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九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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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金阿姐二少奶方面的錢,既已到手,曉得日後未必再有大票洋錢送給她了,巴給他們,也是徒然的,頓時換了個主意,決計幫楊三太太出力,破壞二少奶的好事。這倒不是出爾反爾,她所做的就是這牽東牽西的買賣。倘然人人從一而終,教她吃什麼呢!金阿姐現在又想得三太太的簇新一票謝意,所以變易方針,預備教如玉丟卻二少奶,傾向三太太方面。至於如玉同二少奶還是初交,好處有無到手,並不在她心上。她只顧自己有得進款,那管別人死活。所惜如玉只一個身子,倘能學得孫行者的本領,週身十萬八千根毫毛,根根會變,變出十萬八千個君如玉來,有一家闊太太要用,就送一個前去,那時她大約可以稱心如意了。這夜她悄向楊三太太說:「昨兒你所托我的事,我已調查出來了,他二人確已有了路道,不過日子還未長久,小房子借在新馬路某處。」
  三太太驚道:「新馬路某處,不是去年我們老爺同她混賬時候,借的小房子麼?」金阿姐道:「也許是的。」三太太嘖嘖道:「他們的膽量,倒也不小,不怕別人闖進去麼?」金阿姐道:「他們少爺也不管她,自然縱容得天不怕地不怕咧。只是彼此同在一起玩慣了的,她不該做這半刁子的行為,將那人摘上小房子裡,陶情樂意,有了自己沒別人,這就未免對朋友不住了。」三太太道:「原為如此,我所以氣她不過呢。」金阿姐說:「不妨事。等君如玉到這裡來的時候,我自有法想。」三太太聽金阿姐話中很有幫她之意,心中暗自歡喜,說:「我倒並沒有存什麼別的意見,只為恨他們不過,所以要令他們不敢再乾這種勾當。你若有法想,我一定重重謝你。」金阿姐笑說:「我也是這個意見呢。這裡他二人秣馬厲兵,枕戈以待,豈知君如玉卻因二少奶同他初交,心熱如火,竟夜夜牢伴在他小房子中,一連有五六天沒到金阿姐家內。金阿姐不覺著起急來,她深恐如玉就此不到她這裡來了。六千塊錢賣掉一個人,未免太便宜些。不得已只可親自出馬,借著探望二少奶為名,那一夜先到他們小房子等候。二少奶先來,她還不知金阿姐得了她這許多錢,沒到十天半月,就已存了二心,看見她頗為歡迎,說:「金阿姐,你為何多天不到這裡來玩玩?」
  金阿姐笑道:「我本來要想來的,只恐到了這裡反變做文旦殼子,惹你們生厭,所以不敢來了。」二少奶說:「誰生厭你來!」金阿姐笑道:「眼前雖不討厭,只恐少停小老闆一來,你們就覺有我老太婆在旁邊,礙手礙腳,行動大大的不便了。」二少奶笑罵:「放屁!你休胡說亂道。我們在這裡,不過吸吸煙,講講話,沒甚別的事情。下回你再要信口取笑,仔細嘴巴打上來了。」金阿姐笑道:「阿唷喂,難得目今時勢,還有這樣誠實君子,要是我做了他,看見你這樣的一個標標緻致天仙化人似的奶奶,無論如何,我決不肯放你吸吸煙講講話,就此算數的。」二少奶奶聽她嘮叨不休,忙喝她住口道:「你再多言,我可要生氣了。」金阿姐始忍笑不言。二少奶便問她:「你們那裡一班人,可曾提起我否?」金阿姐道:「何消說得。你這幾天耳朵熱不熱?他們沒一夜不談論你,你不該就此不來,他們都說你這人奇怪得很,高興時候,風雨無阻,現在連尖腳兒不搬上門,都疑心你另有別的去處,不然就是什麼人得罪你了。」
  二少奶說:「我原曉得不去要惹她們疑心的,本來就使你今天不來,明兒我也要到你那裡來咧。楊家的不知可說什麼?」金阿姐道:「她倒沒甚話說,大約心裡也有些疑你呢。她曉得我同你是一鼻孔出氣的,所以不敢在我面前明言。但是就有說話,你我也未必怕她呢。」二少奶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正說時,如玉來了,金阿姐叫他:「小老闆,你的袍子有一件做好了,請你明兒來穿一穿樣子,如其尺寸合式的話,其餘幾件也可以照做咧。」如玉聽說,呆了一呆,因他並沒有什麼袍子在金阿姐那裡做,何用穿什麼樣子,不過曉得金阿姐的這句話,一定有著作用,或是不可明言的隱語,要我上她那裡去一趟的意思,故也將計就機,答道:「很好,我明天飯後來就是咧。」
  二少奶雖在旁邊,竟聽不出他們暗地通了關節。金阿姐目的既達,假意敷衍他們一陣,看看自鳴鐘,說:「阿喲不好了!時候不早,別擔誤了你們的正經,我要去哩。」二少奶笑說:「該死,你又來放屁!我們有何正經?」金阿姐笑著,一邊跑一邊說:「周公之禮,還不算正經,什麼算正經呢?」二少奶要追她罵時,她早已下樓去了。如玉笑道:「這老太婆花樣真多,動不動就開人玩笑。」二少奶說:「她原不是好人,你可曉得她年紀已五十多了,還姘著三個小滑頭,一個做洋行生意,一個綢緞莊伙,一個洋貨店跑街,她存心自己開裁縫鋪,到那裡置辦衣料,不致吃虧的意思呢。」如玉大笑道:「幸虧她開的裁縫店,如其開了南北貨鋪洋廣雜貨鋪,那時候她的姘頭,怕不要擁擠不開了麼!」
  二少奶聽得大笑。這裡他二人是否被金阿姐猜著,乾正經不乾正經,我且丟開。再說金阿姐家中,一班客人,本都為著想同君如玉親近而來。如玉既有好幾天不到,她們也覺興味索然,來得無味。起初略少一二,如今已寥寥無幾,有時候竟湊不起一桌麻雀。金阿姐深恐這裡的場子,要被他們拆散了,因此更急於請如玉前來。今夜連楊三太太都不曾到,金阿姐慌忙尋到她公館內,卻見三太太正在家中發肝氣。金阿姐問她:「誰氣壞了你?」三太太道:「還有誰呢,就是他了。」金阿姐道:「阿彌陀佛,三老爺為人,也著實好的了,外間一班同他差不多身份的人,到此時候,誰不討上一兩打姨太太,他卻一個不討,守著你一位太太,這一樁就上天下地,古往今來,覓不出第二個了。其餘銀子盡你用,遊玩盡你自由,東西南北,你要他陪到哪裡,他就陪你到哪裡,不敢違背一點,如此稱心,如此適意,你還要氣他,那也未免太煞多煩惱了。」
  三太太歎道:「阿金,你但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他的脾氣,真是再古怪也沒有。你們都以為他不討小是好心,這件事惟有我肚子內明白。譬如一個人,喜歡吃乾果慣的,你給楊梅橘子他吃,教他怎合胃口呢。」金阿姐聽了會意,笑道:「原來你家老爺還有這個嗜好,那也不足為奇。前清官場中人,大都如此,你又何必生氣。」三太太道:「我今夜同他在戲館中看戲,他說困倦得很,要先回家睡,我便打發他先走,不意我到家裡一問,他連鬼影子都沒回來,才知上了他的老當,他一定又同唱花旦的小碧,掩到什麼所在鬼混去了。我想他要走盡可堂而皇之告訴我走,不該鬼鬼祟祟瞞著我。他當我什麼東西?門角裡痾屎,難道不圖天亮了麼?你教人怎不生氣。」
  金阿姐說:「這也難怪於他,他恐對你說明了,你不許他走,因此才掉槍花,掉槍花就是怕你,既然怕了你,你也可以免生氣咧。我告訴你一樁喜事,適才我在路上看見君如玉,約他明夜到我那裡去。」三太太聽到君如玉三字,肝氣就好了一半,忙問:「他可答應你去沒有?」金阿姐說:「他答應了。」三太太大喜道:「然則你破壞他們這件事的法兒,有了沒有?」金阿姐道:「有雖有一個,只是很有一樁為難之處。」三太太問她什麼事為難?金阿姐道:「他現在同二少奶二人軋得很熟,你要馬上弄斷他,除非再有一個人去頂二少奶的缺,願頂的人雖然很多,但是要同二少奶那般出手鬆闊,教男的用得過意不去了,一心一意的服從他,不懷外心,這個人可著實難齲眼前除卻你三太太,可沒第二個人有這般資格了。」三太太聽說,呸了她一聲,然而面上卻露出非常得意之色,說:「不知二少奶用到現在,花卻多少錢了?」金阿姐道:「大約二萬出零了罷。」
  三太太聽說嘖嘖道:「聽說他們還相與得不多幾時,怎的已用去這許多洋錢?」金阿姐道:「就為不多時候,所以才用去這許多錢。倘使日子久了,真正的愛情發生,那時越好越不要花錢了。」三太太聽了點頭道:「這句話著實有理,但不知他們第一次用多少錢?」金阿姐想了一想,說:「大約是四千元罷。」她本來要說一萬的,覺得太多了些,恐三太太不信,所以減去六千。三太太仍覺數目太大,但是先例已開,自己不便還價,低下頭轉了半天的念頭。金阿姐見她並不提及謝意,心中頗為納悶,卻又不便問她謝自己多少的,看她念頭還沒轉定,惟有等她轉完了念頭,聽她說什麼。不意電鈴聲響,三老爺回來了。三太太一看見他,陡然提起了適才的一把醋火,發話道:「你對我說先回家來睡的,我倒先回家這許多工夫,你才回來,問你睡在哪裡的?楊三笑說:「我在路上,碰見了朋友,邀回去叉麻雀,有了賭就不想再睡,直到這時候,才叉罷了麻雀回來,倒你比我先來了。」
  三太太哼了一聲道:「你的槍花,不必在我面前掉,我什麼都看出你來了,你愛兔子,你儘管去做嫦娥奔月,不該在我面前弄鬼。」楊三大笑道:「這是什麼話?阿金聽她說得有趣不有趣,我又沒學唱戲,也不曾做過清客串,怎能夠演嫦娥奔月呢?」金阿姐不敢岔嘴,只能旁邊賠笑。幸虧三太太醋心雖重,脾氣卻是很好的,只在口內說說,手腳並不動粗。楊三卻一味的調笑,弄到後來,三太太被他引得笑了一場氣就此冰消瓦解。所以夫妻反目,一個冒火,一個最好出以玩笑,則冒火者一會兒自能火熄煙消化患無形,倘若一個冒火,一個生煙,那時候火愈發愈大,往往要打得鼻青眼腫,瓶彭罐頭翻身子。閒言少敘,當時金阿姐見楊三業已回家,料那句話兒不便再講,因對三太太說明夜務必要請你過來叉麻雀的,三太太答應曉得了,她始告辭回家。次日,君如玉因記掛金阿姐昨兒的一句話,四點鐘時個,就到她裁縫店內。金阿姐抱怨他道:「你這人怎的如此糊塗,得著一個人,就當她娘也似的,丟不開了。須知她們歡喜你,並不是真與你有什麼愛情,皆因你照會生得好的緣故。猶之男子在堂子內嫖妓女,妓女也只可門面敷衍,不能個個當做恩客。皆因嫖的人,也未必有什麼真情真意,他們無非打算花幾個錢,聊謀一時快樂罷了。你要明白這個意思,為什麼窩在那邊,一連這幾天,連我這裡來也不來了呢?」
  如玉被她說得面上很臊,無言可答。金阿姐又告訴他:「楊家的也愛你要發瘋了,你好歹應酬她一兩回,讓我也有個交待。」如玉聽了,頗覺為難。因二少奶曾當面求他,以後不許同楊三太太多說閒話,自己已親口答應了她,你想說話尚且不可,何況應酬二字呢。金阿姐見他踟躇,立逼著他馬上答應,叫他:「小老闆,我這幾年來,待你沒錯啊!皆因你是我的女婿,我是你的丈母。丈母教女婿,自然都教好話,不致作弄你,令你吃虧的。」如玉聽得肉也麻了,曉得金阿姐的脾氣,她要求你做什麼,你若不答應她,她便把你恨毒入骨,刻刻不忘,逢人便說你的壞話,倘若沒有短處在她手裡,她還要造作謠言,何況自己有許多壞名壞譽的事,都是她原經手,因此更不敢違拗,說:「依你便教我怎樣呢?」
  金阿姐說:「依我你今夜散了戲,到我這裡來一趟。楊家也要來的,到時候看事行事便了。」如玉道:「我今夜原打算要來,不過花老二也說今兒到這裡來,有她在旁,如何是好?」金阿姐轉了轉念頭說:「現在不必議,講也是徒然的。到那時候,你只消看我眼色,聽我的指揮就是。」這一天,他們家內,雖然也和往常一般雀戰玩耍,暗中卻大有兩國相爭的意思。三太太來得最早,捧著個手巾包,金阿姐曉得裡頭有四千塊洋錢在內。不過三太太並不交給她,卻緊緊的隨身攜帶。其時李七太太、陳三小姐也來了。金阿姐當著眾人面前,卻不便向她索取,心中頗為納罕。暗想她不知要將這四千塊錢怎樣辦法?倘或親自交給如玉,我倒變做白起勁了。但想想她同如玉並不曾當面開過談判,這包洋錢,也怎樣的交待與他,料想不致丟卻我這條路的。因此兩眼注意在她的手巾包上,看她怎樣舉動。三太太卻和李、陳兩個,談論某人家一樁暗殺案,說這廚子不知與主人有什麼仇恨,殺了他們老太太,還殺一個少爺,手段可謂辣極了。陳三小姐道:「聽說這少爺同他嫂子很好的,這句話不知真不真?」
  李七太太說:「冤枉得很,他那嫂子是某人家的小姐,知書達禮,規矩非凡,我也認得的呢。」正說時,花二少奶來了,李、陳兩個,齊聲說:「阿喲,難得二少奶今天光臨,我們記掛你多時了,你倒不牽記我們的。」三太太卻沒開口,只在旁邊微笑。但二少奶見了三太太,不由眼都紅了。李、陳兩個取笑她,她倒不恨,只恨三太太在旁邊不聲不響,似手比打她罵她更覺可惡,勉強同她點一點頭。阿三小姐說:「我們現在已有四個人,搭子湊齊了,快快的叉麻雀罷,我十個指頭閒著癢殺了,清坐白坐的坐著,好不令人難熬。」李七太太也說:「叉麻雀很好,二少奶也已多時不和我們同台子了,我今兒一定要贏你幾百塊錢。」
  三太太心中雖然有事,但他們要叉麻雀,自己不能說不肯。二少奶聽與三太太同賭,心中頗不願意,無如李、陳兩人,都慫恿她,有恨也只可放在心上,便答應他們八圈莊,他們偏要叉十六圈,二少奶拗她們不過,只得聽從叉十六圈,排開檯面,扳位入座,輪不到兩圈莊的時候,君如玉來了。三太太見了他,頓時心慌意亂,連牌也打錯了。金阿姐曉得她心不在焉,再叉下去,准要大大出賬,自己既和她結了黨,勢不能不助她一臂,見女兒也在旁邊看著,恰值陳三小姐和了一副,金阿姐便喚:「三太太,你到外面來看看,一塊衣料好不好?教小妹替你抬幾副轎罷。」
  三太太巴不得離開這張桌子,當即起身,讓小妹坐了,自己帶著手巾包,隨金阿姐到了外房。臨走的時候,對如玉使了個眼色。如玉會意,想趁個空兒溜開這裡。豈知二少奶比她更乖,她兩眼雖望著牌上,耳朵和眼梢,卻頗留意於三太太等的行動。初見金阿姐同她鬼迷張天師似的,忽然請她出去看衣料,打牌卻教小妹抬轎,其中大有破綻,深恐如玉在旁邊,也被他們摘了出去。所以見他們一走,就對如玉說:「你也來替我抬幾副轎罷,我鴉片煙癮發作了。」
  如玉聽她這般說,倒不能不從她之命,於是二少奶便把台上的牌移交於如玉,自己卻橫到煙榻上,適適意意吸她的煙,心中暗自好笑,外面兩個人,有一會等呢。楊三太太到了外面,對金阿姐說:「我那四千塊頭帶來了,你想我怎樣的交給他呢?」金阿姐道:「面交不便,最好要一個人過一過手。」三太太道:「過手不妨,只是我要同他當面講一句話。」金阿姐道:「方才我已打了電報給他,光景等一會就要出來的。」不期等了兩筒煙時候,還不見如玉出來。金阿姐忍耐不住,掩到房門口一看,不覺暗暗喝采,佩服二少奶大有外交手段,她心中倒反十分歡喜。因如玉既叉了麻雀,不能出來和三太太當面接洽,這四千塊錢,免不得要從自己手中經過,一經過我的手,常言水過地皮潮,多少終得揩他些油,方不虛此一番心血。因將裡面的情形,告訴三太太,說他不能出來了。三太太小足連頓,暗罵二少奶可惡之極,不該把那人這般管得緊的。當時也沒別的主意,一眼見如玉的大衣褂在外房衣架上,便把手巾包塞入他大衣袋內,對金阿姐說:「我包內還有張字條,你教他看一看,還得給我一個回音。」
  金阿姐說:「我理會得,你先請進去罷,別耽擱工夫太久,教他們一班人起疑了。」三太太即忙入內,小妹見了他說:「你快快自己來叉罷,這般大麻雀,把我嚇也嚇殺了,坐下來第一副就輸了三百多,幸虧適才一副翻了回來,實在險得很。」三太太笑說無妨,兩人換了座。他本來與二少奶對風,此時卻和如玉面面相對。二少奶在煙榻上看見了,那肯放鬆,慌忙丟槍起來,走過去教如玉讓她自己叉,於是如玉又縮到二少奶背後,看了兩副牌,想起適間金阿姐使眼色招呼自己出去,因被二少奶纏住,脫不得身,現她還沒進來,何不出去問她一聲,有什麼話講。因即走到外面,其間離三太太回進來打牌的時候,已有三副牌工夫,你想金阿姐豈是好人,在外房焉有不打開三太太置在如玉大衣袋內那個手巾包觀看之理。見內中有四疊鈔票,每疊十張,每張百元,一式都是華俄道勝銀行的新鈔票,並不占著地位,用雙股紅綠絨線紮著和合如意的結扣。更有一張梅紅箋紙寫著:「薄儀四千元,乞哂納。明晚七時,卡爾登西酌候光勿卻,知具。」
  幾行細字,金阿姐略能辯識,心中暗覺好笑,這些鈔票,她本打算一併揩油的,誠恐如玉知道了,睹氣明兒不赴三太太之約,自己有何面目對人,因此決意自取四分之三,留一千元給如玉,雖然四疊鈔票,絨線結在一起,紮得很好的,自己也顧不得許多,把絨線用力拉斷了,那三千元揣在自己懷中,一千元仍用手巾包好,塞入如玉袋內,那張紅帖,也替他捺過了。這裡他安排妥當,如玉也剛從房中出來。金阿姐指指他褂的大衣袋內,說:「這裡頭有一包東西,你看看是什麼?」
  如玉依言,取出一個手巾包,解開一看,說:「那裡來的鈔票。」又說:「阿喲,倒有一千塊呢。」金阿姐道:「這是三太太送給你隨意買東西吃的,他還約你明夜七點鐘,卡爾登吃大菜,你可不能不去,人家一片真心,你要知道,就是這一千元,她也教我不可告訴你,說是她送的,只說一個朋友送你買東西吃的。我暗地關切你,你明兒見了她,也不可談起這個。」如玉說:「我知道了。」金阿姐又問:「你明兒到底去不去?我要給她回音呢。」如玉道:「自然去的。」金阿姐大喜,於是這三千塊頭,也被她賺定了。當夜金阿姐趁個空兒,將如玉答應去吃大菜這句話,對三太太說知,三太太也自歡喜,說:「阿金,你明天六點鐘時候,到我公館中來,我們兩個一同去罷。」
  金阿姐點頭答應。次日如期前去。三太太剛梳好頭,還照著鏡子,不住撂鬢腳。見她來了,忙說:「阿金,你看看我鬢腳可有些兒大小,梳頭的真正該死,動不動就給我鬢腳做鴛鴦了,我本要教她拆卻重梳的,只恐時候來不及,只好將就這一天的了。」金阿姐看了一看,說:「還好,不見得怎樣的大小,你不說我也看他不出呢。」三太太教她坐下等一會,自己揩面淨手換腳穿衣裳戴首飾,一切停當,差不多已有七點鐘光景。三太太恐晚了時候,命人去關照汽車先開出來,自己又對著衣鏡,揩了一張粉紙,始與金阿姐一同出來,坐汽車徑往卡爾登菜館。外國飯店規矩,晚間七點鐘以後,方始出菜,所以這時候極為擁擠。公司間中國人外國人早已坐滿,君如玉卻先去占了個特別房間,現在三太太等,也向特別房間而來。他一進門,看見許多黃眉毛綠眼珠的外國人,不免心中害怕,低頭看著地上,向前急走。金阿姐雖然老口,但遇著外國人,她也有幾分懼怕,因此不敢東張西望,只顧跟著三太太前進。豈知無巧不巧,公司間內,這一班吃客之中,卻有三太太的丈夫楊三老爺同著他兩個朋友,三太太同金阿姐兩個進來,他看得很為明白。又見他們走向特別間中去了,暗想他們倒也別緻,今天居然到此嚐嚐真正外國大菜的風味來了。其時特別間中,還有一個君如玉,因比他來得更早,楊老三不曾看見。他本要走過去招呼三太太的,因有朋友在旁,未曾見過,不願給他們曉得,故而自己仍舊吃他的大菜。幸虧他沒闖進去,不然豈不教裡面那一班人,置身無地麼。三太太等到得裡面,如玉慌忙起身相迎。三太太笑嘻嘻的說:「有累你久候了。」
  如玉道:「我也來得沒多少時候呢。」一邊說著,三個人都坐下來。如玉命西崽拿三小杯口烈沙酒,金阿姐曉得他兩個快開談判了,自己假意觀看壁上掛的油畫,走在離他們老遠的地方。這邊三太太看著君如玉,君如玉望著三太太,眼光射處,電流暗通,兩個人心內轉的什麼念頭,我卻難以猜度,不過彼此面上都露著一臉喜氣。好在他二人存心已久,比不得初次相逢,有許多羞答答難言的態度,所以三言兩語,就此密密交談,推心置腹。三太太要求如玉答應時常相聚,自己情願預備小房子請他前去。如玉卻因有著二少奶這條根,一時答應不下。三太太卻也曉得他的心思,當面點破他:「你可是舍那花家的不下麼?」
  如玉面漲緋紅,不能回話。三太太因他不肯答應,也有幾分惹氣,兩人都不開口。金阿姐遙聽他們唧唧噥噥,言談頗密,忽然都不做聲,心中頗覺納罕,回頭看見他二人,一個紅著臉,一個鼓著嘴,似生氣的模樣,慌忙過來湊趣說:「那一邊一幅油畫著實好的,三太太你來看看。」將三太太招呼到那一邊,輕輕問她:「談判如何?」三太太說:「他還牢守著花家的不肯放鬆。豈不令人可惡。」金阿姐道:「你別睬他,他素來就有這種脾氣。要他丟一個人,他便要講那不相干的情義,他忘卻本身是做戲的了。老古話說戲子無義,那能顧得許多,你要教他棄卻那邊,他一定不肯的,惟有我們自己預備好地方,約他前去,等他來了,關住門不讓他走,他也沒法可施的了。暫時休同他提起這個,兩下弄惡了,反不好辦。」
  三太太點頭稱是,一會西崽送菜上來,三人一面吃,一面閒談些張家長李家短的事,正經題目,並不提起。如玉吃了兩道菜,因戲館中今兒排的大部戲,他的戲碼頗早,故告訴三太太,意欲先走。三太太約他隔一天,仍到這裡晚膳,如玉一口答應,辭別他二人先走出去。那外面楊三老爺大菜還沒吃罷,一眼看見如玉從特別間內走將出來,如玉雖沒見他,他卻看得真切,心中陡的一怔,他想自己老婆也在裡面,如玉又從這裡頭出來,偏偏三太太不同別人,卻同著個專慣拉馬的金阿姐,這分明是幽期密約,與君如玉在這裡吃大菜了。一念及此,面上頓時火也似的熱將起來,心中也有二十四分難受。因有朋友在旁邊,顏面攸關,不便進去盤問一個明白。想想事已至此,只有暫時捺下一肚子火,少停回到家中,再追她的根底便了。吃完大菜,他也等不及候三太太出來,自己同著這兩位朋友,遊玩一番回去,問知三太太還沒回家,他一個人坐著,好不生氣,想想自己拈花惹草,風流半世,卻不道老婆同戲子勾搭,這也是作孽過甚的報應。又一想眼前上海一班官家眷屬,無論老的少的,能當得完人兩字者,實不多觀,大約作官的便不免暗室欺心,貽累妻女食報了。想到這裡,覺他太太這件事,或為祖傳的因果,亦未可知,不能錯怪於她,憤恨之心,無形中便消卻一半。又想起君如玉這小子,不知幾生修到的豔福,大人家小姐奶奶們,身子被他糟蹋的,也不知有多少了,他精神倒像鐵打似的,看他瘦怯怯的身子,打扮上台,活像一個雌兒模樣,誰知他卻是個久闖沙場的大將呢。便下了台,也溫文爾雅,有如讀書公子一般,比那小碧實有天壤之別。我若做了女子,也要愛他。只是自己夫人,無端被他占了便宜,未免心不甘服,非設法收拾他一下子不可。心中轉到這個念頭,頓把他太太和如玉勾搭這件事拋在腦後,反欲利用這條線索上哄如玉入彀,一時怒氣全消,得意無比。打了一會盹,三太太回來時候,差不多天發亮了。平時她天亮回來,三老爺從不等他,獨自一個先睡。今兒她見三老爺還未安睡,不覺呆了一呆,楊三也假裝出盛怒的模樣道:「你幹得好事。」
  三太太究竟做賊的心虛,聞言面色陡變,顛聲說:「你講的什麼話?」楊三道:「我問你昨夜七點鐘時候,你同什麼人在卡爾登吃飯?」這一拳正打在眼內,三太太不能回他未去,只可說:「我同開裁縫店的金阿姐在一起。」楊三問:「可有別個人麼?」三太太回說沒有了。她口內雖這般對答,心中卻彷彿虎邱山上的吊桶,七上八下,起落不已。楊三對她冷笑一聲道:「你還敢在我真人面前說假話麼?我親眼目睹你同金阿姐,還有唱花旦的君如玉,三個人同在那裡吃大菜。老實告訴你,我也同著朋友在公司間中晚飯,親見君如玉比你們先來,你同那皮條客人後到,你們雖沒見我,我卻看得你們頗為清楚。後來約莫耽擱了一點鐘工夫,仍舊是君如玉比你們先走一腳。這句話是不是,你還打算抵賴到那裡去?」
  楊三說著,三太太的頭,卻不住低將下來。楊三說完,三太太也俯首至胸,啞口無言,一張臉紅得似胭脂一般模樣。楊三又抱怒她說:「你不該這般糊塗。我和你二十多年的夫婦,你把我的面皮也掃盡了。就是要同戲子吃夜飯,何妨尋一個秘密之處,為什麼要揀這萬目睽睽的外國大菜館內。況那邊吃飯的都是班貴人闊客,若有認得你的人見了,教我置身何地?」三太太聽他丈夫的埋怨,自己羞憤交並,嚶的一聲,不覺哭了,楊三原不想弄哭她的,見了頗為不忍,重複安慰她說:「你不必啼哭,人誰沒一時之錯,別人比你身份差不多的,鬧得外間聲名狼藉者頗多,卻也不能單單怪你。講君如玉這孩子,面龐兒果然討人歡喜,莫說你歡喜他,便是我也很愛他的呢。」
  三太太聽說,頓時抬起頭來,眼淚也不流了,說:「你怎麼講?」楊三笑而不言。三太太忽然柳眉倒豎,杏眼圓睜說:「我不過和那人吃一餐飯,你就唧咕不已,原來你自己也在這裡轉得好念頭。」楊三大笑說:「彼此夫妻,何妨做個同志呢。」三太太猶自憤憤,楊三轉安慰她說:「我曉得你現在很愛那人,若教你馬上和他割絕,豈不令你不快活,所以我現在替你想一個萬全之計,只消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。」說時與三太太附耳講了兩句話道:「彼此兩全其美,豈不甚好。」
  三太太低頭不語。楊三卻立逼她答應,說:「你若答應了,一切事情,有我替你預備,不勞你費一點心,讓你安享現成天下,豈不甚好。」三太太對他釘了個白眼,說:「你就是老脾氣時常發作的不好,可曉得我答應你沒用,焉知前途肯不肯呢?」楊三說:「那倒不怕,只消你設計誘他進了門,我就可以出來威逼他答應。常言關門捉賊,要怎樣就怎樣,不怕他逃走到哪裡去了。」三太太說:「你雖然如此,可知我就不免被他結毒呢。」楊三道:「這可放心。因你我今兒在此定的計較,只有我知你知,並沒第三人知道,日後只消你我都牢守秘密,他又怎生知道是我們二人通同作弊的呢!」
  三太太聽說,想想這句話倒不錯,而且此法一行,日後夫婦聯邦,更可無往不利,因即點頭應允。楊三大喜,問知他們還是初會,並未租得房子,因命三太太照常進行,房子由我去租定了,再通知你,你暫時不可在金阿姐面前洩露口風,事後大不了送她幾個錢,就算數咧。三太太一一依從,楊三十分得意。正是:牢籠又早安排下,雉兔都教入網來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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