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七回
  傳機密屬垣有耳 避偵探伺隙何人

  再說默士奔回機關部中報告,說鳴乾肯認半數,拿出二千五百塊錢,只消有個人同他見見,他恐茶館中交付,或被匪徒冒名取去,所以一定要當面交割,還得試試去的人是不是真正民黨。倘若情形不類,他也不願化錢。美良喜問你怎樣套出他這些說話?默士便將和鳴乾對答的言語,略述一遍。並說他本來只肯花五百元,因歡喜他的那個奶奶,勸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情願一回頭多給幾個,免得日後再有周折。美良聽了,更相信婦女們膽小怕事的多,此言必非虛造,更覺心中得意。因他們先前寫信,向人借軍餉,開口雖都是三千五百,但誰肯照數給他,勉強應酬,也不過百份中之一二而已,最多的也沒出過一千八百之數。現在聽鳴乾肯出二千五百,不由人人耳熱,復漢、楚雄二人,爭欲出場,向鳴乾接洽收錢。因出場的人,照便可得三分之一的報酬之故。美良說:「你二人且休爭先,我看這件事,頗為重大,比不得往常經過的容易。因這位杜先生曾說,前途須要將去的人考試一番,如若不合其意,就此分文沒有。不怕二位見氣,老楚充場雖好,惜乎肚裡欠通。老復筆墨甚佳,其奈口才不興,當著入前,期期艾艾,講不出話。只恐惹前途動了疑心,不肯付錢,豈不有誤大事。所以照我看來,還得區區親自出馬呢。」復漢、楚雄二人聽了,都大為不服,說:「你近視眼赤鼻子,品貌不揚,難道前途就單歡喜你,往時遇著為難的地方,你專派我二人出去,做沖天炮,你自己卻躲在家裡,現在聽有大好處來了,便要自己出馬,如此自私自利,還成什麼同志!你若要去,我們情願自己散了伙的,這件事決不讓你獨乾。」
  默士在旁,見要緊事情,還沒議妥,他三個倒先爭論起來了,暗想原來他們這班自稱革命同志的,逢著金錢關係,也要爭先恐後,自相攘奪,無怪人說,狐狸精要拖尾巴,一個人的本相,到底掩不了呢。只是他們鬧的內爭,自己外人,不便插口。幸美良見事機不妙,慌忙改口說:「你們二位休得誤會,我倒並不是要侵奪你二人的權限,皆因為數不止三百五百,關係個人事小,關係公眾事大。我們天天東寫信西寫信,得到這種戶頭,著實大不容易,倘或接洽時有什麼錯誤,功敗垂成,在我們固然是自作之孽,但對於這位杜先生,教我們如何對得他住,所以我們必須從長計較,不可貪那接頭的一份利益,貿然爭奪前去。要講革命全才,我三人中,沒一個夠得上的,我也不過更事略多罷了。其實和你們二位,有什麼高下。為今之計,我有一個主意在此。常言說:三個臭皮匠,合成一個諸葛亮。作事貴能合群,不如我們三個人同走一遭,彼此各盡所長,口上空談,諒必還能充得過去,只稍瞞過一朝,洋錢到手,就可以不問信了,二位以為何如?」
  胡、吳二人聽了,覺如此辦法,利益均霑,倒也算得公平,於是彼此也不再爭,美良遂同默士商量去見鳴乾約日子。依美良打算明天就去。默士說:「我適才答應他明天給回音的,倘你們明天就去,豈不太快。因我遵你的吩咐,不說自己認得,推頭說托朋友間接探聽的,倘若去得太早,就不免被他看出痕跡。所以依我之見,還是後天早上去罷,讓我明兒也好去回音他咧。」
  美良點頭稱好。計議停當,次日默士果專誠到鳴幹那裡去給回音,說:「兄長昨兒托我之事,我已轉托朋友前去打聽過了,這討逆軍司令部,就是現在上海激烈黨人的總機關,專研究製造炸彈,供給各省黨人,故此地點不便宣佈。據說派代表前來接洽,這件事也許辦得到,不過他們來時候,不止一個代表,說不定兩三個人同來,你願見不願見呢?」鳴乾點頭道:「願見之至。」心中計算,我本準備一網打盡的,你來人愈多愈好。可憐默士那知鳴乾心存機詐,還以為他怕事,暗中不勝歡喜,說這怎樣教他們明天早上來罷。鳴幹道:「早上甚好,路上人也清爽,免得有人觸目,我二千五百塊錢預備著,你明兒可一定要請他們過來,不可失約的。」
  默士說:「那個自然。」這回鳴乾因要籠絡默士,不讓他疑心,格外待他客氣,特地留住他,命人叫點心來請他吃了,才放他走。默士好不樂意,暗想天下有錢人都有這種瘟脾氣,從前我待他毫無貳心,他倒瞧我不起。現在我要弄他的頭頸,他反待我客氣了。可知為人在世,良心決不能放在居中,忠心待人,多遭煩惱,還是沒良心的適意呢。他又聽鳴乾說,二千五百塊錢,已預備在家內,等他們去拿,內中不是有八百三十三元三角三分,是自己的名分嗎!所以默士越想越快活了,走在路上,也是眉花眼笑的,心中估量有了八百多塊錢,又好令阿招歡喜歡喜,我也不必多給她的,剪幾件衣料送她,還有她失卻的一對錫方供,也由我買副新的賠她,這一來至多不過一百元左右,倒可以看她幾個月好面孔呢。自己也可以手頭輕鬆幾時,期內若再做得交易,發財就在眼著。不料遇著畢三麻子,雖然起初大觸霉頭,到如今反受他之惠,古語吃虧就是便宜,這句話真正一點不錯的。回到家中,見阿招又在那裡打罵丫頭,他便上前相勸說:「你時常發脾氣做什麼?丫頭們多打不得,多打打疲了,以後遇著打,就當作家常便飯,不以為意,那時一輩子教不好咧。」阿招的脾氣,發火須讓她自熄,若有人壓熄她,她倒反要冒出火來的。」
  默士本來知道,只為眼前就要發財,買衣料送她,他以為有這一樁功勞就有勸她熄火的資格。但立功還在後來他又沒預先通知阿招一句這幾天中,要送她衣料,所以阿招也不知他肚中的念頭,見他一回來,就替丫頭出場,不由怒上加怒,大罵:「放你娘的狗屁,我打丫頭,干你什麼事?丫頭是我花了錢買的,我心中要怎樣,便怎樣,別說打幾下,就是弄殺了,也沒人可以干預。你是什麼人,一日三餐,吃了我的飯,不替我把丫頭教好了,由她們貪吃懶做,現在我自己教訓教訓,你反來替她們出場,好好,你越出場我越打,看誰的手勢大。」說罷,又將那丫頭痛打幾下,默士也不敢再做聲,縮在旁邊,鼓著嘴看她作威作福。阿招到晚,不曾睬他。直到夜間,兩人上了床,才說話的。默士急於告訴阿招,明兒我有一樁買賣,倘若成功了,很有幾個錢回傭好賺。我打算買幾件衣料給你,不知你愛綢,還是愛緞?愛淺色,或是愛深色的?阿招笑說:「衣料我倒不須,這幾天在小姊妹處叉麻雀,錢輸得利害。清和坊老三,已在別處買了人,我這裡那一個不要了。七十塊本錢,又要擱殺起來。你這回做的什麼買賣?有多少錢好賺,除你自己留十塊八塊錢零用之外,其餘都乾折給我罷,衣料也不要你買咧!」
  默士一聽,暗道不好,她又是老脾氣連根拔。幸虧我不曾告訴她數目,不然又是替她白忙一場了,因就不敢再講實話,推頭說替人經手的地皮交易,分下來大約有百十塊中人錢,拿到手,如數給你就是,我又沒用錢之處,還要扣什麼零用。阿招聽了,自然歡喜。這夜二人大為恩愛,做書的不用絮絮。到第二天一早,默士有事在身,急急起來,跑到機關部中,見畢三麻子,早已在那裡了。默士還以為美良調他來看房屋的,故對他點點頭說:「你好早。」不意畢三睬也不睬。默士吃了一驚,再看美良等三人,也都冰霜罩面,眼露凶光,大有恨他的意味。默士情知不妙,驚問諸位為何如此?美良冷笑道:「你還問我們呢,你不是說替我們調查打聽的,為何你自己也不知道。」
  默士更不明白,看著他們發愣。畢三私將他衣裳拖了一拖,招呼他到旁邊,告訴他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,默士方如夢初覺。原來畢三夜間宿在燕子窠中,開燕子窠的老闆,大都是有腳力人物。畢三那個居停,便是某處的探伙。今天黎明,他正在煙迷時候,聽得旁邊榻上有人講話。畢三朦朧中,似聞他們話內,帶著討逆軍司令部名目,這可是他衣食飯碗,不由分外注意。細聽之下,方知杜某人因接到一封具名討逆軍借餉的書信,托了包打聽設法,昨兒杜某人已自己設計,哄那班嚇詐黨今天早上派代表前去接洽,一面知會包探,一早打發伙計們,埋伏在他宅子四週,準備那班人來時,一鼓成擒。此時他們正在調兵遣,將。畢三於默士要敲他哥哥竹槓這件事,雖未搭入股份,卻也頗知其詳,聽了大為吃驚,暗說默士素稱精士,這回幾乎鑽進他哥哥的圈套,我昨夜若不在此過宿,不聽得這些言語,只恐連美良等幾個,也被他們一網打盡,真正是千鈞一髮,危險已極。事不宜遲,我須趕快知照他們,不可出發,免落陷阱。當時他不敢再睡,假裝小便,掩出後門,拚命奔到機關部中。美良等都沒起身,畢三就在床面前,告訴他們這些話。他三人也都一怔,說道:「好險。」
  楚雄粗胚,大聲道:「這一定是杜默士掉我們槍花,也許他受了偵探們買囑,假意拿他哥哥作餌,哄我等前去上鉤,實在可惡之極。少停他來了,讓我一手槍打死他。」畢三慌忙替默士分辯說:「他哥哥素來奸惡刁鑽,弟兄不睦,此番想必是他哥哥要陷害兄弟,所以下此毒手,我可以擔保他弟兄二人,決不通氣的。」美良、復漢二人也說:「看情形默士不像有詐,也許是他哥哥一人的奸計。」楚雄始無他話。但他們三人,兩日來眠思夢想的一千六百餘金的好處,可又變成空中樓閣,怎教他們不怨不恨,所以默士進時候,他們不高興的神氣,乃恨好處不得到手,並不是怨默士做了漢奸。倘有這個念頭,楚雄早已請他吃手槍了。現在畢三告訴他這篇道理,默士也好似冷水澆頭,身涼半截,對著大眾,先表白自己並不知情,只是受人之愚,險敗大事,乃是我的過失,聽憑諸位處罰。美良道:「我等罰你則甚?不過你那哥哥如此刁惡,我們與他往日無怨,近日無仇,借軍餉肯也由他,不肯也由他,為什麼串同偵探,下此毒手,欲將我們一網打荊此仇此恨,非報復不可。」
  默士也恨極鳴乾,說:「列位隨意判斷,哪怕將他粉身碎骨,我也贊成。」楚雄點頭稱好,說:「這才是朋友。古來英雄豪傑,誰不是大義滅親的。」復漢說:「你別只顧講空話,報仇也是很危險的舉動。依我之見,還是再寫信封給他,措詞格外激烈些,問他洋錢到底肯借不肯借?並將他今日的陰謀揭破,說他日後若敢再用這種手段,我們就要用十二磅的炸彈轟毀他全家,屆時玉石俱焚,莫怪言之不預也。」楚雄聽說,鼻子管裡哼了一聲道:「你十二磅的炸彈在哪裡?還說我講空話呢!自己信口吹牛,倒是實話。除非那姓杜的是個呆子,不然一見你那十二磅炸彈這句話,就看出你是虛言恐嚇。毫沒能為的了。因十二磅的大炸彈,只有行軍攻城開山可用,決沒人用他轟毀人家住宅的。凡人作事,須要能說能行,只說不行,還是免開尊口為妙。」
  復漢被駁,漲得耳根都紅了。欲與楚雄頂嘴,美良慌忙相勸,說:「自己人休鬧意見,現在對外要緊。我意思復漢的話,卻也不錯,再寫封信給姓杜的,措辭須要激烈,不用十二磅炸彈,衛生丸也不妨寫上去,仍向他要五千塊洋錢,交款另換一個方法,務須令前途不同我們收款的人覿面,那才萬無一失。倘也置之不理,我們不妨弄一個東洋空心炸彈,嚇他一下,然後再慢慢設法對付他便了。」楚雄聽美良主意如此,也就沒話再說。美良令默士回去候信,我們事情辦有頭緒,再來通知你便了。默士怏怏回家,阿招還以為他送錢來了,看見他非常歡迎,說:「你清早出去,點心吃過沒有?」
  默士曉得阿招的心理,那好意思回答,惟有點頭含糊過去。阿招又問:「前途字可曾簽好?你的中人錢拿到沒有?」默士被問,急得滿頭流汗,喘囁道:「這件事現在決裂了。」阿招驚問怎樣決裂的?默士道:「我也不知為何,約的今天簽字,買主忽然打發人來,回頭不要了。很好的一樁交易,就此打散,實在令人可惜。」阿招不語,見他默士如此恐慌,諒非虛詐,曉得交易不成,非他之過,逼也徒然,不如赦了他。但默士卻以為一頓罵又逃不過,故此硬起了頭皮,預備受罵。豈知了等好久,不聞碰台拍凳的聲音。偷眼看阿招,已在那裡處分別事。方知今朝大總統下了特赦令,不由心中歡喜非凡,慌忙脫卻長衣,幫同丫頭們揩台抹凳,掛菖蒲劍,灑雄黃酒,因這天正是端午節,他家大小都很忙碌的緣故。飯後阿招出去賭錢,他便在家看屋。一連二日,沒出大門。到第三天早上,他同阿招二人,正吃著早飯,門口忽然來了包打聽的伙計,要找默士講話。默士懷著鬼胎,那敢出去。阿招問他外間乾過什麼事來?默士到此時候,不敢隱瞞,但通同美良等寫信這句話,他也未肯承認,只說自己哥哥,接到了革命黨的索詐信,托我設法挽人前去疏通的。我因同人相熟,未有回音,大約為著此事,他們尋到我頭上來了。阿招怒道:「那有何妨,又不是你寫的信,這樣為好,替他打聽打聽,就要套在自己身上,普天之下,還有誰肯替朋友幫忙。你放心出去,有我在此,不用害怕。」
  默士仍覺膽怯,阿招見他沒用,便放下飯碗,自己出去。那兩個探伙,都認得她,見了叫她老闆娘娘,原來這裡是你府上,我們都不知道,不然還要進來給你請安呢。阿招說:「你兩上小鬼,大清早起,到這裡來幹什麼?」探伙道:「我們要找一個姓杜的,不知可住在這裡?」阿招道:「姓杜的是我朋友,他果住在我家,你們找他何事?」探伙道:「什麼事我們也不知道,適才頭兒吩咐我們,來此請他到茶會上去講句話。」阿招說:「我知道了,他在裡面吃早飯,少停我陪他到茶會上來就是,你們先走罷。」探伙不敢不依。他們走後,阿招回身進內,指指默士說:「你這不中用的東西,枉為是個男子漢大丈夫,我一出去,三言兩句,就把他們攆走了。他說,他們老總要叫你茶會上去講話。雖不說明什麼意思,大約就是你適才講的那件事上串出來的枝節。我答應少停茶會上去見他的,你休害怕,那老總我也認得,仍由我陪你同去便了。」
  默士聽阿招肯陪他去,膽也壯了幾分。他曉得阿招雖是個女子,外間很兜得轉,流氓包探,大半相熟,有她保駕,自己諒不吃虧。兩人草草吃罷早飯,默士等阿招梳頭裝扮停當,她今天穿得格外考究,嶄新的衣褲,淺色花鞋,紫絲襪,茉莉扣條,珠環鑽戒,香氣襲人。默士身穿舊黑縐紗長衫,跟在後面,彷彿一個開堂子的本家,帶著個管賬相幫,往那裡討嫖賬相似。兩人叫黃包車,徑到包探茶會上。你道今兒包探為何無端差人來尋默士說話,皆因端午節前一天傍晚,他方得鳴乾的報告,說那班敲詐黨,約在明天早上,到我家去拿錢,據說共有三四個代表,所以請你務必多派人馬,方不疏失。那包探頭兒,因明天剛是節期,幾個正手,家內都有事,抽不開身,只得到燕子窩中,調了許多三光麻子,前往守候。豈知自早至晚,並無形蹤。鳴乾還以為上了默士的老當,邀了這許多人來,不免賠卻數十元東道。心中正在懊惱,忽然又接一封討逆軍具名的書信,說前備給你的信,並無切實回覆,現聞你有串通偵探,布密圈套,欲誘我代表落你奸計等情,令人可恨,照例須要軍法從事,將你執行槍斃。姑念上天亦有好生之德,罪人豈無贖死之條,限你明天午後三點鐘,將鈔票五千元,如數丟在某處弄口的垃圾桶內,不問有人無人接收,送到為度。照行者前怨一筆勾銷,否則不但請你本人吃衛生丸,還須用炸彈煅你全家,日後玉石俱焚,勿謂言之不預也云云。鳴乾看了,嚇得魂魄俱飛,薛氏也因有炸彈轟毀全家一語,不免大起恐慌,問鳴干你打算如何辦法?鳴乾說:「從前若預備和平解決的,早應該送錢去,不必托什麼包打聽,這冤家也免得結了,現在既已認真辦理,接了這封信,忽然變得前踞後恭,豈不被他們恥笑。所以我說還是交給包探去辦的為妙。」
  薛氏雖然怕事,但聽說要花五千塊錢,未免也覺肉痛,婦女器量小的居多,聽鳴乾要叫包探去辦,她也不曾攔阻。當夜這封信,又到了包探手內。他見信上有將鈔票丟在垃圾桶內這句話,情知他們必有人派在近處,守著拿錢的,不覺心生一計,次日先叫一個探伙,守在信中所指的弄口,另派一個,拿些亂紙,打了個包紮,像五千元鈔票模樣,令他三點鐘時候,坐黃包車送到這弄內,丟在垃圾桶中,須要原車回轉,不可停留。此人領命,帶紙包送到弄口,見那同伴正靠著牆壁吸香煙。兩人相見,不免笑了一笑。此人疾忙進弄,將紙包丟在垃圾桶內,退出來又對那同伴歪歪嘴,意思東西在裡面了,你留心捉人罷。彼此並未交言,也是頭兒的命令。弄口共停著兩部黃包車,一部便是那人坐來的原車。還有一部,見有生意,慌忙拖車過來,問先生哪裡去?這人不睬他,跳上自己的原車。那車夫見生意失卻了,便問這車夫哪裡來的?這車夫一面起步,一面答應了一個地名,那車夫仍把空車停在弄口,見那伙探還在,問他要車不要車?探伙對他笑了一笑,也沒理睬他。車夫見不是生意,便在踏腳板上坐下,摸出一支紙煙,燃火吸著,蹺腿伸腰,看他好不適意。吸完一支,又是一支,一共吸了三支香煙。探伙見了,頗覺奇怪,心想此人好大煙癮。猛記著自己還有正事,別貪看車夫,誤了要公,慌忙奔進弄內,揭一垃圾桶蓋,見紙包仍在,方才放心。回出來看那車夫,竟伸伸懶腰,倚著車廂打盹了。探伙口內不言,心中暗想,這班拉車的真是懶骨頭,化了租錢租了車來,不去兜生意,卻在此地瞌睡,豈非浪費銅錢。然而自己站立多時,兩腿酸痛,倒不及他適意呢。一時頗有些羨他之意,但路上偶有人叫車,見他睡著,也沒人肯喚醒他。探伙又頗替他可惜。這樣挨到黃昏時候,只見人開桶到垃圾,卻沒一個向桶內取那個假紙包的,心知又和那日一般,空守了一天。正待回去,恰巧那車夫也一醒轉,揩揩眼睛,拖車要走。探伙便欲搭他的車,車夫問他哪裡?探伙告訴了地名,車夫搖頭說:「來不及交班,不去了。」探伙只得另僱別部車,回到頭兒那裡去覆命。頭兒聞報,拍案道:「這班賊坯壞極了,他回回哄我們白起勁的。」
  其實美良等何嘗哄他們來,所說那個黃包車夫,就是畢三假扮。看官們都是聰明人,想已一望而知,只瞞過那個探伙罷咧。他們那天打發開了默士,便同畢三商議,因默士太不中用,打算撇開他,自做這樁買賣,由復漢寫信,仍交郵局寄給鳴乾,大意已在上文表明,我且不用煩絮。第二天鳴干預備送錢前去,故找一個拉車的,包他一天車錢,借他的號衣空車給畢三裝扮起來,果然活像一個蹩腳黃包車夫樣兒,叫他把空車停在那條弄口,有生意也假充兜兜,不過討價比別人加倍轉彎,還有誰肯坐他的車。他從兩點鐘起,到那裡已看見探伙在彼,東張西望。大凡做包打聽的,皆有一種流氣。久住上海的人,都很容易辨別。況畢三兩眼何等利害,一見之下,已覺此人形跡可疑,故此加倍留意。後來又見一個送紙包來的人,對他擠眉弄眼,畢三已一目了然,這是做成的圈套,他豈肯自投羅網,所以假充兜生意,探知其人的來蹤去跡,更知他是包打聽茶會上派來的無疑。本來他此時就預備回去覆命,因要看看這探伙究意有什麼能為,那紙包內到底是鈔票不是鈔票,故此假充打盹,暗下卻是監察他的舉動。可笑那探伙竟未識穿,然而識穿也沒憑據可以捉他,因黃包車夫,雖是苦力,拉客不拉客,卻是他自由之權,沒人可以干預的。所以嚇詐黨派出的間諜,都是扮黃包車夫和包車夫的居多。因有部車停著,那怕候一天一夜,也沒人注意呢。臨了探伙走時,他還設計問出他的住址。待他去遠了,畢三方把自己足上一雙草鞋脫下,走進弄內,揭開垃圾桶,取那紙包。他也預備好的,設有人抓住他,他只說赤腳踏在石子上生痛,尋尋垃圾桶內,可有舊草鞋,那也無關禁例,這是他預先存下的主意。及至見那紙包內,一疊疊都是舊報紙,不覺暗暗好笑,心想兩方面忙了一天工夫,原來都為這點東西,當時他便拖空車回轉機關部報告,美良等都十分痛恨,說這杜鳴乾軟不就硬不怕,我們若就此罷了,日後如何再做生意,此番非下辣手不可。同時鳴乾也到包探家中討取回音,方知前途並沒人去拿錢,鳴乾料定又和那日一般,洩漏風聲,被他們得知,先作準備,不來上當。只恐他們第三次毒極了,當真用炸彈轟他,可就性命危險,因此非常恐懼,求包探替他設法。包探笑他膽怯,說:「這班人口中雖說炸彈,其實哪有什麼炸彈,都是信口吹牛,嚇你們外行人罷了,你們盡可不必害怕。待他們到你家來時,你差人來給我報信,我包你將他們一個個捉住就是。」
  鳴乾一想,這倒很像做官的口脗,你如其上衙門報告,前後門有形跡可疑的人,常來探看,恐有盜劫,他們一定回頭你,若有強盜來搶,你快喚巡捕捉就是。他不想到強盜進了門,還讓你喚巡捕麼?這就做叫打官話,上下一例,古今相同。鳴乾見他不肯幫忙,只得重重許他謝意。包探笑說:「謝意倒不須的,你且把前後情形,再講一遍我聽。」鳴乾遂又將接信起,到默士來家回音止,重說一番。包探留神而聽,忽然拍手道:「有了!你兄弟默士,既然居間傳話,他便是個線索,不知他住在哪裡?」鳴幹道:「從前他軋著個姘頭,住在某處,現在不知搬了沒有?」
  包探牢記在胸,次日早上,遂叫伙計按圖索驥,找默士到茶會上來問話,打算默士若不吐實,他們便預備用敲賊的手段做他。現在阿招陪他回來,那包探可認得阿招是個女流氓,流氓怕包探,包探也怕流氓,而且女人格外難打發,有她保駕前來,那包探也不敢十二分難為默士了。阿招進去,先對他笑了一笑,說聲:「久違。」拉張凳坐了,也不等他們開口,先自發話道:「請問你找我這朋友,為的公事還是私事?」包探笑道:「沒甚公事,我想打聽他一句罷咧。」
  阿招哼了一聲道:「原來如此。那也不值得打發伙計傳話,就是大駕親臨一趟,也不要緊。難道貴人多忘事,舍間小地方,你記不得了麼?從前某某等不是同你來過了嗎?哦,我曉得了,你老人家近來幾年高升了,常言說:貴人不踏賤地。我倒沒想著這點,請你休得生氣。」包探笑說:「那是什麼話,我委實沒曉得這位就住在你府上,早起倒驚擾了你,實在對不住,」說時一眼見默士還立著,忙道;「這位也請坐呢,請問貴姓是不是杜?大號可是默士兩字?」默士沒答應,阿招已代他回答道:「是的。」包探說:「還有個杜鳴乾,不知可是令兄?」默士點點頭。包探道:「這樣他接到一封黨人借軍餉的信,想必你也知道了。據說你還曾替他傳話,約定兩下端午節相會付錢,這件事有沒有?」同你接頭的這個人是誰?住在哪裡?請你現在告訴我,或者帶我們同走一遭好不好?」
  默士被問,心內突突亂跳,但他已打定主意,要緊地方,絕對不認,所以定一定神,回言道:「你問的話,我有些不明白,皆因那一封信,我哥哥果然給我看過了,他還托我,外間可有民黨中人相熟,打算托個人設法疏通,減去半數。我因光復時候,曾有幾個民黨中人相識,不過已久不會面,未知生死存亡,當時答應他代為調查,明天回音的。第二天因那班人並未遇見。恐他在家盼望,故又去告訴他,不能性急,須要緩緩設法。不料他十分急促,定要明日早上會他們付錢,我亦未曾答應。這天恰值過節,我在家事,不曾出門,也沒去回音,至今未曾見面,後來如何,不得而知。你問我同什麼人接頭?接頭的就是我哥哥一人,他現住在某處,你們要去,我倒可以引導的。其餘什麼人什麼事,我一概不知。」說罷,包探曉得他是推頭,冷笑說:「你知道的就只這點麼?」
  你哥哥告訴我,你實與黨人接洽定了,還說共有兩三個代表同去,為何現在你都推頭不知道呢?」默士說:「我委實不知道。」包探更欲盤問,阿招岔口說:「既不知道,多問則甚!他除卻兩次出去望他兄長之外,一向在家操作,我可以做見證。既不出去,哪有同什麼人接頭的道理。須知他兄弟二人,素來不睦,也許做哥哥的趁此機會,要害兄弟,這也說不定。常言道:公門裡面好修行。別人喪盡天良,你們應該從中和解,不能為虎作倀。要曉得冤枉好人,十分罪過。他所有曉得的話,都已告訴你,你再要問他時,他肚子內沒有了,可不能撒謊你聽。況你叫他來,原為打聽說話,不是公事,現在話講完了,我們還有別事,不能奉陪,再會了!」說罷,站起身,對默士嘴一歪說道:「走!」
  默士應聲離座,跑在前頭,阿招跟隨在後,還裊裊婷婷,顯出非常有樣的走相。那包探同他一班伙計們,都眼睜睜的,看著他二人出茶會而去,沒法攔阻。當夜鳴乾又來找這包探,包探對他只顧搖頭,說:「你那位令弟媳,真了不得,我們都沒法制服她,除非你有你令弟通同嚇詐黨的憑據,我們方可講正式的牌票,捉他進來研究。那時公事公辦,就不怕他女的撒潑。否則我們竟不能礙他一毫一發。」
  但鳴乾何來默士通同歹人的證據,所以也無可奈何,回家同薛氏商量,薛氏道:「我聽說革命黨都是不怕死的,他們前一回約了日子,不敢來問你見面,這一回說了地方,又不敢去取洋錢,這般畏首畏尾,照我看來,也許是流氓冒名詐錢,不是真正民黨,想必炸彈手槍,也是紙上空談,大言欺人罷了。我們索興不必睬他,倘說是你那好兄弟串出來的話,今兒被包打聽叫去嚇了一下,諒他肚內早已明白,你這哥哥不是好惹的,日後料他也不敢再惹你了。你自己若怕危險,不妨躲在家裡,日夜不出門,想他們炸彈手槍,放也你不著,但你休又當我霸住你,不許你走,你要進城,盡顧去就是。倘要顧全性命,還以少走為妙。」
  鳴乾笑道:「寶貝,你別又說醋話,我哪肯離開你,進城也為支配開消,不得已而走一遭的。你現在叫我不走,我就日夜守著你,不下樓就是。」薛氏道:「放屁呢!誰高興同你們吃醋,我也不叫你不下樓,你家的醋也輪不到我吃。」鳴乾大笑,抓住薛氏雙手,說:「我偏要給你吃呢。」這時候將炸彈手槍都丟在九霄雲外去了,心中轉的什麼念頭,我也無從得知。過了一會,聽扶梯上腳步聲響,曉得有人上來了,鳴乾慌忙放了薛氏的手,坐在床對面椅子上,看上來的不是別個,就是薛氏的二小姐秀英。薛氏問她,你早上出去,怎到這時候天黑了才回來?秀英說:「我又沒到別處去,就在隔壁白奶奶家裡叉麻雀呢!」
  薛氏問哪個白奶奶?秀英說:「就是上回王媽陪來的那人。」薛氏說:「不是那個又矮又胖,很有些像半橛東瓜似的白大塊頭麼?」秀英答道:「正是。」薛氏說:「此人兩眼烏珠骨溜溜,很不正氣,你休多同她往來。」秀英笑道:「又來了!娘專門靠不住人,白奶奶待人非常和氣,我適才在她那裡叉麻雀,贏了十五塊洋錢,她叫我明天再去,我明天還得去呢。」說著,把身邊十五塊現洋摸出來,放在鳴乾麵前,說:「杜先生替我看看,可有夾銅的,馬上還來得及掉呢。」鳴乾一一看過,說:「都是好洋錢,沒有夾銅。」秀英說:「這樣謝謝你,換三張鈔票給我,現洋錢放在袋中重得很。」薛氏笑道:「癡丫頭,誰叫你一起放在身邊的呢。」
  鳴乾懶於下樓,便在自己身旁摸出十五元鈔票,掉給秀英。秀英拿著鈔票,跳跳舞舞,奔回自己房內去了。薛氏看著她只是發笑說:「她一味孩子氣,只恐東跑西走,被別人引壞了,下遭還得管管她。」鳴乾走過來,和她並肩坐下,說:「女孩兒終是別家人,由她去就是。」薛氏推他走開些,說:「秀英就要過來的,看見了成何體統!」鳴乾笑道:「那有何妨,難道你從前同老闆在一起的時候,也避她們的麼?」薛氏罵道呸。正是:堪嗤阿母歪邪甚,怎得女兒端正來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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