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六回 玉鏡台前遭白眼 流蘇帳底進紅丸
齊八萬不料老五竟偷他的東西逃走,心中氣憤已極,當時臉也來不及揩,僱黃包車坐到老五的娘家,見門還閉著,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,手腳並用,把大門敲得震天價響,不知怎的裡面也沒人開,只一個娘姨,在樓上開窗下望,問什麼人?這樣死命叩門做什麼?齊八問五小姐來沒來?娘姨惡狠狠回了句沒有來,就此閉上窗不睬他。齊八觸了個霉頭,只得再向別處找老五,那裡有她的蹤跡。齊八無奈,回轉自家的公館,悶悶不樂。他一班弟兄見了,紛紛議論說:「今兒老八又不知受了誰的委曲?」
齊八也不睬他們,吃飯時候,琢渠來了,齊八想起他是老五的介紹人,因將昨兒這件事對他說知,琢渠也甚吃驚,說:「我原曉得這位老五的聲名不十分好,當時若非你八少爺自己看中意她,我也決不敢替你兩個人拉攏的。現在她除拿你這只鑽戒之外,還捲去什麼別的物件沒有?」齊八道:「別的雖沒拿我,但這一隻鑽戒,已值七千多塊錢了。」琢渠吐出舌頭道:「看不出這姑娘有此辣手,不過八少爺難道就此同她甘休了不成?」齊八道:「這個我一定要追究的,不比三百五百,一千八百塊的事,也許我就認吃一個虧。這鑽戒的數目太大了,我非向她索回不可,只恨沒處可找她的人罷了。」琢渠道:「難道她不躲在娘家那裡麼?」齊八說:「我也曾去找過她的了,她們娘姨回我說沒去呢。」
琢渠笑道:「八少爺你真是聰明一世,懵懂一時了。就是她躲在那裡,娘姨焉肯告訴你真話。所以你若要尋她,非得親闖進去,搜一下子不可。」齊八亦以為然,問琢渠搜尋的方法。琢渠想了一會,笑道:「有了,你要遇著她,進前門萬萬不興,因你這邊一敲門,她樓上早有準備,老五很瘦小的身子,藏在冷角裡,你陌生的休想找尋得著,所以惟有進後門的一法,而且還不能堂堂正正的叩門,最好乘人不備,同做賊般的掩進去。」齊八笑道:「他偷了我的東西,你還叫我做賊。」琢渠也笑道:「做偵探原同做賊的相差無幾呢,而且時間既不可太早,也不可太遲,太早了也許她還睡在床上,閉著房門,你也不便亂闖。太遲了恐她走了出去,你空跑一趟事小,這番若被他們知道,下遭就要預備你再闖,也不讓你撞見她了。故此必須揀她梳頭的時候去最好。現在一班時路朋友,梳頭大概在三四點鐘之間。因老五不吸鴉片煙,料相不致再遲,你也以這個時候前去為最妙。」
齊八皺眉道:「你的計雖高妙,但我只一個人,倘然身入重地,被他們人多手眾,設或將我暗算,如何是好?」琢渠搖頭道:「這就難了。要做偵探必須帶幾分冒險性質才興,你沒看過電影麼?」齊八說:「這不能與電影同論。此事非得你和我同走一遭不可,因當初也是你的來頭,現在休想置身事外。」琢渠笑道:「我原曉得你八少爺不肯饒放我的。適間進門時候,你對我一說,就預備著了。不過有句話一定要聲明的,八少爺的事,我賈某當然出力,然而卻不關老五是我的來頭之故。出力乃是出在我們倆交情上,若說因我來頭而為你出力,這倒變作我同老五有串通作弊的嫌疑了,我可不能擔此冤枉責任的。」
齊八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琢渠一句話將身子撇出事外,心中頗為得意,遂獻策道:「我和八少爺同走後門,恐有未便,最好你先由後門進去,我在三五分鐘之後,也敲前門進內,這樣你已到了樓上,不致讓老五聞聲逃走,二來就使他們要難為你,聽得有人叩門,自然也不敢了。」齊八鼓掌稱妙。當日琢渠就在他這裡午飯,飯後陪齊八吸了幾筒煙,不知不覺,已到三點鐘時分。琢渠摸表一看,忙催齊八快些吸完這筒煙就走罷,時候到咧。齊八忙一口氣吸完了煙,教人收下去挖灰,自己戴上帽子,和琢渠一同出來。也不坐汽車,僱黃包車到老五娘家的附近停下。二人步行到她家後門口,探頭張望,恰巧後門開著,裡面有個娘姨在灶上洗鍋碗,大約是才吃罷中飯的光景。齊八見了,對琢渠說:「裡面有著人,不能進去了。」
琢渠道:「那又何妨,到底不是真個作賊,何用怕什麼人。你只消一闖上前,令他們措手不及就是了。」齊八說:「我若進去了,你可一定要敲前門的。」琢渠說:「這個自然,你放心便了。」
齊八始大著膽,闖後門入內。娘姨原認得他,卻不防這樣一個闊少爺,今天忽進後門,心中陡的一驚。雖然主人有命,某人來時,不可讓他進內,但他已進來了,卻又不便推他出去。正手足無措間,齊八已直闖過灶間,轉入屏門後面,上扶梯了。娘姨大窘,直跟他到扶梯腳下,濕淋淋的兩手,又不敢抓住他衣襟,只得在下面大聲喚:「五小姐,八少爺上來了。」這一聲嚷,分明知照齊八,老五確在樓上一般,齊八一氣上樓,揭門簾進房,果然不出琢渠所料,老五正在房中梳頭。她也聽得娘姨叫喚,頗疑惑因何不聞敲大門聲響。但既已上來,避之不及,也只可不避了,仍舊面不改色的坐在梳妝台旁邊。齊八上來,她連頭也不回,若無其事。齊八轉到她面前,問她因何不別而行?老五說:「我出來時候,你不是在家裡麼?難道你自己沒聽得的,還要我告別不成?你們的禮節,也未免太大了。」
齊八說:「別的話不講,你拿我的金剛鑽戒指,快還了我罷。」老五搖頭道:「誰拿你什麼金剛鑽戒指,我可沒有看見。」齊八變色道:「你休抵賴,我曉得這戒指一定是你拿的。」說時聽底下叩門聲音,知是琢渠來了,心中益發膽壯,對老五說:「你非得馬上拿出來還我不興,不然我可要當你賊辦了。」老五聽說,也十分動怒,粉臉一沉,說道:「放屁,誰做賊來,偷了你什麼東西?你有憑據沒有?」齊八還未回言,琢渠已奔上來了,一跨進房門,就笑聲大作,說:「哈哈,原來八少爺也在這裡。」又道:「咦,你們兩口兒面孔豎起著做什麼?小夫小妻,淘氣可難為情呢!」齊八同老五二人,都不做聲。琢渠又問齊八:「八少爺因何這般動怒?」
齊八假意將一情一節,告訴他聽了。老五也是聰明人,心想姓賈的因何早不來遲不來,卻揀在這個時候來呢?一時恍然大悟,曉得這一定是他兩個串同來尋我的事了,然而有何懼哉,自己仍舊梳著頭,齊八說話時,並不岔口,待他說完,方問:「你說我拿你的東西,有憑據沒有?」齊八說:「戒指放在枕頭旁邊,房中又沒有外人,不是你拿的是誰?」老五說:「這是你咬我一口的話,不能算是憑據。我又不是昨兒才同你相識的,為何早幾天不拿你的,卻待昨兒才拿你的呢?明明是你自己在外間遺失了,咬我一口罷了。」齊八說:「我為何不咬別人偏來咬你,你若為為著偷了我的東西,心虛之故,因何天沒亮就跑出去了?」老五道:「我因記掛著娘,所以起早出來望她的,難道早起出來的人,都是偷著了別人的東西心虛之故麼?如此說來,包打聽也用不著了,只消早上出來在馬路上候著便了。」
齊八無言可答。琢渠岔出來說:「你兩個休同小孩子般鬥口了,讓我來講一句公話罷。五小姐同八少爺愛情很好,誰不知道,閨房之樂,也許拿你一隻戒指玩玩,這也無背情理,你八少爺不該說他偷你的東西,這一句話,教人怎當得起。」話猶未畢,老五將桌子一碰,罵道:「放屁,誰人拿他的東西?那個同他作耍?你說話明白些。」琢渠驚得臉漲緋紅,說道:「原是呢,我話也沒講完咧。何況五小姐不是這樣的人,她素不喜歡作耍,又何致拿你的東西呢。八少爺你須得自己先調查一個明白,才是道理呢。」老五聽他說話一句進一句出,心中暗覺好笑,但齊八卻被她弄得大沒下場,兩眼望著琢渠,口中叫不出的苦。琢渠對他連連努嘴,意思叫他仍舊硬下去,不可讓步。於是齊八又做作虎勢,跑到老五身旁,一拍桌子,說:「你抵賴無益,這東西我曉得一定是你拿的,非還不可。」
老五卻冷冷微笑一聲說:「你放顏色給我看罷,隨便你報巡捕房,著包打聽到這裡來搜就是,搜不出你可得償還我的名譽損失。」說罷,又對著鏡子梳她的前流海了。齊八空搭一個架子,沒人看他的。琢渠也著實替他沒落場,便假意上前相勸道:「八少爺休得生氣,東西失卻了,自然有水落石出的時候,現在無須著急,就使有話,家內也盡可講得,何必在此吵吵鬧鬧,給旁人聽了豈非笑話。好在五小姐的頭也快梳好了,八少爺等她梳好頭,你兩個一同回去,幫著尋尋,也許遺在什麼地方,一個人眼力不及,兩個人尋尋,就可以尋到了,這句話是不是?」說時連向齊八擠眼,齊八也會意,這是哄老五回去,可以強迫她吐實之意。但老五也十分聰明,暗罵姓賈的該死,我豈肯上你們的老當,自投羅網,故又冷笑一聲說:「多承好意,他那裡我可不敢去了。好好兒出來,還說我拿他的東西,日後更不知要冤枉我做什麼呢。我還有五千塊錢衣裳在那裡,仍請你們替我送了來罷。」
齊八原不知她有多少衣裳藏著,現在聽她說有五千元之數,不覺心中一動,暗想吃住他這些東西,也是好的,信口答道:「你要衣裳,自己去拿,誰吃飽了飯有工夫替你送呢。」琢渠也覺老五既有這許多衣裳,抵上戒指,相差已是無幾了,也就不再作難,假意勸齊八一同出來,誰知卻中了老五的空城之計。老五見他們走後,即與她娘計議說:「齊八那廝,並不足畏。所怕賈琢渠這殺胚,他是把小扇子,往往要被他煽出火來的。現在惟有走他的腳路,叫他不干涉這樁事,剩齊八一個人,我們就容易對付了。」要鑽琢渠的腳路,惟有向他姘婦鳳姐那裡設法。老五之母,與鳳姐素有往來,當下就揀家中現成的衣料,還是老五二十歲生辰,一班姊妹朋友所送的,拿了四色,約值三十元之譜,由她老母親自送往鳳姐那裡,運動內線不提。再說齊八同琢渠出了門,兩個人都垂頭喪氣,彼此無言。走了一段路,齊八歎口氣,琢渠說:「我們今兒來這一趟,還算沒完全失敗。」
齊八問此言怎講?琢渠道:「她適才不是說那邊小公館中,還有著五千多塊錢衣裳麼?不然我們既沒知道,她或者趁你不在那邊的時候,一個人掩過去搬了出來,那時就沒法奈何她了。現在幸虧我們今兒去這一趟。她無心脫口說出此言,你就可將她這些東西吃住了,不還她的。這樣她拿你的東西,所值七千餘元,你可扣住她五千元衣裳,兩兩相抵,所差不過二千元光景,就是認吃虧也看得見了。倘使我們今朝不來,如何能得知此中秘密。所以我說今兒來這一趟,並不失敗,就是此意。」齊八聽了,覺今兒這一次冒險,果然獲益匪淺,心中樂意非凡,尤感激琢渠提醒他的功德。琢渠也自鳴得意,當時也不跑了,兩個人僱車同到那小房子內,走進房門,琢渠頓覺一呆,因見這房內,並沒多少大皮箱大衣櫥,只有一口西式五斗櫥,和一具獨塊玻璃的小衣櫥,不像置得下五千元衣服的模樣,心中還以為老五所有的衣服,一定是些貴重細毛,只消一件銀槍貂皮,就可值一千元開外了,再加上幾件草上霜仙桃貂之類,就價值不貲,然而一包裹也打得下呢,有錢人的衣裳,原不能和平常人相比,若講五千塊錢羊皮,可就裝幾十皮箱也裝不下咧。齊八並不自己動手,卻喚娘姨:「你把少奶奶的衣裳,替我匯在一處,我要搬回去。」
娘姨答道:「少奶奶並沒衣裳在這裡,她就是換下的襯衫、褲襪子、手巾等件,也嫌我們洗得不乾淨,必須送往老太太那裡,讓洗衣作裡去收,洗好了也送到那邊,再帶到這裡來替換的,所以這裡連襪子都沒一雙呢。」齊八聽了大驚,便是琢渠也彷彿當頂門澆下一桶冷水,口內不言,心知著了老五的道兒,真所謂老拐子上小拐子的當了。齊八心猶不死,親自開櫥觀看,何嘗不空空如也呢,一時只氣得他手足水冷,呆立如癡。琢渠也覺大難為情,因他適才誇口說沒完全失敗,現在未免無言對付齊八。半晌,仍由琢渠先開口說:「我們今兒這個老當,可上得不小呢。」
齊八不做聲。琢渠又說:「看不出老五倒有這樣大的槍花,我是外邊人自然知道不了這裡內情,八少爺因何也不曉得她這裡有衣裳沒衣裳呢?」齊八搖頭道:「誰顧著這些小事。」琢渠笑道:「這就是八少爺自己的疏失。現在也不必動氣,她既然這般刁鑽,我們慢慢的想個法兒收拾她就是了。」齊八說:「我想她適才還口硬,叫我報巡捕房,我想當真到捕房中報一下子失竊,著包打聽往她家中搜尋,坍坍她的台也好。」琢渠道:「此法不興。一來於你自己有關顏面。二來你無憑無據的報告,恐捕房也不肯依你的心思,任意到人家去搜尋呢。此事不用性急,欲速反恐不達,還不如暫且丟開,隔一陣再作道理便了。」
齊八猶恨恨不已,琢渠再三勸他,兩個人一同到堂子內,因今天是朋友請的碰和。齊八心中煩悶,不願入局。因令諑渠儀表,自己卻橫到榻床上吸煙。後來又來個吸煙的朋友,齊八認得他是做律師翻譯的,忽然想起自己那件事,因就問他,設或有個人納妾,被她偷了東西逃走,可以控告的麼?翻譯道:「那是刑事案,為何不可控告,但不知是誰的如夫人?」齊八慌忙■開說:「朋友的事,我也不十分仔細。」
翻譯說:「原來如此,不過這種事,你要遇見這朋友,還得叮囑他一句,若使提出控訴,必須愈早愈妙,千萬不可多拖日子,因我那邊辦過許多同類的案子,若是日子近的,無有不馬到成功,若使日子隔多了,往往要失敗呢。」齊八不曉得他是一句生意經絡,聽了暗說:「琢渠該死,他教我慢慢設法,豈不誤了我的大事。今兒幸遇此人,何不就托他的律師代表起訴。翻譯本是老奸巨滑,看他兩眼定著轉念頭,已料到八九分是他自己身上的事,假托朋友,故此又伸一條腳說:「我們律師那裡辦事,還有一樁好處,就是能守秘密,事無巨細,若委托我們律師辦了,外間決不洩露一點。就是上了公堂,也可抹煞了,不讓報紙登載,大概這種事,出於大人家的居多,事主都要顧全面子,不肯張揚。我們律師有這點手勢,故而委托他的人,非常之多呢。」
齊八聽了,恰中心懷,托他打官司之意,更為堅決。四顧無人竊聽,便從實將自己一段事,一往從頭對他說了。那翻譯一邊聽,一切顛頭播腦的說:「這件事八少爺理由十分充足,當然可以起訴的。不是我勸八少爺興訟的話,若使今番你自己退讓了,日後那一方面,還要當你洋盤呢。」齊八道:「原為如此,所以我非出出他的氣不可。」那人拍胸脯說:「這樁事包在做兄弟身上,一定讓你八少爺滿意,非但原璧歸趙,還可得十二分的面子。」
齊八大喜,他二人就在煙榻上講定一樁交易,連琢渠都隻字不曉。後來散的時候,齊八當著朋友面前,也不便告訴琢渠知道。這夜琢渠到鳳姐那裡,鳳姐一見面,就問他同齊八、老五究鬧的什麼把戲?琢渠驚問:「你如何知道的?」鳳姐說:「我自然知道,你可知秀才不出門,能知天下事呢。」琢渠笑道:「原來你不是個女秀才,我倒失敬了。」鳳姐說:「我勸你少管管閒事罷,齊家雖然有財有勢,你要幫著他欺負一個女子,可罪過得很呢。」琢渠笑道:「好得很,你居然幫他們做說客來了。齊八原打算到巡捕房控告去的,被我捺住了。沒你做說客,我早已幫了老五的忙咧,你告訴他們放心便了。」
鳳姐暗喜,次日琢渠與齊八見面,齊八也沒告訴他,自己教律師起訴的說話,琢渠既無所知,老五那裡得了鳳姐的回音,也以為他們煙消火滅,不成問題了,彼此都十分放心。豈知隔了一個多禮拜,忽然公堂上出傳票,要傳老五到案。其時恰值老五不在家內,家中人嚇昏了,也沒人敢問他們是何案由,及至第五回來,聽得這件事,真同丈二長的和尚,摸不著他頭腦。幸虧自己娘有個外國朋友,做過包打聽的,托他查一查,方知某律師代表齊某人,告她偷竊七千元的鑽戒一樁刑事案,本來要出提票的,因為她是女流,所以特別通融,出的傳票。老五得信,大吃一驚,暗想齊八那事件,不是鳳姐前來說,他們已作罷論了麼?如何現在又告起我來,慌忙著人請鳳姐來家責問。鳳姐也茫無頭緒,說:「我們少爺並未提起這句話,你別纏錯了。」
老五說:「這是新衙門裡來的消息,決不致誤,你再問問你們少爺,也許他知道了沒告訴你。」鳳姐果然依她的說話,夜間向琢渠盤問。琢渠大駭說:「哪有這句話,因何齊八沒同我提起一點呢?然而若無此事,新衙門的傳票何來?這倒不可不問他一個明白。」當夜他曉得齊八在家裡,便借別家的電話打過去問其所以。齊八笑答道:「原來你還沒知道呢,我以為早告訴你咧。律師果然是我請的,細情明兒對你講罷。」說完搖斷鈴。琢渠因齊八事無巨細,都要同他商量,偏偏這件大事,沒預先對他談起,心中老大不快活,回來對鳳姐說了,猶自忿忿不已。鳳姐說:「你自己且慢動氣,日前人家托了我們,你也答應過,說齊家不起訴了,現在失人家的信,教我怎樣對得住人家?」琢渠作色道:「你這句話詫異了,又不是我令他起訴的,人家要起訴,教我也沒法可施呢。」
鳳姐歎道:「不是這樣說。人家當我們一個人物,特地來求我們幫助,就使現在齊家作弄了你,這原是齊八對不住你,你我必須替那一面想想法兒才好。」琢渠皺緊眉頭不做聲,鳳姐又道:「齊八那廝,著實可惡。你雖然一片忠心的幫他,他還當你外國奸細,這件事故意對你說不起訴,一方面卻串通律師,竭力進行。現在事已發作,他猶不肯將細情告訴你聽,可見他並不當你朋友呢。」
琢渠被他一陣挑撥,益發冒火,憤然回答說:「他不當我朋友,我自有報復之法。現在你可去告訴老五,令她不用擔憂,教她也馬上請個律師,預備上堂,提起反訴齊八不顧贍養,還可咬他吞沒五千元的衣飾,因那天老五有這句話,齊八並未回他沒有,我可以做見證的。」鳳姐聽了,十分歡喜,說:「你當真肯做見證麼?」琢渠道:「自然肯做見證。」鳳姐當即預備要去,琢渠問她哪裡去?鳳姐回言:「到老五那裡給回音。」琢渠說:「你瘋了,這是家裡講的話,你難道要我真的替老五做見證麼?被朋友們知道,豈不笑殺。」
鳳姐聽他忽然翻悔,粉臉頓時沉將下來。琢渠見時候不早,也急於要回公館向少奶奶那裡銷號去了。鳳姐卻連夜到老五那裡,報告一切。老五母女,也以反訴為然。但聽到琢渠起初肯做見證,後來忽然不肯起來,未免踟躇無計,因現在琢渠居於舉足輕重的地位,若肯幫助他們打官司,十分中倒有九分可占贏面呢。所恨他不肯出場,為之奈何?那時恰值張老四也在老五家中,聽他們刺刺議論,不知何事,問其所以。老五在先本瞞著他,此刻事急了,也不能再避嫌疑,將一情一節對他說知。張四聽了,大抱不平,皆因有酸素怒氣兩種作用,所以發作出來,效力更大。當下義形於色,自拍胸脯說:「這件事你們為何不早對我講,若使姓賈的不肯幫你們忙,我也可以幫你的忙呢。」
老五驚問:「你怎樣幫忙?」張四說:「他姓齊的依官仗勢,我姓張的未必沒做過官,而且勢力也不輸於他們,蛇吃蛇,正好比一比長短。老實說,你五小姐和我姓張的相好,誰不知道,他現在敢控你偷他東西,我也可以告他略誘人妾,加他個一奸拐的罪名,你們那反訴還是多此一舉呢。」老五母女聽了,覺這計較比琢渠的刻毒多咧,而且張四出場,包打官司,律師費自然也是張四承當,所以他們也落得讓張四一手辦了。那張四請的律師,還兼作老五的代表。過堂這天,要求展期開審,堂上准如所請。原告律師,反對無效。齊八找尋那翻譯講話,翻譯說展期不妨,我們理由充足,遲早終得贏這件案子。齊八聞言,頗為放心。不意隔了一天,那翻譯慌慌張張,來找齊八,見面埋怨他:「八少爺你因何這樣的緊急大事,不先告訴我知道,如今卻落在別人的手內了。」
齊八聽說,不明不白,問他是什麼事?我漏卻告訴你了?翻譯說:「你所告那個女人,不是張某人的姨太太麼?如今姓張的出場,控你奸占他的侍妾,他那裡還有身契等物,證據十分充足,你現在恰巧告這女的捲逃鑽戒,豈非正投在他的網裡,賴也賴不脫了麼?倘使你早為通知我一句,我們便可預為迴避之地,他們來時,也有個對付,如今乃是你八少爺自誤,日後案情倘有翻覆,可不能怪我的。」齊八料不到他們有此一著,聞言呆若木雞。那翻譯又說:「公堂上現已准了他們的訴狀,不日便要出牌票提你,請你早為準備罷。」
齊八聞言,更驚得做聲不出。翻譯聽他沒回話,也就走了。作者寫到這裡,有句話交待。時下打官司,真是拆穿不得。原被告兩方面,雖然不共戴天,要拚一個你死我活,但這班律師翻譯,大概一鼻孔出氣者為多,每夜總會內談的,除卻花天酒地之外,便是彼此承辦的案情,事主有仇無仇,干他底事,他們卻抱著金錢主義,有時原告方面想賺被告的錢,被告方面也要賺原告的錢,於是乎是非顛倒,黑白淆亂了。所以朱子格言上說,居家戒興訟,訟則終凶,這真是至理名言呢。講到齊八所講的律師翻譯,自然也受了張四律師翻譯的運動,來此故甚其詞,危言動聽,意欲敲敲齊八的竹槓。聽他沒回話,也就罷了。但齊八卻被他說得驚魂出竅,慌忙著人請琢渠來家商議。琢渠聽了,非但不代他擔憂,反暗中歡喜,心想這是你獨斷獨行的好處,與我無乾,落得講一句風涼說話道:「當初我原不教你八少爺打官司,你自己不知怎樣相信一個律師翻譯,現在惹出禍來,有什麼法想呢。」
齊八本仗著琢渠做他的謀士,此時聽琢渠回他沒法想,真急得走頭無路,說:「我公堂從未到過,現在要我做被告,這個台如何坍得下呢?」琢渠道:「那是沒法的,中國人應該受公堂裁判,除非你入外國籍去。」這本是琢渠鈍他的話,齊八嚇昏了,還以為他指點的一條明路呢,忙道:「入外國籍也好,事不宜遲,請你馬上替我打聽一下子,入哪一國的籍容易,就入哪一國便了。」琢渠聽說,忍不住哈哈大笑道:「八少爺你也太不中用了,早知今日,何必當初呢。我看入外國籍也是沒用,禍從根上起,姓張的告你,自然是老五的禍胎,你若不告老五,老五也不致串出姓張的來了。現在第一要緊關鍵,問你那只金剛鑽戒指要不要了?」
齊八道:「我不要了,情願送給她罷。譬如新年裡,我多輸了七千塊錢。」琢渠道:「那就容易辦了,現在木已成舟,別無他法,只有再向老五那裡疏通,我們這裡控他之案,自請取消,教他也令張老四將控案取消,彼此作為罷論,金剛鑽戒指也不再追求,這個交換條件,還不知他肯允不肯允呢?」齊八聽說,拍手道:「妙極了!我適才怎沒想到這一著,彼此和平了結,真是再好沒有的事。然而免不得又要煩你老琢的駕,替我跑一趟咧。」琢渠面有難色道:「倘若彼此客氣的,去一趟原是無妨,無奈被你們打了官司,情面已損,再要我上門去做說客,未免太沒面子呢。」齊八賠笑臉說:「多謝你!瞧我的薄面,走一趟罷。日後案子了結,一定重重的謝你就是。」
琢渠始勉強答應著出來,回去告訴鳳姐,笑得口都合不攏來說:「如何?我便是個天,常言順天者昌,逆天者亡,齊老八不聽我的話,現在吃著苦了。我本來不願意管他帳的,因見他著實可憐得很,我若再不替他想法,他便要入外國籍了,所以我令他自請銷案,你也去知照老五,教姓張的也銷了案罷,那只戒指他不要了。」
鳳姐即將琢渠之言,傳到老五那裡。老五母女,無有不願意和平了結的,倒是張四從中作梗說:「打官司那有這樣容易,隨他們的高興,告就告了,取消就取消了,他們朝三暮四,我倒沒他那般容易,橫豎現在律師已經請了,堂費也花定了,彼此非見個高下不可。」老五曉得他同齊八的一股醋氣,要借這上頭髮泄了,忙使出手段,灌了好些迷湯,張四始答應他們和平了結。但有一個條件,要齊八貼還老五四千元譽損失,方許銷案,否則定不甘休。老五母女,聽張四肯幫他們敲竹槓,自然也滿口贊成,非錢不可。於是鳳姐回去告訴琢渠,琢渠再去通知齊八。齊八大怒說:「我已置價值七千元的鑽戒於不問,她還要敲我四千塊錢竹槓,這手段未免太辣了。」琢渠勸他道:「你既已大的認吃虧了,小上頭也就認個吃虧何妨,究竟銅錢銀子事小,損壞名譽的事大呢。」
齊八想想,這句話倒也不錯,橫豎多的損失了,爽興一併認晦氣咧。於是談判終結,兩造律師方面,費用不少一個。他們既有進款,自然也落得代請銷案。齊八這一回,除掉金剛鑽戒指不算,又損失半萬元左右。便是張四無端打這一個抱不平,也花掉數百塊錢,可真丟得很沒名義。至於敲來四千元竹槓,卻都是老五母女的好處,張四不能分她半文。老五因鳳姐為他們這件事,賠了好幾次腳步,事後送給她一件價值二三百元的小金剛鑽首飾,作為酬謝。琢渠得知,亦甚歡喜。只氣煞了一個齊八,天天連大門都不出,躲在家內抽鴉片煙殺氣。老五雖得了這一票不義之財,但悖而入者,亦悖而出,她又陸續把來散在賭場之內。現在的賭局,可沒新正幾個月裡風頭盛了。她這班朋友,都聚在開裁縫店的金阿姐家中,叉叉一二百元底的麻雀消遣。這金阿姐的手面,倒也很闊。幾處大公館中奶奶小姐們,無不相熟,時常來往。
那個上回和老五在賭場中同吸煙的吳家奶奶,也無日不在她這裡遊玩。此人的出身,大約看官們還沒忘記,就是前書所敘,跟唱花旦君如玉相好的吳四奶奶。自同她丈夫割絕之後,每月由君如玉貼費養她,倒也相安天事。近幾月來,君如玉被人聘往杭州演戲,吳奶奶沒跟他同去,一個人在家覺得煩悶,便與一班姊妹往賭場中逛逛。遇見金阿姐,她原是替如玉做慣衣裳的,彼此本來相識,那金阿姐又善於巴結,曉得吳奶奶一個人在家煩悶,便時常去陪伴她看戲遊玩,彼此更為密切。合該吳奶奶魔運當頭,上海有個滑頭牙醫生,名喚小姚,不知怎的看上了她,小姚也認得金阿姐,並曉得她是一個慣做牽馬的名家。今見吳奶奶同她在一起,可不是一條終南捷徑嗎,因就重托金阿姐,替他同吳奶奶介紹,許她多少好處。一方面自己也施展那勾魂攝魄的手段,吳奶奶本是水性楊花一流,豈有不未免有情,難以自遣。但她猶恐如玉回來,得知此事,不肯答應,心中有所不敢。經不住金阿姐說如玉到一處有一處女人陪他,你何苦在此空守寂寞。一面又說了小姚許多好處,那一夜他二人煙榻上的一席談論,就為此事,存疑至今,始得揭破。
不是作者放刁,實因一枝筆講不了兩處話呢。後來吳奶奶竟入了金阿姐的圈套,與這小姚相識,幽期密約,就在金阿姐家客堂樓上的一個小房間內。來時候都托名於叉麻雀,所以外間人也沒幾個知道個中真相。不過金阿姐肯把這一間重要密室,讓給他二人,原想大得其好處。偏偏吳奶奶手頭十分緊急,小姚也不是個有錢戶頭,雖然借她的地方,多少終得津貼些房金。無如金阿姐專替闊人家男女撮合,洋錢成千成百的賺慣了,這區區之數,那在她的心上,所以暗下頗不願意,卻又不便趕他們搬開,惟有用放謠言的老手段,對付他二人說:「現在小老闆杭州快回來了,他一來每夜常要到此遊玩的,你們再在這裡聚會,恐有未便。這還在其次,更有我這裡底下裁縫司務甚多,他們這班人,嘴都不甚穩當,常見你們出出進進,大約看出了痕跡,昨日我女兒聽得他們在那裡背地議論,再不早自為計,只恐要惹出大禍來了。」
二人聽說,都吃一怔。那小老闆便是他們稱呼君如玉的別名,因此吳奶奶格外驚心。究竟小姚有見識,他一聽說話,就曉得這是金阿姐下的逐客令。略轉一轉念頭,答道:「既如此,是沒法可想的了,只有搬場咧。」金阿姐道:「這要你們自己斟酌呢。」說罷走了下去。吳奶奶便問小姚:「你輕口說搬場,談何容易。」小姚說:「你有所不知,這老太婆的吃心,向來極狠。大約因我們給他的錢太少了,不能滿意。因此造這謠言,哄我們搬常我想我們有許多錢去塞狗洞,倒不如另外自去借一所小房子,何用在此受他們的閒話。」吳奶奶沉吟不語。小姚又道:「我還有一法,不知你願意不願意?當初我同花老七相好之時,原有一處地方借著,後來老七上漢口去了,我因那裡佈置頗為不易,一向沒捨得退掉,有時在彼會會朋友,地方倒也十分幽靜,你若願意,我們就到那邊去相敘何如?」
吳奶奶在此色膽包天的時候,就教她赴湯蹈火,她也願意,當下一口答應,約期次日前去。他們因深惡金阿姐之為人,故也不通知她一句,到明朝竟丟卻這邊,另闢桃源之洞。你教金阿姐知道了,豈不生氣,這就是他們失著之處,致有後來的一場橫禍,可謂自作之孽。此是後話。再說吳奶奶到了小姚的小房子中,見佈置整潔,果比金阿姐家中高出萬倍,心中好不喜歡。小姚從前在別人家內時,免不得假作斯文,此刻既已到了自己的巢窟中,不由輕狂畢露,指點吳奶奶在床沿上坐了,自己笑嘻嘻開了梳妝台抽屜,拿出一隻小銀盒,教吳奶奶猜猜,內藏何物?吳奶奶回言不知,小姚令她揭開觀看,原來藏著小半盒黃豆大的紅色藥丸。吳奶奶詫異道:「這丸藥有何用處?」小姚笑向吳奶奶附耳說了兩句話,吳奶奶登時粉臉紅漲起來,小姚便堅欲令她嘗試一丸。正是:興到濃時難自檢,樂逢機處易生悲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