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八回 請名醫何期滑腳 酬月老不惜纏頭
再說這甘孟仁醫生,比那外國郎中更時髦了。清早去掛的號,直到上火時候方來。據他說,掛號的人家多,故此來遲,然而也沒人敢究其真偽。他們指引他到吳奶奶房間內,因沒人可陪醫生攀談說話,所以一進來就診脈。今天娘姨深恐再蹈昨兒的覆轍,故此預先告訴醫生,說:「我們奶奶有點兒瘋癲的。」醫生點頭理會,說也奇怪,吳奶奶今天本來醒著,竟服服帖帖的伸出手,讓醫生診脈,不過睜著兩眼,一瞬不瞬的注視醫生臉上。也許為他多了兩撇鬍子,不比昨兒那個西醫風流年少,所以她也不放下手拿了。醫生捋著鬍子,切了一會脈,一語不發,走過去對他帶來的開方子先生,報了幾味藥名,開出一張藥方,向他們說了一聲:「吃一劑看,明天再來請罷。」
就此匆匆而去。車夫拿了藥方看看,因他識字不多,脈案乃是草體,看不十分明白,娘姨也說:「這先生怎的不問病源,也沒一句著實說話,凳沒坐熱就走了呢?」車夫說:「他是時髦郎中,肯同我們底下人攀談嗎!要他多坐時候,更勸君休想。你曉他多跑一處地方,有多少進款呢。」娘姨歎息說:「這樣曉得他開的方子合與不合?我們又看不出藥性,只恐吃錯了藥,如何了得。」車夫說:「那也沒法,好在這醫生正當交運頭上,吃他的藥,也許容易好的。現在一班人,吃藥誰考究什麼藥性,誰不是醫生的運氣呢。」
娘姨聽罷搖頭,車夫便去撮了藥來,煎給吳奶奶吃了,一夜之間,癡性依然,未見減輕,亦未見加重。兩個底下人商議,惟有再請甘孟仁來看,別無他法,這天午後,如玉又打發人,送了二十塊錢來,帶問吳奶奶的病勢如何?娘姨一一告訴了他,並叫來人帶信,請小老闆務必要親來一趟的。那人雖答應去了,但如玉焉肯前來,便是今天的甘孟仁醫生,也比昨兒更其匆忙,進房來,手指剛搭到吳奶奶的脈上,便教開方子先生,照昨兒的原方加某藥一味,自己診好脈,走過去連凳也不坐,對那開方子先生說:「你寫好方子先回去罷,我往別處看症去了。」說罷,竟自去了。娘姨、車夫都覺得詫異,於是車夫問那開方子先生說:「你們醫生的生意好忙埃」
那先生笑笑。車夫又說:「醫生現往何處看病?」如何不同你去,莫非他自己開方子麼?」那先生笑道:「自然有用我不著之處,他才一個人去呢。」車夫聽了不懂。其時這先生已將方子開好,拿來交待車夫說:「你們仍舊吃一劑再看罷。」說畢,又對車夫一笑,始揚長而去。車夫笑向娘姨說:「這先生倒也奇怪,幸虧他今天對我這般模樣,若對你這樣,怕不要怪他弔膀子麼!」娘姨罵他:「殺胚放屁!還不替我滾出去撮藥呢!」
車夫笑著跑了。然而這醫生匆迫的神情,莫怪他們見了生疑,便是做書的也覺得頗為奇怪,後來細加打聽,方知內中還有一段秘密隱情,可謂醫界上的趣話,也足當得閱者諸君,酒後茶餘,談話的資料。原來這甘孟仁醫生,年紀雖已不小,興致卻與少年人不相上下,而於女色方面,尤為著重。好在他操業行醫,中國人古禮,雖然有男女授受不親一句話,但醫生卻在教化以外,那怕你親長在座,丈夫在旁,診脈時候,不能不讓他有肌膚之親。在規規矩矩的醫生,自然目不旁視,口不濫言。一心注重在病人的脈象,配合君臣,為之調理。不過孟仁豈是這樣人物,他遇著病者有尊親在旁邊的時候,自然也裝出一片規規矩矩的模樣。有時遇人家家無男子,伺候的都是些俊俏侍兒,病者也正當少艾,於是他如入眾香國裡,問長問短,色舞眉飛。倘主者為人端正,或病重不能酬答,他也不得不捨之他往。如遇其人也是佻達一流,所犯又是感冒風寒之類,於是他便借醫道上大開講章,舌底翻蓮,辯才無礙,倘到這種人家,他就是生意忙時候,也喜歡多坐一刻好一刻。遇著看男病或者女的容貌醜陋,他喉管中彷彿哽著肉骨,椅子上也如釘著釘子似的,一句話也不肯多說,一分鐘也不肯多坐了。
這種脾氣,從前在蘇州時候,居然有某人家的一位太太,同他相與多時,後來被人告發,縣官出簽拿辦,聽說用了好些錢,才得了結此事,這還是前清時代的話。現在他到上海行醫,亦已多年了。常言說: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,其間孟仁曾否故態復萌,與人有無花花絮絮,我且不必追求。單表他在替吳奶奶看病的數月以前,有個黃公館,請孟仁看病,孟仁應召前往,見病者乃是二十餘歲的一個少婦,患的經水不調之病,面色雖黃,那風姿卻頗不惡,講的一口蘇州話,還有三歲的孩子,家中只一個奶媽,一個粗做,並無男子。孟仁探知這裡主人是做出莊生意的,那黃奶奶又生得一張玲牙利齒,說話之間,與孟仁針鋒相對。孟仁好不悅意,因此盡心竭力,為之診治。就使她不來相請,自己替一班請他的病家,草草了事之後,必須帶道到她那裡,診一把脈,或者改改方子。倘原方可用,也免不得要與黃奶奶閒談,說笑一陣方走。這裡他用不著開方子先生,所以每每打發開方子的先自回去,故那先生曾對吳奶奶的車夫說,有用不著他之處一語,就為此意。但這黃奶奶經孟仁為她盡心竭力的醫治病,也逐步好了。她丈夫雲生回來,得知女的病是孟仁一人之力治好的,心中也感激萬分。孟仁又對他說:「你奶奶身子太弱,眼前雖然病好,只愁日後還要復發,所以最好趁此時候,索興把她虛弱之症,調治斷根,將來外邪便不易侵入,也決不致再有舊病復發之慮了。講我做醫生乃是為名不為利,現在既已替尊夫人收了一半功,醫金兩字,盡可不必談起,且待異日全功圓滿之時,你老兄如其相信得過小可一點末技的話,只消為我登幾天報揚揚名,我就十分滿意了。」
雲生見他道貌岸然,滿口仁義道德,料非滑頭醫生一流,故此十分信服,將女的重重托付了他,請其為之細心調治。你老夫子雖然不計較醫金,我兄弟決不是感恩不圖報的。雲生出了門,孟仁得他的付托,益發把雲生的女人,當作自己女人一般看待,以期不負朋友所托了。但兩下雖然有心,而家中究竟有奶娘等一班下人在旁,不能不略避嫌疑。所以孟仁的出言吐語,仍舊不離醫道。他說:「你的病雖已全愈,不過外國藥書上說,病人必須時常活動活動血脈,身體也就容易強壯了,照你這般天天悶坐家中,血脈何由活動,所以最好還得出去游散游散,方合衛生之道。」
黃奶奶笑說:「我何嘗不願意出去散散心,只是一個人沒有淘伴,二來自己又沒包車馬車,若叫野雞車坐了,路上出出進進,不嚇殺了人麼!」孟仁道:「那倒容易,我的馬車,白天雖然要坐著看症,到夜就沒事了。你若要用,盡可奉借。倘愁無人結伴,我家內人,光景明兒也要出去看戲,待我明天看完了病,帶道到此接你,往舍間和內人會會,你們倆倒很可軋一個朋友呢。」
黃奶奶笑說:「這倒很好,我心中也久欲會會你那先生娘娘呢。」這幾句話聽來豈非冠冕堂皇的,豈知暗地各有作用。次日便是第二天替吳奶奶看病這天了,孟仁迫不及待,草草將幾個病家敷衍了結之後,將那開方子先生掉在吳家,自己一個人坐著馬車,到黃公館去接這位奶奶。黃奶奶早已盛妝而待,見孟仁來接,忙叫奶娘好生服侍官官,又命他們留心門戶,我要同醫生娘娘看完了夜戲回來呢。奶娘等都連聲諾諾。黃奶奶便與孟仁同上了馬車,蹄聲得得,兩個人的心房,也突突發跳,可與馬蹄聲音內外相應。黃奶奶先向孟仁笑說:「你的槍花倒也不小,虧你想得出,教我出來散心的呢。」
孟仁也笑道:「這就是我輩的隨機應變了,老實告訴你,做醫生的雖在三教之外,卻在九流之中,全靠眼上活絡,口頭伶俐,方能哄得著別人的銀錢,要是一點一畫的醫生,憑你手段高強,只恐也沒人請教的。所以老古話有句叫做說嘴郎中,做郎中的人,本來仗著張嘴呢。」黃奶奶笑道:「這就是你自畫的供狀。」孟仁笑道:「畫供不妨,橫豎在你面前,你有什麼刑罰,我都願受得很,就是跪踏板也可以的。」黃奶奶啐了一聲,又對他微微一笑,笑得孟仁骨節酥麻,身不由主,慌忙執住了黃奶奶的玉腕說:「我們現在往哪裡去好呢?」黃奶奶道:「隨你的便,是你自己叫我出來的,你要到哪裡,我們就到哪裡便了。」於是孟仁轉了一個念頭,附著黃奶奶的耳朵,說了幾句話,黃奶奶粉臉微紅,也沒做聲。孟仁知道她已默許,便自車窗中伸出頭來,吩咐車夫往某某旅館。
這天因黃奶奶對家人說過,去看夜戲,所以孟仁也捺到散戲館的時候,始用馬車送她回去。自此之後,兩人格外親熱了,黃奶奶也時常出去看夜戲散心,以調養自己的身體,孟仁又探知這黃奶奶與雲生本不是明媒正娶,也是私識而成眷屬的。現在雖生下一個孩子,但云生因買賣的關係,不能時常回家,掉得黃奶奶枕冷衾寒,形單影隻,不勝其淒涼之苦。孟仁頗為不平,說:「你若能同他離了婚,我倒可以養你。」黃奶奶說:「我並沒同他正式結婚,何用離什麼婚。」
孟仁一想不錯,民國法律上大約沒姘夫管理姘婦的權柄,則女的盡可自由行動。兩個人一商議,黃奶奶便收拾幾件細軟,連人帶物,秘密過渡到孟仁的家裡。因孟仁的老妻物故已久,現在所謂先生娘娘者,乃是一個娘姨,同他勾搭上的。黃奶奶去了,倒可做得一個正主。惜乎這件事他們還愁雲生知道了,不肯干休,所以牢守著秘密。但黃家方面,平空失卻了一個女主人,小孩子又在家中哭鬧要娘,本來也不肯干休的。於是一方面通知雲生,一方面四路找尋奶奶蹤跡。娘姨人等,大都有些疑惑孟仁鬼鬼祟祟,路道不正,然而也不敢明言。雲生卻因顏面攸關,不便明查,惟能暗訪而已。
但是蛛絲馬跡,豈無線索可尋,未幾就被雲生打聽出孟仁與他奶奶的一番秘密行為,並有目睹的人,親見他奶奶現在孟仁家內。雲生得此消息,憤怒異常,卻也沒法擺佈他的。意欲闖到他家去,當場捉破呢,又恐寡不敵眾,想想惟有訴之法律,既可揭破孟仁的劣跡,也好坍坍他的台。於是不動聲色,秘密向公堂提起控訴。那時孟仁還同做夢一般,同黃奶奶二人,陶情樂意,興趣正濃。不料公堂提票到來,將他二人帶入捕房,押候解辦,那時方如晴空中起了一個霹靂,心知這場禍闖得不校幸虧他平時慣敲病家的竹槓,造孽錢積得不少。常言錢可通神,居然被他請了個什麼大律師,替他划策。因黃奶奶傾心於孟仁一邊,事頗易辦。當夜孟仁便擬稿登報鳴冤,說女的是他花了五百塊錢憑媒價買為妾,黃某人意圖敲詐,捏詞蒙稟云云。
雲生見了,也登報辯白。於是兩方面打正式官司之外,還打了一場筆墨官司。孟仁曉得事終不了,官司拖久了,自己生意上也大有損失,只得挽人向雲生疏通,說事已至此,打官司兩敗俱傷,現在某某情願貼還你若干銀子身價,請你另納一位如夫人,潑出之水,收來也不乾淨,何如免卻這一場爭執,以和氣為貴呢。雲生本來外強中乾,打官司乃是一時之氣,雖已跨上了馬背,其實連律師費也不曾端整。又曉得孟仁方面,正拚命用錢,自己萬不是他敵手,成了個騎虎之勢,欲罷不能。正在為難,恰值這方面說客前來,他也落得趁風收篷,賣個人情,當時討價要孟仁二千塊錢,律師費堂費也歸被告一面承認,方允銷案。磋商之下,減去五百元,律師費在內,一場控案,竟得和平了結。然而孟仁的風流佳話,已傳遍洋場十里。其時離吳奶奶起病之時,已三月有餘,吳奶奶的瘋病,早已入骨,在清醒的時候,同常人一般無二,發起來卻哭笑無常。遇見後生男子,不論張三李四,被她抓住了,便叫心肝寶貝,再也不肯鬆手。家人知她花癡,害的心病,非藥石所能救治,故也不再請大夫替她診察了。
那君如玉算得還有良心,自己雖然不到,每月的開銷,卻依舊著人送來,沒短少她的。吳奶奶瘋瘋癲癲,只曉得饑來吃飯,癮來吸煙,倦來睡覺,有時候哭哭笑笑,吵吵鬧鬧,度她的日子,這便是女子喜歡風流放誕的結局。幸虧她那男女二僕,待她還有忠心,沒棄之他往。至於平日她所結交的一班小姊妹,到此時候,更有誰肯來問她的長短。然而他們也十分忙碌,因知吳奶奶同如玉拆散之後,尚未有戶頭,爭欲補這一個美缺,不過此事不能向如玉親口交涉,必須挽人為之介紹,這介紹之人,不問而知就是金阿姐了。金阿姐百計攛掇如玉同吳奶奶拆散,原欲居為奇貨,此時怎肯不擇肥而噬。她現在不但自己抱著金錢主義,還存著另外一個目的,因她意欲把女兒■給如玉做小,故此格外留意,要替他介紹幾個有錢的女人,好叫如玉大獲倒貼,也好使她女兒日後過適適意意的日子,所以她眼前看準了兩位奶奶,一個是花家二少奶,一個是楊家三太太,都是上海數一數二的財主眷屬,只消如玉肯同他們相與,十萬八萬唾手可得。但如玉亞不是貞節婦,況且男人相與女人,究竟是男的占著便宜,真是何樂不為。金阿姐消息傳來,他也歡然應命。不過如玉只一個人,應酬不了她們兩個,這其間免不了要分一分先後了。事有湊巧,那天恰值二少奶向金阿姐開出價錢,許她說:「你若能替我馬上同君如玉說合,我情願送你四千塊錢謝意。」
金阿姐聽說有四千塊錢謝意,樂得口也合不攏來,說:「二少奶你請放心,這件事包在我的身上。三天以內,一定有個回音。但是我這裡人多眼雜,你必須另外預備一個地方才好。」二少奶道:「地方有呢!我那新馬路的房子,不是你原經手弄的麼!至今我還出著空房錢,你難道忘懷了不成?」金阿姐也想了出來,笑道:「阿喲,我真糊塗,怎的這件事都忘懷了。」原來在一年之前,花二少奶曾同楊三老爺,便是現在那個楊三太太的丈夫,有數月交接。那時候二少奶雖已嫁了很闊綽的男人,無如他們堂子出身的人,終脫不了一種金錢主義,以為嫁人雖然嫁人,野食也不妨打打,只消有錢到手,身體上何嘗有什麼傷害,所以舊識新交,一例歡迎,要他相伴半夜,非三百尊番佛不可,沒錢的人,自然也不敢問鼎了。楊三老爺慕花二少奶奶之名已久,只恨不得其門而入。後來打聽得二少奶的衣裳,都在金阿姐的裁縫店內包做,自己便喚金阿姐來家,拿他太太和自己的衣裳,都作成她做,然後托她向二少奶奶介紹,情願照她每夜三百元的潤格,加倍相酬。豈知二少奶一聞楊三之名,曉得他是楊中堂的兒子,不比別的戶頭,既然轉到自己念頭,盡可大大的敲他一票竹槓。當下就叫金阿姐回報他,別人一夜六百元也可以遷就了,惟有你楊三老爺,不是常人,她也不要你零碎的,只消租一宅華麗房子,鋪陳都要上等外國木器,佈置好了,再拿十萬元現款,或是首飾都不妨事。她到手之後,一準天天前來陪你,由你要怎樣就是怎樣。若少半點,勸君休想。金阿姐吐舌道:「你講話留心下吧,別掉下來呢,那有這種事情,要講價十萬塊錢之理!究竟你不是正式嫁他,不過借小房子罷了。你對我這樣說,叫我怎好向他開口?」
二少奶笑說:「你休管他只消對他說是我叫你講的就是了。」金阿姐還要嗦,被二少奶罵了方走,到得那邊楊三問他:「事情怎樣了?」金阿姐紅著臉,半晌回話不出,楊三見了,頗覺納罕,說:「莫非她不肯答應我麼?」金阿姐道:「答應是答應的了,不過她要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,若少半點,勸君休想,這是她說的話,與我無乾,肯不肯也由你。」楊三聽了,明知二少奶敲他的竹槓。但二少奶不是沒錢的人,若不遂她之意,只恐一輩子轉她不得到手。自己老子手中傳下的賣國銀子很多,十萬八萬,原不希罕,何妨從她的要求,看她還能搭架子不能。當即一口應允。金阿姐暗暗驚奇,心想一般都是個人,二少奶便如此值錢,我便這般沒用,真的是人比人氣殺人呢。楊三並把借房子買木器之事,都托付了她,她也從中大獲其利。佈置既妥,那十萬元楊三不肯讓金阿姐傳送,須親手交給二少奶。金阿姐也因風險太大,情願讓他們當面交割。二少奶原不怕什麼陌生,那夜竟到小房子中,與楊三相會。只因關防嚴密,連金阿姐都未得列席旁聽,所以做書的更無從探知他們成交的十萬元,究係現款或是首飾?大約楊三沒少她半點,所以後來二人又屢次相聚。但二少奶第一遭就要敲楊三這般的竹槓,也有一個用意,因她曉得楊三的脾氣,素來沒有恒心。在未到手的時候,連性命都肯犧牲。及至到手之後,也就隨隨便便,不在意中。果然被她料個正著,楊三與她起初熱心,日久漸疏。一過數月,竟絕跡不來。二少奶橫豎十萬元已經到手,來不來也不在她心上。不過那小房子內佈置頗好,不忍退租,預備留為日後再同別人相與之用,如今果得免卻一番手續。當時二少奶提起這間房子,金阿姐又想起了楊三太太,笑說:「他家三太太,也是這時候同我相識的。現在三少爺雖已和你斷絕了,三太太卻同我相交得頗為密切,你們倆不是也軋得很要好的姊妹淘麼?近日她也在那裡想……」說到這裡,突然住口。二少奶卻已聽進心上,接口說:「莫非她也在那裡想轉這人的念頭嗎?」
金阿姐笑了一笑,二少奶忙說:「你千萬莫將我這件事告訴她知道,她若托你什麼,你也休得睬她,不論她答應你多少錢,我都可以照數認給你的。」金阿姐道:「這個自然。我既然幫了你,還肯替別人出力嗎,你請放心。」二少奶大喜。這夜阿金姐悄悄對如玉說:「二少奶請你到她新馬路小房子中去呢。」如玉笑問:「你得了她多少好處?」金阿姐也笑道:「你休管我得多少好處,你的好處都在後頭,現在我不過啃你的一點兒元寶邊,日後金的玉的,盡你撈摸,那才得真正好處,我老太婆可輪不著分毫餘利呢。」如玉笑了。金阿姐又道:「你可曉得現在我竭力為你出力,都為著日後我女兒終身的緣故,你將來尚若負心於我女兒,可就萬分對我不起了。」如玉默然,不敢接她的口。金阿姐又問如玉:「明夜可有工夫?」如玉說:「我近來並無別的去處,沒一夜不是閒著。」
金阿姐道:「如此我明夜伴著二少奶,一同到月仙舞台來看戲。看完戲,我與她先到新馬路等你,你卸了妝就來。她從前和楊老三借的那間小房子的門口,大約你也認得罷?」如玉道:「認雖認得,只是沒進去過,恐其有錯,最好你在門口候我片刻,就萬無一失了。」金阿姐說:「也罷。看我女兒的面上,只好苦我老太婆一夜了。」這邊秘密談判既妥,如玉同二少奶覿面,彼此微微一笑,算打了個心照,餘人都沒用心,也不曾瞧出他們的痕跡。內中惟有楊三太太最為著意,她於如玉的一舉一動,無不細心研究,無端見如玉同金阿姐一度密談之後,忽向二少奶一笑傳情,豈有不懷疑於心之理。當時就問金阿姐:「你適才和如玉講些什話?」
金阿姐因眼前正為二少奶著意進行之際,不便插入第三人,更兼四千元謝儀,還未到手,雖明曉得三太太也是一個好戶頭,老古話說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,只消常把如玉掐在手中,盡可慢慢的算計他們,故此捏了一片鬼話,假說如玉托我做的衣裳,有幾段衣料還缺少些,故同他商量添補等語,將三太太搪塞過去。那方面二少奶也刻刻用心,見三太太同金阿姐密密交談,心中不免大啟疑竇,又暗地問她:「三太太同你談些什麼?」金阿姐便利用這時機,施展她敲竹槓的手段,說:「她適間答應我二千塊錢,叫我請君如玉和她兩對手吃一餐半夜飯。」二少奶驚問:「你答應她了沒有?」金阿姐笑說:「我又沒問過如玉,怎好自由自主的答應。」二少奶道:「這樣你千萬不可替她去傳話。她答應你的二千元,不能叫你吃虧,準定由我來貼還你就是。」金阿姐道:「你也癡了,就讓他們吃一頓飯何妨,你又何苦賠這二千塊錢呢?」
二少奶說:「這個你不曉得的,他們怎肯吃一餐飯就算數呢,自然還有旁的陰謀,你怎能知道,我一定不讓他們兩個當面交接,你也千萬不可替他們傳話。少停回頭她,只說君如玉不肯答應就是。這二千塊和我那四千頭一併拿便了。」金阿姐三言兩語,又哄得二千元到手,心中不勝歡喜。這種買賣,著實大可幹得。比之做洋行買辦的更容易進賬,無怪她數年以來,掙起十多萬家私,都是從這上頭來的。閒言休絮,再說次日君如玉在戲台上,留心望包廂中,果見金阿姐同著她女兒,和二少奶,以及另一年輕使女,四個人占著一間花樓。那邊楊三太太同著他丈夫,和一個螟蛉兒子,三人也是一間花樓。過去幾排,便是康府中一班奶奶小姐們,也是來看他戲的。花樓中鼎足三分,電光四射,煞是可觀。如玉眼光回到二少奶這一邊,二少奶對他觚犀微露,盈盈一笑,分明有無限情緒,都在不言中流露出來。如玉恐被旁邊人瞧出痕跡,慌忙回眸他顧,及至他的戲完場,所有女客,十成中倒散其六七。如玉卸妝之後,掩到戲房門口,偷看花樓中二少奶同金阿姐母女,早已不知去向,知道他們一定先往新馬路候他去了,於是自己也即齣戲館,登包車直到新馬路二少奶那間小房子的門口,果見金阿姐倚閭而待。見他來了,說:「等殺我咧!你怎來得這般之慢?」
如玉說:「我並沒耽擱工夫呢。」金阿姐道:「別多說閒話了,樓上還有比我等得更心焦的人呢。」於是金阿姐當先引路,如玉隨在背後,登登上了樓,如玉看房間內的佈置,果然華而不俗,富麗堂皇,十分考究,不覺暗暗稱贊,真可謂名下無虛。因二少奶這所小房子佈置華麗,外間大有名望。如玉久已聽得金阿姐說起,今日始身臨其地。二少奶正同金阿姐的女兒小妹,面對面橫在煙榻上。他們本聽得如玉上樓的聲音,所以不即刻起身迎接者,無非要表示她少奶奶的身份矜貴緣故。然而自己備著小房子,請不相干的男人來家相會,身份在那裡,她倒忘懷了,這都是假搭架子,拆穿不得。金阿姐見她們還橫著不動,忙說:「客人來了,你們還不起來?」
二少奶聞言,始帶笑坐起。小妹也隨著起身。如玉對二少奶微笑點頭,她二人本來沒一夜不在一處,所以今天也用不著客氣了,不過她們在外面的時候,有說有笑,很有話講,此刻竟沒一句話頭可開談判。金阿姐曉得這種談判,不是人多所開得來的,惟有一男一女,兩對手方才濟事,自己一生靠著這上頭吃飯,豈有不明白個中秘訣之理,故也不肯再做討厭人了,叫聲:「小妹,我們走罷,三太太還約著到我家裡叉麻雀呢,再不回去,要給他們起疑心了。」
二少奶還叫她慢慢的走,吃了半夜點心再去不遲。金阿姐笑說:「半夜餐改日再來吃罷,今夜可有人等得不耐煩咧。」二少奶問她什麼話?金阿姐答道:「我說家裡有人等我呢?」其實她這句話,帶著雙關,二少奶也聽得出,所以笑著,讓她母女先走。金阿姐臨行時,向如玉說:「你的包車還在外面,我教小妹順便坐回去罷,免得停在門口,給認得的人見了觸目。」如玉回言使得。她們走後,二少奶便叫如玉煙榻上坐,如玉依言,二少奶笑問:「你適才可曾聽得老太婆的話麼?他說我們等得不耐煩了。」如玉笑道:「她素來就是這種脾氣,喜歡說笑話的。」
二少奶看如玉說話之間,還有幾分嫩氣,自己卻九練成鋼,比他老練得多,況心愛其人已久,平時只能在戲台上看看,賭場中望望,格外的心熱無比,此時孤男寡女,空房對伴,並無第三人在旁邊看著,叫她如何再裝腔作勢得來,慌忙湊到如玉旁邊,執住他的雙手,假意問他吳奶奶一番事跡,然而耳鬢廝磨肌香觸鼻,如玉可不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,早已語不成句,顛倒萬千。說到後來,如玉不能講了,二少奶奶也不願意聽了,但既不說話,究竟作何勾當,做書的明白,看書的明白。若有不明白的人,也只可讓他存疑一輩子,在下不能奉告。
當夜二少奶因恐少爺回家,故而不敢整夜的宿在外面,然而也挨到東方發白,方訂了後會之期而別。好在他兩個都是吸煙的,肚中抽飽了福壽膏,出來也不怕風吹。二少奶本有汽車,到此不能乘坐,只可坐著黃包車回去。幸虧今兒她帶著個使女來此服侍,回去也合坐一部車,兩個人偎著,不致於著冷。如玉也乘坐黃包車回家。這一宵他們此地雖暢敘幽情,盡歡而散,然而金阿姐家中一班客人,已議論紛紛,疑端百出。皆因二少奶近兩月來,風雨無阻,逢場必到,今天忽然不來,眾人好似少了什麼似的,全體為之不歡。加以他們那唯一目的君如玉,也剛在這夜不來。他平時雖也有不到之日,但今番卻揀在二少奶一天上,常言說,會做賊的會防賊,彼此都覺得事有可疑,然而卻沒人疑心到金阿姐的身上,因她同女兒小妹二人,都在家內陪著她們,並沒出去之故。內中有個陳三小姐先開口說:「奇怪了!為何花家老二,今天這時候還不來呢?」
旁邊李七太太冷笑一聲道:「你小姐家懂得什麼,她不來自然有好地方適意去了。」說得眾人都笑將起來。惟有楊三太太不聲不響,一個人在旁邊轉了半天的念頭,忽然問金阿姐說:「適才你不是同她在一間花樓內看戲麼?後來她往那裡去的。」金阿姐說:「她出來坐的汽車,我同小妹坐包車往別處打了岔,又往大馬路買兩塊錢水果回來,委實不知她往那裡去的,彷彿聽她說到一個小姊妹家裡去望病呢。」三太太點點頭,又問:「你可曉得還有一個人,為什麼也不來呢?」金阿姐道:「這卻不知。」
三太太聽說,微微一笑。這一笑金阿姐雖然老奸巨滑,也被她笑得面紅耳赤起來。三太太豈有瞧不出顏色之理,當其時眾人正七張八嘴,在那裡說,這件事若教癡子知道,只恐更要癡得利害些呢。又有人說:「可惜不曉得他們現在哪裡,不然給癡子通個風,令他打門上去鬧一場,倒也有趣得很。」三太太聽他們講得,都是空頭話,自己不願意岔嘴,卻假解溲為名,把金阿姐喚到小房間內,問她你究竟可曉得花老二,今夜往哪裡去的?如玉又在哪裡?金阿姐焉肯供認,說:「我實在不知。不過他兩個奇不奇巧不巧,不先不後,偏在今夜一同不來,這樁事莫說楊三太太生疑,便是我也覺得格外的奇怪,行跡上大有可疑呢。只是他們預先在我跟前,並沒露過一點口風,叫我怎能知道。當著你三太太面前,我可以賭咒的。倘使他們兩個有什麼事情,我知道了,罰我天火燒何如?」她的意思,來天火燒了,有保險銀子賠著,又可以大獲其利呢。太太卻信以為真,說:「你既不知道,也是沒法可施的事,何用賭這般咒呢。但這件事必須設法替我打聽出來,方是道理。」金阿姐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
三太太又許她:「你若能探聽出他們怎樣的相敘,何時入港,約會在什麼地方,一一無遺,我必定重重謝你。」這幾句話又是金阿姐的進賬來了,她自從招著君如玉來家之後,彷彿接到了活財神一般,燒香許願者有人,便是天天這班女施主來叉麻雀玩意,頭錢也常有百十元收入,她母女兩個,好不受用。這一回三太太雖又許下願心,金阿姐倒不放在心上,她正主卻注重在二少奶的六千元謝儀。所以第二天趁早就趕到花公館內。那時二少奶剛回家未久,通好了頭,梳著條辮子,靠在沙發上,旁邊放著張炕兒,上置煙盤■伙,打煙的娘姨坐在小凳上,裝一筒讓二少奶吸一筒,看她好不忙碌。二少奶手中還夾著根紙煙,抽鴉片煙的時候停吸,放下煙槍,又接上去呼香煙了,看見金阿姐進來,對她笑笑說:「你可是來拿錢的麼?來得太早咧。你不看看少爺睡在床上,還沒醒麼?連我吸煙都不敢床上吸,恐怕驚醒了他。少停醒來,我叫他打銀行划條給你,你到上火時候來拿不遲。」金阿姐曉得二少奶在外間貼漢濫用的錢,都要向少爺那裡拿。至於自己敲來瘟孫的竹槓,卻要自己入袋。兩方面界限劃分頗嚴,所以也不多言,連聲諾諾,回家挨到了晚飯時候再去。二少奶的划條,早已端整,六千元並沒少她半個。金阿姐好不歡喜。正是:一片春情緣色動,無端笑口為錢開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