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七回 禍生肘腋醋海興波 病入膏肓情場結局
吳奶奶自此更同小姚要好,又彷彿當初和君如玉初識時一般模樣。不過那位牽馬的金阿姐,卻心中不舒服到極點。她雖然因吳奶奶等手頭太緊,不能滿她的慾望,故下逐客之令。但他們說話也沒對她講一句,就此搬了出去,未免近乎有事有人、無事無人的模樣,心中氣忿不過,沒別的法子泄毒,便替她到處張揚,以為報復。不多時,她所認得的一班女主顧,無論是否吳奶奶相識的,大都曉得了這件事。要知近年來女界的習氣,最壞不過是多管別人閒事。自己若能規規矩矩,倒也罷了。偏有許多人,自己並不端正,卻愛談論別人的隱私。於是乎別人知道了,也將他的秘密,泄之於人。再由此人告訴本人,鬧出口舌,發生意見,這種事尤以大戶人家為多。然而也不能怪他們,因他們飽食終日,不耕不織,除卻搬搬是非之外,叫他們幹什麼呢。
閒言少敘,且說那時候一傳十十傳百,上海一般常在外間跑跑的朋友,無有不知小姚結識了君如玉的相好吳奶奶這段故事。實因小姚的名氣很大,君如玉又是個有名人物,所以格外容易傳佈。但有班人雖不過資為談助,還有幾個女野心家,素也心愛如玉,因他有著吳奶奶,平時管束極嚴,不容易兼收並蓄,現在曉得吳奶奶另有了別人,彼此欲分嘗一臠的,倒也大不乏人,紛紛都托金阿姐設法。金阿姐在先本為泄憤起見,現在倒覺如玉身上,大有奇貨可居之勢了。不過那時候如玉還在杭州唱戲,不曾回來。她便預備待如玉回來時,將小姚吳奶奶這件事,和盤托出,攛掇他們拆散了,好另替別人介紹,從中賺一票謝儀。這邊牢寵已設,可憐吳奶奶還在夢裡,天天與小姚尋歡取樂,其味無窮。
前書表過,吳奶奶本是半老佳人,那小姚卻是久闖花叢的浪子,又是個有名滑頭,因何戀愛吳奶奶至於此極呢?內中還有一段隱情。皆因吳奶奶外強中乾,表面上珠鑽耀目,實氣逼人,不知底蘊見了,誰不當她有數十萬財產,因她一身所帶,已值萬金。兼之如玉又是專得婦女倒貼出名的,故此小姚也當吳奶奶是塊肥肉,百計弄她到手,便欲人財兩得之意。及至人已到手,財還未有所獲,心中雖躍躍欲試,卻不敢自己吐露口風,洩漏痕跡,不得已惟有竭其心力,博她的歡喜。那盒紅丸,便是他自己精心秘制,增進愛情的妙藥。但吳奶奶年已半衰,兼之吸煙的身體虛弱,胃火頗旺,那藥品又其熱無比,內外相剋,更覺不支,形容也日見消瘦。若講風韻,可已大非昔比。小姚與她相處既久,漸漸看出她的真相,家私都在身上,日用開支,也不免仰給於人,一時頗悔自己失眼,枉耗了許多精神財力,因此也逐步和吳奶奶冷淡了。
但女人有女人的脾氣。孔夫子所謂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,近之則不遜,遠之則怨,此言可謂道破千古婦女性情之論。你要是向來同她愛好的,一旦忽然疏遠,無有不怨憤悲傷者,吳奶奶衰弱之,經此一氣,回轉家中,頓時就病倒了。心中記掛小姚,打發人去請他來,小姚連面都不見。吳奶奶格外生氣,別無他法,只得寫信到杭州,通知如玉,教他速回上海。如玉原沒曉得吳奶奶在上海有小姚這段事,見信急急回程。又不知怎的被金阿姐知道他幾點鐘火車可到,母女兩個,預先在車站上接他。如玉見有人來接,心中自然歡喜,忙問金阿姐可曾到吳奶奶那裡去過?不知她病勢如何了?金阿姐說:「一言難盡,此處不是講話之所,最好你先到我那裡去一趟,我有許多話要告訴你。」
如玉雖然心念吳奶奶,因金阿姐說話閃爍,一時倒也耳朵發癢,急於聞其端的,故即和她母女同到她們家內。金阿姐笑指那張紅木床說:「你就這上頭坐罷。半個月之前,你那位心愛的人兒,也常在這上頭坐的呢。」如玉聽了,就是一怔。金阿姐笑道:「你休著急,她到這裡來叉麻雀玩耍,椅凳不夠時在床沿上坐坐何妨。」如玉聽說笑了。金阿姐又道:「同時還有個男子,也坐在這上頭。」如玉又吃一驚。金阿姐又笑道:「你休耽心,這男子也是個叉麻雀的,沒了凳,坐坐何妨。」如玉笑道:「金阿姐休得取笑,我出門兩三個月,連家內都沒到過,一下車就到你這裡來,這是你曉得的。你說有要緊話講,不知所為何事?倘若沒甚要緊,我現在要回去探望老的,晚上再來候你便了。」金阿姐道:「你別性急,說話終得讓我一句句講下去,教我不能一張嘴說兩句話的。所說那一男一女,他們當初因看打牌,沒凳坐,暫在床沿上坐坐,不意後來牌打完了,客人散了,凳也多了,他們還戀著床沿,不肯坐到凳上,你道奇怪不奇怪?」
如玉更聽得牙癢癢的,按捺不住,連連頓足說:「你快講呢,後來便怎樣?」金阿姐道:「我那時心中覺得奇怪,細細盤問,方知他們在外邊約定的,特地到此來,要借我這張床一用的。」如玉抽了一口氣說:「這一男一女,到底是誰?適間你還沒告訴我明白。」金阿姐道:「男的你也認識,名喚小姚,是個做外國醫生的。」如玉點點頭道:「女的呢?」金阿姐道:「女的我可不敢說,說了恐怕你生氣。」如玉強笑道:「生什麼氣,你說就是了。」金阿姐道:「如此我告訴你,這女的便是你那要好朋友吳奶奶。」如玉聽到此言,臉上頓時緋紅起來。金阿姐接著說:「她與小姚不知在哪裡賭場上勾搭上的,約定了到我這裡相會,兩下心熱如火,客人散去,他們便欲借我的床用,你想這件事,教我為難不為難呢?倘若答應了,如何對得住你小老闆。若不答應,小姚是我裁縫主顧,由他那裡介紹來的生意很多。吳奶奶又是相熟的,要回頭她,也開不出這句口。」
如玉急道:「如此說來,你敢是答應了?」金阿姐笑道:「小老闆怎這般霹靂火箭,聽我一句句講呢。我覺得答應不好,不答應也有不妙。事到其間,只可答應。」說時偷看如玉面上,似笑非笑,似哭非哭,真有一種說不出畫不出的神態。金阿姐暗暗得意,接著說:「我不是講過,答應了對不住你小老闆麼。因此我心生一計,同我女兒做了一對討厭人,在這裡陪他們,輪流守了一夜,沒讓他們鬥在一起。」
如玉拍掌稱妙,金阿姐說:「你且慢歡喜呢。他兩人上了我這一夜老當,第二天就不約著到我們這裡來了。我事後方知,你那位吳奶奶,竟親自登門,還到小姚當初同花老七所借的那所小房子中相會。」如玉聽到這裡,氣得他額角上青筋墳起,汗流滿面,金阿姐猶自滔滔不絕的往下講道:「你大約也曉得這小姚,慣用一種藥丸,哄騙婦女,不知他曾否給吳奶奶吃這種毒藥?恐小姚不肯放過她,但她若不吃藥,何以現在弄出這場病來呢?內中細情,我可不大明白。皆因從前他們曾借過我的地方,我本來打算寫信通知你的,實為自己不能寫字,若叫別人代書,恐傳說出去,有損你的顏面,因此捺到你今日回來,我免不得告訴一句,並非搬弄是非。日後倘有什麼閒話,可不能怪著我金阿姐的。」說罷,如玉已氣得呆了,兩眼圓睜,做聲不得。金阿姐反勸他不可生氣,你路上回來,十分勞苦,再一動氣,豈不有損身子。那人到底不是你的元配花燭,兩下合意的住在一起。如不合意,可以走散的。老實說一句,放著你小老闆這般人材,那一位美貌奶奶,不喜歡你,你如此誠心誠意的待她,她還對付你這等三心二意,情理上實在說不過去,要是教我做了你小老闆,罰咒也犯不著暗地生氣,她敢背著你弄別人,你索興也弄個人來氣氣她,那才是報復之法呢。」
如玉低頭不語。金阿姐便命他女兒小妹,勸勸小老闆,我下去拿樣東西他看,說著下樓去了。這小妹今年還只十六歲,雖然是個裁縫的姑娘,卻頗心高氣傲,實因從小隨著她娘,在大戶人家出入慣了,身份小而眼眶大,尋常人都不在她眼內,很想嫁一個少爺。奈少爺們議婚,卻又輪她不著,不得已而求其次,覺這小老闆頗有少爺的風度,因此平時十分屬意如玉,金阿姐也很欲得如玉為東床快婿,因此常在有意無意之間,對如玉說:「我家小妹,若能配給你小老闆,服侍服侍你,倒是很合宜的。」
如玉還以為她們是句玩話,每每一笑報之。豈知她母女倆,卻是一片真心誠意呢。金阿姐見如玉不甚合意,便時常設法,令他二人聚在一起,自己托故避開片刻,學那外國人發展愛情的方法,以為若能夠令他二人情不自禁時,便可強迫如玉娶她的女兒了。這是以前的話,今天金阿姐又命女兒解勸如玉,自己走下樓去,丟他二人在房內。小妹坐在如玉旁邊,含嬌不語,羞容可掬。如玉卻手捧著頭,還在那裡生氣。兩個人都是默默無言。隔了好一會工夫,如玉抬頭見了小妹,問她適才你娘的話,到底是真是假?小妹一笑道:「自然是真的。」
如玉道:「這倒奇怪得很。那小姚外間誰不知他是個滑頭碼子,因何這人還愛他呢?」小妹一笑道:「照你說來,滑頭碼子就沒人歡喜了麼?」說罷,又對著如玉雙眼一擠,笑成一條線縫似的。如玉見她這般笑法,倒覺得詫異起來。正在這時候,金阿姐上來了,手拿著小小一個手巾包,打開原來是一男一女兩張照片,拿給如玉觀著。如玉認得男的是小姚,女的便是他那吳奶奶,驚問此物何來?金阿姐笑說:「就是那天他們到此來時,忘在這裡的,我收著沒用,拿來還給你罷。」如玉聽了更怒,一發狠將兩張小照撕得粉碎,還用腳去踹了幾踹。金阿姐見了,笑得幾乎打跌道:「小老闆你真是癡的,撕他們踹他們的小照,成什麼用,他們未必因此生疼呢。」
其實這兩張照,也是金阿姐深謀遠慮得來的。當小姚、吳奶奶未曾交談之前,小姚曾講金阿姐為之介紹,特地拿這張小照給吳奶奶觀看,模樣兒合意不合意的,後來並未收回,落在金阿姐之手。另外一張,卻是金阿姐往吳奶奶家玩耍時,問她所要。今番他恐如玉不信她的言語,有意將這兩張小照,包在一起,強作一個憑據,以堅如玉之信,其實兩人並非拍在一張照上。無論拿張三李四的小像,都可混說是他姘頭。如玉正在氣頭上,未能細一思量,更落他們的圈套。金阿姐又竭力慫恿,語語打動如玉心病,並說:「小老闆你少停見了她,問問她,看她怎樣回答?」
如玉恨恨道:「我是罰咒也不上她那裡去了,諒她用不著我再去呢。」金阿姐便說:「小老闆能夠不去,也好令她自己醒悟。但是你在家中,免不得生氣煩悶,有損貴體,晚間還是到我們這裡來玩耍。今夜楊家的三太太,和花家的二少奶都要到這裡來叉麻雀。你也可以搭他一腳,消消愁悶。」如玉點頭答應。果然他回家探望父母之後,夜間便到金阿姐家中,同那所謂二少奶、三太太等,打牌取樂。吳奶奶那裡,絕跡不往。可憐吳奶奶還眼巴巴望他回來,皆因如玉動身之前,曾寫信通知吳奶奶,某日到上海,所以吳奶奶這天很盼望著他來,買了一張報,看杭州火車到申的時刻,等了一班,又是一班,末班火車到的時候過了,猶未見他到來,還疑火車脫班,或者如玉沒趁著車,也許明天來了。豈知明天依舊如此,連信也沒一封來,通知她所以然不到的緣故。一連數日,消息全無。吳奶奶心中好不焦灼,後來還是車夫來報信說,月仙舞台的海報,已貼出來了,小老班某日上台唱什麼戲。吳奶奶更覺駭異,叫人別處去打聽,也說君如玉回來已久。吳奶奶此時,還不覺自己有錯,免不得格外生氣,心想我如此病重,若是朋友交情,也該早來探望於我,他因何杭州回來,我這裡一次未到?還有從前我沒病時候,他沒一天不來陪伴我的。現在我有病在身,他倒反不來了。就使他未得我臥病的消息,也不該如此荒唐。況我病情早已報告於他,他也有信慰問,還說馬上就回來望我,因何中途變計?這人的良心,真是黑透了。心中憤恨,病勢也日見沉重,連藥都不肯再吃了。
娘姨車夫十分著急,因她現在並沒別個親近之人。吳四那裡,早已恩斷義絕,只恐有甚差池,如何是好。於是兩個底下人商議,務必請君如玉來一趟,問他可有什麼辦法,也許奶奶見了他,病就好了,亦未可知。於是那車夫假傳聖旨,到戲館中找尋如玉,說奶奶有請,小老闆戲完了,馬上就去。如玉這幾天正被二少奶三太太等幾個人,相伴得十分樂意,兼被他們你一言我一語,說那吳奶奶的壞話,心中銜恨刺骨,車夫來請,他那裡肯去,不過口頭並未回絕,只是虛空答應,身子不去罷了。車夫第二天來時,他推頭昨夜沒空,今兒准來。如此游約了好幾回,意欲讓吳奶奶自己心冷。車夫也看出他的意思,迫不得已,始把奶奶現在病勢沉重,粒米不進,已有多天。家中沒人主持,連醫生都不敢妄請。務望小老闆念從前奶奶待你的一片情義,做做好事,去一次,吩咐了我們如何辦理,再走不遲。
如玉聽了,果又想到當初吳奶奶待他實未有錯。現在到此地步,實是她自作之孽,不過我去探望一次,如果沒人調度,替她請個醫生,卻也未為不可。而且見了面,也好將他同小姚這件事,當面責問她一番,再同她一刀兩斷,令她死而無怨。定了主意,便應允那車夫,今夜一準去了。車夫恐他仍舊失約,在後台立等他完了戲同走。那時吳奶奶正昏昏迷迷的睡在床上,如玉看她面白如紙,骨瘦如柴,目眶深陷,耳根暴縮,幾綹亂發,斜披枕角,哪有當初搔首弄姿,一顧傾城,再顧傾國的影兒,便是床面前也涕吐狼藉,穢氣觸鼻,與從前香水氣沁人脾胃的,天差地遠。如玉見了,哪裡站得上前,不過看了她這般情形,心中也不免惻然,暗說道:都是你自作之孽,誰教你吃那小姚天殺的毒藥呢!這時候娘姨已將吳奶奶喚醒,說:「奶奶奶奶,小老闆來了。」
吳奶奶睜開雙眼,見如玉離床遠遠的,身靠那梳妝台站著,兩眼雖望著自己,卻皺緊眉頭不做聲,心知一定是厭她床上骯髒之故,不肯上前,心中一陣酸,慌忙把兩眼閉緊,然而眼淚已滾了出來。如玉見了,雖覺傷心,不過被金阿姐等一班人先入之言,將心腸磨硬了,只想到一切都是吳奶奶自己不好,我並未待錯她一點。所以眼看著她流淚,仍舊不上前安慰。默對半晌,始說出一句:「你現在病體如何了?」吳奶奶聽他開口,重複啟目,對如玉面上端詳了一會,始斷斷續續,有氣無力的說:「我沒怎樣,你回來了多日了麼?」如玉點點頭。吳奶奶歎了一口氣,又閉目無言。如玉於是不再同她說話了,問娘姨:「你們醫生請過沒有?」娘姨說:「起初請過某人,後來奶奶說,吃藥不中用的,故叫我們不要請了。」如玉說:「這是哪裡話,有病怎好不請醫生服藥呢!我明天替你們請一個外國醫生來看看罷。」吳奶奶床上聽得他們說話,接口道:「不勞你費心,我藥是不要吃的。」如玉道:「怎的不吃藥?難道拿性命同病拚麼」況且你的病也是藥吃出來的,就該拿藥去治好他。」
吳奶奶聽他話中有因,不覺將他委頓不振的精神提了起來,掙起身子說:「你講什麼話?」說時手膀無力,身子搖搖欲倒。娘姨慌忙過來扶住他。如玉卻冷笑一聲。說道:「我不說別的,我說你的病是藥吃壞的。就該拿藥治好他。」吳奶奶顫聲道:「你說我吃了什麼藥?」如玉又微微一笑道:「我也沒知道什麼藥,不過娘姨不是說,你從前請過醫生了,大約就是他的藥吃壞咧。」吳奶奶聽他說話忽進忽出,心中愈覺疑惑,說:「我從前並沒吃藥吃壞,你此話從何而起?」
如玉哈哈大笑道:「沒吃壞也好,不過真人面前何用說什麼假話,大家心照就是了。」吳奶奶愈聽愈驚,心中突突亂跳,口內還說:「我不懂你的話,你還得說說明白,不是這樣空口白嚼的。」如玉聽她猶在那裡抵賴,獰笑道:「這件事你自己肚子裡明白得很,何必再要我說,說了一來恐你有病之身受不住,二來我自己也難受得很,不如心照罷了。」吳奶奶此時,臉上急得似火燒一般,口中還不肯屈服,說:「不妨事,你盡顧講就是了。」
如玉一想,不說穿她也不肯認錯的,我爽興同她開了天窗說亮話罷,當下他口中呼呼有聲道:「我先問你,當初我出門的時候,你不是要求我當天點下了香燭,大家叩頭賭咒,要是誰先負誰,罰他不得善終,死無葬身之地,言猶在耳,所以我到了杭州,什麼人招呼我,我都不去,皆因為彼此要好,全憑一點天理良心。你既答應不欺侮我,我豈可負心於你。故而我在杭州,這幾個月來,連婦女都未交談過一句,這是我問心無愧的。又誰知你在上海,哼哼,做得好事,那小姚誰不知他是個滑頭碼子,你竟同他鬼迷上了,鬼迷不算,還要借金阿姐那裡做小房子,後來竟親自送上門,到小姚所借的小房子中去了,我想當初我同你認識的時候,也是我自己上你府來的,吃你家姓吳的多少驚嚇。不料現在你倒特別遷就了,自己送進別人的門去咧,顏面何在?我曉得你一定貪小姚的好東西吃,這樣東西,惟有他們做醫生的善於研究,我們可望塵莫及,難怪你心中歡喜,只是你吃了為何要害病呢?小姚怎的不來替你診病?難道他們做外國醫生的,只有治壞人的能力,沒醫好人的本領麼?你自以為乾這件事,秘密得很,沒別人知道,要知普天下,無論什麼事,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。光景你還因我到了上海,不來探望於你,心中生氣呢!既然你已有了知心如意之人,我便是個多頭,何須再要我來。況我與你原非正式夫妻,當初因你獨居寂寞,故來陪伴陪伴你,現在時勢不同,我更當早為退讓,這是你自己先對不住我,並非我對你不住,今天我本也不願意來的,只為你那車夫,說這裡沒人替你請醫生,我拿朋友交情,來此望你一遭,其餘話都是多說的。明天我準定找一個外國醫生,來給你診治就是。醫金歸我那裡去付亦可,今夜我別處還有朋友約會,恕不久陪,我要去了,你自己保重罷。」
吳奶奶只聽得如玉一半說話,已呆若木雞,五官失其效用。如玉後半段說話,她一句也不曾入耳,連眼前一切東西,也視若無觀,真同廟裡的泥菩薩相仿。如玉聽她沒話回答,也就叮囑娘姨,好生服侍奶奶,我明兒一準打發外國醫生前來看病,娘姨諾諾答應。如玉喚車夫開門,自己出了這裡,又到金阿姐那邊叉麻雀去了。再說吳奶奶呆了半個多時辰,才明白過來,眼前不見了君如玉,問娘姨他到哪裡去了?娘姨回言小老闆走已多時。吳奶奶忙道:「你快教車夫追他回來,我有話對他講。」娘姨道:「他已去了好一陣工夫,要追也趕不上了。」吳奶奶聽說,大叫一聲,淤痰上湧,頓時厥了過去。娘姨、車夫慌忙捏人中叫喚,泡薑湯灌她,亂了好一會,吳奶奶始悠悠醒轉,又只見她兩目直視,雙瞳發光,鼻子孔只顧亂嗅,眼淚還掛在眶子上,忽然哈哈大笑起來,笑一個不住,娘姨、車夫都覺詫異,驚得面面相覷,做聲不得。吳奶奶笑了一陣,霎時斂住笑容,口中自言自語說:「小鬼你來了麼?怎不上床睡呢?我記掛得你好苦也!」說罷,又忽然抱頭大哭起來,說:「我沒有這句話的,哪個造我的謠言。」回頭看見了娘姨,趕著就叫:「小姚,你個好沒良心,天殺的。」
娘姨慌忙叫她奶奶,我不是小姚呢。吳奶奶格格笑道:「你休抵賴,就是燒了灰,我也認得你的。」娘姨猶欲分辯,這時車夫若有所悟,失聲道:「不好,莫非奶奶癡迷心竅,發了癡麼?」娘姨聽得一個癡字,又見奶奶兩眼發定,神色有異,也不覺心驚膽怕起來。本來娘姨半邊身子,伏在床上,給吳奶奶靠著,此時曉得奶奶發了癡,恐被她抓住了,要弄殺的,慌忙立起身來,躲避不迭。吳奶奶看見她一跑,也急張開兩手來抓她,手一抓空,身子也撲倒床下,跌了一個面磕地。娘姨、車夫又即忙將她扛頭扛腳的扛上了床,這一夜吳奶奶忽哭忽笑,忽言忽罵,鬧到天明,方呼呼睡去。兩個底下人,也被她鬧得一夜未眠,別無他法可施,只有等如玉請的醫生來看了,再作道理。到吃飯時候,吳奶奶床上要茶,娘姨慌忙倒茶給她,一面問她奶奶可要吃粥?吳奶奶搖搖頭,娘姨又問煙要吸不要?吳奶奶點點頭。娘姨於是掇一張小凳,放在床面前,自己坐了,擺開煙具,點上火,將打現成的煙泡,裝十幾筒給吳奶奶吸了。娘姨一邊裝煙,一邊看她雖然兩眼下閉著,始終沒開一句口,但神氣似乎比昨夜清醒了些。吸罷煙,又一翻身,沉沉睡去。娘姨收拾了煙具,出來告訴車夫說:「光景奶奶昨夜痰迷心竅,今兒安睡一,痰已消去,病也好了。」
車夫說:「但願如此,若有不測,我們雖然到處一般可以吃飯,奶奶卻著實可憐得很呢。她從前同吳老爺在一起的時候,何等稱心如意。偏偏她還愛姘戲子,以致落個這般結局,想來真犯不著呢。」娘姨說:「你住了口罷,人家已到這般田地,你還要揭她的短處做什麼?肚子餓了,快燒飯吃罷。」兩個人弄飯吃了,直到四點鐘時候,醫生才來。時下的外國醫生,好不闊綽,坐著汽車,還帶一個拎藥包的副手,一同進來。那醫生也不過二十開外年紀,身穿西裝,頭髮梳得又光又滑,雪白的臉,香氣襲人。車夫引導他到吳奶奶房間之內,那時吳奶奶還睡著未醒,姨娘轉到床後面,喚她:「奶奶醒醒,醫生來了。」那醫生也站在床面前,彎腰曲背的,等著拉她手看。不意吳奶奶被娘姨喚醒,一轉身看見了醫生,他也不知當他是什麼人,突然兩手張開,將那醫生夾頸項拿住,格格一陣笑說:「好心肝好寶貝,你來了麼?」
醫生不曉得吳奶奶害的癡病,無端頸子被她緊緊拿住,眼睛鼻子都貼緊在病人胸前,既看不出什麼,又是悶氣不堪,而且心中還吃驚不小,未知道一來究是什以意思,急得他雙手亂爬,口中哇哇直嚷。那副手也嚇得丟了藥包,打算逃走,他還以為落了仙人跳呢!娘姨同車夫卻曉得,這是吳奶奶的癡病又發作了,慌忙過來,幫著醫生,將吳奶奶的雙手拉開。那醫生脫險出來,驚得臉都黃了,一頭光可鑒人的短髮,已同一團茅草相仿,一面喘息,一面問他們:「這是那裡說起?」
車夫連連對他道歉賠不是,說:「請醫生休得生氣,我們奶奶從昨夜起,不知怎的痰迷心竅發了癡,適才倒頗清爽的,不知如何,睡一又發作了,有驚貴體,冒犯之至。」醫生大怒道:「既然是瘋病,為何不早說。況我也不是看瘋科的醫生,你們糊裡糊塗,豈有此理,放屁之至,我少停找君如玉說話。」一面對那副手嘴一歪,說走,副手也提藥包就走。醫生也一路罵著出去了。娘姨車夫二人,面面相覷,手足無措。吳奶奶還坐在床上,格格癡笑不已。兩手上的皮,有幾處被醫生指甲抓破的,鮮血殷然,她也不覺得痛。她雖在那裡笑,娘姨見此情形,倒反不覺大哭起來,車夫在哭笑中間,心內也不知是哭好還是笑好,只覺房間內再也站腳不住,只得跑出來,下樓拴了大門,回到自己房中,橫在草薦上出神。隔了一回,娘姨躡足下來,到他房中。車夫問奶奶怎樣了?娘姨道:「適間又睡著了。不過我想,目下的情形,愈挨愈為不妙。今兒你必須再到小老闆那裡去一趟,告訴他這件事,看他可有什麼主意?」
車夫說:「我也這般想。事到其間,惟有仍去找他咧。」當夜車夫果又到戲館中找尋如玉。如玉先已接著醫生的電話,說吳奶奶患的神經病,他沒能為看治,教他另請高明。如玉很有些不明不白,還料是吳奶奶在氣頭上,也許說話間得罪了醫生,所以醫生憤而回卻。現在聽車夫來報,說道真個發癡,不由他吃驚非校車夫還要請他前去,他那裡敢去呢,這是一定之理,世間好夫妻,平時夜夜同床共枕,及至一旦女的發了癡,或患什麼傳染病,男人肯貼身服侍的,百什中難得一二,何況私姘,更兼姘的又是個戲子呢。當下如玉對車夫說:「我今天可沒工夫前去了,那外國醫生也沒法可治,我想還是請中國醫生的好。不過我中國醫生不熟,最好你自己去打聽打聽,有什麼好醫生,請了來替他看看,務必要替他弄斷根才是道理。這般拖下去,豈不苦殺。至於請醫服藥的錢,都問我這裡拿就是了,盡多不妨,今天你先拿二十塊錢,做醫生的請封。用完了,再到此地來拿便了。」說著,即將二十元鈔票,交給車夫。
車夫見他人雖不肯親往,卻答應請醫服藥之資,由他擔任,用錢爽快,還算得沒良心中一個上乘人物了。於是接了他的錢,也不再逼他同去了,回家對娘姨說知,兩人商量,請哪個中國醫生好?娘姨想起了新馬路的甘孟仁,從前他在某公館做的時候,主人請過他,乃是個時髦郎中,頗有名望。雖然後來這主人一病不起,但據人說,並非藥吃壞的呢。因問車夫此人可好?車夫也曉得甘孟仁的名氣,聽娘姨提出,他也通過了,決定明天一早去掛號。但這吳奶奶的病,日輕夜重,白天悶睡,到夜醒了,吵鬧不休,越是夜深,越鬧得利害,只苦了娘姨、車夫,日夜不得安歇。在這要緊關頭,他們倒不想丟了她另換主人,寧甘耐辛耐苦守著這個瘋主人。也是吳奶奶平素馭下有恩的好處。再說次日早起,車夫帶著錢,到新馬路甘孟仁醫生處掛號,問那號房出診請封多少?號房說:「你們住在什麼地方?我們醫生請封,分著地段呢。若是英租界上,醫金三元六角,轎錢一元二角。若往美界,過白渡橋,醫金六元八角,轎錢兩元四角。若往法界,過洋涇浜,醫金十三元六角,轎錢三元四角。若往城內,過城河浜,醫金二十元另四角,轎錢四元二角。若往南市,過大關橋,醫金二十四元八角,轎錢五元正。掛號加倍,再遠面議。浦東不去。」
車夫聽他說了這一大篇,不覺暗暗吐舌,心想做郎中真算得是樁好買賣,一般都是看症,為什麼要分這許多地段,還要過橋漲價,莫非橋神土地,當他是個寶貝,過一處地方,要他完一處稅麼?不然為何漲了醫金,又漲轎金?若單為路遠之故,只可添幾文轎錢,不能把醫金抬高一倍有餘,這分明欺病人不能吹風,有意敲竹槓了。況且近年來醫生坐轎子的已少,大都坐的包車,六塊錢用一個車夫,足足要替他跑一個月咧,家中還可揩子拖地板,每天收下的許多轎錢,醫生未必肯賞給車夫,一定又是他自己賺了,則醫生還兼做轎夫,真算得文武雙全呢。不過做醫生一半營業一半須存救世活人的念頭,不能仗著自己略有三分名望,便高抬身價,敲病家的竹槓。有錢的被你們敲敲竹槓,固自無妨。若遇貧家,沒這許多錢請醫生,難道教他們坐以待斃麼。這不是濟世活人,分明是禍世殺人了。況且所謂名醫者,也未必能個個對症下藥,藥到病除。拿人家這許多醫金,無功受祿,愧也不愧!所以做醫生若存這種念頭,一定子孫不昌的。然而日後落魄起來,妻女言襲先人的舊例,出遠堂差,照此索價,敲敲瘟生洋盤的竹槓,倒也未嘗不是一樁好買賣呢。那號房見他呆想,便說:「我問你們住在什麼地方呢?怎的說不出了。」
車夫也覺自己轉念頭轉到歪裡去了,不覺啞然失笑,報明瞭地址,由號房登錄帳簿。幸虧他們住在英租界,乃是最便宜的一種,醫金三元六角,轎錢一元二角,另加號金二角,恰巧五塊大洋。回去告訴娘姨,彼此都歎說:「上海地方,真是連病都生不起呢。」正是:自古行醫為濟世,而今索價等居奇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