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二回 上公堂奶奶求救 抄小路太太遭疑
巡捕抓住王媽,問她闖上來做什麼?王媽帶哭說道:「這丫頭是我們主人公館內逃走出來的,奶奶著我尋她,倘然尋她不著,便要歇我們的生意,我們沒法,才出來尋的。適才看見了她,我打算帶她回家去見奶奶,不意觸犯了巡捕老爺的大駕,謝謝你,饒了我罷,下遭我決決不敢再冒凶你了。」巡捕問她:「你們主子公館在那裡?」王媽指點了門口。他道:「很好,你們逃走了丫頭,何必尋找,我們看見,自然要來還你的,現在你且領我們進去,見見你家奶奶,我們還得將這丫頭當面交給她呢。」
王媽信以為真,引他們進了門,巡捕方肯鬆手,問她奶奶在哪裡?王媽說在樓上。巡捕便命她快去請她下來,王媽不敢不依。他兩個也不進客堂內坐,卻帶著金寶,在天井中立等。那時奶奶已得報,金寶被巡捕捉了。王媽過去拖她,也被巡捕打了兩個嘴巴,一併抓去,不覺吃了一驚。後來又聽巡捕進了大門,不由她心中發跳,正待著人去問何事,王媽也上來了,奶奶問她怎樣被巡捕捉去的?王媽一一說了。並說巡捕告訴她,他們本來要送金寶回家的,現已到我們樓下,要請奶奶下去,當面交給你。奶奶一想,自己什麼人都見過了,巡捕卻從未會過,見面怎樣稱呼,不覺面有難色道:「既然他們送這丫頭來了,留下就是。要酒錢你拿兩塊錢去給他們便了,何必要我親自下去見他。」王媽道:「他們很客氣的,奶奶就親自見一見何妨。」
奶奶一聽,便曉得王媽講的鬼話,適才還說巡捕打她兩下耳刮子,此刻怎又變作客氣了呢?王媽慫恿奶奶親去見巡捕,不為別故,乃是預備自己卸責之意,現在奶奶偏要叫她回頭巡捕,留下丫頭,又給他們兩塊錢酒資,王媽無奈,只得帶著洋錢下來,對巡捕如此這般說了。巡捕道:「酒錢我們是不要的,要留丫頭,非見你們主子不可。主人若不出見,我們惟有仍帶這丫頭回去。」王媽大窘,在天井中高聲喚奶奶:「巡捕先生一定要見了你,方肯留下丫頭呢。」奶奶無奈,只得在樓窗口,伸出頭來,問他們究竟什麼回事?巡捕抬頭看見了她,指指金寶說:「這使女是不是你們這裡逃走出去的?」奶奶答道:「正是。」
巡捕道:「她在我們寫字間控告,被主人凌虐,頭兒著我們伴她往醫生那裡驗傷,如果有傷的,明天早上解公堂,你們有人自己去一個,免得出傳單來傳時周折。」奶奶一聽,吃驚不小,忙道:「且慢且慢!你們容堂內請坐罷。」又喚王媽上來。巡捕回言:「我們有公事在身,不能耽擱了。明天一早,你們預備上公堂罷。」說完這句話,仍帶著金寶出門而去。奶奶要留他,也留他不住,一時慌得沒了主見,反問一班娘姨:「你們可有什麼法想?」娘姨們都面面相覷,不知怎樣回答。」
奶奶好不著急,想想沒別的法子,惟有請老爺回來商量。幸得老爺今天出門的時候,曾告訴她,在清和坊王寶玉那裡碰和,她便打發王媽,帶了車錢,火速去請老爺回來,說家內出了天大的事情,要他馬上回家,不可遲延。王媽領命出來,坐車趕到清和坊,問明白王寶玉的房間,找將進去。外面相幫的,若見男客進門,例應叫喚,不過王媽是女人,所以他們不以為意,由她揭門簾直入房中。豈知房內並沒人碰和,只見他老爺坐在煙榻上,懷中擁著個妓女,正唧唧噥噥在那裡情話,王媽進去,他們還當是房間中的娘姨人等,故連頭也不回。王媽站在旁邊,倒不好意思呼喚老爺。此時房間內若有娘姨大姐在旁,見王媽面生的,問他什麼人,倒也可使他老爺聽得聲音,回頭見了他,自然可以回話。可巧房中一班人,因他兩個話得投機,都各自知趣,躲到小房間接龍去了。所以讓王媽獨自一人,在他們旁邊站有半點鐘工夫,只見他兩個或說或笑,老不回頭。王媽忍無可忍,想家中奶奶霹靂火箭似的,老爺又迷湯慣得酥了,再不給他點兒信,只恐到明天這時候,他們還講不完呢。於是重重咳嗽了一聲。老爺一回頭見了她,不覺吃了一驚,一時臉都漲紅了,心也突突跳個不止,原來這王寶玉乃是他自己的相好,一向瞞著奶奶,今天推頭朋友請碰和,其實卻是自己請客,趁早前來搗一會子鬼,以免客人到來,應酬沒工夫之故。現在見王媽突如其來,只道奶奶差來捉破他鬼話的,心中焉得不驚,慌忙放下寶玉。問王媽:「你來什麼事?」王媽說:「奶奶請你回去,家中有事。」
老爺問什麼事?王媽不便明言,只說奶奶著我來的,我也不知甚事。老爺聽了,以為一定是自己的鬼話穿繃了,心中好不擔憂,欲跟了娘姨走時,又因今天是自己主人,客人來時,教誰招呼?若不回去,奶奶怎肯干休?一時倒有左右為難之勢。想想這裡不如叫寶玉暫為代表,奶奶那裡是了不得的,因與寶玉附耳說了兩句話,寶玉對他抿嘴一笑。老爺穿上馬褂,和娘姨一同出來。他還道奶奶守在外面,一出門方知只王媽一個人來的。問她來有多少時候了?王媽說:「有半點鐘工夫了。」老爺一想,半點鐘工夫,自己和寶玉許多醜態,怕不都被她瞧在眼內麼?心中一陣子害臊,不由臉上火熱。他恐王媽將眼見的情形,回去告訴奶奶,忙在身邊摸出兩塊大洋給王媽,叫她回家不可多說。王媽會意,落得賺這一個外快,也算補報她適才枉吃兩個嘴巴的損失。弄堂口有他自備的轎子馬車,老爺坐上去,王媽便弔在後面,兩人隔著一層玻璃,老爺想要問她,奶奶究為甚事,著她出來找尋,其奈難以交談,只得罷了。然而心中卻十拿九穩,以為一定是為他說鬼話穿繃的緣故,所以十分提心吊膽。你道這老爺因何如此怕他奶奶?原來他就是官銀行監督趙伯宣,那奶奶便是從前魏文錦的如夫人,因與伯宣私識,被媚月閣揭破隱情,下堂出來,跟伯宣的。雖然也是個姨太太,但伯宣因他很適意的日子,為著自己出來的,故將他大婦般相待,不敢絲毫得罪她。此刻自覺內愧,一路懷著鬼胎。幸虧馬車走的很快,不多時已到公館門首,王媽先下來,等小馬夫開了車門,伯宣下車,她方從頭告訴,為的小丫頭逃走這件事。伯宣不覺倒抽了一口涼氣,說:「你怎不早講,這是什麼大事!」
王媽道:「她在巡捕房中控告我們奶奶將他虐待,現在已送醫院驗傷,巡捕房來人關照,明天解公堂,教我們自去投案呢!伯宣也覺吃驚,說:「這丫頭好大的膽,只怕有什麼人在其中播弄呢。」說時上了扶梯,奶奶已等得心焦不堪,說:「你們為何挨了這些時候方來?」王媽得了兩塊錢的賄,不便說老爺同妓女淘情,只可推說自己認不得字,摸錯地方,所以遲了。奶奶罵她飯袋,自己又對伯宣道其所以,問他可有法想?伯宣搖頭道:「外國人的事情,很不好辦。我原教你打丫頭不可過分的,你不聽我話,現在果然鬧出禍事來了。」奶奶頓足道:「你還想抱怨我,這豈是怨張怪李的時候,你快替我想想,可有什麼法子呢?」
伯宣道:「這件事惟有托倪俊人設法,他今天也在王寶玉那裡。若要尋他說話,我惟有再出去一趟了。」這倒不是鬼話,果然今天他也請著俊人。往時奶奶遇伯宣回家之後,便不許他出來,今天可要催他走了。幸虧馬車還未回卻,伯宣也急欲到王寶玉處招待客人,因此匆匆出了公館,仍坐馬車,回到清和坊王寶玉處。俊人早已在彼,還有施勵仁也先到了,正同一個做手娘姨名喚老阿寶的長談。俊人見了他,笑道:「阿喲,內務部緊急命令,傳你進京,你又怎能夠脫身出來的呢?」伯宣笑了一笑道:「我正在話同你商量。」
因即拉他坐到僻處,細將自己奶奶惹的這場禍,一一對他說了,問他有無法想。俊人想了一想道:「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問題,就使到公堂上,也不過罰幾十塊錢,便可了事的,何必別找腳路。況巡捕房外國人的事,不十分好乾,依我之見,由他解公堂之後,再想法罷。」伯宣道:「依我的意思,最好不解堂呢。」俊人道:「那是沒法想的,或者如此這般,解堂之後,也許可以從輕發落。」伯宣點頭稱是。其時又來了客人,乃是魏文錦、詹樞世等幾個。伯宣見了文錦,不便再和俊人談這些話,彼此絕口不題。文錦問他們:「琢渠今夜可曾來過?」伯宣道:「尚未。」文錦道:「也許他今夜不能來了。」伯宣問為什麼緣故?」文錦道:「聽說今夜媚月閣動身上天津,她家奶奶不免要親送上船。我曉得他內務府辦差忙碌,自然沒工夫來了。可笑琢渠雖然處處精刮,有這奶奶替他丟冤枉錢,也是循環報應。不過那媚月閣一生積蓄,都斷送在一個唱戲的身上,未免太犯不著,這一回擺碰和台,聽說都是琢渠夫人墊的本。無奈時運不濟,又蝕卻二千多塊錢,還拖了一屁股的債,現在她預備上天津去做生意。我恐她這種脾氣不改,到底做不好的呢。」
他一邊說著,伯宣的臉卻逐漸紅將起來。文錦陡然想起媚月閣曾跟過伯宣,這些話不該在他面前說的,一時頗悔自己粗心,只得岔開去用別話搭訕道:「我們幾個人,真算得是老姘頭了,沒一次筵會不敘首的。這一年來少了個錢如海,起初幾月,我們好生不舒服,現在到也慣了。但以後不知輪到誰死?死了之後,光景大家又要少興呢。」俊人笑道:「你這胖子,永遠沒好話講的。提起如海,聽說現在他兩個女兒,都不十分規矩。有個朋友,親眼目睹她們在白大塊頭的台基上走動,真把老海死後的面光都掃盡了。」
伯宣道:「我還聽得如海的夫人,也和一個賬房先生有了來往,真所謂上不正下參差,一家門弄得昏天黑地了。大約如海生前作點兒孽呢。」文錦道:「如何不作孽,吞沒許多人的血本,死後還重要害人,該得這個報應。」眾人聽了,都又想起當初富國保險公司這件事來,彼此不免嗟歎了一陣。忽見琢渠蹌踉奔入,還帶著一個朋友。俊人見了他,笑說:「琢渠來了,適才老魏料你不來的呢。」琢渠道:「為何不來?」文錦道:「你們今晚不是送媚老二下船麼?」琢渠笑道:「她又不往長江,要半夜開船。她趁的天津船,在午前十點鐘時候,早已開出去了。」文錦猛然道:「哦。」眾人都又笑他糊塗。琢渠同來的朋友,大眾都不認識。琢渠代他們介紹說:「這位便是齊觀察的八少爺。」
眾人一聽齊八兩字,就知他是個有名的嫖客,心中暗佩琢渠結交的都不是等閒之輩,卻也大不容易。樞世、勵仁更爭先向他問訊。勵仁道:「八少爺大約認不得我?賤姓施,名喚勵仁,從前老太爺在日,同敝老師張文襄公很要好的,所以我們還算得世交呢,一向失於問候,今天有眼不識泰山,尚求八少爺原諒。」樞世也含笑上前道:「賤號詹樞世,當初曾在老大人幕府供職,文字之間,頗蒙賞拔,名雖分乎賓主,誼實等於師生。那時候已聞八少爺天資絕世,儀表超群,惜未得瞻丰采,今日相遇,何幸如之。」
齊八聽他兩上嘰嘰咕咕,不知說些什麼,自己素昧生平,也不知怎樣回答他們方好,只可點頭含糊而罷。你道齊八的聲名,因何令他們傾倒若此?原來齊八單名一個麟字,他父親死後,分給他的遺產,也不過是些房屋田地,總數不到二十萬銀子。他的名望,卻由他姨太太身上而來。因他的姨太太,名喚玉玲瓏,便是前書初嫁劉道台,後從君如玉,最後又跟小鬆這個寶貨。隔不幾時,她覺小鬆那裡揮霍,未能遂心,又出來重操舊業,得遇齊八,意欲娶她回去。她敲齊八的竹槓,要他買十萬塊錢金剛鑽,方肯跟他。齊八哪有這許多現款,不得已將產業做押款,押了十萬元買金剛鑽,以遂玉玲瓏的要求,於是玉玲瓏答應嫁他。齊八的闊名氣,也就此出了。
不意玉玲瓏的身子,早日遭蹋過甚,究竟是血肉之軀,不比鐵打的,所以暗地已種下癆瘰的根子。自嫁齊八之後,又不肯節欲養身,漸漸的咳嗽咯血,露了病狀。齊八雖替她請醫服藥,其奈病根深固,不是藥方所能挽回的,未幾就玉隕香消,魂歸瑤島。可憐她爭天奪地,向齊八要來的十萬金剛鑽,仍不免撒手還了他。但齊八正當兩下心熱似火的當兒,怎不心如刀割,痛裂五內。起初意欲就將她遺下的十餘萬飾物,變價治喪,大大的闊他一場,後被人家朋友相勸,說辦喪只須不落人後,大家看得過,就可安慰死者於地下了,無謂的闊綽,實是浪費銀子,有錢何不多為她請僧道超度超度,豈不更有益處。齊八依他們之勸,雖不盡數辦喪。然而出殯這天,就儀仗一項,也化卻數千銀子,以致大出喪哄動遠近。齊八的名氣,也格外開闊了。事後家人恐他悼亡心切,在家鬱出病來,故勸他出來遊玩散心。不知怎的被琢渠巴結上了,現在伴他到王寶玉處,眾人都已久仰大名,如雷貫耳,彼此未識丰采。勵仁、樞世兩上,更滔滔不絕的與他敘舊。但齊八乃是個紈子弟,哪顧著老子作官時的許多事跡,被他們纏得好不難堪,自己又無言答對,恨只恨已進了房門,不能脫身逃走,一張臉卻只顧紅起來。伯宣知趣,慌忙邀他上坐,同他敘些久仰幸遇的話。詹、施兩個見有主人攀談,他們也不便岔口了。移時排開檯面,齊八不肯坐席。伯宣說:「我們神交已久,請坐何妨。」
琢渠也慇懃相勸,齊八情不可卻,只得坐了。他不肯坐,就為怕勵仁、樞世兩個。但這二位仁兄,偏偏喜歡挨在他旁邊,主人進酒,他二人便一個撈瓜子,一個送杏仁給他,弄得齊八答了這個禮,答不了那個禮,爽興不答他二人了。他兩個還以為齊公子一見如故,自鳴得意,又將齊觀察生前遺澤在民,滔滔不絕的大發議論,將闔座的談風岔斷,齊八為之大窘。幸虧不多時,他們叫的局來了,彈的彈,唱的唱,方把二人的話頭止住,兩排局散,齊八也不敢再坐的了,對琢渠使個眼色,琢渠會意,招呼伯宣,附耳講了一句話,說要告辭了。伯宣說:「此地有煙,何不這裡吸了!」
琢渠笑道:「老八不慣用別家的煙具,故而必須要走的。」伯宣不便強留,琢渠陪齊八同來,現在仍伴他同去。伯宣親送到門口外邊。可笑勵仁、樞世兩個,也跟著送出門口方回。到了席上,又盛稱齊公子慷慨好客,今日一見,果然名下無虛。俊人見他兩個脅肩諂笑,醜態百出,在齊八未走之時,已看得牙癢癢地很覺難熬。現在齊八走後,他們還說長道短,彷彿齊觀察的一生行徑,他們都熟悉得很,然而所論的又大都文不對題,纏七夾八,口中再也忍耐不住,冷笑了一聲道:「照二位說來,齊觀察生前,大約他同你們十分要好的了。」
詹、施二人聽了,都笑逐顏開的道:「這個何消說得。」俊人笑了一笑道:「因何那老八見了你們,都同不認識的一般呢?」二人聽說,不覺臉都紅了。勵仁強笑道:「那時候光景他年紀還小,不懂時務呢。」俊人哈哈大笑道:「這般說,老八今年已有二十開外年紀,你說他不懂的時候,至少也在十五六年以前,你說老齊升任兩廣巡撫時,曾在他幕府辦事,這句話還不到十年,那時候你們不是在康中丞公館中當記錄麼?」勵仁等本是信口開河,現被他當面盤駁,未免太沒下場,只得強辯道:「這是你記錯的。」幸虧有此一駁,他二位就此不敢再吹牛了,直到終席,檯面上安靜許多。酒後開場牌局,共坐兩桌。俊人軋出局外,伯宣拖他吸煙,兩人對橫著,又提起他奶奶打丫頭這件事來。伯宣說:「諸事拜托你費心。那丫頭解公堂,我們自己可不到堂了。堂上判決罰多少錢,和律師費,一併向我算就是。」
俊人點頭答應。散時候,伯宣又千叮萬囑,要教俊人竭力。俊人不敢負他之托,出了清和坊,便打算替他弄一個律師,做堂面上的代表,這是少不得的。他今天並沒坐包車,便喚一部黃包車坐了,沒著大新街朝北。剛走到垃圾橋面上,忽見對面也來了部黃包車,車中坐著個女人,用線毯兜著頭,只露出一張面孔,兩眼半開半掩,彷彿要睡去光晃,坐在車上,也前仰後合。俊人一見,吃驚非小,原來這不是別個,就是俊人的二姨太太無雙。她雖然睡眼朦朧,沒瞧見俊人,然而俊人豈有瞧她不見之理。
這幾天俊人因卡德路姨太太身子不甚舒服,所以無雙那裡,已好久未曾去了。今天忽見她深夜出來,不帶一人,又頭兜著線毯,這般模樣,怎教他不大起疑惑。即喚黃包車夫掉頭,跟在無雙的黃包車後面,轉彎抹角,亦步亦趨,直跟她過洋涇浜,到法界沿大馬路朝西,到寶昌路一條弄口停車。俊人的車,也跟著停了。正摸車錢間,不意無雙並未下車,仍命車夫拖進弄內。俊人已跳下車,勢不能仍坐上去相從,只得趕緊給了車錢,拔腳跟進弄內。遙見無雙已下黃包車,在一家石庫門前叩門。俊人不敢上前,遠遠站開,見那石庫門開了,無雙進內,接著門又砰的閉上,黃包車退出弄口,俊人方敢上前,仔細看這宅子,是一上一下的石庫門,明明是個小房子模樣。
俊人此時不由醋火中燒,氣往上衝,意欲闖進去,當場捉破他們。又恐裡面人多,自己一個人雙拳難敵四手,倒吃了他們的眼前虧。但這種事,惟有眼不見的為淨,倘若親眼目睹了,無論你怎樣的大氣量好耐性,未免都有些酸氣勃勃,面紅眼赤,這是心理學上的作用,做小說的可說不出原理來。此時俊人站在門外,心中好似虎邱山上的吊桶,在裡面七上八下,又氣又急,不知怎樣是好。暗想我自娶無雙以來,整數的不必說,就是零碎的也用不少,那堪我花了錢,卻讓她在這裡同別人借小房子,這件事教我自己也未免對自己不住了。現在天網恢恢,她的姦情,已落在我眼內,我焉能再饒放她,況已跟到這裡,不如一不做二不休,敲門進內,當面捉破他們,好在我自己不是沒有勢力的人,就使鬧出事來,打到巡捕房,我也不致吃虧。他們乃是姦夫淫婦,做賊的先要心虛,聽得我進去,一定嚇得魂也沒有了,還敢同我抵抗麼!主意既定,正待敲門,猛然間裡面哭聲大作,又聽得有人頓足哭罵,是個女人的聲音。俊人不覺一怔,他沒聽仔細誰的哭聲,以為自己姨太太,被人欺侮著了。俗語說,臂膊都是朝裡彎的,他一時又心疼起來,恐無雙受了別人的委曲,急於奔進去相救。忙把大門一陣子亂敲,驚動裡面的人,不知何事。一個娘姨出來開了門,看見俊人,怪聲怪氣說道:「咦,原來是倪老爺。」
俊人卻認她不得,但以為無雙小房子內用的人,自然認得我的,更覺十拿九穩。厲聲問道:「倪公館的太太在哪裡?」娘姨回說在樓上。俊人聽了,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,直闖上去。娘姨弄得莫明其妙,呆呆看著他,開口不出。俊人走上扶梯,那一上一下的房子,原沒多少曲折,扶梯盡頭,便是房門,俊人此時早已橫字當頭,如無人入之境,預備見男的打男,見女的打女,打他一個落花流水,方泄胸中之恨。所以一見房門,就火往外冒,揭門簾直闖入內。豈知剛跨進房,見裡面黑壓壓的,有許多人在內。和他自己意料,只一男一女的相反,雖有一個男的,卻坐在牆腳邊,垂頭喪氣,其餘都是女人。一個女的正在地中間頓足號哭,許多婦女都從旁相勸。雖然也有無雙在內,卻在相勸之列。俊人見了,情知自己看失眼。這不是無雙的小房子,也許是他朋友家中。欲縮腳時,可已不及。房中一班人,都已看見了他。有幾個認得他的,齊聲道:「咦,這不是倪家姊姊的老爺麼!」
俊人聽他們叫穿了,如何再退縮得轉,真是一隻腳在門內,一隻腳在門外,進既不能,退又不能,好生窘迫。無雙也看見了他,心中不勝駭異,慌忙奔過來,問他何以來此?俊人自然不能再說,今兒做偵探,特來捉破你的小房子這句話了。幸虧他足智多謀,眉頭一皺,計上心來,假說我適才回轉公館,聽他們說你剛到這裡來,所以我特地找你來了。無雙一聽,暗覺納罕,自忖這裡地方,家中沒人知道,緣何他倒曉得了?當著人前,不便明言,只可含糊答應。裡面那哭的女子,和那垂頭喪氣的男人,此刻見有客來,倒也不能不揩乾眼淚,強打精神,過來邀俊人房內請坐。俊人可認不得他們,無奈半個身子,已跨進了房,就此縮出來,未免太沒意思,得他們相邀,也就趁勢進內,坐在椅子上。那一班女子,有幾個怕生的,都縮得老遠去偷看俊人。還有幾個老口的,卻圍住俊人,叫他:「倪老爺,幸虧你來了,這裡老五和小老二淘氣,哭的不得了,我們大家沒法子勸住她。幸得你一來,她才自己住了哭。你若早來一刻,更可省卻我們勸她多少話呢。」
俊人看看她們,沒一個認得的,不過他可是一個色中餓鬼,見了這許多女人,鶯聲燕語,環繞著他,不由心中樂極,大張著口,笑得同廟裡的彌陀菩薩彷彿,渾忘自己身子在那裡了。但這裡的一男一女,兩個主人,被俊人無緣無故,突如其來,而且身入重地,直闖進他們的內房,所為何事,始終沒有說出,彼此都異常納悶,又不便當面相問。兩個人面面相覷,做聲不得。無雙也心中詫異,看俊人如此模樣,倒像是特地來尋他們開心的,不由心中不受用起來,氣鼓張嘴,對俊人說:「我們回家罷。」
俊人也想起自己是一個不速之客,這裡主人的姓名,還沒知道,如何可以再在他們房中盤踞不走,若無自己的姨太太在這裡,那無故侵入人家的罪,也犯定了。於是慌忙站起身,對眾人笑了一笑,無雙也向這女主人老五和他男的小老二點頭告辭,再與眾姊妹道一聲明朝會,夫妻兩個,一同下樓出門。無雙仍用線毯裹頭。俊人問她:「這裡究是誰的家裡?那老五是誰?你為何半夜三更,這般模樣出來?」
無雙不睬他。俊人只得跟著她出弄口,喚兩部黃包車坐了,一先一後,仍和來時一般模樣,不過來的時候暗地追隨。去的時候,變作明中保護罷了。俊人經此一個打岔,老實說,伯宣托他之事,已不在他心上。現在陪著無雙,勢不能不送她到愛而近路公館中。無雙無端被丈夫逼回家去,當著許多小姊妹面前,未免坍台不下。所以坐在車中,已自哭起來了。俊人可不曾知道,到得家中,方見她兩眼水汪汪的,面上也有淚痕,曉得事情不妙,趕緊笑臉上前,問她路上可冷?你有大衣,因何不穿?卻拿線毯披著。這個老五,究是何人,為何我從來沒見過呢?無雙仍不言語,只見她嘴唇一瓢,兩眼一擠,就是兩顆珠淚,滾了下來,俊人好不心疼,拍拍她的背,撫撫她的頭髮,連聲叫她:「寶貝,你今天為何生氣呢?莫非我親自來找你,找錯了嗎?我因多天沒見你了,心中記掛你,知道你不在家中,所以到那邊去找你回來的。這是夫妻要好,愛情深篤的緣故,你為何倒反生氣呢?」
無雙一聽這話,倒也像的,心中十分怒氣,頓時消卻八分,此時也不肯再給他陰乾大吉了,一邊哭一邊說:「我又不逃走,我又不幹什麼私事,姊妹家中,難道去不得的,要你跟緊著我做什麼呢?」俊人笑道:「這是哪裡話,我難道還不相信你。無論到哪裡去,我也放心得下的。今兒實為記掛著你,所以來尋你的,別無他故。」加上這一句迷湯,又把無雙的二分餘氣也消完了,揩揩眼睛,對俊人道:「照你這種男人真是世界上少有少見的。不來時候,可以丟我一兩個月不來問信。一來又這般性急,一刻工夫都等不及的,不知什麼脾氣?」俊人哈哈一笑,這場淘氣的問題,就此告終。俊人又問這老五是誰?看上去頗為面善,一時意想不起來了。無雙道:「難怪你要不認得她,連我也有許多年沒同她見面,還在一個月之前,同她來往的。初會時候,我也幾乎想她不起,你道她是什麼人,就是當初我在生意上,和我同院的林紅珏,他住樓下房間,你不是稱贊他們唱小曲很受聽嗎!這句話光景有十多年了,你一時哪裡記得起來。」
俊人一聽,拍手道:「對了,她不是一共姊妹兩個,都是很愛喝酒的麼!聽說她嫁了個做律師翻譯的袁伯良,適才你們叫他小老二的男子,又是什麼人呢?」無雙笑道:「就是他丈夫了。」俊人搖頭道:「不對,那袁伯良我也有一面之識,是個長大漢子,那人身材細小,像是個拆白黨模樣,怎說是他丈夫呢?」無雙笑道:「原來袁伯良你也相識的,說來話長得很呢。原來那林紅珏大約看官們還耳熟能詳,講這小老二,卻也不是生客,即前書中徐潤生便是。紅珏自與他私識以來,異常親愛,所說紅珏有個前歡,名喚吳筱山,因戀愛紅珏,失業回家,受盡艱苦,後來路過上海,欲與紅珏相會一面,紅珏忍心不見,以致筱山飲恨而去。這件事有他們借小房子所在的二房東,心內明白。因現在她同潤生住的小房子,便是從前筱山所借,一切床鋪家具,無一不是筱山置辦,如今鵲巢鳩占,在這方面固然快樂,但那二房東卻深恐筱山銜恨在心,到她這裡來尋她們報仇雪恨。別的不打緊,惹出大亂子來,自己這一件紅衣裳,如何脫卸得下。因此時常勸紅珏搬常紅珏被她嚕囌不過,只得搬了一處所在,雖然仍借一間樓面,卻是很乾淨的弄堂,前後樓窗相對的兩家,也是堂子中倌人和恩客借的小房子,平時頗為清靜。紅珏和潤生兩個,都甚樂意。
那潤生家中雖有一個哥哥,和他老母,究竟小戶人家,房間那有這裡小房子內佈置整潔。潤生得居天堂,就此樂不思蜀,成日的在小房子中窩著了。紅珏心如火熱,見潤生住在這裡,自己怎捨得不陪伴他,除非遇著伯良回家的時候,她方歸去。伯良一走,她又來了,彷彿家中是她和袁某借的小房子,小房子倒反變作自己住宅了。好在家中那個老娘姨,是她十幾年的用人,還在她做生意的時候,幫到現在,吃過堂子飯的人,都善於隨機應變。有時伯良回來,不見紅珏,她自有一種花言巧語,哄得他豪不疑心。所以伯良始終不曉得她女的有了外遇。也是伯良外間應酬太忙,身子常在妓院內周旋,回家的時候甚少,所以由他老婆外間胡作亂為了。現在伯良在堂子內,又有一個時髦倌人肯嫁他,伯良頗覺為難,因他娶紅珏的時候,答應不再納妾,如今又要討小,恐紅珏不肯答應。
那倌人名叫王巧林,年紀近三十了,資格頗為老練,手中也著實有些。她想嫁人,倒不是惚浴主義,因見伯良也是個精明人物,況已相好多年,自料嫁了他,日後不致吃苦,所以才發生下嫁的問題。伯良想,這是一塊淌來肉,固然落得吃的,失之可惜,因此不免左右為難,只可在巧林面前,含糊答應。對著紅珏,又虛心不敢開口。巧林是何等人物,見他遲疑不決,已知他怕的紅珏,自己故作不知,三天兩頭的問他,可曾打定主意,伯良更為難了。有一夜他回去時,紅珏尚未來家。老娘姨說:「奶奶才走出去,不到十分鐘呢。她只當少爺要回家吃晚飯的,所以特地燒了一隻鴨,後來等不耐煩,才用的飯。小菜一個人吃不下許多,剩的都給我們吃了。垃圾橋楊公館請她吃半夜飯,她深恐你少爺回來,所以挨到現在才走的。不意她一走,你倒來了,讓我去喚她回來罷。」
伯良道:「這倒不打緊的。」娘姨即忙坐黃包車,到垃圾橋楊公館中喚紅珏,但她究竟是不是在楊公館內,伯良既然相信了,看官們大約都能會意,也不須做書的替她戳穿西洋鏡咧。伯良靠在榻床上等他奶奶,自己心中卻在那裡盤算,今天欲早些回家的,因被巧林留住了,不得脫身。我原曉得紅珏在家要等我的,現在她等不及走了,少停回來,一定又要做面做孔,那句要緊話,又沒機會可以說了。一方面巧林又幾乎逼殺我,真教我難做人呢。轉著念頭,呼了支雪茄煙,紅珏回來了。一上扶梯,就聽她的聲音嚷道:「你好你好,今朝還想到回來呢,人家恭候你回家晚膳等夠了,楊家請我吃半夜飯,我剛到那裡,屁股在他們凳上,還沒坐熱,你們又來逼死逼活,逼我回來了,真是什麼路道。」伯良聽了,免不得笑臉上前,博她的歡喜。正是:欲藏水性楊花跡,故把蹊蹺模樣裝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