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一回 作惡人難逃法網 可憐女大受折磨
當下美良、復漢二人,驚問楚雄,你拿手槍做什麼?楚雄笑道:「我想你們只給畢三麻子兩塊錢,豈不太少,賞罰不均,士卒焉肯用命。我們若往日本,行李中決不能私帶手槍,不如送了畢三,有人要買,極少也可買四五十塊錢呢。」美良聽了說:「虧你想得周到,我打算動身時候,丟他在陰溝裡的。」過不多時,畢三又來吃飯。美良便將適才預備的話,對他說知。又給他兩塊大洋,畢三信以為真,接錢在手,心中頗為歡喜。楚雄又說:「我們那桿手槍,帶在行李中,頗為不便,丟在家裡,又恐被人偷出去惹禍,請你替我代為收藏幾天,等我們回來還我。」說時將手槍遞將過去。畢三不疑有他,接了塞在褲腰帶內。吃過飯因身邊有著兩塊錢,又急急奔到燕子窠中適意去了。
美良等知他有幾天不來,於是放心收拾一切物件,並向房東那裡退了租,將硬頭傢伙,賣給收舊貨的。諸事停當,又寫信通知漢英,只說有事離滬,不言所往。漢英前幾天曾看見報上,牽涉自己在內,深慮美良等不謹慎,被人緝獲,這場禍可惹得不小,今見他們來信通知走了,不由心中放下一塊石頭,這時候美良等早已上了輪船,一帆風順,直抵三島。這班人猶如白露時節的雨,到一處壞一處,他們赴東之後,自然又有許多離奇光怪的事跡,不過與我《歇浦潮》中無涉,我也何用煩絮。當其時只有那畢三麻子,還以為他們往普渡山遊玩,多至一個禮拜就要回來的,所以天天盼望一禮拜期限圓滿,因他所得兩塊大洋,白飯未吃,早已餵了黑飯。此時又東挨一餐,西挨一餐,吃飯很覺為難。有時划策了幾個錢,也要預備作黑飯資本,白飯倒不在他心上。楚雄寄給他的一桿手槍,並無別處可以安放,只能塞在褲腰之內,帶著他出出進進,很為危險。好容易挨到一禮拜期滿,奔到機關部中,只見屋在人非。問那看弄門的,方知美良等已在數日前,將屋中物件,變賣一空,出門不知到那裡去了。畢三此時,始知上了他們的老當。幸虧楚雄有桿手槍寄給他,還值到幾十塊錢,不然真替他們白忙一場了。於是畢三便有出鬆這柄手槍之意。無如燕子窠乃是包探伙計出沒之地,這手槍如何能讓他們見面,豈非自討沒趣,因此遲遲不敢出脫,
那手槍也一天天在身邊帶著。講他先前有那機關部可吃白飯,自己只須照顧一頓黑飯,或偷或摸,或拆或借,卻還兜頭得轉。現在要他一個人顧全黑白兩頓飯,未免支持不住了。畢三便想出一個極主意,不耽擱燕子窠,改住客棧了,而且天天換新鮮,得便時候,被單褥子枕頭套隨心所欲,拿來圍在褲腰裡,跑出來,質了錢吃飯,居然頗為順手。有一天畢三想,每日出手,所得只夠一天的用度,若有時不能得手,便要挨餓,一般用了心思,何不上大客棧,多撈些兒,也好多挨幾天開鎖。因此他便往一有大旅館中借宿去了。畢三沒想到自己身上這套衣裳,和那副嘴膾,不像是住大旅館的人。茶房們接著他,初以為是代別人來定房間的,後來聽他說自己居住,彼此都覺奇怪,要他先付房錢。畢三並無難色,連小賬也一一照付過了,於是茶房們不得不讓他居住
畢三這夜,將兩床縐紗被面,一齊拆下,當束腰帶圍在身上,把拆下的被裡,向上擺著,觸眼並無破綻。天明他喚茶房打臉水,淨罷面,丟給他兩角小洋,搖搖擺擺的出房而去。茶房終不能無疑,待他一出門,即將床上的被頭掀開,果已沒面目可以對人了。當下他便在窗口上,叫喚賬房中人,不可讓下來那人逃走。那時畢三剛下扶梯,被他們攔住去路。茶房也趕了下來,一搜身上,兩條被面,賊證俱在,褲腰中還搜出一柄手槍。本來旅館中人,意欲打一頓放他走的,現在搜出手槍,勢不能不報巡捕,於是畢三的官司,也吃定了。第二天,捕房將他解公堂審問,只因證據鑿實,又是身藏兇器,租界上這幾天,正鬧著盜案,辦理不能不格外從嚴。堂判下來,五年西牢監禁。做書的脫稿時候,他還未曾出獄,所以書中也無再紀他的事跡之處。現在關於杜鳴乾嚇詐一案諸人,所餘只他令弟默士一位,還屈服於姘婦阿招勢力範圍之下。阿招將他呵來叱去,並不當他男人看待。但丟開他,卻又很捨不得。因有時候,大有用得他著之處。如買賣人口,出進的筆據,若請別人代書,機關豈不洩漏,惟有默士,同她有連帶的關係,守口如瓶,萬無一失。現在阿招家中一班小丫頭們,陸續都已賣去,只剩得金寶一個。阿招因她面目頗為齊整,不肯賤價賣掉,意欲賣她在堂子內,多得數百元身價。不意金寶年紀雖小,脾氣卻古怪異常。她一聽堂子兩字,抵死不肯去,哭道:「爹爹對我說的,好人家兒女,不願賣在堂子裡,所以將我賣在這裡為婢,我情願打殺苦殺,決不肯到堂子中去的。」
買的人聽了她這些話,自然都嚇得不敢要了。阿招雖然軟哄硬嚇,說做丫頭操作,何等勞苦,到了堂子中,攤開手吃現成飯,怎樣的適意,年紀長成,得嫁做官的,便是官太太。你看馬路上坐汽車來來去去,身上穿綢著緞,金剛鑽亮晶晶,珍珠圓溜溜的女人,一大半是堂子出身。你現在聽我的話,到堂子內去了,日後便和她們一樣。你若不聽我的話,現在做一個丫頭,日後嫁一個車夫,到老來也和這裡的燒火老娘姨一般,多大年紀,還要劈硬柴,洗鍋洗碗,何犯於著。而且你不聽我的話,我還要打你,打殺了也沒人可以出場的。」
金寶哪裡肯依,阿招竟奈何她不得,氣得肝氣大發,恨恨不已,對默士說:「我這幾年來,被一班小東西氣夠了,以後無論如何,決不再買丫頭。清和坊老三,約我下節合鋪房間,買兩個小的做做。她手下客人很多,我想還是吃堂子飯,適意多了,你也可以幫著寫寫局賬,生意好些,拆半份下腳給你,也好零用零用,你道如何?」默士若是有志氣的男人,自然不肯答應。但默士倘有了志氣,早已不挨在阿招的家裡了,所以一聽說有半份下腳折給他,一時喜上顏色,沒口慫恿。於是阿招也決定主意,同清和坊老三商量合伙。默士便預備做烏龜了。但阿招家中,那金寶丫頭,留著沒用,帶往堂子內,恐她不肯,惟有轉賣與人。於是再托薦頭打聽,若有人要買婢女,價錢多少不論,能早出鬆一天好一天,省得留在眼面前惹氣。那薦頭說,新馬路趙公館中,要買丫頭,價錢倒很肯出的,只是沒人肯替他們搭嘴。阿招問為何緣故?薦頭道:「皆因他家從前買過幾個丫頭,有一個死了,其餘都是逃走的,聽說他們那位奶奶,人材十分齊整,相貌同觀音菩薩相仿,不過心腸異常狠毒,手段也同夜叉小鬼一般,打丫頭沒有頭腦,死的乃被她打死,逃的自然受苦不過,所以逃了。但逃走之後,她還找來頭人說話。我們一班人,一來怕造孽,二來恐日後糾葛,所以不敢搭口了。」
阿招聽了,甚得意,說:「別個丫頭,恐防打不起,我家這個小貨,越打她越適意,不打倒反要作梗的,我正愁沒這樣一份合式的人家,現在既這趙公館要買丫頭,真是再巧不過,多煩你替我帶她去看看罷。」薦頭搖頭笑道:「我怕作孽。」阿招道:「有甚作孽?各人有各人的緣分,也許她去了就不打呢。而且丫頭原本是買來賣去的,你們做薦頭的,要怕造孽,還吃什麼薦頭飯!至於你怕日後糾葛的話,這孩子頗有志氣,打死她也不肯逃走的,你倒可以放心。」講薦頭不肯搭口,原本是欺人之談,他因趙家女主人脾氣太壞,深恐日後賣主曉得,要肉痛小孩子,所以預先做這一個套頭,以免日後口舌,這便是三姑六婆的本領。於是阿招便命金寶跟薦頭出去,給趙公館主人觀看。那金寶也曉得主人要開堂子,自己正愁日後跟她去的好,還是不跟她去好?聽現在欲將她轉賣在一個什麼公館內,心中頗以為幸,豈知吃苦就在眼前了。當時薦頭帶領金寶,到那趙公館內,見這奶奶還不滿三十歲年紀,正穿著件梳頭馬甲,在那裡梳頭。見了薦頭,一笑嫣然,百媚橫生,比之阿招對人狠眉狠眼的,天差地遠。金寶心中以為這奶奶品貌如此,一定很和善的了。薦頭道明來意,那奶奶又對金寶看了一看,說:「他們要買多少洋錢呢?」
薦頭一口討價二百塊,那奶奶笑道:「二百塊錢,在內地可以娶一個姨太太了,我看一百二十塊洋錢罷。」薦頭說:「一百二十塊,他們是不肯賣的,奶奶你可再加些,不加我帶她回去了。」那奶奶恐他當真要走,便十塊五塊的,加到一百五十元撞頂,生意講定,那奶奶叫他將丫頭留下,你向前途去寫了紙頭來拿錢便了。金寶在旁,聽得真切,她也曉得自己父親得到七十塊錢,將她買給阿招家的,現在住不到半年之久,就被她賣了一百五十元,賺到八十塊錢,父親養了我十多年,只拿七十大洋,唉,你為何不再多養我半年,那八十元也不讓人賺了呢。心中轉著這個念頭,眼淚幾乎流將出來。薦頭將她交給趙公館中一個娘姨,自往阿招家中寫紙頭去了。以後金寶只見薦頭又來過一次,帶了鈔票回去,也沒叮囑她什麼說話,所以她於內中的交接,毫不知道。現在的金寶,已不比新賣到阿招那裡時候模樣,般般不懂,究竟學了幾個月,也可同娘姨媽子做做對手了。兼之這趙公館中的奶奶,大有新箍馬子三天香的脾氣,起初幾天,很愛惜這個金寶。連重話都不肯說她一句。金寶見她性氣比阿招和善,不覺自慶得所。豈知過不幾時,有一天奶奶喚金寶倒茶,金寶見壺內茶已倒空了,忙換新茶葉,向老虎灶內泡得茶來,即斟一滿杯,送到奶奶面前。奶奶因口渴要茶,等她出去泡了回來,已覺冒火,又見剛衝的茶,茶葉尚未泡開,顏色淡淡的,碗麵上又浮著幾粒粗碎茶葉,不由心中大怒,拿起茶杯,連杯夾茶,向金寶腳上摔去。金寶冷不防,避讓不及,這一碗剛泡來的滾水,都潑在她腳背上,可憐她又沒襪子穿的,赤腳挨燙,更為利害,茶杯也碎了。金寶燙得嚷又不敢,眼淚從眶子內直滾出來。奶奶還罵她:「死貨,這種茶可以教人吃的嗎?還不替我倒一杯濃的來。」
金寶忍淚熬痛,拾去了地上的碎碗,另拿一隻茶杯,再倒一杯茶,可早已濃透了,奶奶見了,亦無他話。金寶站在旁邊,兩腳背渾如針刺一般,其痛無比。低頭看看,見一雙腳,紅腫得同爛桃子一般,高一塊低一塊,大約是起的水泡。金寶只覺一陣陣火辣辣的,好不難受,見奶奶沒甚使喚,即忙掩到樓下,開了一腳盆自來水,將兩腳浸在冷水中,方覺略為適意。不意樓上又高聲喚她了。金寶無奈,只得揩揩腳上樓,可憐她熱過了冷水一浸,再要走路可真比割了她的雙足,更為難熬,同爬的一般上樓,踅到奶奶旁邊,奶奶問她:「我命你站在這裡,你為何背著我下去?」只說這一句話,並無別的差遣。
金寶可不能不站定了,其奈腳痛難熬,身子搖搖欲倒,只得靠牆頭立著,眉頭緊皺,口中嗖嗖有聲。奶奶未嘗沒有聽見,她卻只當不知道的一般,仍理自己的花樣。原來她今天忽然興發,欲為老爺做一雙拖鞋,拿出花樣包,揀了有兩點鐘工夫,還沒揀出一朵中意的花樣,身子倒覺得有些乏了,於是做拖鞋的熱心也變冷了,將花樣推開一旁,命金寶收拾過了,自己便橫在沙法上打盹。金寶待她睡熟了,方敢重掩下樓。娘姨們見她行路不便,問其所以。金寶說明原委,算他們要好,替她弄一瓶玉樹油,揸擦傷處,幸未潰爛,痛勢也減輕不少。這一回開了頭,自此奶奶便舊病復發起來。金寶若有一點兒不合其意,她開口就罵,動手就打。幸虧她從前在阿招那裡,苦頭已吃慣了的,這點兒家常便飯,倒也不覺得十分難堪。
不意有一天,他家的老爺有事上南京去了,說要三天方能回家。於是奶奶到夜間,十二分的不舒服,又是睡不著,又是渾身骨頭酸痛,橫在床上,教金寶掇一張小凳,坐在床面前,替她捶腿。捶了一陣,她方能闔眼。但金寶兩手骨骱,又不是裝機器配鉸鏈的,時候捶久了,不免膊酸筋麻。況她白天操作竟日,別的不必說,就上下扶梯,也足有一二百次,身子非常疲乏,那禁得深夜不眠,還要兩手一起一落,輪流不息的替奶奶捶腿。奶奶睡熟,她也漸漸倦極欲睡,兩手不知不覺的擱在奶奶腿上,舉不起了。可怪這奶奶又同小孩子一般,拍拍唱唱,方能安睡,不拍她就睡不著的。兩眼睜開,見金寶垂著頭,同拜菩薩般的,一顫一顫,不覺十分動怒。看床面前沒甚別的東西,便髮髻上抽一支黑鋼針,看準她臂膊肉上,狠刺一下,金寶阿呀一聲,痛醒了,慌忙捶腿不迭。
奶奶命她自己去拿一根雞毛帚來,放在枕頭旁邊,倘或她貪懶欲睡,便夾頭夾腦的打將下來。這一夜不知吃了多少雞毛帚,直到第二天黎明,奶奶方許她回房去睡。但九點鐘時分,娘姨又喚她起身倒馬桶了。這時候起身之後,自此休想再得睡的工夫,到晚仍舊替奶奶捶了一夜腿,天明方得脫身,中間又不知挨了多少回打。老爺出門三夜,可憐她便做了奶奶三夜間的消閒出氣之物。到第四天,老爺回來,奶奶方不要金寶捶腿了,也許老爺用別的東西替她捶過的,不然她怎能睡得著呢,言之可笑。這位奶奶在三夜中,領略過金寶捶腿的滋味,覺得她落手不輕不重,十分適意,閒來便時常要叫金寶捶腿,於是金寶又得了一樁很好的差使,但棒頭也吃的更多了。
這奶奶的脾氣,又極古怪,不高興時候,打人算出氣。高興時也打人當作樂的。以致金寶體無完膚,頭面時常有抓破的血痕。金寶雖甘心吃苦,但一班底下人,卻大大的為她不平,暗地勸她逃走。金寶想起自己的苦楚,大半為著無故受責,奶奶如此橫暴,自己一輩子沒有出頭之日,果然以逃為妙。但逃了出去,兩眼漆黑,哪裡有得飯吃,活活餓殺,還不如在此受苦活著了,因此仍不敢逃走。那一天奶奶有人請她看戲,她預備吃過了晚飯去,故此預先各式打扮停當,連催底下人快此開飯,自己卻早坐在桌子旁邊等著了。一個娘姨手捧大木盤上來,盤中四五式小菜,金寶幫同將盤中一碗碗菜,搬到台上。內中有一碗蛤蜊燉蛋,剛從飯鍋上拿起來,碗口碗邊上熱度還了得,金寶不知,以為同別碗菜一般的,所以兩手捧起,到得手中,方覺其燙灼膚,金寶熬不住痛,不覺兩手鬆開,這碗蛋湯,頓時也跌到地上,碎了還不打緊,油水有些濺在奶奶腳上,偏偏奶奶腳上這雙花鞋,顏色非常嬌豔,還是第一次上腳,絲襪也是新的,此時被油湯濺著,勢難再穿著出去看戲。若要重換,一來沒第二雙稱心的鞋子,二來她自知脾氣很緩,換一雙腳,往往要摸一兩點鐘工夫,看戲豈不太遲。被金寶一失手,殺了她這個勝會,心中怎得不怒,當時氣得她飯都不要吃了,教娘姨仍舊和盤收下去,替我揀一根細而結實的硬柴上來。
金寶曉得這是打她的刑具,嚇得呆在旁邊,轉動不得。娘姨不敢違命,帶上一根樹柴,奶奶抓在手中,不問頭腦,先將金寶一陣亂打,打得她鼻青眼腫,頭破血流。奶奶怒猶未息,無奈自己的手膀也打酸了,又因就要去看戲,還得更換鞋襪,不便多耽擱工夫了,因命娘姨開了一間堆箱子的空房間的門,將金寶鎖在裡面,不許她吃夜飯,鑰匙拿來給我自己收藏,待我有工夫時,再同她算賬。娘姨主命難違,只得依法行事。奶奶親自監督她鎖上門,將鑰匙袋在自己身畔,方另換一雙鞋襪,出去看戲。見別人腳上穿的繡鞋,都同自己適才被金寶弄髒的那雙一般鮮美,現在自己換了一雙深色的,比上去未免遜色多多。雖然腳在裙的底下,坐著沒人留心,她卻異常失意。散戲館回來,悶沉沉的就此睡了。
那金寶幽閉在空房間內,鑰匙沒拿出來,也沒人可以開她。第二天吃飯時候,奶奶還沒起身,誰敢喚醒她要鑰匙開金寶出來吃飯,只得盡她在空房間內挨餓。你想她還是昨天吃的中飯,經過了一頓晚飯,一頓早飯,再加一頓午飯,怎教她挨餓得起,不然她還要難堪呢,因這箱子間內,並無淨桶,她飯雖可以不吃,那肚子內排洩出來的東西,卻不能阻止她不出來的,幸虧有一個破口的外國尿罐,棄在箱子底下,居然免卻她一場封鎖港口之苦。但饑渴兩件事,也是很難熬的。金寶身上既痛,肚子又餓,夜間蹲在箱子旁邊過了一夜,身上十分寒冷,這箱子間,就是奶奶臥房背後的亭子房間。因此金寶更不敢高聲哭喊,恐被奶奶聽得,又要拖她出去受打。一個人在內吞聲飲泣,淒苦不堪。
到此時吃飯時候,還沒人來開她出去,她以為奶奶這一回,真的要餓殺她了,心中好不著急。只覺饑腸雷鳴,口渴如焚,再也熬不住了。幸後面臨街一扇窗未被箱子堆塞,還可啟閉,金寶想開窗看看,下面若有娘姨人等走過,央她拋些東西上來充饑。不意一開窗,就看見對馬路的李公館中,正在吃飯。原來這李公館主子,乃是上江人,吃飯須搭面點。金寶見他們大包子夾肉,熱騰騰的向口內送著,不由涎往下淌,伏在窗口上,看得呆了,被李公館的少爺瞥見,說對面有個丫頭,看我們吃飯。眾人聽了,都看著她發笑。金寶便伸出手,向他們乞食。李少爺隨手取一個饅頭,向這邊拋來。究竟隔著條馬路,一臂之力有限,約摸離金寶的窗口還有一丈多路,就掉下地去。金寶兩手接了個空,李公館中一班人見了,都哈哈大笑。笑聲驚動了馬路上一個行人,此人非別,便是這裡奶奶包著走梳頭的娘姨,她此時正預備到這裡來替奶奶梳頭。將到門口,忽見半空中掉下一物,看是個饅頭,又聽頂上笑聲大震,一抬頭見金寶伏在窗口上,對面樓窗口,也有幾個男子,對這邊拍手狂笑,梳頭的每日替奶奶梳了頭就走的,故並不曉得金寶昨兒晚惹禍這件事,現在見她隔窗口同男子玩笑,還以為小丫頭不規矩,暗說現在的時勢反了,這般拳頭大的小鬼,就和人家混鬧,無怪上海灘上,越弄越烏糟糟咧。
一邊唧咕著,一邊敲開了門,直上奶奶房中。剛值奶奶一醒轉。梳頭的倍口說:「起來罷!主人睡晏覺,丫頭不入調,還成個人家呢!」奶奶驚問哪個丫頭不入調?梳頭的便把馬路上看見的情形,講給奶奶聽了。奶奶大怒說:「這小鬼昨夜潑翻小菜,弄髒了我的鞋襪,我將她鎖在箱子間內,還未得工夫處治她,她倒敢同對面人家玩笑,真是該死。」忙喚娘姨快拿鑰匙去開門,拖這小鬼出來,讓我細細的同她算賬。梳頭的至此方知就裡,深悔自己失言,害了小丫頭。奶奶的被頭風很為利害,一起身就要尋人的事。今兒金寶准有一頓受用,心中懊悔不迭。果然娘姨將丫頭帶到旁邊,她一見奶奶的面,就身子索索抖個不住,奶奶還說她裝腔作勢,你有心同對面人家玩笑,人小心不小,好一個賤貨,我今天有心超度你,打殺了你,讓你早投人生,到野雞堂子花煙間內去做娼婦,儘量的適意罷。說完話,咬牙切齒,又是一陣柴鞭,可憐金寶昨夜打的捧瘡,還未結疤,怎禁得傷上加傷,皮破血流,嘶聲哭喊。
旁邊梳頭的也看得不過意了,竭力勸奶奶住手。奶奶怒猶未息,蓬著頭走到後房中,開了窗,直對李公館大罵之下,李公館的主人不懂蘇州話,喚了個當差的做翻譯,方知罵他們調戲了他家的丫頭。這李老爺頗講情理,抱怨自己的兒子,不該惹事招非,一面閉上樓窗,不睬她,由她叫罵,給她一個陰乾大吉。奶奶罵了一陣,沒人對口,大獲全勝,也就奏凱班師,回轉堂樓上,梳頭吃飯。金寶幸得梳頭的多嘴,開出來打了一頓,前事勾消,饑渴之難,居然免過,這件事已不成問題。單有李公館中的少爺,無故受他老子一頓埋怨,心中氣不能平,蓄意守一個機會,報此仇恨。
有一天見金寶出來泡水,慌忙喚住她,問她頭上怎樣青腫的?金寶說被奶奶所打。又問你手臂上縛著布,可也是被奶奶打開的嗎?金寶回說正是。李少爺便說:「你既然被她這般虐待,為何不上捕巡房去告她呢?」金寶聽了捕巡房三字,一嚇就逃回去了,以致還有許多說話,沒講得成,只可再守機會。那一天又見金寶出來沖茶,李少爺攔住了,問她這幾天奶奶可曾打你?金寶說:「大打沒有,嘴巴是常吃的。」李少爺便說:「你常受她這般虐待,心中可願意嗎?」
金寶沒話回答,眼淚卻直淌出來。李少爺曉得她肚子裡實有一腔悲苦,正是自己的很好復仇機會,便說:「你不見我家銀珠,同你差不多年紀,她也和你一般做丫頭,在我們這裡,便同做小姐相仿,既沒人打她,做活也不像你們那裡勞苦,和你比來,真正天差地遠了。起初你父母賣你的時候,怎不替你揀一個好好人家,為甚送你到這惡鬼窟裡去呢?」金寶不聽猶可,一聽這些話,止不住心如刀割,淚若泉湧,她心中未嘗不明白投錯了主子,但在賣她的時候,怎得由自己做主呢。此時被李少爺觸惹痛處,恨不能放聲痛哭一場,惟有吞聲飲泣。李少爺卻徐徐勸她說:「你不要哭,這原不打緊的,你現在的主人太兇惡了,就換她一個何妨。女人嫁了丈夫,不合意尚可離婚改嫁,何況幫人家吃飯,日後你家奶奶倘若再要打你,你不妨逃走到我們這邊來,大不了當初她花幾個錢買你,我們加利還她就是。現在你出來多時,快些泡茶去罷。」
金寶聽李少爺講話聽出了神,忘卻了自己所乾何事,現在被他提醒,方覺自己是出來沖茶的,奶奶還等著解渴呢。耽擱這些工夫,一定又要受打了。心中想到,好不著急,疾忙奔過去衝了開水,三腳兩步趕回家中。果然奶奶手執硬柴,恭候已久,見她進來,咬牙切齒罵道:「你還想回來嗎?為何不死在外面了。泡茶要耽擱這許多功夫,就等著冷水燒起來,也滾透了。你在馬路上做什麼的?」說罷夾頭就是兩下,額角上血也出來了。金寶忍痛,不敢做聲。奶奶說:「你頭上的皮好厚,打你不痛。便拿硬柴打她的手,這可是奶奶自己不好,因她沒照顧金寶手中有一壺熱茶,還未放手,捧打下來,茶壺如何再捧得住,一脫手可又鬧了第一回挨打時候一般故事,但第一回燙金寶腳上,這一回熱水,可潑到奶奶的金蓮上了。
也是天理循環,報施不爽,奶奶天生嫩皮膚,怎禁得滾湯潑水,況她腳上又不止穿一雙絲襪,襯襪之中,還有襯襪,外加假腳趾頭棉花之類,這都是時下小腳裝大腳,少不得的材料,現在層層濕透,其燙不堪。奶奶手中打人的柴,也丟脫了,倒退幾步,坐在椅子上,雙手護著腳,口中呀呀嚷痛。一面恨恨的對金寶說:「小鬼你要死了,你有心拿滾水燙我,好得很,今天我准得要你的命,不怕你逃上天去。金寶曉得自己惹了滔天大禍,驚得呆若木雞。旁邊娘姨見了,慌忙過來幫奶奶脫襪套頭,眾人亂作一片,沒工夫來抓金寶。金寶忽然靈機一動,暗想站在這裡,少停必然有死無活。前回只在奶奶鞋襪上濺了些油湯,痛打之後,還幾乎活活餓殺。這一番燙了她的腳,禍比前遭闖得更大了,只恐等她動起手來,性命不保,還不如趕緊腳底下明白。適才李少爺答應我,有事可以躲到他家去的,他還肯向奶奶這裡贖我出來,何不逃往他那裡去。心中定了主意,趁眾人忙亂之際,她便一溜煙下樓,出後門徑往李公館而來
。但所說那個李少爺,乃是個十七八歲的童子,他方才對金寶講的話,也是信口之言,無非哄金寶吐露真情罷了。現在見金寶當真要他收容了,可不免面有難色,因他上有父母,自己做不得主。此時只得告訴他老子娘,對門那家的丫頭,因主人要活活打殺她,所以逃走到我們這裡來,求我們收容。我想橫豎家中一個丫頭不夠使喚,不如向他們買了下來罷,也可救她一條性命。這李老爺聽說是對門那家的人,嚇得腦袋亂搖,連說:「使不得,你不記得日前拋饅頭那件事麼?她家女主人,撒潑無比,你還不怕,今天豈可收留她家的人。就使你有錢買她下來,焉知她們肯賣不肯賣,這都是一廂情願的話,你快替我教她回去,休再惹事招非了。」
李少爺好不為難。李老爺夫婦,也見金寶哭得很為傷心,又見她兩手和頭面上傷痕狼藉,問知都是主人打的,不免心中可憐。問她現在惹了什麼禍事,以致不敢回去?金寶一一說知,李老爺夫婦也料她回去了,一定不得了的,但留她又有所不敢,彼此都沒主意。李少爺說:「他們虐待婢女,租界上章程是不許的。我們留了這丫頭,設或她來鬧時,我們何不拖她往巡捕房去控告。」一句話提醒了李老爺,說道:「有了!常言先下手為強,慢下手遭殃。趁這丫頭傷痕尚新,不妨教她先到捕房中去控告虐待的。」金寶一聽巡捕房,就嚇軟了,那裡還敢答應去控告主人。李老爺又沒法可施,他少爺說:「不妨事。我門口認得一個巡捕,不如令他陪伴前去。」
當下他便奔出來,找著這巡捕,告訴他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。巡捕說:「那是我們應得干預的。他倘在自己家中,沒出門口,可不在我們權限之內。現在她已越過馬路,跑到你家,經過了我的地位,我不妨報告,說在馬路巡見的,由我帶進去,手續上也便利多多。」李少爺大喜,但金寶猶覺膽怯,經眾人百般勸哄,方肯隨著巡捕在捕房而去。這時對面屋中,也正亂哄哄的找金寶,因奶奶腳上,幸虧襪子穿得多,燙雖燙,卻沒燙出泡來,此刻換了鞋襪,預備收拾金寶。豈知四面找尋,不見她的所在。奶奶十分動怒,罵娘姨們放走了她。娘姨們都叫屈道:「我們因奶奶受燙,幫同脫襪子拿腳盆,沒工夫照顧著她,不知她怎樣的走了。」
奶奶罵道:「你們難道不曉得,這小賤人惹下潑天大禍,還不抓住她,鎖在空房間內,讓她安然逃走,不是你們故意放她的麼!現在沒有別的話,快替我把這小賤人尋回來,萬事甘休。否則你們一個個給我滾蛋。」眾娘姨無奈,只得做一會子偵探隊,分頭兜捕這小強盜。他們都以為金寶決不跑遠,因先前他們也曾勸她逃走,她執意不允,此時諒必為著怕打之故,掩在附近幾條弄內。後來一條條都尋遍了,還無她的蹤跡,彼此都不免著起慌來,說道:「死丫頭,該跑的時候不跑,不該跑的時候,她倒跑了。只恐為了她,還要斷送我們的飯碗呢。」正議論間,忽見金寶自那一條馬路上,向這邊走來。眾人一見,如獲異寶。同聲說:「來了來了!」
有一個王媽,最為鹵莽,她灑開大步,奔過去就想抓住她。不意金寶背後,還跟著一個巡捕,一個包打聽,見這王媽衝過去抓人,不覺勃然大怒,慌忙起手格住了,還有一隻手,看準王媽橘皮臉上,拍拍賞了她兩個嘴巴,打得王媽昏天黑地。有幾個娘姨看勢頭不對,都逃進屋內報信去了。王媽也打算滑腳,不意已被那巡捕夾胸抓住,休想脫身得了,急得她大哭起來。正是:虎威扮就凶還狠,怪態裝成哭與啼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