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五回
  天理循環請君入甕 人心叵測縱虎歸山

  自此之後,潤生便不十分肯聽紅珏的話了。遇著買長買短,要錢用的時候,紅珏也教潤生拿出來,她還說:「女子嫁了男人,原是靠他吃飯過日子的,若仍要自己開銷,要男人做什麼呢?」潤生本曉得紅珏手中略有積蓄,以為弄著了她,一生吃著不盡,豈知遇著她牢守關閉主義,件件開銷要自己花錢,而且管束得非常嚴緊,出入須有一定時候,誤了鐘點,便不免盤問根底,牽枝接葉,比著娘教訓兒子還利害幾分,因此更有十二分的不願意。同居未及一月,氣倒淘了好幾場咧。那日潤生又要出去,紅珏看他揩臉,梳頭髮,照著鏡子,分清了頭路,又把生發水灑上許多,換了雙新洋襪,新鞋子,穿袍著褂,把一頂新買的灰色白邊呢帽,拿在手中。紅珏看他打扮,也不做聲,等他色色定當,將要出門,始問道:「你到哪裡去?」潤生說:「有朋友約著吃茶。」紅珏問朋友為何約你吃茶?潤生說:「因他欠我五塊錢,約的今天在茶館中還我。」
  紅珏說:「原來你是要錢去的,不是借錢去的。既為要錢而去,緣何這般的打扮,鞋襪都換新的,若為借錢,或者要打扮體面些,好哄哄別人呢。」潤生不睬他,正待走時,又被紅珏喚住了,問他多少時候可以回來?潤生答道:「大約兩個鐘頭。」紅珏指著鍾說:「現在剛八點鐘,兩個鐘頭,便是十點鐘,算你路上來去一刻鐘,你在十點一刻回家,是不是?你把身邊的表和鍾上對一對準,免得少停看錯了。」潤生笑答道:「決不看錯的。」說著跑了出去,究竟是否赴那朋友之約,我且休管,只說他回來時候,已十一點鐘有餘。紅珏見了他,不問別話,先問他:「鍾上什麼時候了,我看不仔細,你告訴我。潤生知道就有問題發生,先說:「我同幾個朋友閒談閒談,不知不覺已這般時候咧。」紅珏說:「我問你幾點鐘?沒問你同朋友閒談的話,你別纏錯了。」潤生始說:「鍾上十一點零五分。」紅珏又問:「你出去什麼時候呢?我倒忘懷了。」潤生不言。紅珏說:「你為甚沒回答呢?難道你也忘懷了不成?」潤生無奈,只得答道:「八點鐘。」
  紅珏道:「啊喲,你說兩個鐘頭回來,現在不是三點鐘有餘了麼!請你拿表出來看看,還是你的表慢,或者我的鍾快了。」潤生紅著臉說:「我對你說過了,因同朋友閒談,忘了時候。」紅珏道:「奇怪了,你出去時候,說為要錢,回來便變作閒談,究竟是閒談或是要錢,請你想想清楚,別前言不答後語呢。」  潤生不語。紅珏陡把粉臉一沉說:「你原來還要掉我的槍花。我從姓袁的那裡出來,也因他常在外間不回家內,所以跟了你,預備兩個人天天在一起作伴的。誰知你現在專門掉我槍花,時常溜在外面,我跟你所靠什麼?銀錢既沒姓袁的那裡使用適意,場面又沒他那裡闊綽,我降格從你,若仍和當初一般的在家獨守,倒不如不出來了。」
  潤生聽她口口聲聲,說自己不及姓袁的,不覺老羞成怒,順手把台上兩隻茶杯,甩在地下,厲聲道:「你既知道我不及姓袁的,為什麼要出來跟我呢?若說我多了一個女人,未必就和吃了官司一般,腳都不能向外搬了,朋友也不能相聚了。誰家婦女拿男人這般管束的?真正豈有此理。」說罷一發很,又將鍾旁擺設的一對洋磁人兒也摔碎了。紅珏見他挺撞,不免怒氣填胸,就此嚎啕大哭。潤生卻一味的招擲物件,把娘姨嚇得魂靈出竅,勸又勸他們不住,只得分頭去請紅珏的姊妹們前來勸解。無雙這一天,恰因懶於起身,便連底凍在床上,得知紅珏家中淘氣消息,曉得他男女兩個,性情都是暴躁的,深恐鬧出大事,只得起來。又因沒梳過頭,髮髻困扁了,便拿一條線毯兜著出來,坐黃包車前去解勸,心中以為半夜三更,決沒別人看見的,豈知剛被俊人在途相遇,追蹤而往,險些兒鬧出一場大大的笑話。現在無雙將一情一節,告訴俊人知道。俊人歎息道:「上海很有班女人,適意日子不肯過,卻偏要嬲著出來,及至知道光景不如從前,可已悔之無及了。即如紅珏後來結局雖不可知,然而眼前豈不枉惹許多煩惱麼。」
  無雙默然。俊人今夜本預備往卡德路姨太太那裡去的,現在既來之,不得不姑安之,便在無雙這裡住過一宵。次日早起,急忙趕到卡德路公館中,姨太太已哭了一夜。因她身子有病,要求俊人多陪她幾時,俊人答應她夜夜陪的,昨兒一夜未去,不免累她望穿了盈盈秋水,想想自己有病在身,他還忍心丟我不問,冤苦之極,不覺痛哭。俊人又不能不竭力安慰,這一天大好工夫,也就消磨在鏡台妝閣之間。伯宣所托他設法,為姨奶奶開脫虐婢的罪名這件事,竟忘一個乾乾淨淨。傍晚時候,俊人正在樓上伺候姨太太服藥,忽然娘姨上來報說:「有客人求見老爺。」
  俊人不知是誰,匆匆奔到樓下,一見面才知就是伯宣。俊人見了他,也想起昨兒他所托的話來,暗暗說聲慚愧,卻見伯宣滿頭流汗,面色張皇,說話也有些氣喘,對著俊人說:「俊俊俊翁,今天這件事,究竟怎麼樣辦?現在他們判小妾押女所三月,這這這便如何是好?」俊人聽說,也陡的吃驚不校暗想這案怎樣辦得如此之重,實是我誤他的事,沒請個律師辯護的緣故。此時不能承認自己疏忽,只可假作癡呆,說那律師怎樣辦呢?伯宣驚道:「我沒聽得有律師埃」
  俊人假意失驚道:「阿喲,那一定是律師弄錯堂期了。昨夜我從清和坊出來,當時便替你去找尋律師,恰值他應酬未回,我便留一張字條,在他家內,開明案由,教他今天早起到堂的,難道他昨夜沒回家不成?這可糟了,現在怎樣呢?」伯宣噓氣說:「還有怎話,早已判決的了。本來小妾不肯上堂的,我因昨兒聽了你老兄的金口玉言,所以教她放大了膽前去,偏偏我自己銀行中事忙,不能陪她,只命一個娘姨相伴上堂。我以為有你老兄在內照顧,便可諸事無礙的,豈知適間娘姨回來報信,說奶奶押起來了。又說堂上連口供都沒問著她,只憑巡捕房律師的聲訴,就判押女所三月,這分明被告一面沒有律師,我以為你老兄和我知己之交,決不致作弄女流,但這件事究不知怎樣辦的,我實在不明白得很。」說罷,眉尖緊皺,雙手亂搓,切齒搖頭,大有不信任俊人意思,只是赧於出口罷了。俊人也十分內愧,忙道:「伯翁你休著急,這件事務須調查一個明白,究竟屬於律師辯護失敗,或是他誤期未到,然後再定方針。」
  伯宣頓足道:「還有什麼方針!告訴你,堂上沒有我們的律師,教誰替她辯護呢?」俊人說:「不妨事,雖然判決了,還可要求復審的。」伯宣喜道:「可以要求復審麼?」俊人道:「這個自然。因會審公堂,沒上訴機關,判決如有不服,盡可要求復審,那是一定之理。」伯宣聽說,一臉愁雲,頓時開霽,說話也和平不少,對俊人道:「這樣仍勞俊翁的大力,你講的那個律師,拜煩馬上伴我同去一趟,讓我也好重托他一下子。」俊人說:「昨兒那人既已誤了我們的大事,我們休得再請教他,不如另換一個律師便了。」伯宣道:「隨你大裁就是。」
  當下俊人上樓,稟明姨太太,始伴著伯宣同去請律師,講明案情,幸虧尚有要求復審的理由。不過這一堂某國領事判決,必須待下一堂原領事復審,不免有屈姨太太在女所中耽擱幾天,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。後來幸他們所請的律師頗有面子,復審之下,竟得易科罰金,免罪出來,然而姨太太已因驚成病,未幾就玉殞香消,與世長辭。伯宣一場官司,花費銀子半千以外,丫頭還不免發濟良所留養,可謂人財兩空。但他猶深感俊人幫助請律師的恩德呢,這是後話,表過不提。再說這一樁虐婢案初次判決,喧騰各報,所有伯宣姨奶奶的幾個女朋友,都得消息。賈少奶歡喜非凡,等琢渠回來,拿報紙他看,說:「你見過一件新聞沒有?」琢渠道:「可就是趙家那句話麼?」賈少奶說:「正是。你快替我寫封信到北京去告訴媚老二,她知道了一定歡喜。」
  琢渠搖頭道:「你們這班女人,就是幸災樂禍的不好。人家既已遭了這種晦氣之事,我輩朋友,只恨不能幫她守守秘密,如何再可給她傳揚開去,坍朋友的台,我可沒工夫寫信,明兒齊老八同刀疤老五的小公館要搬場了,房子內佈置還沒定當,我明天一早就要幫他們去收拾,他們定在飯後三點鐘進宅,時間十分侷促,我今夜非早些兒安睡不可。」賈少奶哼了一聲道:「你這般替他們起勁,得到多少好處沒有?」琢渠笑道:「好處須望後來呢,焉有相與得不多幾時,就轉別人好處念頭的。」賈少奶冷笑一聲道:「我看你拍人家馬屁拍了一世,到現在仍舊是一個窮漢。須知普天下惟有靠本領吃飯,那才是真能為,拍馬屁的有幾個發財呢!」
  琢渠笑道:「你一開口就是這許多嘮叨,我要睡了,沒工夫同你多話,你吸你的鴉片煙罷。」說著自己解衣上床先睡。少奶奶手中裝煙,口內還唧咕著,但琢渠已呼聲震耳,早向黑甜鄉中覓取富貴去了。次日他醒時,少奶奶還上床睡熟得不多工夫。琢渠不敢驚醒她,自己躡足下床,叫人打水淨面,買一團粢飯吃了,先往大馬路糕團鋪中,定一百饅頭羔,開地名叫店中人飯前送去,一面又到木器店內,問知傢伙俱已送去了,他忙慌趕到馬霍路齊八所借的新房子內,卻見一班木器司務,已七手八腳的,在樓窗口弔物件。琢渠又三腳兩步奔到樓上,因刀疤老五昨兒曾親自囑咐他,某物安置某處,某地設床,某地置櫥,恐別人不知,錯排地位,因此不得不親自指揮。
  做書的趁他忙碌之際,偷閒為列公交待,這刀疤老五,並非男子,乃是一個女郎的芳名,因她鬢腳旁邊,有一條深而且長的刀疤,故而有此諢名。據說這刀疤來歷,甚為希奇,乃是一個做包打聽的外國人所砍,為何下此辣手?實因嫉妒起見,此女的品行,已可想見。但這老五年紀猶不滿二十,出落得十分齊整,粉面上雖然有這一條刀疤,卻還不遜她撫媚之致,有幾個熟悉內容的人,都說她拜過老頭子,是個女幫匪。然而觀其人嬌小玲瓏,真有所謂一顧傾人城,再顧傾人國的丰韻。齊八同她相識未久,乃是琢渠的介紹。琢渠卻在他姘婦鳳姐那裡得識老五,雖然知道她名氣不好,但自己一心指望巴結富豪,故也顧不了這些小節。自以為老五雖然放蕩,若與齊八相交,錢既可以任其花用,男的品貌亦甚翩翩,料不致中道而廢的。
  老五亦久慕齊八的大名,當初玉玲瓏出殯時候,她也曾親睹一切,心羨她遺下的十萬金剛鑽,尚未有受主。其實齊八早已變賣罄盡,贖回地產,但這是內部之事,老五那裡知道。故聞琢渠說要替她同齊八介紹,真是求之不得的事。雖然自己眼前還有個合肥張老四包著她,每月三百元貼費。現在既有十萬金剛鑽的希望,她自然也要棄舊從新的了。講齊八也是攀花折柳慣的人,豈有不知老五聲名狼藉之理。恰值自己獨居無偶,得她相伴,卻也未為不美,因此兩個人便混到一處來了。起初並沒借小房子,琢渠常伴齊八到老五家中。老五隻有一個老母,抱的金錢主義,門戶由她女兒開放,張來張好,李來李好,一切任其自由,自己並不過問。不過在她家內,有時張老四來時,彼此免不得要避面,所以齊八頗為不便,欲教老五割絕姓張的不來。老五推頭姓張的乃是他娘的朋友,自己沒法可阻止他,除非我們倆另搬一個去處,這便是老五升堂入室,逐步緊湊的主意。齊八正當心熱之際,不辨利害,全權托付渠琢辦理此事。琢渠不敢自專,又必一一稟承老五,所以這裡木器佈置,也都由老五親口相授,琢渠如法泡制。足足忙了大半天工夫,方得舒齊。老五等本約定三點鐘進宅,豈知直到上火過後方來,由她娘一同伴送,隨後齊八也坐著汽車來了,看見客堂中擺著饅頭糕,問是那個送的?琢渠答:「是我的薄禮。」
  齊八說:「又要拖費你了。」琢渠連稱不成意思。當夜他們花了十塊錢,叫一桌酒菜,就只老五母女,齊八同琢渠四個人吃,倒也開懷暢飲,賓主盡歡席散。兩位旁邊人各自回家。齊八同老五卻是新房舊物,也不須作者煩絮,琢渠替他們竭力撮合此事,無非想與齊八交情自此更密,遇著一同到那裡賭錢應酬的時候,贏時分紅,輸了也可以做做手腳,刮他些兒油水,就是個道理。做書的一言表明,不須為其細細措寫。舊小說的老套,叫做有話即長,無話即短。那光陰卻不管你有話無話,渾如星馳電掣般的一霎即逝。所以轉眼工夫,已過了三四度月圓,又到新年時節。上海一班富貴人家,倒有一大半聚集許多劉盤龍的高足,呼盧喝雉,通宵達旦,男女混雜,貴賤不分,一擲千萬金而不惜者有之,偶輸百十金,便已傾家蕩產,尋死覓活者亦有之,賭徒怪態,真令人難以形容。
  琢渠自然夜夜伴著齊八在賭博場中掏摸,便是老五也沒一夜不到賭場,不過沒和齊八趕在一處罷了。眾人都知她相與了齊八,是個有錢主顧,彼此都轉她錢的念頭。老五坐上去搖攤,下風看準了寶路,都是一條線的下注。偏偏老五手氣不佳,開出盡著重門,連日已輸卻不少。講她自識齊八以來,因注重玉玲瓏的十萬金剛鑽,想慢慢地哄他出來,所以小上頭並不著意。倒是齊八問她,新年中要賭本不要?給了她一千塊錢,那夠老五一夜輸。現在賭的,都是她年來自己私房積蓄,豈有不心痛之理。有一夜她搜搜括括,湊足三千塊錢,預備前去翻本,豈知一出手,就去其三分之二,入了別人的腰包。老五氣憤不過,放下骰盆,看榻床上有煙盤傢伙放著,便想吸一筒煙,舒舒胸中的悶氣,因即橫上去抽籤打泡。奈她不是吸煙的主顧,往時偶然抽一兩筒煙,也是別人裝現成了給她吸的。現在要她自己打煙,可比什麼都難。太近火便要燃燒,離火遠些,就不免點點滴滴,淋漓得燈芯罩上都是。老五恨他不過,將煙籤丟在盤內,自言道:「人倒了霉,連鴉片煙都欺侮我咧。」
  其時恰值另有一個賭客,也來吸煙,見老五這般模樣,笑道:「五小姐可是自己不能裝煙麼?讓我代勞罷。」老五一看,見是熟識的吳家奶奶,因也笑說:「煙很欺我們外行呢,怎的打了半天打不成。」吳奶奶笑道:「打煙泡原不是容易之事呢,好手裝的煙,吸一筒可抵兩筒。如打煙不合法,或者燒過了性,吸時既不進鬥,並且淡而無味。所以我們老吸煙的用熟了裝煙的,不肯輕換生手,就為這個緣故,難怪你們不吸煙的,打不成了。」說時即忙裝就一筒煙,遞給老五,老五連連道謝,吸完了。吳奶奶又自打煙泡,口空著,便同老五閒話,說:「五小姐這幾天輸得不少呢!」老五歎口氣說:「七千出頭了。」吳奶奶道:「也是你手氣不好的緣故,一般邱老六,他哪一天不袋進三四千。還有做外國醫生的小姚,他跟跟老六的轡頭,也贏了好幾千咧。」老五搖頭不語。吳奶奶又問:「你們八少爺因何不來呢?」
  老五說:「他嫌這裡場面太小,所以不來。幸虧他沒有來,若然看見我輸這許多,怕不要怪我沒腦子麼!」吳奶奶說:「今年他光景贏的。」老五搖頭道:「只恐未必,我沒聽得他提起贏的話,也許和我一樣。」正說時,又有一個人過來,說:「你們二位講些什麼?」老五舉目見是開裁縫店的金阿姐,也是她們素識,因道:「金阿姐,你什麼時候來的?」金阿姐道:「我不是同吳奶奶一起進來的麼?你與她招呼,難道沒看見我?」老五笑說:「我輸昏了,並沒顧著你,你為何許久不到我那裡來呢?」金阿姐笑道:「五小姐自己不肯作成我們生意,就是來也沒法。」老五笑道:「你只消來來,我覺得不過意了,自然有生意作成你。你只顧不來,難道叫我送上門來,給你不成?」
  金阿姐笑了。吳奶奶問她:「你現在押進多少咧?」金阿姐說:「我候了半天,不敢下注,還是姚先生替我押了一注,贏進五十塊錢籌碼,今夜的東道夠了。」吳奶奶道:「你只顧刮人的便宜頭。」金阿姐笑道:「也要他們肯把便宜頭我刮呢。」彼此一笑。其時有人招呼:「五小姐,上風瘟得什麼似的,你還不來押幾下,只顧講空話做什麼?」老五聽說,慌忙押寶去了。金阿姐四顧無人,悄悄對吳奶奶道:「適間小姚又來纏我,你的意思究竟怎樣,眼前主見打定了沒有?」吳奶奶道:「又來了!我教你別再同他瞎纏,你還不聽我的話,可曉得那人現往杭州唱戲,一兩個月就要回來的,知道了決不干休,我固然難做人,便是你也大大的對他不住呢。」
  金阿姐聽說,呵呵一陣笑道:「我的好奶奶,你真是癡的了。莫說你同他不是結髮夫妻,便是現在許多花燭夫妻,有時候少爺出門去了,少奶奶覺得一個人煩悶,隨意同什麼人玩玩,那也未為不可。就有人知道了,也曉得這是少奶奶散散心的意思。皆因少爺在外面,也未必肯一個人守著寂寞,尋花問柳,自在意中。所以現在文明世界,男女平等,大都如此。至於你說的那人,他在你前頭,相識不知有多少女人了,這是你曉得的,還有他唱過戲的各碼頭,那一處不有十個八個舊相識。目下到了杭州,那裡自然夜夜有人陪伴。惟有你還這般癡心等他回來,真是大犯不著呢!講到小姚這人,你看他又長又大,狀貌魁梧,而且待女人很有義風,當初花如是老七,從康家出來,沒做幾節生意,就嫁了他,兩個人要好得什麼似的,看戲遊玩,都同鄉下夫妻,寸步不離一般,我們常取笑他。後來還是老七自己遇著什麼人,硬要上漢口去,小姚留她不住,兩下始各走散的。他守到現在,未弄別的婦女,可見義風不保不但如此,聽說他更有一樁特別好處,無人能及,所以婦人遇著了他,沒一個不歡喜的。現在他為著你,已著實費點工夫,天天同著邱老六到這裡來,並非是為賭錢的緣故,其實便是來看你的,我勸你可憐他一片情意,暫時就同他好好罷。且待那人回來了,再走開去不遲。」
  吳奶奶在她說話時,停不燒,口內雖不做聲,心中卻頗著意,直等她話講完了,始拿牙槍裝煙,帶笑說道:「阿金你休瞎三話四,我不懂你講些什麼話?」阿金姐猶欲有言,不期又有候補吸煙的人來,因賭場中吃煙的人很多,煙具卻只兩三副,不夠他們使用,所以你搶我奪,頗為忙碌,搶不著的只可在一旁候補,於是二人也不便再開談判。列位若嫌她們說得不明不白,沒頭沒腦,可是在下也沒法可施,因她們已不開口,叫做書的從何寫起,只得有屈看官們暫熬一時,待她們再談論時,重行交待便了。閒言休絮。當時吳奶奶見有人候她槍用,不便耽擱,匆匆吸完一筒煙,起身讓別人橫下去吸煙,自己走到賭台上,卻見老五適才押別人莊的時候,贏回一千多些,現在自己又做上風,仍是瘟莊,吃輕配重,回回賠貼。吳奶奶不敢多押,只下十塊五塊的小注,居然也被她刮進了二百餘元。但老五卻早已不名一錢,傾囊而回,心中懊惱萬公,覺年年賭錢,總是贏的。去年跟了齊八,大約晦氣心上命,所以今年一敗塗地,羅掘已盡,翻本不易,我跟他所望的就是玉玲瓏遺下的許多首飾,但他從沒給我一點,問及時也含糊對答,不知是何意見?若在往年,我錢不夠用,向張老四開口,有求必應,現在倒反弄得十分尷尬,這邊大好處沒弄著,那邊的小利益也失卻了,如果偷雞不著失把米,可真的大倒娘霉呢。這夜她決定主意,用最後手段,向齊八要求這十萬金剛鑽。不意齊八仍沒著實回話,說:「我們這幾天,正忙著賭錢呢,你那話兒且待慢慢的再拿便了。」
  老五聞言,不免大大的不悅道:「從前我問你要的時候,你說隔幾時拿給我,直到今日,還是這句話。講現在新年頭上,就使我問你借,你也得借幾件與我,繃繃場面,況我也算跟了你,雖然有東西帶沒東西帶,都是你家的場面,但我在小姊妹跟前,也坍台不下,擔了嫁著你齊家闊少爺的好名氣,誰不知道玉玲瓏遺下金剛鑽很多,現在我用來用去,仍是自己的幾樣,掉不出什麼新奇花樣,說出來叫人也不相信我同你要好。你現在賭了錢,難道連回家去拿一件東西的工夫都沒有麼?譬如你此時少吸一筒煙,馬上就可回去拿了東西來,汽車來去,本來很快,耽擱不到你兩筒煙時候,你若肯給我,立刻去拿。倘若不肯給我,也實說一句,休得推三話四。」
  言時聲色俱厲。齊八覺得這一件事,萬萬再瞞不住了,不如實告訴她,叫她死了這一條心,免得日後還要相纏,因對老五哈哈大笑道:「五小姐你休著急,也不必生氣。我老實告訴你,所說的金剛鑽,我自那人死後,早已變賣完了。皆因買他時候,我也是將地產做押款買的,他雖難得用著這個,困銀箱的時候為多,但我那每月的押款利息,可已丟卻好幾千銀子,就比租著用也貴得多呢。她在的時候,我果然沒法可使。但她死後,我又何苦再留這些東西,擔此重利,所以朋友勸我所蝕卻幾個,變賣了贖回押款,這還是同你相識以前之事。那一回你向我開口,倒不是我存心要瞞你什麼,皆因我本來要買金剛鑽送給你的,無奈暫時手頭來不及。若說再做押款去買,那又未免太不上算了。其時恰值我們幾弟兄,合的一筆公產,有變賣分現之識,所以我就想待這票錢下來買給你,故此告訴你,暫隔些時。後來不意他們講價不合,就此不願賣了,這件事不得不擱將下來。今年我打算賭裡頭贏些去買,又偏偏手氣不佳,輸卻二萬有餘。倒是賈琢渠這廝,大得其法,有好幾千塊拖進了。所以你現在立逼著我,教我也沒法可施,還是請你耐著心,略待幾時,遲早我一定償你的心願便了。」
  老五聽完,心也涼了半截。雖然齊八沒回絕她,但她的胃口不小,起初原欲獨得玉玲瓏所遺的十萬首飾,所以安安穩穩,跟著齊八過日子,連眼風也不輕易給人一個。現在聽說目的物都賣完了,情知再買時候,一定沒玉玲瓏那般多了,東西困銀箱,押款擔重利,齊八意在言外,我若只貪幾件帶的,老實說,何處弄不著,戀他何為,不過就此走散,未免太便宜他。因此當時默不做聲,和平了結。不過自這一夜談判後,老五對於齊八方面,無可無不可,也不再怕他了。他一走自己便回娘家,張三李四,隨意搭訕,又同沒跟齊八時候一般模樣。不過齊八有部汽車,汽車夫名喚阿根,老五自和齊八相與之後,因欲來往坐著汽車,光輝光輝,齊八便把汽車讓給她用,自己倒反坐黃包車來往。老五卻搭足少奶奶的架子,將阿根呼來喚去。講做汽車夫的有多少好人,若使你手頭鬆闊些兒,或者尚肯聽你指揮,偏偏老五仗著齊八寵愛,小費上既一介不與,還要神氣活現,做出一面孔東家娘娘的氣勢,阿根心中先已不服。他並知老五的出身,不是正路,因此更瞧她不起,背後常有閒言閒語,不過聽的人沒個敢告訴老五,老五也不能知道。現在他仍替老五開車,見老五如此模樣,益發氣憤不平,雖然不敢去告訴齊八,卻常兩腿蹺在車門上,對人談論說:「我開了好幾年少爺們的汽車,現在又替婊子開車了。」
  這句話若在齊八的門口講,自然不致惹禍,偏偏他在老五娘家的門口高談闊論,被一個底下人聽得了,先去告訴老五之母,間接傳入老五的耳內。老五得知,焉有不生氣之理。依她心思,便欲喚阿根進來,打他幾個嘴巴。禁不住老母苦苦相勸,說這班小人,惹他不得,寧可記在肚內,不可放在面上。老五氣猶未息,雖不同阿根當面發作,這夜枕頭旁邊,卻向齊八說了阿根許多的不好,要求馬上歇他生意。齊八奉命,不敢不依。第二天起來,就將阿根工錢算清,叫他走路。阿根探知是老五作的梗,不免懷恨於心,刻刻圖報。有一天剛值老五自娘處出來,沒坐汽車,黃包車拖出弄堂口,恰被阿根看見,慌忙上前攔住去路,大罵:「嚼舌頭的淫婦,無故弄掉我阿根飯碗,我橫豎生意沒有,預備進巡捕房吃官司去的,今兒先請你吃兩記嘴巴。」說罷,伸出粗毛大手,將老五吹彈得破、又白又細的粉臉上,拍拍兩下,打得清脆可聽。打完,阿根也拔腳如飛逃去。老五當此時候,只有光著臉兒受打,並無抗拒之力。況那時正在白天,所以看見的人很多。就是沒巡捕在旁罷了,一眾閒人,誰肯硬出頭去同汽車夫作對。因此眼看老五受打,並沒個肯替她抓人的。阿根一跑,他們倒反拍手大笑,笑得老五面上火也似的又紅又熱起來,一半被打,一半卻是害羞。那黃包車夫竟同木偶般的,呆立在馬路中間,不能移步。老五又羞又痛,連連頓足,罵那黃包車夫:「死胚,還不拖我快走。」
  那車夫也醒悟了,慌忙拖著她飛跑。眾人的笑聲,又同時並作。老五回轉家中,羞憤不堪,想想要告訴齊八,將阿根拿住送巡捕房重辦,又一想,自己嘴巴已被他打了,就是辦了他,也收不回來,而且現在知道的不過目睹幾個人,倘若一到公堂,登出報來,豈不張揚更廣,我的台也更坍大了。況那阿根,這種殺胚,吃幾天官司,並不在他心上,辦重了,怨毒更深,日後出來,不知還要怎樣的報復。倒不如這回忍氣吞聲,讓他打兩下出了氣,後來便不致再有野蠻舉動了。她這念頭果然開通,惜乎早沒轉著,早轉著了,又何致受此奇辱呢。這回她索興瞞人瞞到底,便在齊八跟前,也絕口不道隻字。不過她欲與齊八割絕之心,更為堅決。她心中不想別的,只圖得當兒拿他幾千走,也不枉費這數月心機。那天齊八賭罷回來,老五問他贏不贏?齊八歎口氣說:「被別人贏去了。」
  老五想他輸得利害,現在光景弄不著了,忽想起齊八手指上的金剛鑽戒指,泛頭甚好,還是數十年前舊物,俗名叫做火油鑽,現今市面上頗難覓取,據他自言重十二個克拉,足值七千餘元,何不設法拿了他的走,免得悶在這裡,不得出頭之日了。主意既定,他候著齊八洗手淨面的時候,看他卸下戒指,放在自己衣袋之內,洗罷再帶,從不脫手。這倒不是齊八防老五起什麼壞心,皆因他從前在堂子內,因洗手除戒指,忘卻一隻價值千餘元的鑽戒,受了損失,不敢隨處亂丟,除下便置在衣袋裡面,習慣成了自然。老五無處下手,心中好不焦悶。直至睡到床上,戒指仍在齊八手指上。老五心生一計,私自起指甲在自己雪白的頸項上,划了一條血痕,待齊八擁抱她的時候,假意叫聲:「阿喲。」
  齊八驚問所以,老五嬌聲說:「你戒指上鑲腳,划碎我的頸項了。」齊八忙移電燈照時,果見她蝤蠐粉頸上,添了二分餘長一道血痕。齊八好不心痛,慌忙撫摩安慰。老五嬌嗔說:「你還不把這害人的東西除下,放在枕頭邊,難道划了我一下子不算數,更要划第二下麼?」齊八連稱不敢,一面將鑽戒除下,置在枕邊,老五方許他共夢。後來兩個人都睡著了。老五心中有事先醒,探手枕旁,摸著鑽戒,不由心中大喜,輕輕坐起身來,悄悄下床,偶一震動,齊八醒了,問她做什麼?老五推頭解溲,齊八一翻身又睡著了。老五穿好衣裳,撩起窗簾,看天已破曉,她早有存心,所以值錢的衣服,都預先搬回娘家,此時只披一件狐嵌一口鍾,開房門出來,喚醒娘姨,說:「我有事出去,少停少爺問你,你只對他說我去了就是。」
  娘姨不明就裡,也惟有諾諾連聲,不敢多問。老五出大門,喚一部黃包車坐了,徑回娘家而去。這裡齊八一覺睡醒,不見老五,喚娘姨問時,說少奶奶還是天亮時候走的,命我告訴少爺,說她去了,別無他話。齊八聽了,大以為奇。一摸枕邊,沒了戒指,方知被老五起黑心,拿了他價值七千餘金的戒指跑了,心中不勝憤怒。正是:價值連城鑽戒失,波生平地陷坑多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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