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四回
  收覆水負荊登門 避後患運籌帷幄

  當時紅珏同楊老三說了,楊老三也曉得倪俊人的名氣,聽了極口贊成。紅珏因係求教別人的事,不能不親去走一趟。幸她不是小腳姑娘,出門有許多摸索,兼之昨兒一夜未睡,頭也不必再梳,用刨花水掠一掠,便見光滑。雖然已打發娘姨往小房子中通知潤生,料他馬上就要來的,但自己有事在身,卻也不便再等,因對老三說:「少停那人來了,你教他樓下坐一會罷。」老三笑道:「我未必教他馬路上站著的,你放心去就是了。」紅珏一笑出來,喚部黃包車坐了,徑奔無雙的公館而來。她二人雖已久不來往,紅珏卻認得無雙住的所在。到門口按一按電鈴,小丫頭出來開門。紅珏問她:「奶奶可在家裡?」丫頭回言:「奶奶才起來呢。」
  紅珏一想不錯,人家吃夜飯了,她還剛起身,真可謂晨昏顛倒了。自己因是初來,教丫頭帶路,直到無雙的房內,見她起來雖然算起來了,然而身子仍舊橫著,正在那裡吸煙,兩眼半掩,全神專注在煙槍頭上。丫頭叫聲:「奶奶,有客人來了。」無雙猛吃一驚,想這般大侵早起,有誰找我?舉目看來人,並不相識,心中頗覺詫異。但紅珏若不聽丫頭叫這一聲奶奶,她也萬萬認不得無雙了。想她當初一張臉,不是和粉捏的一般白嫩麼,現在怎麼又枯槁又黃黑,雀斑滿面,對著煙燈的一點微光,好不令人生怕。此時無雙也丟槍坐起,紅珏叫她聲:「姐姐,你還認得我麼?」
  無雙聽了她的聲首,再對她面上仔細端詳了一會,失聲道:「喲,你不是林紅珏老五麼?」紅珏笑道:「著了。」無雙道:「我們足有十多年沒相見了,你到長胖咧,我可是越長越縮小了,難為你怎的想著我,到此來看我,你不是嫁了個律師翻譯麼?想必年來很得意呢。」紅珏搖頭道:「怎能得意,說來話長,正所謂一言難盡呢。」無雙見她立著忙說:「立客難當,我們自家姊妹別裝客氣,不厭我煙榻上骯髒,就這裡請坐罷。」紅珏坐下,將自己情形,大略對無雙說知,自然都是講伯良欺侮她的話,並說她連我從前一班小姊妹,都不許來往,所以我心中雖然記掛煞你姐姐,只恨不能前來望你。他自己卻只顧在外狂嫖濫賭,棄家不顧,我越看越不像樣了,有一天我出來買東西,偶然遇見一個老客人,談及我的氣苦,他勸我到他家去坐坐,以便日後來往,誰知家眼不見野眼見,又不知怎的被那人知道了,他一回家,將我毒打一頓,冤枉我在外借小房子,差不多要我性命的模樣。我曉得他是預備逼死我,另討別人,因此決意同他割絕,現在我已將衣裳物件搬了出來,寄在一個小姊妹家,自己也打算耽擱在她那裡。不過那人今天還打發人來。喚我回去。我曉得他不懷好意,哄我回去,落在他的手中,便可由他處置,那時性命不保,死了也沒人替我伸冤的。所以我決意回絕不去。他一計不成,又施一計,著人來對我說道,明兒自己要來尋我說話。我不知他預備帶了巡捕來捉我呢?還是怎樣的威逼我?我自己決不是他的對手,那小姊妹又極懦弱無能,可憐我從小就沒父母,養父母現在也不知存亡,上無伯母,下無兄弟,姊妹們也都散處四方,眼前只有你姊姊一個,真同我的親姐姐相仿,當年你不是也當我小妹子般相待的麼?現在小妹子有難,務望你姐姐助我一臂。」說時愁眉苦臉,大有淚隨聲下之勢。
  無雙聽了,一時也沒話可以回答。一來不曉得她要自己幫什麼樣的忙;二來自己也無非是個女流,並沒幫助別人的力量。丈夫雖有勢力,但他頗不肯多管閒事。若教他硬出場,拆散人家的夫婦,可一定不肯答應。不過聽紅珏的話,也著實可憐。她父母兄弟之外,只有我一個了,今天一本誠心的前來請我幫忙,我若不幫她的忙,不但令她失望,就是十幾年前的交情上,也說不過去。所以心中大費躊躇,以致口也開不出了。紅珏見她猶豫,知她誤會其意,忙說:「我並不是要姊姊幫什麼別樣忙呢,皆因他明兒來時,我恐他用強硬手段,所以要個人在旁壯壯膽,他見我們人多,自然也不敢行強了,況姊姊的名氣,他也知道,有你在旁,他更不敢放肆咧。所謂幫忙者,就是這點而已,並非廝打起來,要姊姊出場抱不平,或者打官司要姊姊抱腰之意。」
  無雙一聽,這也不是什麼煩難之事,自然可以答應,若怕老爺知道,橫豎他這些時不來,我瞞過他就是了。心中轉著念頭,口內也就答應下了。紅珏不勝歡喜,說:「他約的明天晚飯以前,到那裡見我,不過要請姊姊起一個早罷了。」無雙笑道:「我本來三四點鐘時候,也起身咧。皆因昨晚家中熬煙,我恐他們偷我的膏子,自己看守了一夜,到今天天亮才睡的,睡得遲些,所以起身也遲了,你教我到什麼地方,還沒說清楚呢!」
  紅珏即將楊家的地址說了,又道明天五點鐘時候,我打發楊家的包車來接你罷。無雙說這也使得。紅珏見事已辦妥,心中記掛著潤生,這時候也許已在楊家等我,一個人豈不寂寞。想到這裡,歸心如箭,卻又不便說完話就走的,勉強挨了一刻鐘工夫,起身告辭。無雙留她再坐一會,紅珏又不得不坐,那時心中可有一百二十個難熬呢。坐過片刻,第二次告辭,無雙准了,紅珏如釋重負,出門跨上黃包車,恨不得叫他飛了回去。一到楊家,果然潤生已早來了,卻由老三招待他在樓上坐著,並裝起一盆瓜子,一碟子牛奶糖請他,倒也不見得寂寞。
  說也奇怪,他二人還是昨夜兩點多鍾分手的,到現在不滿一周時,今天在這裡相見,竟彷彿久闊重逢的一般,說不出心中是悲是喜。紅珏見了他,不由淚珠兒打從眼眶子內直淌出來,意欲告訴他,自己昨夜受了伯良的氣苦,又一想娘姨想必早已告訴他了,自己何必多費這番喉舌,所以呆看著潤生,一句話也不說。潤生也曉得她昨夜為自己之故,受了伯良的欺侮,心中好生不適意。現在見了她,本打算上前慰問她幾句,無奈在別人房中,旁邊還有楊老三,說話也有不便,更不知將什麼話可以安慰於她,因此也是沒話可說。見她眼中流淚,自己鼻孔一陣子酸,眼淚也不知不覺的流將下來了。這情形可真好看,起初兩下子見了面,恨不得撲在一塊兒去,突然又止步不前,面面相覷,同啞子一般,頓口無言,面上又平添四行眼淚,兩對鼻涕,這不是大有可觀麼。楊老三知趣,曉得他兩個人必有說話,推頭說我到樓下看他們燒夜飯去,你們坐一會罷。老三走後,紅珏始問潤生什麼時候來的?潤生說:「我來了好一陣工夫咧。聽老三說,你同我前後腳,我進門你才出去得不多時候呢。」
  紅珏道:「倒累你等我了。我因那人明兒還要同我死纏不休。」潤生忙道:「這句話他們已告訴我過了,但不知你所請那個姊妹,肯幫忙否?」紅珏即將與無雙接洽情形說知,潤生亦頗歡喜。紅珏又道:「他來時,我別的倒不怕,只怕他仍舊要嬲我回去。」潤生道:「你自己酌量罷。他昨夜既將你這般惡打,還有什麼夫婦的情分,你再要跟他回去,豈不是自己跳出了地獄,又要鑽進去麼!」紅珏道:「誰願意再跟他呢,只是我從前拿過他一千塊錢的身價,現在若要走開,這筆錢恐他未必肯置之不問罷。」潤生脫口說:「還他一千塊錢就是。」紅珏道:「錢呢?」
  潤生聽到這兩個字,不覺臉漲紅了。他本來也不敢這樣說得爽快的,皆因他常聽見紅珏說,有錢存在銀行內,故此輕口說了這句話。現被紅珏兩字駁住,倒弄得太沒下場,幸虧適才眼眶中含的兩包淚,還沒發付盡淨,一時就借他應用了,看他兩眼一擠,淚往下落哽聲道:「你……不是因我家窮,嘲笑我,我現在拿不出一千塊錢,你難道仍舊去跟了姓袁的不成?可惜這件事不出在一年之後,到那時我也賺了錢,姓袁的要你還他一千塊錢身價,自然該派我拿出來還的,現在所惜我不……爭氣,只好由你……」說到這裡,泣不成聲。紅珏見了,好不心痛,說:「你為何氣苦呢?我也曉得你沒有錢的,並不是要叫你拿一千塊錢出來,原是一個譬喻的話,設如一票上要拿出一千塊錢,到也頗為吃力,這個意思,你以為什麼緣故呢?難道因你拿不出錢來,要逼殺你了不成?癡孩子,快些住了哭,老三馬上就要上來的,見了豈不被她暗笑。你再要哭時,我心中也難受得很呢!你難道不曉得我,昨夜受了別人的氣,今天你再來惹我的氣,這倒不像是來安慰我了。好心肝,好寶貝,聽我的話,快快住了哭罷。」
  潤生聽她這般相勸,自然也趁勢不哭了。紅珏又對他說:「你明兒一得空,就到這裡來陪我。我現在被你陪慣了,沒你在旁邊,就覺十二分不舒服呢。」潤生道:「你為何不搬到我那邊去住,豈不比住在別人家裡便利。」紅珏便將娘姨獻策,暫避嫌疑的意思,對他說知。潤生點頭稱是,忽然想起了一樁事,說:「我明天不能到此地來了。」紅珏問因何不能來此,潤生道:「你不是說,姓袁的明天也到這裡來同你說話麼?我如何好同他覿面。」紅珏道:「那有何妨,他來的時候,你只消到樓上來坐一會子,橫豎我的臥房,設在樓下,他也決不能到樓上來的。待他走後,你再下去就是,這樣又何致覿面呢。就使覿了面,也不妨事。這裡是別人家的住宅,他能管得了沒男子來往麼?」
  潤生聽了,亦無他話。二人又敘了些閒言,楊老三上來,招呼他們吃夜飯,潤生就在他家用了晚飯,飯後,三個人談談說說,老三吸煙,他二人便唧唧噥噥,敘他們的私話。不知不覺間,已到三更時份。老三命人弄半夜餐出來吃了,潤生又挨了好一會,差不多有兩點鐘時候,方依依不捨的,別了紅珏,自回小房子中住宿。依紅珏心思便欲留潤生住在這裡,無奈在別人家中,難為情開這句口,不得已只可讓他走路。可憐她這一夜,不得不孤眠獨宿了。幸虧房中有娘姨陪著,她女兒睡在旁邊,尚不致寂寞。次日,因係伯良約著相會的日子,紅珏當他做鴻門赴宴一般,不敢不鄭重其事。早早起來,梳好頭,飯後又叮囑老三的車夫,三點鐘就往愛爾近路去接倪老爺的太太,寧可早去多等些時候,莫要遲去了。因無雙吸煙的人,自有一種煙脾氣。若沒人去催她,挨得一會是一會,三點鐘就催她起來,不知五點鐘能否各樣定當了出門口。如若五點鐘始去接她,只恐她那時候猶在床上,摸索下來,怕不要七點鐘出門麼。所以她特地打發車夫早走,自己卻和老三商酌了許多對答伯良的言語。不一會潤生也來了,恰值她二人談論,設或伯良不用強硬手段,卻用軟騙工夫,要求紅珏回去,便如何對付?潤生從旁岔口道:「既已出來,自然拿定主意,不回去的了。倘若仍舊搬回去,自己就使好意思,豈不被旁人恥笑。」
  老三打算勸紅珏看事行事,倘若伯良肯承認以後不管束她,任其自由,也不再欺侮她了,這樣算得扳足了面子,也可以就此趁風收篷,仍舊言歸於好。這是楊老三的念頭,紅珏心中也是這般意見。現在被潤生三言兩語,將老三嚇得不敢再勸紅珏。因她曉得男女交際上的事,第三人不大容易插口。明明一片好意,有時竟怨毒結得很深的。老三也是個中人,故此不開口了。紅珏的心思,也當時別了過去。決定主意,無論伯良軟來硬來,一心不再跟他回去的了。他所請那位保駕將軍,三點鐘打發車子去,直等到五點半才接回來,幸虧伯良沒比她先到,紅珏已等得萬分心焦。楊老三同她因是初會面,由紅珏替他們介紹見了,無雙笑對紅珏說:「幸虧你的車子來得早些兒,我還睡著,聽他們說,包車接我來了,我還當是五點鐘到,慌忙起身出來,揩了面,才見鍾上只得三點半。我若知如此之早。罰咒也不肯起來的,一定還要挨些時候被窩呢。那時已揩了面,倒也不便再鑽到床上去睡了,就此梳頭換腳,只吸得五六筒煙,我覺一點兒不曾耽擱,誰知到此地已這般時候了。倘若你包車再來遲些,豈不更遲了麼!」
  紅珏笑說:「我原曉得你的脾氣,所以特地命車夫早來的呢。」無雙一笑說:「你倒促狹得很。」潤生坐在旁邊,紅珏見無雙兩眼只顧看他,心想這倒不可不替她介紹,日後相見的時正多呢,因指指潤生,對無雙說:「昨天我告訴你,在外買東西的時候,遇見的客人,就是他。」無雙暗說:「該死,她昨兒告訴我是從前的老客人,我想客人上加了老字,一定是十幾年前的朋友,因她不做生意,也有六七年了,看這小鬼,今年不過二十多歲,滑氣滿面,也不像是個有錢人的子弟,未必十幾年前頭就跑堂子做花頭了,明明是她新近相與的小滑頭,卻在真人面前說假話,休想哄得了我。然而也不干我之事,因對潤生笑了一笑,潤生慌忙鞠躬還禮。這時候,忽聽得外間叩門聲響,原來是伯良來了。紅珏不由心中突突亂跳,潤生更慌了手腳,拖住紅珏的膀子,說:「我藏到哪裡去呢?」
  紅珏未有回話,老三說:「不打緊,你坐在這裡樓上便了,我們都要下去的。」潤生依言坐下,一張臉也嚇青了。」那時娘姨已將伯良開進門來,高聲喚:「奶奶,少爺來了。」紅珏在內接口道:「請他樓下坐罷。」於是紅珏當先,無雙居中,老三殿後,三個人同下扶梯。伯良並不在客堂內,已由娘姨指引他到紅珏新設的臥房中坐了。紅珏一心要看他一個人來的,還是有巡捕人等同來,所以急急奔進廂房中,豈知見伯良非但光身一人,而且滿面笑容,一團和氣,全不似來尋淘氣的模樣。伯良也看見紅珏背後跟著兩個女人,料其中有楊老三在內,更有一人不知是誰?既是紅珏的朋友,不可不敬重幾分,慌忙站起身,對她們鞠躬為禮,無雙、老三也忙答禮相還。紅珏見了伯良,不知怎的心中陡然漲出一股氣來,頓時把臉一沉,眼一白說:「你來做什麼?這是我小姊妹的家中,你知道不知道?你就使自己不要場面了,也該留點兒別人的場面,為何要你到這裡來呢?」說時聲色俱厲。伯良聽了,毫不動氣,倒反賠笑道:「你休說氣話了。既然你知道是別人家裡,就該早些兒回去,我來有什麼事,你是極聰明的人,難道這點兒事還猜不出麼?自然因你賭氣出來,不回家去,故而特地來請你回家的了。你想我不能一天到夜在家看屋的,我出去了,你便是一家之主,你若走開,還成個什麼人家呢?這是你要自己明白的。搭起一份人家,很不容易,要拆掉他可是很容易的呢。不過為人在世,能得有多少年安享家庭的幸福,不是天南地北,便是人事潦倒,既然有歡歡喜喜的日子過著,何犯著再尋出許多煩惱來呢!」說罷,對著無雙、老三道:「二位姐姐,你想我這句話說得是不是呢?」
  她兩人聽伯良講的話,句句入情入理,雖然想幫著紅珏駁他幾句,其奈無瑕可擊,現在伯良問她們是與不是,他們既不敢和伯良的調,卻又沒話可以答付他,因此兩人面面相覷,不能開口。紅珏卻怒氣填胸,指著伯良罵道:「放你的屁!你說得好風涼話,究竟是誰尋誰的煩惱來?前夜你若不動手打我,我同你放過屁麼?我雖然是個女子之身,卻從小時候就自由慣的,現在也不曾賣給你們姓袁的做奴做婢,萬萬輸你不著打我,你前天吃了生人腦子打了我,我也決不能同你就此干休的,本來要同你講講理,這位楊家三姊姊,那一位倪俊人老爺的太太,都也我要好姊妹,教她們評評理,看是誰的不是?若說我既已出來了,再要進你家的門,勸你今生休想。知趣的快些出去,這裡沒你的坐身之處,休得老著面皮,叫人替你難受。」
  伯良聽她說到倪俊人老爺的太太八字,暗想原來你還弄了頂大帽子來罩我呢,我不預備同你打官司,有何懼哉,雖然紅珏口口聲聲罵他,他倒不以為意,仍舊賠著笑說:「那也不過是我一時之火,夫妻反目家家有,未必見得都同你一般氣得跑了出來不回家的呢。前夜之事,算我錯了,我今天親自到此給你賠罪,你也可以消了氣咧。三小姐同倪太太二位,都是很明白道理的。大凡人有過,既然自己曉得改了,便可恕他無罪咧,二位以為何如?」二人仍張口結舌,回答不出。紅珏接口罵道:「誰同你是夫妻?問你可有我的庚帖?什麼人做的媒?在什麼地方結的婚?你請了多少酒?既然嫁了你,為何不到你自己宅子裡去,卻在外間借小房子?我當初也不過同你話得投機,所以暫住在一塊兒。現在意見不對了,自該各走各的路,有什麼牽絲不休的話呢。」
  伯良聽她仍和那夜一般口氣,心中未免著惱,但猶以為紅珏怒氣未消,指望勸得她回心轉意,言歸於好,所以不敢發作,強自笑道:「你說出笑話來了。既在一起,就是夫婦,哪有什麼假借的,外間人人叫你袁家奶奶,難道你沒有聽見麼?雖然未有你的庚帖,但那一千塊頭身價,莫非你也忘了不成?綜而言之,這是樁極小之事,我錯也罷,你錯也罷,彼此肚裡明白。至於前夜我動手打你,委實是我錯的,但也是一時之怒,為甚緣故,你肚子裡更為明白。現在話過休提,我勸你仍舊好好兒回去。你若恨我常在外間嫖賭的話,自此以後,我除卻應酬之外,決不出門,在家陪伴著你。你也不可再多向外走了,倘覺厭煩,不妨小姊妹那裡跑跑,或請他們來家叉叉麻雀,也是消遣之法。至於拆開這句話,休得說起,我委實坍不下這個台。到底我也在場面上走走的,若被人說一句某人同女的拆開了,這不是很難為情的麼!便是你自己也未必見得光輝呢。請你自己肚裡回想回想,我這句話到底有錯沒錯!」
  這幾句話連老三、無雙二人聽了,也暗暗贊成,覺得伯良真是寬宏大度,不說別的,就是適間紅珏罵他鈍他的話,可算得尖刻到極點了,他非但不動怒,反虛心下氣的勸她,這種好脾氣的男人,若被我們嫁著了,再也不肯同他拆開的。不知紅珏是何居心?這樣百折不回,若非潤生面上的關係,早已勸她跟著伯良走了。但紅珏聽了伯良這些話,一條硬心腸,也未嘗不軟了下來。無如適間潤生有言在先,無論如何,不再跟伯良回去。現在若變計跟他走了,如何對是住潤生。她倒不想著不跟伯良回去,如何可對得住伯良。可見她一竅不通,被色字迷住了呢。當下她仍將頭一陣子亂搖,說:「你休多費唇舌了,我聞男子漢大丈夫,說話做事,成則成,不成則罷,何用這許我夾嬲。老實告訴你,姓袁的飯,我現在吃不來了。別的沒有話,那一千塊頭,是你替我墊著還債的。我到你家以來,沒做過外快生意,所以仍舊沒有錢還,待我尋著戶頭,再同你算賬便了。」
  她說這句話,意思便是要賴掉他一千塊錢。伯良氣昏了,也沒聽得明白,只有姓袁的飯現在吃不來了兩句話,直鑽進他的心內,知道紅珏去志已決,勸也徒然,所以呆得半晌不能說話。老三、無雙二人,見此情形,都替伯良可憐,暗怪紅珏心辣。紅珏看了她二人面色,已知她們的存心,深恐再挨下去,自己心思雖然拿得定,不為伯良所移,只愁她兩個倒要幫著伯良勸我回去了。無如伯良又挨著不即出去,真是沒法可施。不得已只可硬一硬頭皮,對伯良說:「少爺你請坐罷,愛坐到什麼時候,就坐到什麼時候去。」又對老三、無雙二人說:「我們上去咧。」
  她兩個也覺看見這種情形,心中頗不舒服,因此知難而退,三個人一同上樓,把伯良一個人陰乾在下面。樓上潤生不知他們交涉如何,隔著樓板聽話,又不十分真切,心中焦灼萬分。好容易見她們上來,即忙迎上去,問話兒怎樣了?無雙、老三都冷冷的不做聲。紅斑也只回了句沒有怎樣四字,就此一語不發。潤生更覺納罕,看她三個人面上都是一臉的不高興,嚇得他也不敢開口了。於是樓上四個人呆對著。樓下伯良眼看著紅珏棄他不顧,上樓而去,這一股氣自泥丸宮直透湧泉穴,四肢百骸,無不充滿。惜乎在別人家內,若在自己家中,他便把房子拆掉了,也消不得他心頭之火,當時惟有長歎一聲,喚娘姨關門,自己怒衝衝出來,往王巧林那裡訴苦去了。娘姨報告紅珏,說:「少爺已去。」老三、無雙二人聽了,都搖頭不語。紅珏卻對娘姨發火道:「去就去了,難道要我請他回來不成?」
  娘姨受了個沒趣,趕緊腳底下明白,走了出去,裡面四個人仍舊鴉鵲無聲了多時。第一個是老三開口,她見時候不早,喚底下人端整夜飯。無雙便欲告辭,老三說:「決無此理,姊姊既然到我這裡來了,應該用了晚飯去。倘若要緊走,就是瞧我做妹子的不起了。」紅珏亦勸她休走,無雙只得坐下。紅珏本預備著她來吸煙的,所以早已挑來兩塊錢煙膏,此時擺開煙具,自己動手,打好了一個煙泡,裝上鬥子,始讓無雙吸煙。老三也下樓指揮底下人做菜去了。潤生見紅珏一個人閒著,忙問她適才同伯良究竟怎樣的接洽?紅珏說:「並無別樣說話,他仍舊勸我回去,我的意思,也覺回家的為妙。」潤生大驚道:「你答應他了沒有?」
  紅珏道:「答應雖沒有答應,不過我想天下人的面貌,是容易看見的,天下人的心,卻很不容易看見,必須年深月久,方能試驗出來。我覺幾年以來,姓袁的待我並沒大錯,就是這一回打我,歸根結蒂,還是我自己對他不住,男子漢誰沒有氣惱的,今兒他自知粗莽,親自登門謝罪,也算至矣盡矣了。我現在丟開他,雖然容易,只恐日後跟的人,反不如他,那時我非但自己回想起來,懊悔煞,更不免被他暗下笑煞呢。」潤生聽了,不勝氣憤說:「你怎曉得後來的人不如他呢?」紅珏對他看了一眼道:「你以為抵得上他的麼?」潤生道:「自然比他要勝過幾倍。」紅珏微笑搖頭道:「只恐未必。」潤生臉都氣紅了,說:「你休看殺別人,我自信年紀雖輕,愛情卻還懂得。自從相識你以來,有幾個從前相熟的倌人大姐們,著人來叫我去,我都回絕了不去,這就是同你要好的明證。」
  紅珏笑了一笑說:「只恐眼前雖好,日久便要厭煩了。這種男人,世界上多得很呢。」潤生賭神罰咒,說:「你若從袁某人那裡出來了,肯跟我,我一輩子決不負你,倘有負心,天誅地滅如何?」紅珏道:「但願你能不失信,我就吃苦些也願意的,只愁你口不應心罷了。」潤生道:「一定不失你信。」紅珏對他親親熱熱的看了一眼道:「這就是了。」潤生大喜,今夜他仍在這裡吃過半夜餐才走。無雙因曉得俊人不回公館,故同他們談談說說,吸吸煙,差不多東方發了白,她方興辭欲走。紅珏將老三的包車夫,從暖烘烘的被窩中喚起來,送他回去。自此之後無雙又同老三結了個小姊妹,閒來沒事,便到她這裡來,帶道看看紅珏,彼此購今說古,吐霧吞雲,很為有趣。潤生更沒一夜不來相陪紅珏。光陰易逝,轉瞬工夫,已半個月過去了。紅珏見伯良方面,自那日親自登門,觸了個霉頭回去之後,竟毫無舉動,心中頗解納罕。著人出外打聽,方知他早已把王巧林娶回家裡。紅珏始恍然大悟他不來的緣故,漸漸也有些疑惑到自己的秘密戳穿,也許是巧林搬弄是非。但事已至此,何用再放在心。況自己也不預備再跟伯良過日子了,所以雖聞他娶王巧林的消息,倒也並不吃醋。暗忖他既已討了人,對我方面,大約取放任主義的了,我何必再在這裡守著,累潤生住既未便,往來又疲於奔命,因同老三商量,搬往小房子中居住可好?老三沒有主見,便又請無雙過來商議。無雙說:「別的不打緊,只恐他見你住在這裡,扳不到你的差頭,故取放任主義。若聞你已與別個男人住在一起,他忽然出場干預起來,你沒同他正式離異,他尚有管束你的權柄,娶妾乃是另一問題,你倒不可不防。」
  紅珏急道:「若是這樣,常被他陰乾在這裡,也叫人如何了局呢?」無雙聽說:「皺緊眉頭,沒法可想,看看紅珏、潤生兩人,都急得眼淚汪汪,彷彿要哭出來了,無雙安慰他們:「休得擔憂,做姊姊的自有道理,且讓我慢慢兒想一個萬全之策。」說罷,睡倒床上,抽了幾筒煙,忽然坐起身,笑說有了,對潤生道:「小老二,你快去看一所房子,須要秘密些看對了,就將那邊的器具物件搬過去,也不可讓左右鄰舍知道你遷居何所。」又對紅珏說:「你可往外間一班小姊妹那裡,揚言回蘇州去住,一方面悄悄的搬往新屋中去,只消自己腳頭緊些,不輕露面,這裡若有人來問時,也說你往蘇州去了,照此避過了三五個月風頭,再串個人出來,到伯良面前,探探口氣,說你已在蘇州嫁了人,看他表示如何?他動怒的,勸勸他。他若不動怒,你們就可出面,不妨說是蘇州所嫁的了。」
  紅珏、潤生二人聽說,都贊不絕口。便是老三也暗暗佩服她的計較高明,不愧是個老資格人物。當夜畫策既定,次日潤生便如法泡制。因貪地方冷靜,所以房子借在寶昌路上,不知紅珏合與不合,故令她自己也去看看。事有湊巧,恰被伯良的朋友碰見。紅珏雖不認得他,他也卻認得紅珏。這人還沒知道伯良已與她絕了,還當伯良要搬場,所以一見面,就問他府上可是要喬遷了,伯良問他何來此言?那人說:「看見尊夫人在寶昌路某裡認房子呢。」
  伯良知他指的紅珏,當時一笑而罷。後來忽聞外間傳言,紅珏回蘇州去了,心中未免詫異。再叫人往那朋友所說的地址打聽,果然新近有一男一女,兩個娘姨,一個姑娘,搬進去住了。伯良此時方知他們的用意,暗罵你們敢在我面前掉此槍花,若不給點兒顏色你看,豈不被你一輩子當我阿木林了。想要辦他們吃官司,登在報上,反損自己的名譽。不過我娶她時候,一千塊錢身價,那天在楊家,彷彿聽紅珏說過一句,暫時沒錢,待尋著了戶頭還你,現在她不是有了戶頭麼,我這筆錢,正可要她出來,何犯著讓他們適意。伯良存心如此,他自己並不出馬,卻托了一個做包探的朋友,往見紅珏,說袁某托他來的,現在你們既在一起了,他也不願意拆散你們的鴛鴦,不過那一千塊錢身價,你曾親口答應,有了戶頭還他的,所以他命我代表來取,你馬上可以給我帶去的最好,約期來拿也好,就是大家請一個律師到公堂上交割,亦無不好,請你們大裁決斷。
  紅珏等初見伯良著人來此,宛如飛將軍從天而下,不覺驚得呆了。後來聽他出的條件,並不太苛,只要還一千塊錢,想想花了這筆錢,就可一刀兩斷,卻也未為不美。但平白的要出鬆一千塊錢,未免又有些兒肉痛,當時決斷不定,因約那人明天回音。紅珏意思,要打個折頭。伯良決意不允,講了三天價,仍舊拿出一千塊錢完事。這方面糾葛了清,紅珏便欲大大的請一回客,叫姊妹朋友們都曉得自己同姓袁的斷絕關係,現在跟了姓徐的,日後有事,也好出面,免得鬼鬼祟祟的掩在這裡,被人背後談論,反覺難聽。和潤生商量,潤生自然樂從。於是紅珏擇日大宴賓客,無非是她平日往來的一班姊妹們。有些認得潤生,有些不認得潤生。紅珏一一為他們介紹相見,彷彿開了一場文明結婚的喜筵。潤生得意非凡,出去逢人誇張,自不消說。紅珏倒並不阻止他告訴朋友,她以為知道這件事的人愈多,他們也愈開闊的。不過這一來,伯良索去一千元,請客免不得又要將房屋佈置得像模像樣,統計所花,約有二千金左右,這筆錢教潤生賣掉身子也不夠,自然都由紅珏挖的腰包。你想她乃是一錢如命的人,過後怎不肉痛,不過同啞子吃了黃連一般,叫不出的苦罷了。偏偏潤生還不爭氣,有一天回來,對她說:「外間朋友們,都說我弄著有錢的老被,現在發財了,何必再吃別人的飯,為什麼自己不弄些本錢開爿店呢。我也想,你有銀子,存在銀行裡,為何不交給我,幫你做做買賣,豈不大家有益。」
  紅珏聽了,暗想我已貼卻這許多錢,原來你還想我的好處,老實說,我的銀子,來也不易,去也煩難,從前跟伯良時候,六七年夫婦的情分,尚未肯輕落他手,何況與你初交,當時她便笑了一笑說:「這是閒人之言,生意買賣,我們倆都是外行,這好處也不必想,我看你還是吃人家飯的穩當呢。」潤生被她回絕,不免大大不悅。正是:慾念熾時成眷屬,貪心起處便參商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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