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八回 甘言易入弱女移家 孽報難逃惡奴結局
過了一夜,鳴乾遵著薛氏的教訓,躲在家中,不越雷池一步,果然未有危險。一連三日,形響俱無,連信也沒有了。鳴乾以為真應了薛氏的說話,這班人只有虛言恐嚇的能力,炸彈手槍,都是紙上空談,並無實際,因此將他們丟開度外,城裡城外,出入如常,行所無事。薛氏因有言在先,也不阻止他的行動。然而他路上委實未遇什麼形跡可疑之人,就是百子鞭也沒聽得人放過,別說炸彈手槍了。鳴乾至些,恐懼之心,完全消為烏有。但美良等那肯就此干休,他們於默士被偵探弔去盤問一節,並未知道,因阿招深知默士為人,他那天在包探茶會上,雖然竭力掩飾,已被阿招看出他無私有弊,深恐再盤駁下去,不免要露出馬腳,故而硬出頭,將他帶著跑了。一到家裡,免不得臭罵一頓,說:「我沒叫你多管冰事,你打算惹出禍來害我不成?自此之後,我不叫你出去,你休想出這裡大門一步。」命他將長衫脫下,置在自己箱子內,一把鎖鎖了,只讓他穿一套破布衫褲,說:「你若怕冷,不妨把我的外國紗單衫罩在外面。若要出去,就這樣的出去便了。」
默士身上穿著件女衣裳,如何再能出門,只得蟄處家內,機關部中,也不能再去報告。不過美良等,已知默士探不到鳴幹那裡的真實消息,有其人同沒其人一般,因此決意將他撇在旁邊,自與畢三等單獨進行。縱使無錢到手,那一擊之威,也必試他一下,並不是與鳴乾有甚深仇宿恨,皆因言已出口,同做生意一般,不能實踐,便失卻信用。為著顧全日後買賣起見,不能不下一次辣手,以保後來名譽。他們處心積慮,就預備送一個炸彈到鳴乾家裡,令他發一個大大的聲音,不論傷人不傷人,明日登出報來,大眾知道,他們的目的就算達到了。又因鳴乾為人,頗藏機詐,兩番對付,手段已見一斑,算得是個勁敵,自己豈敢大意,料他日內必有準備,有意暫捺幾時。挨到一個禮拜之後,方才預備進行。他們所用炸彈,無須自造,專有班外國浪人,制就了買給他們應用。小的只能發聲,大的方能傷人,然而也沒外國小說上虛無黨用的炸彈,力能坍牆倒壁那般效用,不過是東洋甩炮的變相罷了。價錢也極其公道,自數角至一二元不等。今兒他們因要做出牌子,所以買了個一塊多些錢的中號響彈,裝在枇杷簍子內,上在蓋些枇杷,教畢三扮作送禮的模樣,送到鳴乾家裡,又恐他們見來歷不明,退還不收。因此天才發亮,就去叩門。他家的娘姨也剛起身,開了門問他做什麼?畢三說:「我們航船上來的,有簍枇杷送給這裡杜先生。」
娘姨回說:「杜先生還睡著呢,你倒來得不早。」畢三笑說:「我們鄉下人,天亮了就起來,天黑了就睡,不懂早不早晚不晚,多謝你搬進去。少停我來討回片罷。」娘姨以為討回片就是要送力,因此深信不疑,說:「你放下就是。」畢三遞在娘姨手中,眼看她端了進去,方歡歡喜喜的回去,聽候消息。合該鳴乾倒灶。他昨夜因秀珍、秀英姊妹兩個,都在家裡。他對著秀英,有時候當孩子一般,不甚迴避。但秀珍年事已長,有她在旁,雖然彼此了如觀火,終不免有點兒礙眼,所以遇著秀珍住在家裡的時候,恭氏便不許他樓上過宿,因此鳴乾竭力勸薛氏不必管束女兒,好遂他自己的私願。現在外間秀珍小房子愈借愈多,一月中難得回家幾次,鳴乾也大為得意。然而他暗裡頭的罪孽,可造大了。這天恰值秀珍回家,他便宿在樓下廂房內。娘姨搬枇杷簍進去,見他睡興很濃,隨手放在賬桌底下,也不喚醒他,自己仍到外面操作去了。又隔多時,鳴幹起身,看見枇杷簍,問娘姨這東西哪裡來的?娘姨回說:「一個航船上人送來的,少停還要討回片呢。」
鳴乾問他可有什麼書信留下?娘姨回道沒有。鳴乾又問:「他可曾告訴你什麼人教他送的呢?」娘姨也不知道。鳴乾大笑,說:「你兩個倒是一對糊塗蟲,怎麼送東西不留姓名,教我算收了誰的人情呢?且待他來討回片再說罷。」不意小大姐替鳴乾打臉水,看見桌底下有簍枇杷,小孩子都有一種脾氣,自己看見了愛吃的東西沒得吃,便喜歡告訴別人,彷彿別人吃了,自己口中也適意的。因此她等到秀珍姊妹起來梳頭淨面時候,口中再也熬不住了,告訴她說,底下杜師爺,有人送枇杷來給他。這一對姊妹原也是孩子脾氣,聽了枇杷,就想吃枇杷,打發小大姐下樓去要。小大姐奉著將軍令,急匆匆奔到樓下,那時鳴乾正在廂房中記零用賬,小大姐叫聲:「杜師爺,大小姐二小姐要吃枇杷呢!」
鳴乾笑道:「我這簍枇杷,還不知誰的主人呢!既然小姐們要吃,你自己台底下去搬就是。」小大姐聽了,就此蹲下去拿枇杷,她因鳴乾沒叫她連簍搬上去,只得揀大的拿,心中巴不得,多拿一點是一點。倘使兩位小姐吃不下了,多的便是自己口福。所以她手中拿不下,便用衣服來兜。豈知搬了一半,忽然搬出個香煙罐頭來,小大姐還捨不得就此了結,故而舉起手,將洋鐵罐置在賬桌上,說:「杜師爺,這裡頭還有一聽香煙呢。」說時出空手,仍在那裡揀枇杷。鳴乾聽她說枇杷簍中有罐紙煙,不覺一怔。又見這洋鐵罐已被小大姐置在台上,他見上面並無什麼標識,原來平常嚇詐黨送炸彈,上面都寫明小心炸彈字樣,有時洋鐵罐裡面實些泥沙,也寫這種名目,所以謂之嚇詐。但這回他們因預備發一個大大聲音,利在收的人自己觸發,故而並未黏有簽條。
鳴乾雖沒想到這罐內就是炸彈,然而也曉得枇杷簍中吃出洋鐵罐,決不是好東西。又被小大姐放在他面前,不由格外著慌。他恐裡面或者是鏹水,和在枇杷中,吃了就要毒殺的。現在搬在台上,深恐鏹水流出來,燒壞別的東西,急於要將這罐頭拋棄。說時遲那時快,他也來不及吩咐小大姐,這枇杷是吃不得的,先要緊拿起這個洋鐵罐,開了玻璃窗,望天井中一拋,真好比代他們擲了個炸彈一般,頓時轟天價一聲響,屋宇搖動,樓上樓下,玻璃窗都被震碎。鳴乾頭顱正靠著窗,碎玻璃直陷腦門,雖未致命,兩耳膜被大聲所震,腦筋昏亂,當時即滾到地下,不省人事。小大姐雖和他在一間房內,幸得她蹲在台底下揀枇杷,面上沒被玻璃划著,而且隔著一層牆,炸聲也未直接攻入耳膜,故沒和鳴乾一般暈倒,然而已震得七葷八素,枇杷滾了一地,連身子也軟癱在地上,站不起來。
樓上秀珍秀英姊妹二人,正在揩臉,大聲發作,她們的面盆也翻了身,碎玻璃乒乓劈拍,跌將下來,更急得她兩個沒處可躲,各個抱著根銅床柱子,叫喊母親救命。薛氏還在頭上,自睡夢中驚醒,聽四面碎玻璃聲響,不知道房子坍得怎生模樣了?打從床上,一躍而起,哪裡還不得及穿鞋著襪,赤了雙足,開房門奪路奔逃,心慌意亂,奔到扶梯口,一失足便由樓上直滾到樓下。他家還有個娘姨,正在灶下燒早飯,一聞聲響,誰不要命,幸得後門開著,她便帶著根火夾,逃到街上,嘶聲喊救。四鄰八舍,也都聽得炸聲,紛紛出來觀看,見娘姨叫喊,爭問她裡面什麼聲音,娘姨倒又張口結舌,回答不出了。馬路上的巡捕,也聽得聲音,過來查看。有幾個好事者,已由後門中擁到裡面觀看,巡捕也進去了。娘姨見人多了,膽也陡壯,隨眾入內,先將薛氏由樓梯底下扶起,可憐她已跌得鼻青眼腫,粉臉增光。娘姨要扶她客堂中坐,薛氏看見這許多人,嚇得置身無地,哪裡還敢露面,叫娘姨出去照顧一切,自己忍著痛,重複回到樓上,躲在房中,緊閉著門,不管他底下天翻地覆。
秀珍姊妹,也奔到娘房中,問母親究竟怎麼回事。薛氏可回答不出。三個人你望著我,我望著你,沒一個做聲得出的。樓下巡捕,已將大小姐自賬桌底下拖了出來。問她如何起頭,她也無從得知。不過鳴乾斜七豎八,倒在地下,已同死的相差無幾。看看他雖然滿頭流血,卻是碎玻璃所割,身上有無傷痕,巡捕不敢解他衣裳觀看。房中硫磺氣息頗重,不過並無物件炸損的痕跡。忽然外間這班瞧熱鬧的鼓噪起來,原來他們在明堂內,尋到了幾片炸毀的洋鐵皮,地上還有兩尺見方一塊焦痕,於是眾口同聲,說是炸彈。小大姐也想起了枇杷簍中那洋鐵罐,即對巡捕說知,巡捕再打電話報告捕房,一時來了許多包探人等,先將閒人驅逐一空,然後在客堂廂房四週察看多時,盤問娘姨大姐,也都有頭沒尾,只曉得有簍枇杷,是個不明來歷的航船人送來的,洋鐵罐也在這裡頭拿出來,如何炸發,沒人知道。包打聽又問受傷的是這裡什麼人?娘姨不能實說,只得推頭是宅裡請的賬房師爺。包探要見見主人,薛氏哪敢出來,卻教大小姐秀珍代表下樓。包探問她事前可曾接到什麼書信?可巧秀珍已十多天沒回家了,對於這事,一概不知。包探問她,她便回頭沒有,因此變成了個大大疑案。包打聽又告訴秀珍,你們那個師爺,傷勢頗重,恐有性命之憂,你們可願意送醫院否?秀珍一聽有性命之憂,暗想不送醫院,死在這裡算誰的賬,自然巴不得早為出鬆,一口答應他們送醫院。於是巡捕包探,七手八腳,將鳴乾扛上一部黃包車,送往醫院中去了。
秀珍始上樓告訴娘,杜某人已送醫院。薛氏吃了一驚,她原沒有曉得鳴乾受傷,此時深悔自己不曾親下樓去,看看他傷勢如何。又因秀珍擅作主張,將他送往醫院,她想醫院中那有家內請醫生看的仔細,而且外間要避嫌疑,自己又不能時常去望他了,這豈不是一樁大大的錯處,都是秀珍這孩子冒失壞的,為何她不先問我一句,再送醫院呢。心中雖這般想,口內卻不便抱怨她女兒,只說:「你為何自由自主,將他送入醫院,倘有長短,如何是好?」這句話秀珍可受不下,她一想原來你還不捨得將他送醫院呢,但為何不早對我說一句,現在人已扛著走了,她倒說出長短這句話來,不過聽他們說傷勢頗重,恐有性命之憂,設或死在醫院中,我可擔不起這個責任,此言還得預先說說明白。因道:「母親若不願意將他送醫院,馬上去追回來就是。我也為巡捕說的,不送醫院,恐有性命之憂,所以才答應他們送的。女兒又不是娘肚裡的蛔蟲,怎曉得娘的心腸怎樣?現在醫院中救得好救不好,還沒一定,娘有什麼主意,須要自己早為打准,別耽誤了,說是女兒的錯失,女兒可不能答應。」
這也是平常薛氏縱她女兒過甚,因此秀珍出言吐語,自己也不覺得輕重。但薛氏聽了,那有不惹氣之理,更兼她適間跌得頭疼牙痛,滿身是傷,一肚皮的苦處,完全悶在腹內,怎禁得再加上女兒的奚落,不則的氣得她臉也青了,連聲說:「你講得好,這是女兒對娘說的話麼?」說到這裡,心中一陣苦,鼻子一酸,眼淚就流將出來,慌忙拉手帕拭淚,也不再開口了。秀珍也曉得娘生氣,不過話是自己得罪她的,出了口收不回來,覺得站在旁邊,亦頗沒趣,加以適才受了嚇,驚魂未定,愈覺家中一刻不能再留,幸自己辮子早已梳好了,只須換一換衣裳,便可出去。當即到自己臥房換衣服。秀英跟著進來,說:「你可是又要出去了?」秀珍道:「不出去在這裡守死不成?」
秀英聽話頭不對,她見了姊姊,素有幾分懼怕,因此不敢再同她多話。看她換好衣裳,對鏡子薄薄撲上一重粉,方對秀英說句我去了,也不再走娘房中經過,開了旁邊一扇門下樓而去。走到樓下,見娘姨大姐還在客堂中談論說話。秀珍喚娘姨開門,自己也跟著出來。不意門一開,兩人都吃一嚇。只見門外擠得人山人海,各人都張大眼睛,向她這裡望著。見門開了,更齊聲吶喊說:「門開咧!」這班人也同看西洋鏡一般,脖子伸得更長了。原來早上這裡炸彈爆發的風聲,傳出之後,四路八方,有許多愛瞧熱鬧的人,聞風前來觀看。雖然大門閉著,外間毫無痕跡,他們也彷彿有景致似的,站著不散。有些過路的看見這裡好多人站著,他們連什麼事都還不曾纏清,兩腿也跟著站定了,因此看的人愈聚愈多。秀珍見了這許多人,也不由心驚膽戰,忙教娘姨閉上門,自己定一定神,想前門不能走,後門也許沒人,因又轉到後門口。果然看的人略較前門稀少,而且都是鄰舍人家的男女。秀珍硬著頭皮出來,看見有部黃包車走過,慌忙叫住他,也不說什麼地方,一腳踏上去坐了,彷彿聽得旁邊人切切談論,說出來的就是那女人的大小姐,秀珍也不理會,指揮黃包車夫拉她走了。娘姨閉門進內,隨即上樓去告訴薛氏,說大門外有多少人觀看。薛氏命秀英開洋台門看看,也嚇得她逃了進來,說:「不好了,馬路上黃包車也走不過咧。」
薛氏聞報又急得六神無主。恰巧這時候,她家隔壁鄰舍白公館的主人白大塊頭,得知她家炸彈傷人,她因秀英方面的關係,慌忙過來慰問。看前門不能走,便敲後門進內。仗著自己是熟識的,一腳走到她們樓上,叫了兩聲二小姐。秀英出來,看見是她,忙邀她房內請坐。白大塊頭與薛氏只見過一次面,但現在她竟同熟識的差不多,見面非常親熱,說:「奶奶你受驚了。阿呀呀,面上也受著傷,不知可是炸彈炸著的?現在這班殺千刀,真是該死,他們不管三七二十一,動不動就送炸彈,人家和他們無仇無恨,卻要弄得人家家口不寧,不知是何居心!聽說這裡的師爺也受了傷,不知可礙事否?」薛氏聽她提起師爺受傷,可異常觸心,說:「是呢,傷勢聽說很重的,我也不曾目睹,現在已送醫院咧。講我乃是跌傷,倒還不打緊。只是兩隻門牙疼得很,還有些搖動,只恐要落下來了。」
白大塊頭聽說,就替她看牙齒,說:「這是跌傷,不礙事的,隔一天倘若痛得利害,我有個很好的牙醫生相熟,不妨陪奶奶同去看看。」說罷又道:「這裡前後門看的人擠滿了,實在討厭得很。」秀英接口說:「不知他們明天可肯散呢?只怕他們一輩子同瞧西洋鏡一般,進進出出可不受累麼!」說得薛氏笑將起來道:「癡孩子,停一回他們見沒有甚麼好看,自然要散的,何用等天明天。」白大塊頭也笑道:「二小姐就是這點討人歡喜,一樣一句說話,在她口中講出來,就覺異常受聽。」
薛氏聽白大塊頭贊她女兒,也不覺笑逐顏開,連痛苦都忘卻了。白大塊頭曉得薛氏受馬屁功,於是更大拍之下,贊她如何賢慧,兩位小姐又這般美貌,真的是大人家閨秀,到底和平常人家不同的,拍得薛氏母女都笑口大張,合都合不攏來。白大塊頭乘機說:「這裡玻璃都炸破了,一時恐不容易配好,那倒還在其次,只恐這班送炸彈的殺胚,心還不死,再幹什麼別的花樣,可不又是很可怕的麼!」此言一出,不由薛氏歡腸冰冷,愁上眉頭,說:「這便如何是好?」
白大塊頭道:「依我之見,常言說:只有千年做賊,沒有千年防賊的。既然有這班人在內作梗,若要平安,此地可就不能再住,但搬場也不是容易之事,況房屋收拾得這般精緻,也頗費點心思,無緣無故退掉他,豈不可惜,所以照我想來,搬也不必搬了,只消奶奶同小姐二人,暫時住到親眷朋友那裡,避他幾時凶燄,過了十天二十天,再搬回來,倒也是一法。」 薛氏道:「此言甚是。不過住在別人家,哪有自己家內便當,吃什麼和洗換衣服,人手也周折得很。」白大塊頭道:「這個自然,我還有個法兒在此。奶奶倘嫌我們舍間齷齪,倒很可請到我那裡暫住幾天,橫豎那邊有個空房間很寬敝的,你母女二人盡住得下。就是大小姐回來,也有睡處。這樣吃的用的,和洗換的,以及人手,都同在自己家內一樣,不過多跑幾步路罷了。而且奶奶若愁寂寞,我們那裡小姊妹淘很多,叉麻雀要湊搭子,十分容易,二小姐是去過的,只恐奶奶嫌我們那裡地方齷齪,不肯賞光罷了。」
薛氏聽了,暗想若果在到她那裡去,彼此貼隔壁,要什麼打發用人跑一趟,就自己過來拿拿,也不妨事,燒飯洗衣裳,都可在家裡端整好了送過去,委實同自己家內差不多。就是再有炸彈在彼轟發,隔著壁諒無妨礙。平常一切事情,也照應得著,為計果然莫妙於此。只是同白奶奶還是初交就要去驚擾她彼此客客氣氣的,未免難以為情罷了。今聽白大塊頭說,恐她嫌地方齷齪,不肯過去,忙道:「這個請你不必客氣。我常聽小女說的,你們尊府比這裡清爽多了。只是我們無故要來驚擾你府上,教我如何過意得去呢?」白大塊頭聽薛氏話中已有允意,不由喜上心頭,忙道:「奶奶說哪裡話。常言遠親不如近鄰。遇著為難,禮該幫忙,彼此扶助的。奶奶如若不棄,讓我先回去,教他們收拾乾淨,再來請奶奶二小姐一同過去便了。」薛氏說:「這樣又要勞你腳步,教我們更不過意了。」
白大塊頭笑道:「奶奶若不過意,隔幾天多請我吃兩頓大菜就是,我的嘴很饞呢。」一邊說,一邊笑著下樓而去。薛氏心中很感激白大塊頭的美意,但秀英卻曉得她別有用心。然而與自己有利無害,故也樂觀其成。母女二人也不須怎樣的預備,只各抹一把臉,掠掠鬢腳,隔一會,白大塊頭又來相請,薛氏命娘姨留心門戶,自己鎖了房門,帶同秀英,三個人出後門到她家內。白大塊頭將這裡最考究的一間房,讓給她娘兒倆居住,薛氏看她家的佈置,果然十分精緻,簡而不繁,雅而不俗,著實是個善於佈置房間的老手,心中暗暗欽佩。私下問秀英:「這白奶奶的丈夫,究竟作何買賣?秀英回言也不十分仔細,聽說是個書畫家,不過住家並不在此,所以未曾會過。薛氏點點頭,恰值白大塊頭又來敷衍她們,因此不便多講。這天白大塊頭出空身子,竭力應酬她母女兩個,到晚又邀了何奶奶,同另外一個女友來家,陪她們叉了半夜的麻雀。麻雀散場,用了夜點心,何奶奶等各散回家。白大塊頭始帶笑告訴薛氏說:「不怕奶奶笑我,我們老爺的公館,並不住在這裡,這裡係我同另外一個朋友借住的所在。現在這朋友出門去了,我因撇不了他待我的一片情意,所以這裡房子至今沒肯退租。說出笑話,我家的老爺年紀雖老,脾氣還同少年人差不多,我們老夫妻兩個,非常恩愛,老頭子沒一天肯放我宿在外面不回去,我也沒一天肯讓老頭子獨住在家的。故此我今天雖然請了奶奶小姐到此,夜間仍不能奉陪,待明天一早,我再來問候你們。奶奶晚間若要什麼,不妨隨意使喚這裡底下人去拿,彼此切勿客氣。」
薛氏聽了,連說怎敢,現在時候夜深了,你要回府,不妨請便,我們擾了你已過意不去,怎敢再拖你在此相陪。白大塊頭笑道:「我耽心奶奶寂寞,所以很捨不得離開你呢。」薛氏也笑道:「那有何妨,我在家時候,不是也同這裡一般的麼!」白大塊頭始笑著,對她母女道了聲明朝會而去。薛氏因心中記掛鳴乾的傷勢,這夜頗難安枕,秀英卻適適意意做了一夜好夢。第二天早起,薛氏打發人到自己家內,喚那娘姨過來,問她可曉得杜師爺現在什麼醫院內?娘姨說:「聽他們昨兒搬他出去喚黃包車的時候,叫什麼濟醫院,不知在甚地方?」薛氏一想,上海有濟字的醫院最多,如公濟、仁濟、廣濟之類,究竟不知是哪一處,但以情形而論,也許在仁濟醫院內,不如與秀英同去跑他一趟,因命娘姨快去尋走梳頭的,來替我梳頭。一面催秀英趕緊洗面梳頭,陪我一同出去。秀英問她何往?薛氏不答。秀英已猜出她娘的心事,頗欲回頭不去,又恐娘聽了不免生氣,只得向薛氏要了鑰匙,回轉自己家中,教小大姐梳辮子裝飾定當,自己換了衣服,並將娘的衣裙,也帶出一套,鎖上房門,回到白大塊頭家中。
薛氏的頭也將次梳好,本來她有個脾氣,梳好頭還喜歡摸摸掠掠,一個人對著鏡子,要弄好半天工夫。今兒有事在身,居然也肯草草了事咧。換好衣服,又將粉撲在面上薄施一層脂粉,方能出門。母女二人,也不帶娘姨大姐,合坐一乘黃包車,徑往醫院,果然被她一尋就著,鳴乾正在這裡。院中人聽他們來找炸彈炸傷那個人的,便指引他們到病房中。原來鳴乾由捕房直送醫院,沒自己人前去關切,因此醫院中位置他在三等病房內,乃是統房間,除他之外,還有許多病人,不免有種種藥水氣息。薛氏母女鼻中聞慣了香水氣,到此那裡忍耐得住,只得用手帕掩著鼻子,看鳴乾滿面用藥水棉花橡皮布絆著,只露兩眼孔口鼻在外,那裡還像人的模樣。兼之仰面朝天而臥,兩眼烏骨溜溜,更為可怕。薛氏喚他鳴乾,秀英叫他杜先生,他一睬不睬。
薛氏大驚,看他又不像睡著的,不過兩眼發定,和往日情形不同。正要問醫院中人什麼緣故,院中人已告訴他說:「此人外傷,只被玻璃劃破了皮膚,並無大礙。不過腦筋受傷很重,據醫生的推測,此人從前一定耗費腦筋,操心過度,腦中本已受傷,這回陡受重大的炸力,出其不意,常人或當得住,甚者不過耳朵震襲罷了,此人卻因腦筋空虛之故,受不住這種激刺,以致神經係知覺力已失效用。所以昨兒我們將他救醒之後,他言無倫次,忽哭忽笑,完全成了神經病,睡時兩目不瞑,醒後便狂呼亂鬧,力大無窮,妨害這裡病人的安寧不校現在光景是睡著的,你們看他直同醒的差不多。早上醫生已有命令,調查此人的家屬,著他們前來領回去醫治。如若不願領回,我們可不得不轉送瘋人醫院。治得好的治好,治不好只可幽閉終身的了。你們可是他的家屬,得信來領他回家的嗎?」
薛氏母女搖頭不迭。你道薛氏昨天還抱怨女兒秀珍,將鳴乾送了醫院,沒留他在家診治,現在醫院中既肯讓人領回去醫治,她為何又忽然推手了呢?卻也有個緣故。薛氏起初以為鳴乾受的外傷,沒甚大礙,故此願意留他在家。現在聽說他已成了神經病,便是個癡子,自己所希望他者,乃是管賬和一切幫助她的事務,既然人已癡了,便不能再為幫她,她還要這廢物何用。二來弄一個癡子住在家中,豈不嚇殺。所以聽醫院中問她,恐他們要吃住她領人,慌忙搖頭說:「我們並不是他家屬,他乃是我家用的賬席,聞他受了傷,故而來此探望的。」正說時,忽聽鳴乾在床上一聲怪叫,舉起一雙手,掩住自己的眼睛,身子亂抖,連床也格格震動,口中一陣喘息,顫聲叫喊:「錢老闆,我不曾昧你良心,你休要扼我的喉嚨,饒了我一條狗命罷。」
醫院中人聽了,不知他說的什麼,彼此都呵呵笑將起來。但薛氏母女,卻曉得他喊的錢老闆,便是如海,不由毛髮悚然。這也是神經上的作用,嗚乾所作所為,對於東家錢如海,著實昧點兒良心,雖然是如海自己為惡之報,但鳴乾心中,常慮著如海的陰魂,要來取他性命,久而久之,這理想深印在腦筋上,此時他喉際本有一處傷口,用橡皮布裹著藥水棉花,呼吸自然微有不便,在他腦筋淆亂的當兒,就彷彿如海在那裡扼他的喉嚨,不覺直喊出來,倒也並不是冤魂作祟。神經病言語無度,都與其人平日思慮上大有關係,這也不是作者理想之辭,醫學界中,大概都明白這層道理。但薛氏母女,那有醫學上的知識,她們只當是如海的陰魂,在彼索命,都嚇得毛孔直豎,冷汗橫流,意欲托故逃走,免得在此受怕。這時候又聞外間哭聲大作,有個人直著嗓子,一路喊將進來。薛氏忙回頭看來者何人,卻原來是個矮胖婦女,蓬頭不整,面目可憎,後跟著一個老娘姨,眼淚鼻涕,一路哭喊進來,聽她口音,彷彿是紹興人,嘴內不住叫喚家公,不知是人名呢,還是什麼。醫院中規矩,病房內不許大呼小叫,聽她這般吵鬧,院中人都向她搖手,叫她輕聲。嚇得那婦女就此不敢哭了,低聲問伴她來的一個人道:「我的家公在哪裡呢?」
薛氏看這婦人,面不相識,倒也不以為意。豈知那婦人卻認得薛氏,原來她就是鳴乾的元配戴氏,素居在城內紅木店中,今天早上,醫院中探知鳴乾有家眷住在城內,故著人進城去通知他們。戴氏得信,如喪魂魄,連頭也來不及梳,急忙帶著個老娘姨,隨來人同到醫院中。一進門,想起丈夫活潑潑地的出去,幾天沒回來,就遭著這樁橫禍,聽來人說他已發了癡,不省人事,自己見了他,不知還認得不認得?心中一陣苦,就不覺將哭起來。現在丈夫沒看見,先看見了薛氏,她二人雖然從來沒覿過面,但鳴乾有時候藏著薛氏的照片回去給老婆觀看,因此薛氏雖不認得她,她卻認得薛氏。而且她常聽鳴乾說話之間,彷彿同東家娘姨有點兒關係,這也是男子漢嘴不緊的壞處,言者無心,聽的人豈不存了意思,此時她見薛氏倒比她先來了,不由酸從心上起,醋向口邊生,覺丈夫同自己不對,都是她從中作梗,今朝在此相見,真是千載一時的機會,不妨拿別的事情丟開,先同她講一講道理。因此也不再找家公,卻挺胸凸肚,跑到薛氏面前,對她眼一瞪說:「東家娘娘,你倒大有情義。我家老公有病,難為你來看他。不過他昨天在你家受了傷,你雖然是他的主人,但伙計只能幫你幹事,你不能當他沒有家的一般,一切都由你做主。受傷的當天,為甚不教人來通知我?卻要今兒醫院中派人關照?倘若在你家中,被人謀害死了,你也不聲不響,將他葬了不成?請問你,他到底是你的家公?還是我的家公?」
她講的是一口紹興白,瓦長瓦短,薛氏雖不能全懂,卻也聽出幾分意思,心知這就是鳴乾的紹興老婆,看她直逼上來,勢頭甚盛,不由的面紅耳赤,兩腳向後倒退,口中說:「你是何人?做什麼做什麼?」戴氏見她退後,就一步步逼緊說:「你還不認得我麼?我是何人」你再看看。」薛氏見她愈逼愈緊,急得她有口難開,嘴唇泛白,手足冰冷,緊抓住秀英的手。秀英也驚得渾身發戰,目定口呆。兩個人都向後退,看看快要貼著牆壁,後無去路了。幸醫院中人,見戴氏神情可怕,恐她動起粗來,驚壞病人,這是章程上不許的,故而一齊上前喝阻。戴氏不服,又同院中人吵鬧。薛氏便趁此機會,帶著秀英,一溜煙逃出醫院,坐上黃包車,心中猶自突突亂跳。秀英便抱怨娘不該到此來的,自取其辱,豈不難為情殺。薛氏一面安慰女兒,教她不可聲張,自己也垂頭喪氣,十分失意,回到白大塊頭家中。白大塊頭業已出來,迎著她二人笑說:「你兩個倒好早啊!我以為你們此時還沒起來,我到這裡,正好喚你們起身,順便在麵館內叫了點心,不道到此一問,你兩上早出去了。我正愁點心來了沒人吃,現在恰巧你們回來,點心還不曾送到,也是我的運氣。」
薛氏道:「又要費你的心,教我們如何過意得去。」白大塊頭笑道:「你客氣殺了罷。倘在這裡住一年,不知你待怎樣,方能過意得去呢!」說罷大笑。移時點心送到,乃是三碗雞絲麵。薛氏母女,都吃不下,各人有半碗剩頭,都被白大塊頭一個人並入自己碗內,連湯呷光。這天仍和昨兒一般,白大塊頭竭力敷衍她們母女。吃過中飯,又去邀了幾個女友來家,陪她們抹牌閒談。一連數日,起初白大塊頭邀的還是些女客,後來偶然插入一兩個男子,但也不是外人,都是白大塊頭的子姪輩,和乾兒子之類。薛氏見慣了,也不再避嫌疑。有時男女混雜在一桌上,也不妨叉麻雀,果然很不寂寞,比家內樂意多多。但薛氏因借住別家,終非久計,約摸過了半個月光景,見家中並無別的動靜,仍復搬回家內。
白大塊頭也不強留,不過在她家中認識的一班男女,因熟不避嫌之故,也常來薛氏家中叉麻雀玩耍。有時白大塊頭家中要湊搭子,常著人來喚秀英過去,每每天明瞭才放她回家,薛氏也不疑心。因她家內也有人伴著叉麻雀,並不寂寞之故。常言有句: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。薛氏入了白大塊頭一流,結果如何,我也不忍細說,看官門會心不遠,想必自能領悟。不過當其時薛氏還有些記掛鳴乾,自己雖不敢再去探望於他,卻打發娘姨到醫院中調查之下,方知他就在戴氏同她吵鬧這天,搬回家內醫治去了。薛氏又著她進城,不敢向鳴乾家直接探問,卻向他左右鄰舍打聽,據說鳴乾的瘋病,已入膏肓,無法可治,醫生回絕,現在家中人恐他惹禍,鎖他在空房中,聽其老死而已。
娘姨回去覆命,薛氏只得絕了這條念頭。但鳴乾當初吞沒如海四十萬保險費,這筆銀子,分文未用,都存在一家德國銀行內。支銀的圖章,雖由鳴乾隨身佩帶,那存款划條簿,卻放在薛氏家樓下廂房中的賬箱內。自薛氏回家之後,她曾翻閱一過,因她不識洋文,當是沒用的外國賬簿,拿她同隔年黃曆,破舊賬冊,一併束置高閣,廂房間改作會客碰牌之用,這數十萬銀子存款的憑據,也就任他蟲蝕鼠咬,無人過問。不幾年德國甘為戎首,與世界各國稱兵,我國也發表對德宣戰,於是德人所辦的銀行商號,都私將現銀運出,賬據藏匿,即有餘留,亦被政府沒收,此款就不知落於何處,其來不正,其去異常,真應了來無影去無蹤六字。中間只可憐如海、鳴乾等,用了千般心思,萬鈞力氣,還害了好些人的身命幸福,到底仍舊不名一錢,赤手空拳而去。所以為人在世,金錢不可強求,富貴窮通,都是前生注定,非分謀來,反容易遭喪身之禍,如海、鳴乾二人,便是世間貪多務得的殷鑒。正是:萬事俱由天作主,一身都是命安排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