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九回 藏頭露尾莫測妖狐 俠骨冰心決除害馬
鳴乾同薛氏母女,書中已無再記的必要。但害他們以致於今日地步的李美良同畢三麻子等一班人,現在也並不適意。其時畢三麻子已進了外國牢間吃太平糧飯。美良等三人,也亡命日本,然而並不關於鳴乾一案,其中另有緣因。大凡不安分的人,縱然僥倖漏網,但怙惡不悛,無有不一敗塗地的。他們自那日著畢三麻子送炸彈到鳴乾家中之後,次日便看見報上有炸彈爆發的新聞。他們見目的已達,隨也丟開不問,另尋主顧。美良等雖然暴亂成性,殺人如兒戲,那畢三卻還入伙未久,送炸彈也是破題兒第一遭,所以得悉鳴乾身受重傷的消息,常覺心懷惴惴,深恐被包打聽尋著了,可不免要送鎮守使衙門槍斃,損人並不利己,還慮性命不保,想來不勝後悔。走在路上,也常彷彿有偵探跟隨著他,時時東張西望,遇有形跡可疑的人,對他多瞧幾眼,他便嚇得魂靈出竅。在他固然是做賊心虛,不得不分外留意。
不期這時候,竟有一個人暗下監視他的行動,而且藏頭露尾,常被他親眼看破,你教畢三怎不驚恐。那人天天候在美良機關部的附近,有時掩在小弄內,有時同擺水果攤的長談,見了美良等三人,他急忙掩掩藏藏,避出他們視線之外。惟有時遇著畢三進進出出,他卻異常注意。因畢三貪機關部中有現成吃飯,自己上飯店吃飯,每一頓至少也須要花一兩角小洋。他兩條腿本來很閒,所以寧可多賠些腳步,午晚兩餐,終得往機關部中吃飯。一日出入數次,被那人看得很熟。畢三起初還當此人是住在附近的人,後來越看越覺得形跡可疑了。因他穿的衣裳,有時洋裝,有時中國裝束,頗為漂亮,不像是下流人物,緣何天天站在馬路上?有這一層疑點,畢三便慮著就為鳴乾一案,來了什麼偵探。看他雙目灼灼,亦頗注意自身,因此更覺驚恐。
那一天他吃罷飯出來,又看見這人在對面水果攤上吃嗬蘭水,因那時天氣已熱,久站馬路上,不免口渴之故。畢三見了他,慌忙低頭疾趨。那人也看見畢三出來,忙將嗬蘭水一飲而盡,玻璃杯還給水果攤主,自己也拔腳跟在他後面。畢三見他趕來,嚇得心膽俱落,急急放開腳步,拚命狂奔。那人見他逃走,也就止步不追,可把畢三嚇出一身冷汗。奔了一段,回頭不見那人,方將驚心放定。一路喘息,到燕子窠中,害他多吃了好幾角錢鴉片煙。這夜他想想有些膽怯,竟不敢再到機關部中晚餐,躲在燕子窠中,買碗光面充饑。次日他欲將這事告訴美良等知道,所以午飯時候又到了機關部。美良等見了他,都同他取笑說:「畢老三,你昨兒怎肯漏卻一頓夜飯的?」
畢三便將如此這般,一情一節,告訴他們聽了,美良等都各一怔,忙問此人何在?畢三說:「他每天吃過飯,一兩點鐘時候,一定在這裡左右小弄口,和對面的水果攤,隔壁的煙紙店幾處。」美良等聞說,也就紛紛議論,猜度情由。或因他們敲詐手段,忒殺膽大妄為,已被官府得了消息,故派偵探在這裡秘密調查,承機拿辦,想來頗近情理。若說單為鳴乾一案而來,據畢三說,此人發現以來,已有一個月光景。鳴乾還是三五天前頭之事,日期不符,決非同一問題可知。不過自己的巢穴,被他們知道了,倒也是一樁很危險的事情,惟有遷地為良。於是彼此又商議搬場的方法。因那人日常掩伺在此地弄口,搬時要逃過他的耳目,卻也很不容易。議了多時,未有結果。吃完飯,畢三想趕在那人來的前頭走,免得再被他碰見,因此不敢停留,放下飯碗,嘴也不抹,就此出來。不意還沒出弄,又看見那人從馬路上經過。幸他眼望別處,自己沒被他看見。畢三慌忙縮回屋中,告訴美良說:「此人又來了。」
美良連稱可惡,問復漢、楚雄三人,你們可敢出去看看,此人究竟是誰?為何跟著我們作對?復漢、楚雄聽了都搖頭不敢出去,說:「別的不打緊,只恐今日面貌被他認熟了,以後搬場,仍容易給他找著,還是不睬他的為妙。只消我們幾時揀一個清早,神秘搬了出去,連左右鄰舍都休讓他們得知我等搬往何處,料他也打聽不出了。」美良點頭不語,他心中頗欲認認這人是誰,不過自己也慮危險,不敢露面。聽復漢等都不敢出去,他也沒法想了。忽被畢三一句話提醒他道:「這人已在弄口守候一月有餘,難道你們出出進進,沒有被他看見的日子麼?要認得也早認得了,出去看看何妨。而且一回見過,日後遇著他,也好自為留意。不然他在暗處,我們在明處,他認得你們,你們不認得他,豈非反為不妙。」
美良、復漢聽了,同聲道是。但他兩個口內雖然答應,四隻腳卻不曾移動一步,仍舊沒人敢出去探看其人是誰。單有楚雄是個直心人,當時就自訴奮勇說:「讓我親去觀來。」又教畢三同他出去,指點他看。畢三雖有些膽怯,但素曉得楚雄脾氣不好,觸犯了他就要吃嘴巴的,因此不敢不依,兩人掩掩藏藏的,走到弄口,畢三低聲告訴楚雄說:「對面炭店門口,那個吸香煙的就是。」楚雄一眼看見此人,失聲道:「咦,原來是他這混賬忘八蛋!」那人也看見楚雄出來。慌忙背轉身軀,閃入旁邊一條弄內去了。畢三忙問楚雄:「你認得他麼?」楚雄不答,一腳奔回機關部,對美良、復漢說:「奇事怪事,你道這人是誰?原來就是那個混賬忘八蛋。」美良等聽了,都不懂這忘八蛋是誰,問楚雄究係什麼人?楚雄頓足說:「該死,你們連忘八蛋都不曉得了。」美良大笑說:「忘八蛋是你自己心中的忘八蛋,別人怎曉得你什麼啞謎?」
楚雄也覺這忘八蛋三字,果然是自己的心理,並沒正式替那人上徽號,無怪他們不知,因道:「就是尤儀芙這廝。」美良驚道:「他來做什麼?」旁邊復漢冷笑道:「何消說得,又是想得我們的賞格無疑。」楚雄一聞此言,怒氣填胸,大罵儀芙賊子,如此忘恩負義,屢圖傾陷我等同志,今日不拿手槍打殺他,誓不為人。美良、復漢都教他輕口,這裡不是獨家村,若被左右鄰舍聽得了,豈不惹禍。畢三聽了,方知這人乃為他們三個而來,與自己並無關係。又聽他三人互相計議,說:「此人不除,後患無底。現在他既到這裡,決不安逸,一定就要出花樣了,我們必須設法離開這裡,或者令他離開我等,方是道理。要我等離開他,除非秘密搬場,逃過他的耳目。只恐他同貓捉老鼠一般,嗅著味道尋來,我們可不能一日三遷的,捨此惟有令他離開我等。但腳在他的腿上,他要來,我們不能教他不來。要他不來,除非將他幽囚,或者挑斷他的腳筋,弄瞎他的雙眼,爽快些索性將他殺卻了事,倒也是一法。但恨這廝乖尖了頭,恐他不肯就我們圈套罷了。」
畢三聽他們講的,盡是茹毛飲血的話,不由毛孔直豎,那敢再聽下去,就此走了出來。儀芙見了,又跟他好一段路,看他意思,似欲同畢三攀談說話。因畢三見他有些懼怕,急於滑腳逃走,因此不能開講。但屋內美良等三人,正聚精會神,討論對付儀芙之策。復漢說:「他生平最歡喜的,惟有財色兩事,要他入彀,非此不興。他現在注意我等,無非欲得政府所出的賞格,賣掉我等生命,也是為財,將計就機,惟有以身作餌,另串一個人出來,假意同他聯絡,合計誘我等入彀,暗中卻用倒脫靴一法,將他誘入我們的範圍,那時要他死要他活,就可由我們發付。」美良點頭道:「此計甚妙,但不知那一個可當與他聯絡之任呢?」
復漢道:「我們三人,沒一個可以去得,除非弄一個第四人出來,此人眼前只有畢三,或可勝任。」美良搖頭說:「畢三不興。一來他面貌已被儀芙認熟了,二來他膽量太小,以前只送了一回禮,至今還在那裡擔憂,大事焉能勝任。三來他本是個下流人物,替我們跑腿,無非想得幾個錢好處,設或同儀芙談論之後,許他更大的利益,他兩個人當真聯絡了,我們還等他倒脫靴,不知不覺反被他誘入圈套,那時後悔何及。」復漢聽說,卻也沒話再講。只問美良:「依你怎樣?」
美良道:「我也未有主意,人心翻覆,智者難知,若非深交,何能共圖大事。現在除我三個人之外,並無患難相共的朋友。所托非人,寧可不托,不知捨此還有什麼別的法兒沒有?」漢良道:「除些之外,惟有用女子去勾引他。但照你這般說,男人尚慮其翻覆,婦人女子的脾氣,更捉摸不定了。」美良低頭無言。楚雄說:「你們自有這許多周折,依我想來,他天天掩在這裡附近,我們只消出其不意,捉他進來,隨心所欲,收拾他就是,何必用什麼餌不餌呢!」美良、復漢都笑說:「你以為馬路上沒有人來往看見的嗎?」楚雄鼓嘴不語。美良忽然想起一件事,歎道:「惜乎我們現已不住在國魂家裡,不然他兄妹兩個,很可以替我們出些力呢。」這句話卻將復漢提醒,說:「國魂雖與我們久未相會,但他的宗旨,素與我等相同,也是嫉惡如仇的,我們何不同他去計較,想他兄妹從前也曾吃過儀芙的大苦,現在我們發起,除此孽障,諒他亦有同情,不知二位意下如何?」
美良道:「只怕他現在和我等疏遠已久,不肯幫我們的忙,豈非白買一個面子。」復漢道:「你就是神經過敏的不好。我們又沒得罪他,焉知他是否同我們疏遠。我們別管他成不成,且去找他試一試再說。」美良亦無別話。於是他兩個,命楚雄守門,二人一同出來,果然見儀芙老遠站著,一見他兩人出來,又閃躲不迭,情形可笑。美良等也不睬他,徑自僱車到國魂處。現在國魂果已改了脾氣,閉戶讀書,不問外事。他妹妹漢英,也在家學習音樂,鋼琴一曲,趣味頗濃。舊日同志,也沒有來看他們的,今朝美良、復漢兩個,突然惠顧,不啻空谷足音,國魂兄妹,頗為歡迎。復漢說明來意,國魂聽他們要他幫助乾這犯法違條之事,心中未免不願,說:「我想儀芙這人,品行果然不好,但念他與我們多年同學,革命以來,當年許多同志,死的死,逃的逃,淪落天涯,風流雲散,眼前只這四五個人了,現在他的行蹤雖然可疑,但並無傾陷你們的憑據,你們何必同他一般見識,由他去就是咧。」
當下美良、復漢聽他一口回絕,不覺面面相覷,頗悔虛此一行。旁邊漢英女士,忽對美良擠一擠眼睛,美良心知必有緣故,忙道:「國魂兄此言甚是有理,他不惹我們,我們也不惹他便了。」國魂頗喜。美良乘間問漢英道:「女士近來作何消遣?」漢英笑道:「我現在新買一口披哀拿,踏得很好的外國調兒。只是我哥哥很怕我,說我鬧得他頭腦發漲。我想二位一定歡迎我,踏一曲你們聽聽的,請到我的音樂室中來罷,這裡讓我哥哥看書,他是歡喜清靜的,你們休得鬧他。」國魂聽說,不覺笑了。原來漢英現將從前美良等做臥房的這一間,改作音樂室,內藏中西樂器,他們熟不避嫌。美良、復漢二人,便隨同漢英過去,國魂卻仍在自己房中看書。漢英既引了美良等二人,到她的音樂室內,方問他兩個:「你們現在究竟打算將姓尤的作何處置?」
美良道:「他目下雖然未有什麼發展,但伺候在我們寓處旁邊,已有一月有餘,我們料他一定存著什麼目的,所以打算先下手為強,無奈你哥哥不肯幫忙,真令人沒法可施。」漢英道:「儀芙這廝,金錢主義,惟利是圖,將同志的性命,當他的買賣品,前回我哥哥也被他栽贓誣陷,幾乎斷送性命,想來令人可恨。不過我哥哥的脾氣,近來變了,他從前不是也和你們一般,喜歡烈烈轟轟,幹一番事業的麼!現在經過幾次失敗,變得心灰意懶,滿肚子消極主義。從你們搬出之後,姓尤的曾寫過一封信來賠罪,說那天寄包裹這件事,乃是受人之愚,事後方才知道,心中抱歉非凡,意欲登門謝罪,因恐拒不見納,故此先寫信來,請賜回音等情。我當時便對哥哥說,此人反覆無常,十分可惡,我們正恨沒法擺佈他,現在他自投羅網,我們何不將計就機,哄他到這裡來,閉上大門,打他一頓,殺殺水氣,也是好的。我哥哥便怪我女孩兒家,豈能存這種暴烈性氣。常言道:「逆來順受。寧使天下人負我,莫使我負天下人。他雖不義,我們不可不仁。這種人我們何必同他一般見識,不去睬他就是,還值得惹是招非,弄他來家打他呢。便打了他,你我有何好處?倒反結下一個冤家,甚不值得。你們想我同他商量,他還如此回答,適才你們要他幫忙,他如何肯答應呢。所以我使眼色給你,教你們休多話了,說也徒然的。老實說,這種事,還是找我商量的好呢!」
美良喜問女士有何妙法?漢英笑說:「可笑儀芙這廝,寫信給我哥哥,未得回信,後來又連寫給我兩封信,無非說他自己的疏忽,現在追悔莫及,要我在哥哥面前,幫他說好話。我自然不去幫他,不意他寫信寫順了手,從此就三天一信,五天一信,富貴不斷頭的寫來,我雖不理他,他卻自得其樂。幾天前頭,他來信說,自己現借住在什麼女學堂裡頭,目下學堂放暑假,有一班女學生在彼,設了個暑假音樂研究會,教我也去入會。我於音樂一道,本極歡喜。只為有儀芙那廝在內,心中就覺不高興了。昨兒他又來一封信,問我肯去不肯?你們若要收拾此人,我倒可以犧牲一下子,為同志謀一樁小小公益。不過有句話,你須記著,你們不下手便罷,若要下手,決不能再留此人在地球之上,只恐冤怨相報,永無了的日子。所以我先問你們,若有這個膽子,我方可以替你們盡力。如若畏首畏尾,臨時懼怯,我也不乾,免得被人留一句話柄。」
美良聽說,暗服漢英大有肝膽,出言吐語,不像是個女子。心想適才復漢說,用女子勾引儀芙,乃是最上之策,只愁婦女心腸翻覆無定,有漢英肯替我們出力,還愁何事不成。看復漢也對他以目示意,兩人彼此心照,同聲說:「我們決非膽怯之輩,大丈夫作事,須要能說能行,此人現在狠毒已極,我等不取他的性命,只恐他也要取我們性命來了。所以我們不能得他到手便罷,如女士能設法將他哄入我們的範圍,我們決不讓他生回故土,不知女士用何方法,可以哄他入彀?」漢英笑道:「方法不難,現在未便宣佈,臨時自知分曉,你們休得性急,也不可在我哥哥面前露甚口風。多則十天,少則一個禮拜,再來聽我回音便了。」
美良等大喜稱謝,漢英笑道:「講了半天浮文,把正事忘了。我不是說請我們到此聽琴的麼?二位請坐,讓我踏一支外國調愛與戰你們聽。」說罷,開了琴匣,就此坐下去踏琴。踏罷琴,又弄別的樂器,也不再提儀芙的說話。不多時國魂進來了,他們更難啟齒,到黃昏時候,方辭了國魂兄妹出來。走在路上,復漢對美良說:「談女士的話,不知是真是假?若是假的,她不該戲弄我們。若是真的,她為何同沒這件事一般?說過了就踏琴遊戲,毫不放在心上。就教你我生平乾過多少大事,倘遇這種重大責任,也不免要上心事,何況她是個嬌怯怯的女子,所以我心中很疑惑的,恐她有意弄我們開心。適才本欲再提她一句,又被國魂闖了進來,不便多說,你看談女士這件事,究竟能作準不能作準?」
美良道:「談女士的脾氣,我很知道。她與尋常女子不同,說得到一定做得到。不聽她適才還敲我們一句,可有膽量,這豈是兒戲之辭,我們休管她准與不准,且待一禮拜之後,去討她回音,一定有個交代的。」不表二人回去,再說漢英當夜就寫一封回信給儀芙,說:「你的來信,我知道了。音樂會我很贊成,請你替我先報名,隔一天我還得來參觀參觀呢。」
儀芙喜出望外,一面又寫信給她,約漢英參觀的日期,自己也不再到美良等機關部門首站崗去了。原來他天天守候在他們機關部附近,倒也並不是要轉美良等三個人的念頭。他曉得這一帶地方,常有黨中人出入,意欲看準瞄頭。弄他一兩個回去,賣給政府,得幾百塊錢賞銀適意適意,因此不惜工本,在彼守候。他最注意的,便是畢三麻子,見他獐頭鼠目,煙容滿面,料他是個跑腿的腳色,不是有名人物,打算同他攀談熟識了,走他的腳路,再去轉一班大人物的念頭。所以幾次三番,跟在畢三麻子背後,就是預備同他搭話的意思。不期畢三見了他,先自心虛,避走不迭,儀芙不敢十二分逼緊他,只得一天天前去等候機會。幸他本是消閒的身子,無拘無束,盡有工夫,做這巡捕事業。他見了美良等,便急欲藏躲,也並非為懼怕之故,只因彼此熟識,恐露風聲。而且有過從前一回事,現在也覺見面難為情,所以預先避開了,免得兩下覿了面,招呼也不好,不招呼也不好的緣故。卻不料被他們誤解其意,頓起了謀害之心。也是儀芙自己宅心不善,損人利己,才自招殺身之禍。這是後語,我且慢提。先表漢英接到了儀芙的回信,自己也不告訴哥哥知道。到了那天,換一套白紡綢衣裙,腳上也是白絲襪,白帆布高跟皮鞋,手攜一隻白緞繡花外國錢袋,收口的絲縧,挽在她一彎羊脂白玉似的手腕上,彷彿天仙下降一般,令人眼為之眩。漢英今天,有意打扮得十分嬌豔,好教儀芙急色兒,見了她六神無主。她出入不慣帶底下人,獨自一個,按著儀芙信中地扯,尋到這女學堂內。儀芙相候已久。原來所說的音樂會須要傍晚時候,方才聚集。漢英去時尚早,儀芙便請她宿舍中暫坐。漢英也不避嫌,竟隨他到宿舍中。儀芙掇凳倒茶,忙得他不亦樂乎。漢英見桌子上有封信攤著,眼梢帶著,下邊彷彿署名是衛運同三字,正欲看信中有何言語,儀芙已將他摺疊好了,藏在身邊。漢英問他什麼信?儀芙說:「這是家裡催我回去的信。」
漢英曉得他不是實話,也不再問。儀芙見漢英今天穿的一身白,有如白衣大士一般,坐在對面,講話時,吹氣如蘭,這般風光,生平未曾消受,還疑身在夢中。看看眼前東西,都是日常見慣的,擰一把大腿,也覺皮膚生痛,方知並不是夢,但頗疑惑,既不是夢,緣何今天漢英這般宛轉可人,渾不似從前的倔強脾氣,實覺奇怪?也許是我尤某的福氣來了,意中人就我範圍,心中不勝歡喜。再看漢英,也花顏帶笑,星眼流波,面如出水芙蓉,眉若初生新月,真有形容不出的妙處。儀芙看得呆了,張口結舌,連一句攀談的說話,也說不出口。漢英遊目四盼,有意讓他飽看。兩人呆對多時,漢英想這樣悶坐,豈不被茶房人等生疑,因問儀芙道:「你並不在此教書,緣何可以寄宿這裡?」儀芙說:「此間教習人等,同我相熟的頗多。值此暑假期內,宿舍中很有空榻,他們邀我在此暫住幾時,閒來講話作伴,待開學之後,仍須搬出去的。」
漢英點頭稱是。她問這句話,也有意思,因恐儀芙在學堂中,執掌什麼重要職權,自己不便能輕易調虎離山。現在曉得他實是一個閒人,頗喜容易措手。儀芙也問漢英,現在國魂兄作何勾當?外間同志人等,可還有往來沒有?漢英豈肯告訴他實話,說哥哥現在朋友越結越多了,孫中山也同他十分要好。我家常往來的,還有許多有名人物,我一時也記不起來。他們起初拿我家當作機關部,常來議事,後來我恐又要惹事,對哥哥說了,才往別處去聚會的。儀芙一聽這句話,由耳朵中直鑽進他的心內,忙問:「中山先生,同你可曾見過?」漢英道:「豈止見過,還很熟識呢。」
儀芙大喜,他曉得孫中山現今在政治上大為活動,自己便打算托漢英介紹,得與他們聯絡了,日後一定有個好好的位置。萬一不能如意,那裡有名的革命黨人很多,我也可以設法弄他一個,買給運同,他已來信催我好幾回了,若能在那邊揀選一個,諒必比美良處高出萬倍,極少也可賣三千二千銀子。心中存了這個主意,所以急同漢英商量,說:「女士可以介紹我同中山先生,和他一班同志相識否?」漢英微笑道:「那也未嘗不可,但必須讓我先對中山說了,他若贊成,方可以帶你同去見他。若不先取他的同意,只恐臨時被他拒絕了,倒反難以為情,你道是不是?」儀芙道:「這是理所當然的,不知在哪裡可以見他?」你府上行不行?」漢英一想,若到我家,豈不當面戳穿,忙道:「我家裡去不得。一則你要見中山必須到他辦事處,或公館裡頭,方見得尊敬。若在朋友家裡,便同出於偶然一般,太不鄭重。二來我哥哥現在交著一班新朋友,常說從前那班老朋友,都沒能為,沒本領,紙上空談,不成大事,你若前去,他一定不肯讓你同這班人見面,所以事前決不能給他知道,寧可後來再告訴他的。講那見的地方,且待問過了中山,再定便了。」
儀芙問幾時可得回音?漢英說:「此事不能性急,極快也要三五天之後,方有回報。」儀芙頗喜,兩人又閒談了片刻。漢英說:「你們這音樂會開得太遲,我沒工夫等了,也許明後天得空再來,我要走咧。」儀芙請她來,也不是專誠為要她入音樂會的目的,所以並不強留。漢英回去,不動聲色。國魂竟不知他妹子今兒出去,掉下天大的槍花。漢英天天依舊踏琴唱歌,外貌非常鎮定。但那儀芙自被她一番惠顧之後,弄得神思顛倒,寢食不安。他因漢英說過,明後天也許來看他們的音樂會,因此不敢跑開,天天在宿舍中老等,連美良機關部旁邊,也不去守候了,以致他們一班人,都頗奇怪,說:「這忘八蛋怎麼幾天不來?光景暑熱天氣,曬在太陽底下,發痧死咧。這也是要錢不要命的結果。」
可巧這時候,接到一封書信,說前日所談之事,刻已準備進行,你們速去揀鄉間僻靜之所,租一間房屋,須要如此這般的佈置,限五天內完工,餘言面敘。下無具名。美良已知是漢英的來信,與復漢、楚雄等看了,都不明白她是何用意。因限期頗迫,只得打發復漢出去尋房子,如法行事。自己卻仍到漢英處探迅意見,漢英並不告訴他怎樣經過,只問我的信,你接到沒有?美良說接到了。漢英又問:「可曾照辦?」美良說:「已交代復漢前去辦了。」漢英說:「已辦了很好。你再過三天到這裡來,我有話告訴你。」
美良還要問別的話,漢英又嘻嘻哈哈的去踏洋琴,國魂也進來了,美良不免仍舊抱著個悶葫蘆回去。只樣過了兩天,漢英瞞著國魂,又私自出去探望儀芙,可憐儀芙已望眼欲穿,見了她,恨不能一口吞下肚去,免得放她走開之後,又要望穿秋水。但漢英卻落落大方,真有豔如桃李,冷若冰霜之勢,所以儀芙也不敢十分輕褻她。坐定之後,儀芙問漢英前途見過沒有?漢英說見過了,他很贊成會會你,不過這幾天沒工夫,須待三天之後,方能見客。儀芙聞已答應,不覺喜出望外,說:「就是三天之後便了,但不知怎樣的去見他?」
漢英笑道:「你休耽心,我可以帶你同去的。暫時相會的地方,也未定呢。不過你須守著秘密,不可對第三人說起。因現在政府裡頭,派著許多人,在上海打探中山的行動,暗地報告北京,所以他的辦事處,也不讓局外人知道,恐怕洩露風聲,你須仔細。」儀芙口內不言,心中暗想:「我便是政府偵探的耳目,你自己對我說了,還要教我瞞人呢。」聽漢英又說:「我到此很為不便,而且他那裡會客也極早的,每日只有早上六點到八點,兩個鐘頭,這時候恐你們這裡茶房人等,還沒起身,我來敲門,豈不被他們唾罵。況你也是借宿在此的,彼此都有未便。所以隔三天之後,你每天早上,可到外黃浦灘的草地上候我。我得了前途的回音,就到這地方找你同去。每天六點鐘起,到八點鐘為度。我八點鐘不到,你明兒再去,橫豎那邊天天早上,外國人吸新鮮空氣的很多,你也無妨學學外國派便了。」
儀芙諾諾連聲,現在別說教他起幾天早,就是給狗屎他吃,他也願意。漢英見他容易著道,心中喑喜。但儀芙的希望,還不止要她介紹同革命偉人相識,心中更有一個說不出口的目的,所以趁漢英和顏悅色的時候,問他女士今天不知可有什麼正事,我打算陪你同出去遊玩遊玩,不知可好?漢英明知他不懷好意,但自己曉得自己不是隨波逐浪之人,對於男子,何須害怕,況我現在正利用他的野心勃勃,方可使他自投羅網,這一回也不必拒絕他了,遂即歡然應允。儀芙喜不自勝,他這幾天,因天天預備漢英前來,故就不出門,也穿著洋裝,打扮得乾乾淨淨,在家恭候。此時無須更換衣服,拿一頂草帽戴了,就和漢英一同出來。儀芙素知漢英不愛逛遊戲場,故此請她坐汽車,往西鄉一帶兜風。
兩個人都是差不多年紀,並肩坐在汽車中,招搖過市,怎教儀芙不魂靈兒飛上天去。汽車開得風馳電掣,他也如騰雲駕霧一般,不知身子落在那裡。一雙色眼,望著漢英,面上似笑非笑,似哭非哭的不知怎樣才好。漢英看他醜態百出,就請十八個畫師,也難描摹他這副嘴臉,心中又氣又是好笑,暗想他死在臨頭,自己還不知道,猶自癡心妄想,天鵝肉豈是你這種友誼全無之人吃的。照他這般舉動,自己本願不再陪他坐汽車了。不過前天已答應美良,為替同志除害的緣故,情願犧牲自己的色相,故也不得不由他輕保有時儀芙手足偶觸在她身上,她只自己讓開些,始終微笑無言。儀芙更如醉如癡,只恨汽車夫在旁,自己不敢造次。
坐汽車坐到傍晚時分,儀芙要請漢英吃大菜,漢英也不推卻,他拼著今天把自己這個身子,除卻侵犯之外,別的由他指撥,料他從此以後,永無再戲弄我的日子,這是為同聲受辱,不足為我清白之玷。她的心理雖然如此,但儀芙方以為佳人有意,樂不可支。吃大菜時候,忽對漢英慷慨言道:「我尤某幼習詩書,少壯留學東洋,得識許多革命同志。近年以來,奔走國事,臥薪嚐膽,家事久置不問。回想白髮雙親,無人侍奉,心中常抱不安。四書上說,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。像我飄零湖海,今年二十三歲,猶未匹配妻室,不但無以慰父母於堂上,更何以對祖宗於地下。因此我久欲物色一個才德兼備,像女士一般學問容貌的女子,結為夫婦,倘得如願以償,我也不願再做這浪跡天涯的游子勾當,決意伴我意中人,回轉故鄉,奉養父母,我也就地開設學堂,致力教育,每日天倫歡聚,豈非人生至樂,但不知何日能遂我的一腔心願罷了。」
漢英聽罷,微微一笑,也不接他的口。儀芙默然半晌,歎了一口氣道:「人身上有耳目口鼻,世界上也有聲味色香,於是入於目者謂之色,入於耳者謂之聲,入於鼻者謂之香,入於口者謂之味,但口除辨味以外,還有說話的能力,於四者之中,獨佔優勝,其奈有時心中有要說的話,口中竟講不出來,這口豈非仍和眼耳鼻一般無用麼!」漢英聽了,依然笑而不言。儀芙不覺大窘,他見大菜將次吃完了,想我今天錯過之後,不知幾時再有說話的機會,因此急於一言,吐露自己的心事,此時如何再能延捺,只得硬一硬頭皮,對漢英說:「我還有句話,請女士不可見怪,因我屬意女士已久,不知女士可能見許,嫁我這窮酸否?」漢英不料他竟出求婚之言,到底女孩兒家面嫩,不由她紅潮暈頰,羞愧萬分,暗罵賊子該死。正是:胡言信口人堪鄙,橫禍臨頭自不知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