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回 設陷阱疑雲障雨 泄命案遠走高飛
可笑儀芙還涎著臉等她的回答,漢英想馬上拒絕了他,他一定要心中不樂,日後進行,未免為難。但也答應不得,閨女婚姻,怎可輕口許人。雖然行詐之時,無妨權宜答應。不過漢英的心思,甚為別緻,以為調戲雖可由他,口上便宜,我自己決不送給他討的。所以她定一定神,正色對儀芙說:「你講什麼話?我倒不懂了。你不是說要結識中山等一班人,干他一番大事業嗎?這方不愧英雄志氣,怎的一時又變了兒女心腸,令人不解?」儀芙聽了,覺她講的話,大有古俠女大義規夫子意,一時心中又非常欽佩,倒也並不因漢英沒一口答應他,有甚不樂之心,自以為書中的俠女,往往責男子以大義,但若能依她而行,日後功成名就,女的她無有不委身相從的。所以他把古書當作藍本,心中反愉快非常,口中諾諾稱是。吃完大菜出來,儀芙要送漢英回去。漢英說:「我今天同你相會,本瞞著哥哥,被他遇見,只恐反要見怪,你也不必送了,三天之後,別忘記黃浦灘草地上會我就是。」
儀芙沒口答應。今宵回去,他可真的是心滿意足到十二分了。但漢英卻頗懊惱,想自己本是個清白女子,今朝無端受儀芙的侮辱,豈不可恥。再一想都是為同志除害的緣故。俄國女虛無黨,雖以身殉黨而不惜,自己豈無他們的志氣。況我現在還不過被他占了些空便宜,何足道哉。一念及此,精神又奮發起來。踏了一套琴,始寫信約美良,明天來家講話。那時美良已遵著漢英的命令,在西鄉賃好房屋,丟了定洋,但不知漢英預備作何用度,因此尚未安排一切。現正等候漢英的回音行事,接到信,見發信之日,還在昨夜,約的今天相晤,慌忙趕到談家,免不得先同國魂敷衍數語,然後再到漢英的音樂室中。漢英不說別話,先問他這幾天可見儀芙到你們那邊來了?美良說已多天不曾見他蹤跡。漢英笑道:「何如?這就是我輩的顏色。」
美良只當漢英已將他們要暗算儀芙這件事說穿了,因此嚇得他不敢再來,暗想這一下子,怨仇豈不結得更大,面容頗為失色,驚道:「女士可是將我們的計劃,告訴他了不成?」漢英笑道:「我又不是癡的,為甚告訴他這些話,自然另有別的計較。」隨將自己怎樣計哄儀芙,現在他利祿薰心,要見中山謀取位置,我約他隔幾天侵晨前去,所以你們的房屋,須要趕緊借好。美良說:「已借好了。」漢英問:「佈置完備沒有?」美良說:「尚未佈置。」漢英便抱怨他,為何不去佈置?美良笑道:「女士並沒告訴我作何用處,教我們怎生的佈置呢?」漢英皺眉道:「你這人呆笨極了,佈置那有一定,你只消放些椅凳桌台,看上去像一份人家,不像是間空屋模樣,就算數了,難道還要教我畫地理圖給你不成?」
美良被她說得面紅耳赤,很覺慚愧。漢英又道:「你那裡椅台桌凳,想必都現成的,不必再花錢去買,只須搬幾件過去,掩掩旁人耳目就夠了,但房子在什麼所在,必得帶我親走一趟。因有些地方,我也好看看熟,隔一天同他來時,就不致尋找不著了。美良點頭稱是,忽然問道:「不知女士打算將儀芙弄到之後,將他如何處置?」漢英道:「這事我不管,我只能擔承哄他到你們哪裡,交代你們之後,我就走了,一切生死存亡,悉由你們處置,與我無乾,我也不來問信。」美良聽了頗喜。漢英又道:「事不宜遲,今天五點鐘,你在弄堂口守我,我要同你去看一看房子呢!」
美良說遵命。漢英道:「這樣你走罷,別讓哥哥進來看見你我長談,又要疑心我們鬼鬼祟祟,議論什麼了。」美良聽漢英下逐客令,當即告辭出來,回轉機關部。胡、吳兩個,正伸長脖子等他的回音。見了他,忙問事情怎樣了?美良即將漢英那裡聽來的話,傳給他們知道。他兩個都吐出舌頭,說道:「好利害,看不出她一個年青女子,竟有這許多計較。幸虧你我從前住在她哥哥那裡的時候,沒敢妄想好處,不然還不知要被她賣到哪裡去呢!」美良說:「談女士有言,將那忘八蛋哄到我們手中之後,一切悉聽我等處置,她不問信。但你我還該想他一個處置的法兒呢,現在豈是講空話的時候。」胡、吳二人聽了,又各獻議論。楚雄說:「爽興一手槍打殺了就是,也用不著什麼旁的手續咧。」
復漢搖頭道:「不興不興,你的話未免太殘忍了。儀芙雖然可惡,但究與我等有同學之誼,常言道:兔死狐悲,物傷其類,我等何忍就將他置諸死地,依我之見,還是弄個地方,將他幽囚起來,令他靜中悔過,痛改前非,日後末嘗不可再為我黨效力。自古失一個人才容易,得一個人才煩難呢。楚雄大笑說:「你今日之下,還講仁義道德嗎?這班做偵探的忘八蛋,猶如毒蛇猛獸,你若不取他的命,他可要了你的命,記否從前他請我們坐汽車和寄那個包裹的時候,他何嘗有一點兒同學之誼,請你這種慈悲心不必發了。」復漢同他爭說:「你預備打殺了他,屍首藏在哪裡?開手槍豈不怕鄰舍和過路人等聽得聲音嗎?」
楚雄還欲有言,美良忙對他搖手說:「你兩個不必空言爭執,我想復漢幽囚這句話,是辦不到的。一來沒這個所在。二來我們也沒有工夫來監守他。俗語有所說,縛虎容易縱虎難。這回弄了他,日後放他,豈不危險。所以不乾則已,既乾一定要制他死命。談女士也曾說過,她甘冒不韙。替我們出力乾這件事,我們必須做得乾乾淨淨,不可連累著她。就是我們肯饒儀芙一死,恐談女士也不肯答應。不過楚雄說要用手槍打殺他,聲音不小,恐未免如復漢所說,被左右鄰居和過路人等聞聲起疑,這也不可不防。好在我們共有三個人,他只一個人,常言雙拳難敵四手,對打也打得他過了,不如捆住他,再設法將他處死,弄殺一個人不患沒有方法,適才復漢說屍首藏在什麼所在,倒是一個大大關節。因死人不比死貓死狗,搬來搬去容易,若丟在家裡,門角內痾失,須防天亮,所以我們現今只消討論解決這一層問題,其餘可不必爭論了。」
現在三人中,美良算是主席,有他一言,二人也不再爭執。楚雄說:「提起藏屍之法,有何難哉,你不見戲文中的殺子報麼?整個人兒雖大,割開了就小的,把他裝在甕頭裡,埋了也可以,丟了也可以。」復漢連連搖頭說:「野蠻野蠻。他雖然罪大惡極,但取了他的命,也就夠了。何致將他凌遲碎割,這不是慘無人道麼?」楚雄又要駁他,美良忙對他以目示意,楚雄方不言語。復漢又道:「我想那邊房屋又不是長借下去的,丟定洋時候,也沒告訴真姓名,原預備這件事幹好之後,至多花一個月房租,就要退掉他,爽興拆他一個爛污,我看那邊樓下鋪的地板,都是廣漆洋鬆條子,我想客堂中動不得,樓梯底下卻不妨事,不如撬開幾塊,下面挖個深坑,鋪些石灰炭屑,當棺材般的將他葬了,上面仍將地板釘好,豈非毫無痕跡。」
美良拍手稱妙。楚雄聽他出的主意,果比自己簡便爽利,隨也不同他無謂相爭,彼此意見一致。美良又說:「談女士催我們速去佈置,免得臨事張惶,啟人疑竇。」當即將家中的器具,搬出一半,教胡、吳二人押車送去,連楚雄的臥床,也拆了過去,以便睡在那邊,一來夜間可以動手工作,二則租了屋子不住人,也要惹人疑心的。自己卻等候漢英到來,陪她同往。漢英並不失約,五點鐘果來找尋美良。美良早在弄口守候,他已鎖了房門出來,大門有底下人看守,無慮妙手空空,轉他們的念頭。故而會見漢英之後,也不再回家內,交待一切,就此喚兩部黃包車坐了,同向那新借房子的所在而來。這房子相離極遠,漢英一路默記經過的路名,到門首下車。漢英看這地方雖已落鄉,倒也是住宅式的堂屋,共有一二十份人家,左首臨田,右邊靠河,去電車路並不甚遠。近旁沒有巡捕,竟看不出算在租界以內,還在租界之外,房子還是新造的,兩上兩下石庫門,左右沒租掉的空屋甚多。這屋子恰界於兩間空屋中間,果然揀得頗好。進門小小一個天井,客堂中他們已擱了一張西式小圓台,本是房間內用的東西,現在他們權作客堂陳設。好在客堂的開間並不甚闊,所以看上去尚不難。旁邊兩張圓凳,別無他物。廂房中只有四張穿藤小靠椅,一張半桌,似乎空的地位太多了。上樓見客堂樓上,也有一張半桌,四隻靠椅。漢英便說:「這裡用不著擺傢伙,可以搬在下面廂房中去。」
此言一出,楚雄、復漢兩個,就七手八腳,將傢伙搬下樓去。漢英又到隔壁廂房樓上,見裡面更無陳設了,只有一副棕榻架,兒塊鋪板,一個鋪蓋,還沒打開。另有一張茶几,上安面盆、漱口碗、洋蠟燭台,鬧鐘等類,都堆在面盆裡面,有一條褥單蓋著,倒是潔白的。漢英見了,忽然生出一個主意,教美良將這幾塊搭鋪的板,替我搬到樓下去。美良不知她是何用意,只得照搬。漢英自己拿著那條褥單下來,看他們已將兩張半桌,拚成一張方桌,四面放著八張靠椅,仍舊不成模樣。漢英教他將半桌拉開,拿鋪板擱上去,用褥單在上面一罩,外觀宛如一張大餐台模樣。再將靠椅兩面分開,頓時氣概十足。楚雄第一個怪叫稱好,忽然說:「啊喲,這是我們的床,你把來搭了大餐台,教我們睡在那裡呢?」
美良笑道:「笨賊,白天搭台,到晚你們不好仍舊拆作床用麼?」楚雄聽說,自己也笑起來了。漢英見牆腳邊有斧頭、鑿子等物,說:「這裡還有木匠人等,裝修什麼?」美良笑道:「非也,乃是我們預備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的。」漢英聽了,口內不言,心中也覺他們殘忍,不過自己已答應他們出力,不得不全始全終,故此亦無別話。看罷出來,胡、吳兩個,便留在這屋子中,閉門工作。美良伴送漢英到她家門首方回。第二天,美良再到那邊屋中時,雄楚等的工程,已在昨兒一夜間趕完了,彼此商量買石灰炭屑等物,因係死人入殮所用,無故買此,恐不免惹人生疑,故而決意不用。忽然這裡看巷的,來找美良說話,因他答應過兩塊大洋開門錢的,昨兒問楚雄要時,非但不給,還打了他一拳,因此要與美良理論。美良忙慌摸兩塊錢給他走了,對楚雄說:「我們現在拼命的想秘密安分,不讓別人觸眼,你為何還同這種小人鬧氣,多一事何如少一事,兩塊錢有甚希罕,況是應該給他的。」
楚雄笑道:「我不是有意要打他的,皆因昨天你們去後,我同老胡正閉上門,打算撬開地板,美良教他低聲,防有別人竊聽,楚雄便低聲說,不意那看巷門的敲門來要什麼開門錢,我教他明兒來拿,他偏喜歡嚕不休,所以我賞他一拳,教他曉得利害呢。」美良搖頭說:「你就是惹事招非的壞處。」楚雄一笑。這一夜美良也不回家,三個人都不曾睡,坐著閒談了一夜。因漢英約儀芙的第三天,就是次日早起,他們恐睡失了,不及措手,故此秉燭達旦。黎明時候,早已埋伏停當。同時儀芙也衣冠整潔,出了寓所,管門的問他何往,他推頭送朋友上火車,所以他一去不回,人也當他被朋友帶著走了,因此不曾尋找,這是後話,表過休提。再說當時儀芙出了門,深恐漢英比他先到,即喚一部黃色車,坐到黃浦灘草地,兜了一轉,不見漢英蹤跡。知她尚未到來,便在露天椅子上坐候。不多工夫,漢英也坐著車來了,看見儀芙,一笑嫣然,儀芙也心中歡喜無限,站起身向漢英鞠躬為禮。漢英更不多話,低聲說:「時候不早,我們走罷。」
儀芙應道很好,當即戴上草帽,與漢英並肩行走了好一段路,始喚兩部黃包車,坐上去不講價錢,也不說地名。漢英一部,當先引路,儀芙的在後相隨。看他抄英界,穿法界,走過了好些馬路,地位漸次落鄉,農民三五操作田間,住戶只有一二外國人的洋房,散列在農田之中,頗覺幽靜宜人。儀芙因漢英有言在先,革命偉人的辦事處,設在秘密之所,偵探眼光不易窺到,所以地方愈落鄉,他愈深信不疑。況漢英又是個妙齡女子,料無危害自己生命之處,真是禍患臨頭。他還不知不覺。一會兒到一處所在,乃是新造的中國式住房,儀芙暗想,這地方可是我生平不曾到過的。前面漢英的車,已在弄口停住,他的車也跟著停了。儀芙見漢英正拉絨線口袋,要付車錢,自己慌忙跳下去,搶給她付錢,一面說:「原來這般遠的路,我早沒知道,不然應該叫部汽車來的,路上快得多呢。」
漢英微笑,兩人進弄,見那看巷門的正低頭掃地,見有人來,慌忙讓開一旁。漢英也不向他問信,徑奔美良等租的這間屋子叩門,原來虛掩著,被漢英一推而進。儀芙見客堂中並無好陳設,他也曉得革命偉人,有錢都貼在公家用了,私家拮据的為多,故此並不懷疑。漢英讓他進內,隨手拴上門,引他到廂房內,見擺著一張大餐台,雪白的台布,兩旁八把小靠椅,有個穿洋裝的人坐在靠裡末一張椅子上,兩手高擎一張報紙觀看,頭面為報遮蔽,看他不出是誰。那人雖聽得有人進來,卻也並不理會,仍看他的報紙。漢英命儀芙在那人對面坐了,低聲說:「中山還在樓上,你坐一會,我去喚他下來。」
儀芙點稱好。漢英便轉入屏門背後,裡面有美良、楚雄二人,正屏息以待。漢英見了他,歪歪嘴,使個眼色,意思人已來了,現在外面,又低聲對美良說:「你來開後門放我出去,現在我的公事完了。讓我走後,你們再乾第二步手續。」美良點點頭,先送漢英出了後門,始回進去了他的公事。漢英出來,看巷的地還不曾掃完,見她忽來忽去。兩個人進,一個人出,面上頗有詫異之色。漢英恐被他認出面貌,低頭疾趨,跑過他的旁邊,方覺心安。出得弄口,見適間坐來的兩部黃色車還在,看見他,搶欲拉她。漢英恐被她認出來蹤去跡,故而一部不要,情願一個人步行了好些路,方見有輛空黃包車拉過,喚住了坐回家內,芳心中猶覺震宕不已。橫了片刻,也睡不著,暗想現在時候,大約儀芙的性命已結果了。果然不出所料,美良自送他出門之後,便與楚雄計議,分路夾攻。一個由廂房屏門背後出來,一個轉到客堂中,進廂房的這扇門進內,裡面有復漢接應,三個人恰成三鼎足之勢,料儀芙插羽難飛。楚雄還抓了一把斧頭,作為軍器。裡面儀芙因漢英上樓半晌不下來,心中未免懷疑。暗想革命首領的辦公室,陳設怎的如此簡單,何以當差的也沒有一個?客人來了好久,沒人倒茶。樓上若是臥房,漢英一個女子,便不該耽擱這許多時候,大約他肚中還有點酸溜溜呢。又因對面那人,不知是誰,怎的一張報紙,老看不完,放下來也好讓別人消遣消遣,心內不勝納悶,忽見屏門背後,有個人探頭張了一張,儀芙以為漢英出來了,正要問時,又見對面那人的報紙,也徐徐放下,露出本來面目。儀芙一看,不覺大驚,原來不是別個,就是他當年的同學好友,現在的冤家對頭胡復漢。儀芙暗道不好,心知落了別人的圈套,即忙跳起身,意欲奪路逃走,只見來時那扇門口,站定一人,便是李美良。說時遲那時快,美良見他回頭,已一躍上前,搿住儀芙雙臂,說:「你這忘八蛋,也有今日。」
儀芙知道性命危險,拚死命用盡平身之力,摔開美良。美良哪裡是他對手,早被他摔跌在地,幸虧復漢已自大餐台上躍過來了,見美良仆地,他便接上去,搿住儀芙,大有奮不顧身之勢。怎禁得儀芙力大無窮,只幾掙,復漢已東倒西歪,看看就要做美良的第二。那一旁楚雄也提著斧頭,過來相助,他恐儀芙摔倒了復漢,奪門逃走,一想橫豎遲早要送他歸陰的,何必拉拉扯扯,多耽擱工夫了,因即舉起斧頭,向儀芙夾腦門砍下,恰值儀芙與復漢互扭之際,身子游移不定,這一斧下去,非但沒砍著儀芙一點,斧鋒以帶著復漢膀子上,裂開寸許長一條口子,血流如注。復漢大聲呼痛,也不能再同儀芙相鬥,用手護自己的傷口不迭,口中連嚷阿喲。儀芙得此機會,便欲拔腳逃走,不期地上的美良,還沒起來,見他滑腳,滾上前使兩手抓住他一條腿,向懷中一拉,儀芙哪裡站立得住,僕的跌倒在地,楚雄看準他腦袋,第二斧又劈將下來。這一下可沒有復漢替他擋一擋了,斧頭同人頭相碰,誰強誰弱,立見功效,儀芙頭上,已多開了一張大口,大約是預備吃天鵝肉的,血花濺了楚雄一臉,美良身上也有濺著。楚雄猶恐他不死,在他身上,橫七豎八,一陣亂斧,儀芙已成了個紅人兒摸樣,不過沒真的紅人兒活動罷了。楚雄料他已死,丟下斧頭,喘息不住,那時他身上也濺滿了鮮血。美良看他下手殘忍,驚得目定口呆,站在旁邊,索索亂抖。復漢卻因膀子痛得他一佛出世,二佛昇天,別的都不管了,口中只喊阿喲阿喲。楚雄頓足道:「你低聲呢,別讓外間人聽得了。」
復漢方不喊叫,此時幸虧沒人進去,不然真的大有可觀。血泊中橫著個死人。三個活的,兩個週身頭面都濺著血,一個半條膀子都變紅了,血還滴個不住,戰場上也沒這般可怕。膽小的見了,准得驚失魂魄,三個人都同機器一般,適才開足馬力,此時停機不能再動,只有汽管內放汽,便是他們口中的喘息。呆對了半晌,美良驚魂略定,始對楚雄說:「這死屍攤著,被人見了,如何了得,你我先把他收拾了罷。」楚雄也拉衣袖揩一揩額角上的血汗,說:「自然要收拾的。」又對復漢說:「老胡別裝死腔了,快幫忙揭棺材板去。」復漢哼哼道:「虧你還教我幫忙呢,我這條臂膊被你粗心砍了這一斧子,光景要殘廢了,現在痛得要死,別說教我用力,就立也立不住呢。」
楚雄罵他不中用的東西。復漢本來要回嘴的,只因膊子上痛得利害,只得忍氣吞聲,不發一語。美良命楚雄休捺工夫,快去搬開地板。楚雄即到客堂背後扶梯底下,將他們昨夜預先撬開的地板,原來虛擱在上,搬開兩塊,並不費力,於是重複回轉來,與美良二人,扛頭扛腳,將儀芙的屍體,扛到這地坑旁邊,丟了下去。他們經過之處,地板上都有血跡。楚雄便拿一身血衣裳脫下,開一桶自來水,先將地板上血跡洗去,幸係漆過的地板,水洗之後,不留痕跡。美良也將血衣裳脫下,幫同揩洗。洗過之後,這兩套衣服,他們也不要了,就丟在地坑之內,然後仍將地板蓋上,拿釘子在原眼裡釘下。一桶血水,倒在陰溝內,開自來水一陣衝,便無血的影蹤。他們索興拿冷水,將頭面手足,洗一洗乾淨。楚雄本有襯衫褲,帶來換洗,拿兩套與美良一同穿了。復漢皺緊眉頭,坐在椅子上,看他們忙亂,也不湊一湊手。楚雄說:「你倒過意得去的。」
復漢仍不言語。美良四週看了一看,見別處已無痕跡,只潔白的牆壁上,有四五個指頂大的血跡,對楚雄說了,又打算用水洗滌。美良慌忙攔阻說:「洗不得,一洗之後,痕跡更大,非喚泥水匠重粉不興。我有一個妙法在此,你只消弄幾個爛膏藥來,貼在上面,就使後來住的人,撕開見了血跡,也只當生瘡用的膏藥所遺,都是瘡癤上的濃血,決疑不到別的上去。」楚雄拍手贊好。美良說:「你也聲音放低些罷。時候不早,弄內有人出入咧。」說時見復漢半條膊子,還是鮮血淋漓的,不覺失聲道:「阿喲,你何不把血衣裳脫下去呢?」復漢沒回話,楚雄接口道:「我曉得的,他預備我們兩個替他大殮時,換衣裳呢。」
美良喝住,不准胡說。復漢帶著哼,有氣沒力的說:「不打緊,我身上都是我自己的血,況我膊子受傷,可以說是自己割開的,別人見了,也不妨事。」美良說:「不興,平時盡你不妨,現在可是要緊關頭,不能有毫釐之差,被人看出一點痕跡,日後就要鬧出大事來的。所以你這件衣裳,必須換下去,手臂上無論如何疼痛,也不能露在面上,出出進進,須像平常一般,不可愁眉苦臉,大丈夫斷頭瀝血,尚非所懼,何患一點小傷。」
復漢被逼無奈,只得上樓更換衣服。他猶欲將血布衫留作紀念,美良說:你昏了,可是怕沒殺人的憑據,留此作為證據麼?」復漢還爭說:「是我自己流的血,不乾殺人之事。」美良道:「呆子,你的血簽著名字沒有?」復漢始不能再同他違拗,把血衣用自來水沖洗乾淨。美良又幫他將傷口縛好。復漢問:「我們幾時可以搬回去?」美良說:「暫時不能就搬,極少也須住滿一個月,方不被人生疑。」這夜美良回家,仍留楚雄、復漢二人睡在這間屋內。白天還好,到夜靜更深,他兩個想起早上儀芙的死況,現在他血淋淋的屍首,就在樓下扶梯旁邊的地板下面,不知他的冤魂,可要出現?兼之屋中未裝電燈,點的一支洋燭,火光如豆,熱天開窗而睡,風吹進來,燭光搖舞中,彷彿儀芙就立在他們床前一般。楚雄雖然膽壯,至此亦覺心怯。復漢更不必說了。二人都驚魂喪魄,一夜未能安睡。次日美良來時,他兩個都拖住他,要他晚間睡在這裡作伴。豈知美良的膽,比他二人更校就白天上樓,走過儀芙埋屍之處,也心中惴惴,哪敢住在這裡,推頭那邊常有事情接洽,所以我不能不回去。這裡有你二位,已儘夠足用了,何必要這許多人。二人說他不過,沒奈何這夜又耽了一夜的驚怕。到第三天,他們膽也嚇大了,曉得人死之後,是沒有能為的,到晚居然一覺睡到天明,果無鬼祟,二人方覺心定。
不期扶梯底下,突發一種臭氣,其味無窮,比之淘東圂更覺難受,二人都說與衛生有礙,抱怨美良,從前未買炭屑石灰,致有此臭。美良到這屋中,也覺臭氣難熬,想再逼他二人住在這裡,自己也說不過了,於是心生一計,對看巷的說:我們要出門遊玩,少則十天,多則半個月回來,前後門自己上了鎖,托他留心照顧。三個人都回老家居住,遺下些硬頭傢伙,他們也預備不要的了,所以說出門半個月回來者,皆因欲待半個月之後,屋中臭氣已散,就被管門的斬關落鎖進去,也不妨礙之故。他們自以為仇家已死,從此便可高枕無憂,盡力干他們敲詐的勾當,不期他們膽大妄為,寫信要向一個本地紳士借銀子,落著自己通信地址,這紳士便把原信投報捕房,捕房著包打聽調查真相,幸虧信上寫的不是真名姓,美良一口賴絕,說我們並未寫過此信,況也不是我等的名字,左右鄰舍,都可調查的。包探見信中只注重借錢,並無激烈恐嚇之辭,雖然明知他們形跡大有可疑,覺信上沒有什麼重大憑證,故而面子上卻假裝不得要領而罷,暗地派了幾個伙計,專門探聽他們平日所作所為,窺察他等舉動,一得憑證,馬上就預備抓他們進去重辦。
這風聲又被畢三得悉,慌忙前去報告,美良等得知,一時都大起恐慌,皆因門口既有探伙監察,他們便不能再做敲詐買賣,生計豈不斷絕。正沒主意間,豈知禍不單行,一時又來了樁更比這件事失意的消息。原來他們謀死尤儀芙,棄屍屋中,逃回來之後,管巷門的因他們有言在先,出門半個月就要回來,況前後門又由他們自己關鎖而去,房錢並不短缺,自然沒他的事。可巧這間屋左右,本來都是空房,新近借了房客,他們一到樓上,便覺臭氣難聞,彼此都找看門的吵鬧。看門的自己也聞著了臭氣,尋其來源,分明出自美良等借的這間屋內。因門被他們鎖著,自己不敢進去,便對房客說:「這間屋的主人,出門遊玩去了,家內無人。也許便桶遺著未倒,被貓兒碰翻,因此臭氣難聞。他們臨動身時說的,至多十天半個月,就要回來,現已差不多有半十月了,光景馬前馬後就要回來的,請你們熬一熬,待他回來開了門,再為收拾,免得擅入人家,日後少了什麼,落一句怪頭呢。」
眾鄰舍聽了,都很不服說:「你怕吃埋怨,我們可耐不住這種臭氣。你若不進去收拾,我們可要喚銅匠來開他們的鎖了。」管門的被逼無奈,只得喚了銅匠,打開他家門鎖,進去四處尋覓,並無所謂便桶的蹤跡,覺臭氣惟樓梯底下最重,還有許多金頭蒼蠅,也嗡嗡飛集在地板之上。有幾個跟著他一同進去的房客見了,都說地板下面,大有可疑,要教管門的撬開地板看看。管門的不肯,說這是新房子,撬壞了東西,豈不吃房東的埋怨。眾人不由他做主,自去喚了木匠,撬開地板,西洋鏡馬上拆穿。但見蛆蟲鑽動,臭氣四溢,彷彿是個死人模樣,看的一班人都嚇跑了。管門的此時,勢不能再將地板蓋上去了,只可報官請驗,屍身早已腐爛,認不出是何面貌,骨節上驗有刀傷,決定是樁謀殺重案。
管門的口供,說這屋子乃是三個少年男子合借的,只兩個住在這裡,一個住在別處。搬進來的第二天清晨,有一男一女同來,不到三五分鐘,見那女的獨自一人,匆匆而去,男的沒有出來。後來走不走,未曾留意。還有租屋的幾人,住了三四夜,就告訴我要出門遊玩,一去至今未回,是否他們所殺,我不得而知。至於這三人的面貌,我卻記得很為清楚。有一個粗長大漢,甚為凶狠。其餘二人,倒頗文弱,像讀書學生模樣。還有一男一女,因來去匆匆,所以記不清了。這件事登在報上,美良等見了,知道東窗事發。別的還不打緊,倒是管門的記清面貌一語,頗令他們膽戰心驚,自覺地位危險,彼此一商議說現在巡捕房一方面,也在尋我們的事。加上這樁命案一破,看來上海地方,再也站不住了,惟有遠走高飛,另找立腳之地。楚雄意欲往廣東投效。美良說:「我不多幾天前頭,還接廣東朋友的來信,說那邊投效的黨人,其多如鯽。軍政府中,那有這許多位置,所以現在狼狽不堪,客棧錢沒出產處的人,不知凡幾。我們若投奔過去,不是自投絕地嗎。所以我想還是往日本的好。」
楚雄、復漢都說:「往日本不是花費更大了麼?從何覓取進款?」美良笑道:「你們但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可曉得現在富家子弟,赴東留學的很多,我們叫名頭也是老於東洋的人物了,一切社會情形,何一不知。從前我們留學界中,有錢財的往往被別國人誘嫖誘賭,現銀子被他們哄光了,有時連行李鋪蓋,都帶不回去,現在我們便可用這一種方法,本國人哄本國人,一定格外容易。而且我們還可手下留情,行李鋪蓋,必須讓他們攜帶回國。這樣於我們留學界中,豈不大有功德麼。」復漢、楚雄二人聽了,都笑說:「你這句話,真應了俗語,貓哭老鼠一片盡是假慈悲罷咧。」美良大笑。當下計議已定,一面急急預備動身,從此嚴守秘密,就在畢三面前,也沒洩漏一字。因他們原不把畢三心腹看待,所以暗殺尤儀芙這件事,他也毫無所知。美良因畢三天天來此吃飯,行動上頗為礙眼,意欲打發開他幾天,故同胡、吳二人商議。楚雄說:「此人跑了好幾個月腿,只吃了我們幾飧白飯,好處並未得到多少。我倒很為他可惜的。因重要消息,都是他來報告,其功非小,可惜我們沒錢多了,不然應該賞他幾十塊錢的。」
美良道:「這是不相干的話。我意思,少停他來時,我們推頭欲往普渡山遊玩,一禮拜回來,給他兩塊錢飯錢,教他隔一禮拜再來吃飯,你道好不好?」復漢點頭稱妙。惟有楚雄卻一語不發。忽然一躍而起,在床底下網籃中,抽出一桿手槍。二人都吃一驚。正是:才欲銷聲作逋客,忽驚無故起戎機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