人來替你裝煙呢?」佑成不答。二少奶當他沒聽仔細,便又挨上幾步,貼近佑成身畔,看著他打好一個泡,裝上煙斗,擱在燈上抽吸,偶不小心,煙泡著火燃燒起來。二少奶慌忙側身下去,幫他吹熄。不期她醉後四肢無力,手只一軟,身子也倒將下去,恰僕在佑成懷中。二少奶嬌語一聲,說:「阿喲我跌了。」佑成見她如此,猛把煙槍一擲,又將二少奶身子推開,自己霍地坐起,對二少奶冷笑一聲說:「你的興致,倒還不弱。只是我們靠著喉嚨吃飯,不能學你們的樣,請你原諒。」說時面罩冰霜,頗為嚴肅。
二少奶羞不可當,頓時嚎啕大哭起來。外間眾人聽得哭聲,都忙奔進來問故,二少奶掩面無言。佑成卻微笑說:「她吃醉了酒,發酒瘋喜歡哭的。」說罷,仍橫下去,吸罷那筒煙,始道一聲擾,告辭而去。當夜眾人就不歡而散。隔了兩天,翡翠花不來,佑成也無回報。金阿姐曉得又是一場空了,因同二少奶等商議,還是自己前往看戲,拿臉前手指耳朵臂膊上的金剛鑽,撩動了他們的心,然後設計進行,萬無一失。於是二少奶等蹤跡,又時常出沒於翡翠花的戲館中。那一夜剛值八月初三,眾人正看著戲,忽然正廳內有人爭吵,秩序頗為擾亂。金阿姐生來好事,即忙下去觀看。卻見一個男客,被幾個女客抓住了,說他摸竊衣袋內的東西,那男客面紅耳漲,頗為窘迫,女客中卻有金阿姐認得的白大塊頭在內。旁邊人有的主張送巡捕房究辦。那男客聽說,更急得滿頭汗流,恨不得跪下來叩頭求饒。其時人叢中有個穿素服的少年,本與那男客相識,因心恨其人,不願為之緩頰,現在見了他窘迫之狀,又不免起了惻隱之心,排眾上前,欲代伸辦。不期一露面,那抓住男客的婦人,見了他失聲說:「阿喲,你不是光裕麼?幾時出來的?」那少年聽說,對婦人一看,也陡然失驚說:「原來舅母在此。」
做書的代為交待,這少年便是陳光裕,他自那年二次革命,被人誣陷,捕入鎮守使署營倉,因無佐證,久押未曾定獄。他父親陳浩然,思兒成病,延綿數載,一命嗚呼。他母錢氏,挽人求了大力者,親往使署陳情,因其在押日久,准與取保,釋放回來,辦理喪事。其時如海已死,家產被封,家屬也不知遷往何處。所以舅氏那裡的訃聞,竟無從投送。光裕自經這一翻橫禍非災之後,深知集會結黨的誤處,從此閉門守制,不聞外事。幸此時舊學維持會中一班耆老,如汪晰子、黃萬卷、錢守愚等,都已老成凋謝,相繼歸了道山,這會也無形消滅,他也沒第二個會掛名了。不過悶時候出來看看戲散散心,也不呼朋引類,一個人獨來獨往,免遭物議。今夜卻巧在戲館中遇見他舅母薛氏,薛氏自同白大塊頭結交以來,早與他們同冶一爐,不但盡她兩個女兒自由,便是自己,也人盡可夫朝秦暮楚。
不過她的朝秦暮楚,與別人微有不同。別人大都注重金錢主義,她因自己手中,饒有資財,故無一定宗旨,遇著年老的刮些,若遇年輕俊俏的便倒貼幾個,也不在她心中。然而婦女一走這條路,她的打扮上,自然而然的能改變常態。所以光裕起初竟不認得她,及至叫穿,方才明白。今夜薛氏帶著女兒,請白大塊頭同幾個女朋友看戲,因樓上沒地位了,始坐在正廳,不意背後有人想摸竊她衣袋中的金粉鏡,被薛氏當場捉破。然而那偷東西的,就是光裕之友衛運同,陷害光裕的也即是他。當初賞銀雖然賺得不少,但欺心賣友,怎得常享富貴。駐滬探偵機關部撤銷之後,他也賦閒無就,吃盡當光,依然故我。朋友們又都深嫉他的為人,不願為之提攜。他無計可施,只得在電車戲館和熱鬧之處摸竊別人衣袋裡面錢鈔為活。幸他眼明手快,從來不曾破案。今夜他坐在薛氏旁邊看戲,見她擦粉紙的時候,隨手將金粉鏡塞在衣袋內。運同看在眼中,又欲行使他妙手空空的故智。豈知薛氏衣裳腰身頗小,他的手一插進去,就被發覺,當場捉獲。正欲送捕究辦;幸光裕出來,同薛氏認了親,他趁二人說話時候,掙脫了手,擠向人從中,一溜煙不知去向。薛氏也不追趕,教光裕坐了,問他家內的情形,瞧熱鬧的人,無可再瞧,便各自就座看戲。金阿姐也上樓告訴眾人,說下面一個三隻手,東西沒偷成,卻惹人家認了親,倒也有趣得很。眾人都笑說:「這也算一齣戲外戲呢。」
正說笑時忽見下面那班看客,又一陣大亂,紛紛奪路走散。眾人疑是火警,都大吃一驚。問茶房方知今日八月初三大潮汛,黃浦江潮水漲發,馬路上已有半尺餘深,再過些時,只恐要漲進戲館中來了。看客們恐沒車叫,路上不能行走,故此急於散去。二少奶等雖然都有著汽車、馬車,但恐水漲大了,不能下樓,齣戲館要人抱負,未免旁觀不雅,故此等不及再看翡翠花的戲,也各隨眾散出,分道揚鑣,各回公館而去。他們既走,作者無可再記。不過在下作這一部小說,自開卷第一回命筆迄今,閱時五載,所記奇奇怪怪的歷史,變幻不測的人心,惡跡已多,罪狀難數,筆頭上的污穢,亦已堆積不少,雖汲西江之水,恐亦不能洗滌盡淨。天幸今日歇浦江邊,怒潮澎湃,正好假此洗一洗筆穢,漱一漱口孽。好在書中許多老奸巨猾,都已得了報應,足以昭示來者。至於一班姦淫造孽的新劇家,雖然還未有令人快心的結果,但善惡到頭終有報,惡跡既彰,老天未必能輕與容耍目前快意,日後餓鬼道中,捨此誰屬,諸君不必性急,盡可拭目以俟。還有那班名門閨眷,恣意風狂,渾忘廉恥,別人羨她稱心,我卻以為即是她們的報應。家主居官不正,誤國殃民,故老天使他妻女穢德日彰,丑聲四布,此非惡報而何。所以有班人還說作者偏袒女界,不令她們一個個與吳奶奶一般結果,我卻以為這都在各人自己早為覺悟,倘若縱欲無度,不知悛改,吳奶奶何嘗不是她們前車之鑒,不過做書的不敢替他們妄下斷語罷了。交待既明,這部《歇浦潮》也就此告一結果。正是:奇奇怪怪人心險,實實虛虛世變搜。勘破隱情如雪亮,算來孽債是風流。念年社會多污點,十里洋場漫浪遊。一百回書今結束,暗潮難遏不勝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