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三回
  中難言懦夫泄憤 下堂求去蕩婦無情

  紅珏見了伯良,板起面孔說:「你為甚這般時候才回來?」伯良不敢說在王巧林那裡盤桓,推頭今夜律師請新衙門老爺吃酒,所以時候晚了。紅珏冷笑道:「不要臉,吹甚牛皮!我常聽你說,請新衙門老爺吃酒,新衙門老爺肯賞你的光嗎?」伯良笑了一笑道:「相信不相信由你罷,我又不能帶你同去見他們的。」紅珏也不扳駁,問他半夜餐吃過沒有?伯良本在巧林那裡吃了夜點心回來,聽紅珏問他,不敢說吃過了,只得回答道尚未。紅珏道:「我在楊公館中,半夜餐也沒吃得成呢。」一邊喚娘姨今兒可有什麼菜?娘姨笑答道:「奶奶剩的鴨子,都給我們吃完了。」紅珏一想,原來還有鴨子,也就笑了一笑道:「你們的嘴也太饞了,不留一點給少爺吃半夜餐的。」伯良忙道:「小菜不打緊,隨便買些什麼吃了就是。」
  於是紅珏便叫娘姨留神,倘門口有餛鈍擔子挑過,喚住他,別叫跑了。娘姨答應曉得。其實紅珏肚子也並不饑餓,兩個人各戴著一副假面具。伯良心中還要把王巧林這件事,同紅珏商量。因巧林今天對她說:「有個姓金的客人要討我。還有房間中一班人,都勸我跟這姓金的。我因一心要嫁你,所以一口回絕。現在這姓金的,和他一班朋友,都不來了,十四這天,拆下腳賬,算下來比較前一期,少了五十來個花頭,以致房間內許多人,嘖有煩言,說我這般做法,要弄斷戶頭的。又說姓袁的未必要我,我還在這裡做夢。我現在不同他們說什麼,且待日後爭口氣他們看。偏偏你又是這般陰陽怪氣,說了話不能作數的。若使你果然應了他們的話,我還有甚面目見人,只能到杭州去做尼姑了。所以這件事,再也不能多耽擱日子,必須早同紅珏商量定當了,方是道理。」
  今天看紅珏並無同他討氣的意思,便欲乘機將此話脫口,免得日後又難候著機會,故此有意問紅珏:「前天我買回來的白玫瑰酒,你可曾吃完沒有?如其還不剩著,我們倆對酌幾杯,殺殺酒癮如何?」紅珏本極念杯,幾天前頭的酒,若在平時,早被她喝完的了。現在所說她當這裡同小房子一般,在此只有應酬伯良的工夫,那有喝酒的時候,所以伯良買回來的四瓶酒,還原封未動,聽他提起,倒不便說未曾吃過,答道:「大約還剩一瓶了,娘姨你替我去開了拿來罷。」
  娘姨便去開酒。伯良恐沒小菜,又喚車夫買些醬鴨醬肉回來下酒。紅珏在那一邊,雖然也有酒吃,無奈潤生因她多飲了酒,不免說話嚕囌不休,故而不許她多飲,怎能殺得紅珏的酒癮。今番聽伯良叫她吃酒,不免笑逐顏開,兩人你一杯我一盞,好不樂意。伯良笑說:「我看現在一班吃堂子飯的人,著實可憐得很。她們沒一個不要嫁人的。想我自從討你以來,別的沒有什麼可說的,惟有我們倆愛情很好,義氣深重,這名氣倒傳了出去。有個王巧林,大約你也認得的,她放著很好的客人不肯嫁,卻慕我的虛名,一定要嫁我,你道奇怪不奇怪呢?」
  紅珏本已有了幾分酒意,聽罷此言,冷笑一聲道:「有她這種人,當你是好東西呢,我看你連半文錢糖都不值,你有什麼義氣?你討小老婆不是打算做第二個諸荷生麼!可惜世界上沒第二個賈寶玉,肯落你們的圈套了,你卻自以為自己的陰謀詭計,都藏在肚內,沒人看你得出呢,真的是你聰明反被聰明誤了。今朝我索性對你說明白了罷,在當年我預備嫁你,還未進宅的時候,你這裡出來的那個姨太太,曾親到我那邊,告訴我你的所作所為,一生行事,真是喪盡天良,無情無義,作踐了別人身體,裝出一副假仁假義的面孔,哄得人東西交給了你,你便反眼無情,借題發揮,攆人家走路。所有的東西,你也可吃沒乾淨。若說打官司,你橫豎是律師翻譯,神通廣大,法力無邊,誰也不是你的對手。這就是你們獨一無二的好手段。在我跟你之前,入你圈套的,也有好幾個了,誰不是如此下場,我幸虧得了她的警告,所以跟你之後,貴重東西,沒一件交給你收藏,卻花了錢在銀行裡租一隻保險抽屜,寄在那邊,就為此故。你還當我猜不透你的大才,常哄我說,夫妻的東西,分甚你我,叫我把貴重首飾,向銀行中起出來,交你收藏,免得年年出保險費。打算又行故智,難道我不明白麼!只可笑你自己還癡心妄想,裝出這恩愛來敷衍我,我也落得和和你的調,橫豎身子已跟了你,就是假要好,也很消遣得了日子。講到要我的東西,勸你今生今世休想這個,就待我兩眼泛白了,兩腳挺直了,我還有個女兒,也未必輪到你的份頭。我曉得你這幾年來,工夫已用卻許多,心思也耗費不少,所以不肯丟卻我者,皆因捨不得娶我時候的一千塊錢身價,白丟了這幾年的開消,念頭轉我不著,心中未免不甘,所以留我在此,慢慢的設法。老實說,照你這種心計,我本來自己也打算跑的。只為外間一班男子,也同你差不多,有良心的很少,所以不願意再受別人委曲,守著這點東西,諒你轉不著念頭,也不敢待虧你,我也借此同你做一下子長久夫妻了。你現在大約因想不到我的好處,另用方法,居然有這王巧林著了你的道兒。我只消顧全了自己就是,也管不了別人之事。不過有句話對你說,普天之下,有個鞍兒配條馬。你除我這外,家中還有一個女人,只一個男人,有了兩個女的,還以為不足,現在又要討第三人,這未免太不平等了。你若娶她之後,休怪我外間也要去弄一個男的消遣消遣,彼此誰也不管誰的賬。今天一言為定。」
  她滔滔一片議論,說得伯良面漲通紅,無言回答。講紅珏今天一半卻為酒後失言,說話之間,未免令伯良難堪。但一半卻因她與潤生情熱似火,頗以丈夫來家,便要丟卻那邊,回來敷衍他為苦。明知伯良並不是真心愛她,實為貪圖她的首飾物件,此時聽他提起要討王巧林,便打算開誠佈公,對他說個明白,以後彼此分道揚鑣,各乾各的正經,並不是說的醋話。但伯良卻以為觸動了她的醋意,不覺說話尖刻,乃是自取之辱,只得含羞帶愧,向紅珏連賠不是說:「你休得生氣,誰打算討什麼小呢,我不過告訴你,王巧林意欲嫁我,我又沒答應娶她,這何用生什麼氣呢。來來,我們乾一杯酒,前言作罷。」這一夜就此沒別的話頭。到了次日,紅珏依舊往小房子中去陪伴潤生,醉生夢死,早把昨夜那件事忘得乾乾淨淨。不過伯良見了巧林,可很沒意思交待了。偏偏巧林又立逼著討他的回音,伯良恐說出紅珏不答應,被他們恥笑自己無能,拗一個女子不過,只得推頭家中老太太面前,還沒講妥。巧林聽說,抿嘴一笑道:「原來你府上還有這般嚴緊管束兒子的老太太呢,你肯聽她的教訓,真正是個孝順兒子,實在難得。但不知你家共有幾位老太太?你是不是這個老太太生的?」
  幾句話似嘲非嘲,伯良被她說得面紅過耳,好不難以為情。意欲辯駁她一句,卻又期期不能出口。巧林看著他,嗤嗤只顧發笑。伯良格外窘了,巧林不覺哈哈大笑道:「看你倒也長得長長大大,像煞一個男子漢大丈夫,說話怎的不怕罪過。同你一張床睡的,難道就算是你的老太太麼?你雖然承認了,只恐你父親不肯承認呢,豈非笑話。老實告訴你,你還當我是癡的,我什麼都知道了,你現在是不是怕你家的老五?大約她不答應你,你就拿老太太推托,虧你不怕天打。我本來並不是要■給你的,只為同你幾年以來,交情還算不薄,眼看你清清白白一份人家,現在弄得顛顛倒倒,外邊天翻地覆,你還睡在鼓裡,不知不覺,所以一片熱心,想替你整頓整頓。既然你自己畏首畏尾,不敢答應,我也落得不管你們這筆閒賬了。」
  伯良聽她話內有因,欲問她的下文,巧林卻只顧笑而不答。伯良心癢難熬,嬲巧林說出怎樣的顛顛倒倒,巧林笑道:「這句話有關你老太太的名譽,我告訴了你,你回家去得罪了她,豈不累你身擔不孝麼!」伯良說:「你還要取笑,究竟怎麼回事?請你快快說罷。」巧林又笑了一笑道:「我不說了,告訴你別的倒不怕,只恐被人傳說開來,明白的固然曉得你我交情深重,不忍令你暗地受人欺侮,被親戚朋友背後恥笑,只恐不明就裡的人,只當我存什麼吃醋的念頭,背地說人壞話,想得你家的好處,這名義我可擔當不起。」伯良著急道:「你為何這般多慮,我可以罰咒你聽的,倘我袁伯良今天聽了你的話之後,洩露於人,罰我天誅地滅,雷打火燒,永不超生何如?」
  巧林慌忙止住他,休得罰咒,只消你聽了我的話,不告訴別人就是咧。原來紅珏同潤生新遷那個小房子所在,對樓窗幾家住戶,前書不是說過也都是堂子內時髦倌人,同恩客借的小房子麼!其中便有巧林的小姊妹在內。紅珏未曾用心,加以他們色膽如天,一切舉動,不慮旁人觸眼。天熱時候,兩個人浴,大開著樓窗,鴛鴦戲水,常被對窗的人家,看在眼內。紅珏並不是無名小卒,伯良又是有名的嫖客,堂子中人,很有幾個曉得紅珏是袁某人的姨太太,現在伯良正同巧林十分要好,這小姊妹自然要將目睹一切情形,去告訴巧林知道了。今天巧林卻誠心搬這個是非,然而他口內卻不肯承認搬是非的,所以未言之前,先對伯良說:「你若不問我,我是決不告訴你這些事。現在被你逼緊了,教我也沒法可施,因此才說的。你家的五太太,她雖然管緊著你,不許你再討人,可曉得她自己已相與了別的男人,小房子就借在某處,沒日沒夜,窩在那邊,兩下裡好不恩愛,浴都捨不得分開,兩個人合一個浴盆,一對兒大有可觀呢。不相信,我可以帶你同去看一下子。」
  伯良聽她一邊說,自己的臉上,卻只顧一陣陣臊將上來。皆因巧林講這句話,並不是兩下暗地搗鬼,乃是當著房內許多人的面前而說,叫伯良面子上如何下得落台。看著巧林,恨不得叫他娘了,請她別再說下去罷。但巧林只當不知,仍問伯良:「你可相信我的話?不相信馬上陪你去看,光景這時候你出來了,你的替身也上工咧。」伯良頓足說道:「你還取笑什麼!誰高興同你去看什麼鳥把戲,請你別放屁了。」巧林猶說:「你還罵我放屁麼?我好心告訴你,你倒狗咬起呂洞賓來了。我還有一個憑據,可要我說出來?」伯良急得對她打恭作揖說:「多謝你的好意,我感激你不盡了,請你住口罷。」
  巧林恐他老羞成怒,遂也不再多言。伯良此時,心頭彷彿鹿撞一般,面色也氣得紅中泛白,垂頭喪氣,坐在榻床上,一語不發。巧林反上前安慰他說:「你休得動氣呢,是我多嘴,告訴了你,別人雖然不怕你曉得了,心中惹氣,我卻生愁你氣壞身子。老實說,你府上的五太太,現在也未必有工夫來服侍於你,我又不能到你府上來服侍你的,真個大大犯不著呢。」
  伯良無言,巧林又灌了他好些迷湯,伯良氣在心上,終覺悶悶不樂。這夜他本不是紅珏那裡的班頭,現在聽了巧林之言,卻有意要去闖他一闖。偏偏紅珏不爭氣,早又上小房子中去陪伴潤生了。伯良按住一肚子火,問娘姨奶奶何往?娘姨不防伯良今夜回來,所以沒預備言語對付,被他問及,呆了多時,始說她和楊家三小姐一同出去看戲的,至今尚未回來。伯良摸出表來一看,說:「現已一點多鍾了,戲館都已散淨,她為何還不回來?」娘姨道:「這個我卻不知。少爺若有要緊話,可要我到楊三小姐那裡喚她回來?」
  伯良明知她掉的槍花,說往楊三小姐那裡,一定是到小房子中報信,意欲不讓她走,看紅珏究竟什麼時候回來,又一想她曉得我今夜不回家的,自然也一夜不回來了,我一個人豈非白熬這一夜,有氣沒出處,還不如讓娘姨通信給她,回來當場發付的為妙。定了主意,即對娘姨說:「我有極要緊的事,你替我喚她馬上回來,耽擱不得。」娘姨答應出來,坐黃包車趕到紅珏小房子中。說也可笑,紅珏在自己家中,極早也須摸到兩三點鐘,方肯安睡,現在一到小房子內,不知如何她的瞌睡蟲兒,也就提早鑽進她的鼻孔內了。這時候還沒到一點半鍾,他們倆已早睡覺。娘姨敲開門,紅珏從帳縫中伸出頭來,問她什麼事,這時候還來叫喚?娘姨道:「少爺回來了,他問起奶奶,我說同楊家三小姐一同出去看戲的。他說有要緊事同你講,叫我出來尋你,馬上回去呢。」
  紅珏怒道:「他有什麼屁的事,今夜況又不是我的班頭,要他尋死尋活,尋到我那裡去做什麼呢?你回去對他說,找我不著就是了,我不去咧。」娘姨急道:「奶奶這個使不得的,我看少爺面上,有驚惶的顏色,也許有什麼大事,要同奶奶商量,奶奶如何可以不回去呢!」床上潤生也說:「娘姨話兒不錯,你還是回去一趟的為妙,別誤了大事。」紅珏被他們兩個人一說,沒奈何只得穿起衣裳來,摸一摸髮髻,說頭也困鬆了,如何再能出去。潤生說:「不打緊,用刨花水掠一掠就好了。」
  紅珏依言,掠好鬢髮,潤生叫她不可就出去,開水瓶內有著熱水,倒出來抹一把臉,再呷一杯熱茶出去,外邊風大呢。紅珏說:「我理會得。」這樣她摸了又摸,離娘姨來的時候,又不覺耽擱了一點多鍾工夫。伯良一個人在家,等得好不心焦,況他貯著一肚子的冤火,沒處發洩,更不免焦灼五內,好容易等到鐘鳴三下,方聽得黃包車拉進弄堂的聲音,接著一陣子敲門,果然是他這位太太回來了,虧紅珏還裝出滿面笑容,跨到樓上,對伯良說:「你等心焦了罷,我只當你今夜不到這裡來的,所以和楊老三一同看完了戲,又到武家玩耍,他們留我吃半夜餐,我們本打算今晚叉一夜麻雀的,卻被娘姨先找到楊家,沒遇見我,又挨家問到武家,居然被她尋著了。不過好好的一個牌局,就此被你們拆散咧。請問你究竟什麼事?半夜三更,嚇殺了人,找我有何話說呢?」
  她這句話,原是坐著黃包車回來,一路上盤算好的,所以說得很為圓轉,不著漏洞。但伯良若在平時,或可瞞得過去,現在他已得巧林的報告,聽紅珏這些話,愈顯得是她做作之辭,不由怒從心上起,惡向膽邊生,也顧不得平時的恩愛,舉起手掌,不問情由,先給她一個嘴巴,打得紅珏五官冒火,七竅生煙,兩腳向房門口直退過去。一手護著臉說:「你你你打我做什麼?」
  伯良怒道:「你自己做的事,難道還不明白,值得假癡假呆的問我什麼。」說罷,搶上前,換隻手又給她一個嘴巴。紅珏自出娘胎,也沒受過這個苦頭,雖然伯良說她自己做的事,但究竟什麼事,卻始終沒說明白,她也萬不料與潤生的私情事,被伯良調查出來的,惟覺沒來由受他兩下打,心中冤苦,便放聲大哭起來。娘姨本跟在紅珏的後面,見此情形,嚇得她不敢走進房裡來了。躲在馬桶旁邊念佛,因此沒人上前相勸。但伯良正當盛怒之下,勸也勸不下的,他手指紅珏,大罵:「淫婦,我娶你以來,那一件待虧了你,你不該背著我乾這無恥的勾當,把我一生名譽,被你葬送盡了。你自己不顧廉恥,教我有何面目見人!你乾的事,也忒闊了,連我一班朋友都知道的,還教我自己去看,你說我坍台不坍台!賤人啊,我今天非要你的命不可。」說完這些話,又將紅珏幾拳幾腳。紅珏此時,方知東窗事發。身子雖然受打,但倒一聲也不哭了,口中哼哼道:「你打你打!你除非今天就把我打殺了,我倒情願的。你說我背著你乾的什麼事,你自己親眼目睹了沒有?」
  伯良說:「自然有人親眼目睹的。」紅珏道:「原來你自己仍沒親眼目睹麼?他們叫你去看,你為何不自己去看呢?」伯良說:「我聽到這些話,羞也羞殺了,還要自己去看什麼,看了豈不要將我活活氣死嗎!」紅珏啐了一聲道:「你自己若去看了,倒也爽快多咧。」伯良更怒說:「你指望我死是不是?」紅珏道:「你怎能就死,不過你看見了,便可爽爽快快,一刀兩斷,這種虎威,也可以免裝的了。」伯良怒道:「你原來預備和我一刀兩斷的了。」
  紅珏惡聲答道:「豈敢豈敢!我原本不情願跟你的,只為被你百般纏擾,情不可卻,才勉強隨你到這裡來的,也沒出憑據給你,你也沒辦酒請客,算不得做了你家的人。那一千塊頭,也是你填著替我還債的,並不能算是身價。我本來是自由之身,要怎樣是怎樣,你別睡昏了頭,把我當你袁家什麼人。我和你從好裡說,固然是和你在一起,從壞裡說,不過姘頭罷了,我也沒權柄管你,你也不能管我。現在你在外邊狂嫖濫賭,幾乎連家也不顧了。我雖然不是你家的人,這種情形,卻也瞧不上眼,昨天虧你還問我要娶王巧林那句話,這是你的家務,與我有何相干。不過你這種人不情不義,狼心狗肺,要轉人家的念頭,就存心不善,想吞別人的首飾,幸虧我兩眼沒瞎,看出你生平伎倆,不曾落你圈套。不過我自己今年也三十多歲了,不能不顧著後來,同你這種人姘著,豈非自討苦吃,所以我早已預備,同你一刀兩斷的了。你說我外間軋朋友,這句話果然有的,我也用不著瞞你,彼此一般都是姘頭,誰也管不了誰的賬。況那人也就是我從前的老客人,論交情更比你深得多呢。現在既有你的好朋友告訴了你,那是再好沒有,本來遲早我也要告訴你的。常言說,千年無不散的筵席,好聚不妨好散,你今天這般的打我,究竟什麼名分?我要請問你了。」說時聲色俱厲。
  講伯良今兒責打紅珏,原不過是殺殺水氣罷了,心中指望紅珏哀求幾句,自己再懲戒她一番,令她下次不可再到小房子去,也就此罷休的。現在聽紅珏倒反挺撞上來,還口口聲聲說與自己是私姘的。他究竟做了多年的律師翻譯,肚中有點兒資格,曉得紅珏此言,大有用意,自己果然娶她時,沒有立過筆據,也沒辦酒請客。當其時彼此原為著不欲招搖起見,卻不料她現在作為私姘的口實,幸虧她還硬氣,那一千塊頭身價沒賴掉,不過變作替她填出來還債的了。說這句話,便有不受約束之意,頗出伯良意料之外,不免又氣又急,兩眼瞪著紅珏,開口不得。紅珏嘮叨完了,忽又放聲大哭道:「我夜深回來,你不該無緣無故的打我。你仗著做了律師翻譯,便可無法無天,將人欺負了麼?我明天到你寫字間中,請你們律師講理去。」說時頓足大哭。
  伯良好不著急,無奈翻轉了臉,一時調不回來,不能自去賠一個不是。看紅珏又大聲喚娘姨:「滾進來,你倒底是我用的人,為什麼掩在門背後看戲,還不快替我把我的衣裳物件,歸在箱子內。還有我買的東西,也替我另外放開。你自己的家私,也收拾收拾。等到明朝天亮了,好走路讓他娘,。伯良聽話頭越說越緊,越不對了,急道:「你打算怎樣?難道你自己乾了這種事,我怪你幾句,怪錯了不成?」紅珏答道:「目下文明世界,男女平等,我有我的自由之權,輪你不著開口,你今天打了我,休想我同你善罷干休。」伯良說:「有話好講的,你何致於馬上就要搬出去呢!」紅珏道:「孽緣完了,飯緣滿了,我沒福氣做你家的人,不出去挨在這裡做什麼?」
  伯良道:「我且問你,今天到底是你錯還是我錯?不說別的,教你做了男人,我做了你,問你動氣不動氣?冒火不冒火呢?」紅珏不睬他,叱令娘姨趕快收拾。伯良看著她們忙碌,自己又不好意思去攔阻她們,不許收拾的,心中只有乾著急。但十分中還有七分估量紅珏是恐嚇他的手段,未必致於當真搬出去呢。暗想由你們去做鬼戲,現在時候不早,我明兒還有堂期,非睡一下子不可,因爽興盡她們去栗六,自己倒在床上睡了。但紅珏同那娘姨,卻當真忙亂了一夜,到天明還不曾舒齊,兩個人都手腳疲乏極了,坐在椅子上假寐休息,伯良醒來,見她兩個人靠關椅子而睡,暗笑她們鬧把戲鬧乏了,自己也不喚醒他們,叫車夫泡水淨罷面,自去辦事,預備公事做完,再來敷衍於她。夫婦反目,本用不著和事老的。豈知紅珏待伯良一走,又喚娘姨一同整理各物。究竟一份人家,匆促之間,怎能分割得開,因此她將伯良所買的東西,自己心愛的,便都拿了。還有自辦的物件,笨舊而無用的,也就丟下給他。直到吃飯時候,方得草草收拾定當了。紅珏本已決心同伯良割絕,並不如伯良所料的,為著恐嚇之故,當下命娘姨快去叫一部大車來搬。娘姨雖然幫著紅珏收拾,卻也不料她當真要走的,聽說頗為詫異道:「奶奶打算搬到什麼所在去?」
  紅珏道:「自然搬到徐少爺那裡去了,你打算我搬往何處的?」娘姨搖頭道:「我看奶奶從這裡一出去,就搬往徐少爺那裡,恐有不便罷。奶奶雖然不怕這裡少爺,但也要為徐少爺顧著一點。設或這裡少爺,告徐少爺將你拐逃,你人和物件都在他那裡,教他賴得掉這個罪名麼?」紅珏原沒料到這一著,今被娘姨提醒,一時倒呆住了,緊皺蛾眉,說:「這便如何是好?」娘姨道:「奶奶就使要出去,這裡少爺也未必肯讓你走的。現在他上寫字間去了,少停回來,必有一句說話,他若自己認了不是,我勸奶奶還是仍舊住在這裡罷。有句話說:衣裳是新的好,人卻是舊的好呢。」
  紅珏道:「什麼話!我計決不再同著他過日子了,你昨夜沒看見麼?我有生以來,親父母都沒捨得打我,他膽敢將我那般毒打,這種日子,教我如何過得。你別同我嚕囌,我是一定要走的。」娘姨見她意甚堅決,曉得一個人在色慾昏迷的時候,萬萬勸她不醒,便也不再多言,說:「奶奶若使要走,必須找一個要好的小姊妹處,落一落腳。皆因少爺見你走了,他一定不肯就此罷休的,日後終得有一番口舌。若在小姊妹處,便可說是借寓的。倘和徐少爺同住,跟人逃走這句話,可就有口難分了。」
  紅珏一想此言倒也不錯,看不出娘姨倒比我有見識。其實她自己未嘗沒見識呢,就是老古話說,當局者迷,旁觀者清的意思了。當下紅珏心中盤算了一陣,想想自己幾個小姊妹中,新近惟有楊老三相交最為知己。而且自己和潤生相與這件事,她也知情,小房子中常相來往,潤生亦與她相熟,借住她處,極其合宜,因她曉得潤生苦知她出來了,免不得要親來探望的。若借住在別個不串通一氣的人家,潤生就不便來了,可見她慮得周到。娘姨也說:「住在楊三小姐家很好,但愁她那裡堆不下這些零碎罷了。」
  紅珏道:「這倒不用擔心,因她家樓下住的房客,新近搬了出去,尚未搬進別的房客,我去恰可填她們的缺呢。不過若到她那裡去,還得我先行通知她一句,不然憑空送了許多箱子物件去,不叫她奇怪煞麼!我現在坐車先走,你押了大車隨後來罷。」娘姨領命,紅珏也不梳頭洗面,下扶梯看見二房東的女人,便告訴她自己和少爺反目,現在決意出去了。二房東還勸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況你們也是多年老夫妻了,少爺一向待你不錯,這一番也是一時之氣,奶奶何必如此。紅珏說:「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你還當他是好人麼?」說時又講了伯良許多壞處,二房東心中暗想,你別只顧講丈夫的壞話罷,自己偷著漢子,夜夜不宿在家內,這種事瞞得了別人,瞞不得我呢。但當面卻不便點破她的,也只可隨口敷衍她幾句門面話。紅珏出來,坐黃包車直到楊老三處,那時她還未起身,紅珏直闖進她房中,將她喚醒。老三見紅珏一臉油汗,蓬頭不整,神色張皇,心知必有緣故,忙問:「你因何這般早就出來了?」紅珏便將昨夜這件事,一往從頭,告訴老三知道。老三也覺驚奇,問她究定什麼主見」
  紅珏說:「我沒別的主見,決計出來就是了,不過要驚擾你幾天,我想借你樓下這間房暫住幾時,待姓袁那邊糾葛了清之後,再搬出去。所有你這裡的房金,照數認還。我先來通知你一句,箱籠物件隨後就要來了。」老三一想,他出來住在我處,日後伯良知道,豈不要將我怨恨,本不犯著結這個不相干的冤家。但若拒絕了她,眼前她的冤家可不免結得更深了,況少停箱子等件,車來了也不能聽她退回去的,所以心中雖不情願,口內卻不能不答應一句:「那有何妨。」紅珏聽她允了,心中大喜,又說:「我別的物件,自己都有著,不敢拖你的,只少一張床,還得借你後房間那張木床一用。」
  老三自然答應。紅珏更喜。此時老三也不便再睡了,慌忙穿衣裳起來,喚娘姨車夫,將樓下房間打掃乾淨。不一時箱籠等物也車來了,免不得有一陣亂忙,因係暫住,故而草草堆放,也不相度地位。紅珏開發了車錢,叫娘姨往學堂中去帶小姐到這裡來,別讓她再到那裡去了。原來紅珏有個女兒,便是他前夫小楊的遺種,早起往學堂中讀書,還沒知道她們搬出來呢。娘姨走後,老三便命人開飯出來,和紅珏同吃。我且按下不題。再說伯良這天,公事辦完,回轉家中,見房門鎖著。他家房門上裝著彈簧鎖,伯良身邊也有鑰匙,開進去一看,暗暗叫得一聲苦,只見裡面只剩些硬頭傢伙,自己的衣裳,都亂堆在床上,箱子搬完了。伯良此時方知紅珏昨夜說要走這句話,並非恐嚇,竟是真的了,心中後悔無及,連連頓足。又不知紅珏現往何處,只得把二房東喚上來盤問,據說奶奶沒言明何往,惟有娘姨車箱子時候,彷彿聽她說過一句,往楊家去的。伯良想楊家大約就是她們常說的楊老三家了,但不知在何所在?一問車夫,卻知其處。伯良便打發他去探看探看,見了奶奶,只說我請她回來有事,聽她如何答付。車夫應聲去了。
  伯良一個人坐著,越想越覺懊悔,不該動手打她,闖禍時候容易,現在要平她這口氣,可大大的為難了,暫時沒法可施,惟有聽車夫的回話,再作道理。不多片刻,車夫氣急吼吼的奔了回來。伯良一見,問他奶奶在不在那邊?車夫喘息著說:「在可在那裡,她見了我,問我去做什麼?我對她說:「少爺要請奶奶回去。看她很為動氣,叫我回復少爺,休要夢想,她不是豆腐乾,可以還湯的。出了這裡的門,決不再進來了。楊家三小姐倒也勸她不必執之一見,可以罷休的,還是罷休了罷。奶奶決意不從,還催我快走。我不過說了句少爺一個人在家等候,請奶奶務必要回去的,若不回去,豈不叫我沒有交待。她聽了勃然大怒,罵我殺千刀放屁,誰給你去當什麼東西交待人嗎?還有許多話我不敢講,可真是難聽得很呢。」
  伯良曉得紅珏決無好話,也就不盤根結底了。自己呆了多時,想這件事鬧大了,若只打發車夫去,可是萬萬不行的,惟有自己前往,也許她回心轉意,丟開前事,隨我回家。不過今天正在她的氣頭上,去也徒然,不如暫捺一宵,待明夜再去,料她現在楊家,也未必致於遠走高飛呢。主意既定,仍將房門鎖上,托二房東照顧一切,自己另往別處晚膳,卻叫車夫:「再往楊家一走,知照奶奶,說我明天也是這時候,有話同她相談,叫她不可走開。」
  車夫當即往紅珏那裡通信。紅珏得報,同老三兩個人計議,都猜不透伯良明夜親來,是何用意?若說賠罪的話,極該當夜就來,何以要挨此一夜,莫非伯良三句不離本行,預備法律解決,今夜端整起訴的手續,明兒便可請出提票,前來提他不成?老三更為膽小,一念及此,就此恐慌起來。紅珏雖然膽潑,不怕打官司,但自己一無防備,設或被他先下手為強,自己措手不及,公堂之上,究竟不是兒戲的事,因此也不免著急。但為時已迫,要請律師也來不及,況又沒知道伯良是否告她私逃,設或他倒預備和平了結的,自己請了律師,豈非浪耗銀錢。因此左右沒法,想他明兒來時,無論如何,他是男我是女,兩對手焉能敵得他過,必須要個人保駕才興。楊老三太沒能為,雖有若無,還得請一個有勢力的小姊妹保護,令伯良見了,不敢放肆才好。但哪裡有這樣合式的人呢?紅珏搜索枯腸,居然被她想起一個多年不相來往的姊妹,便是倪俊人的二姨太太無雙,和她還是生意上熟識的,現在她果然頗有勢力,但不知可肯助我一臂罷了。正是:事急何妨抱佛腳,勢窮務必靠牌頭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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