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六回
  一封信險破財奴膽 八百金頓迷窮漢心

  默士被畢三幾句花言巧語,說得手也鬆了,就此不再捉住他的膊之,讓他前面走,自己緊隨在後,兩人同到燕子窠內。原來畢三昨夜就住在這裡頭,因他光棍兒身子,到處為家,吸煙吸夜深了,常在燕子窠中借宿。此時去而復回,窠中人問他可要開燈?畢三笑說:「癮頭還沒到呢,我同朋友有句話,請你們請便罷。」他指引默士到一個冷角裡,那邊有張煙榻,兩人坐下手坐下,畢三四顧無人,始輕輕對默士說:「我現在結識的一班人,都是革命黨。」
  默士吃了一驚,畢三道:「杜先生休得驚嚇,我說的這班革命黨,都是口頭革命,不是政治革命,他們也同做生意一樣,存的金錢主義。設如探知某人財產富有,膽小怕事,便寫封信給他,請他助些軍餉,開口須要大些,三千五千一萬八千,由你討價,還下來三十五一百八十也不妨的,橫豎寫封信,難為不了多少資本,得了錢幾個人均分。他們正主只有三個,因都係客邊人,於本地的紳富底細不十分清楚,所以還要添招幾個本地同志,專任調查某人家庭如何,某人財產如何?報告下來,相機行事。倘若得手,作三份開拆。調查報告的,得一份。他們三人合得一份。還有出場接洽的,也得一份。我便是他們新同志之一,報告了一處生意,尚沒接洽停當,大約不致漂掉的。所以適才我告訴你,一件事辦好之後,便有錢還你,就指的這樁事。我想你從前做過保險生意,幾家主顧的財產,豈非都在你一人肚內。而且你看過保險,一切情形,更為熟悉,不用調查,一定有許多報告。故此介紹你進去,他們一定十分歡迎的。」
  默士聽了,疾忙搖頭說:「這不是近來外間盛傳捏名索詐信麼!一被巡捕查看,准得拖進去吃官司,我情願沒生意做,這樁買賣,不敢請教。」畢三笑道:「杜先生,你怕他危險嗎?我從前也和你一般膽小的,及至說穿了,方知並不危險。因我們專任調查報告之職,其餘概不過問,寫信和接洽,另有其人。就中最危險的,便是出頭接洽這個人,偶一不慎,給事主抓進去吃官司。但只消調查的報告得有實在,也就並無危險了。因調查的人,必須立於事主一方面,充作內線,曉得前途有甚舉動,先行通知,以便隨機應付。設如一方面有了準備,我們便可另換方針,不必自投羅網。事情倘若得手,我們坐地分贓。萬一失敗,自有他們寫信和出頭的人擔當,仍與我等無關。而且入他們伙,也不須填志願書留名黨籍,所以無論如何,連累不著我等。你想這不是絕妙的一個生財之道嗎!」
  默士聽了,沉吟不語半晌,覺這樁買賣,果然幹得,比之做別的生意,爽利多咧。而且外間有班人,偶然發了幾個錢財,就眼高於頂,目中無人,從前我沒法擺佈他們,入了這班人的黨,便可一個個報告進去,多少要他們破鈔些兒,豈不爽快。我現在最恨的便是自己哥哥杜鳴乾,他發了財,不但未肯幫助我兄弟一點,反看見我睬也不睬,此仇此恨,永不能忘,有畢三這個團體,正是我復仇的機會來了。他心中轉了這個念頭,頓時有願和他們合黨的意思。猶恐畢三信口造言,掉他槍花,因問:「你可以帶我同去,見見這三個為頭的人麼?」
  畢三並無難色,點頭答道:「那有什麼不可。不過你可是真心願意,做我們同志,願意的去去無妨,設或去過以後,忽然中途變計不願意了,你我朋友原屬不妨事,只恐他們一班人慮你洩漏密秘,對你有什麼不利的舉動,我可不能擔保。」默士失驚道:「原來一到那邊,就不能不入他們的伙了。」畢三道:「這個自然。不然張三李四都可進去了,那邊還守得牢什麼秘密。沒幾時工夫,就要鬧出禍事來了。」默士聽說,踟躕不能回答。暗想這地方,去也不好,不去更為不好。因去了就要被他們強迫入伙。意見合的,倒也罷了,只愁意見不合,豈非無窮之累。如其不去,丟卻一個弄錢的機會,未免可惜。若教畢三代為接洽,恐他乃是一派胡言,因我捉住他要錢,所以搗出這些鬼話,令我不好意思追緊他要錢,他便可借此卸身,以後再向哪裡尋他。這樣我第一次上了當不算,再上第二次,教我自己也交待不過自己了。因此胸中盤算了好外,忽想起畢三有言,入他們的伙,並不要填志願書等項,毫無憑證,倘若看他們不像模樣的話,我也只消口頭答應了,不替他們報告,也不同他們宣佈脫離關係,諒他們也奈何我不得。主意既定,即對畢三說:「你要我做同志,我就做你們的同志便了。」
  畢三大喜說:「我適間本來就是要到他們那裡去的,剛巧遇著你杜先生,現在我們倆一同去便了。」默士稱好,兩人出了燕子窠,由畢三此導,帶他同去見那三個領袖。默士心中,以為做領袖的,一定頭如笆鬥,眼若銅鈴,不知怎樣的兇惡,所以在途走著,心中暗地耽憂,恐一語不合,被他夾喉嚨一把扼死了,可真是有冤沒伸處呢。進門時,更心跳不已。及至見了面,方知自己的心事多耽了。那三個名為領袖,盡都是滑頭少年,身穿西裝,香水灑得令人觸鼻欲醉。你道是誰?原來是看官們的舊識胡復漢、李美良、吳楚雄三人。他們自在談國魂家中,被尤儀芙丟下一個包裹,鬧出一場大禍,幾乎性命不保。後來官事平反,國魂雖未下逐客之令,但他們自己都已明白,做了偵探的目的物,寄寓談家,反不免害了國魂。因此自己商議,遷寓別處。國魂也沒挽留。
  內中還有個曾壽伯,因接他父親屢次來信,回轉湖南去了。他們三人,轉遷數次,費用不資。從前住在國魂家內,吃他用他,彼此糊糊塗塗過慣了適意日子,現在平添擔負,未免有金盡床頭之歎。尋尋一班舊同志,也都潦倒不堪,自給為難。雖然他們都存著滿肚皮大計,無奈紙上空談,換不到三餐粥飯,因此一個個都有日暮途窮之苦。幸他三人中李美良頗有主意,由他想出這假托名義,向人驀捐的法兒。起初他們因革命黨三字,為政府所嫉視,自己諱莫如深,不敢掮出這個名義,卻冒充開辦義務學校勸捐。美良口才好些,拿著捐簿前驅,楚雄、復漢一個提皮包,一個填收條殿後,三人合伙向各處商店字號中勸募。別人看他們衣冠楚楚,不像是下流之人,所以三元二元一元數角不等,多少有點兒應酬,就遇小器的一口回色,與他們仍舊無傷脾胃。這樣每天多則二十五十,少則十塊八塊,足夠他們三個人開銷而有餘了。於是他們大為得計,白天跑了錢來,到晚嫖賭宿娼,恣意揮霍,家中仍不存隔宿之糧,以為有此一樁新發明的買賣,便可一生衣食無虧。
  豈知數月之後,上海幾家大字號店舖,都被他們踏遍,再要去時,就不免被人看破。不得已再窮思極想,生出個勸用國貨的名目,弄些筆墨書籍,各處兜賣,定價五角的,須賣人一塊錢,說會中經費不足,要求同胞補助,以便推消國貨云云。別人見花了一塊銀,仍有價值五角的東西收回來,半作捐款,也就罷了。其實他們只花兩三角小洋的資本而已,這樣又混了數月。仍和先前驀捐一般,上海商店又被他們跑遍,面目也被別人認熟了。於是再生別的計較,探知那一家戲館生意清淡,便去和他們立約貼票,自己印了戲券,仍用開學堂籌經費的名目,寫假座某舞台日戲,或是夜戲,票價每人一元,另備一種書信,再將戲票上開學堂籌經費的文字,曲曲申明,上下加幾句套頭,勸人購票看戲,既盡義務,又飽眼福,一舉兩得云云。下署通信地址,款交某處某號,自己不必出面,利用郵遞一法,分送各家店舖,不消說得,又是他們跑熱的幾處了。而且他們經過兩度試驗,於各店舖的慷慨吝牆,無不洞如觀火,信中所附戲票,也就各家的情形,分其上下,少的兩張,至多也不過十張。因恐太多了,反不免被人和盤退出,分文無著之故。他們填自己通信地點,也不是要人送錢去的緣故,卻預備別人不收他們戲票,有個退還處所。所以他們在戲票未到期時候,決不履人家大門一步。必待過期一兩天後,方到沒退還他戲票各家,一家家登門索款。
  那時有些人恐戲票過期作廢,早已用了,見他們前去,不能不照數付錢。還有些留存戲票待他們來時退還的,他便說票已過期,我們包一天戲,有一張票發出,便須認戲館一客戲錢的。況我信中寫著通信地址,你們既然要退,如何不在未過期的時候退還我,現在期已過了,我們本錢也付出了,你忽要退票,豈不教我們賠本,我等為義務奔走,請你們還要原諒。這樣說來說去,全價沒有,半價也得要他出來。其實他與戲館有約在先,見票計價,至多不過兩三角一客,其餘票子不到的,他們何嘗花一個牢錢。自此法盛行之後,倒不像登門驀捐勸用國貨,只可做一回頭主顧。因除了開學堂,別種名目可借的正多。只須做一次搬一次場,換了通信地方,又可打個抽豐。所惜他們創這買賣,沒向農商部註冊專利,別人看他們有利可圖,也欲仿照行事。於是名目更多,戲票疊出。有些人竟不先同館戲接洽,貿然發行戲券。到後來收錢無著,觸怒了戲館,拒絕這種貼票,一面登報聲明,外間自由發行的戲券,俱作無效。於是沒人再肯買他們戲票。美良等生計頓絕,不得不再想主意。
  他們混了一些時,膽量也越放越大了。仗著自己不住在中國官場勢力範圍之內,爽興掮出了他們革命黨的頭銜。又因自己伙中,都是無名小卒,便盜用黨中偉人的名義,寫信向富商大賈籌借軍餉,開口也不是三元五元了,極少三千五千,望天討價,哪怕著地還錢,接到他們信的人,膽小的不敢不派人同他們接洽,多少應酬他們幾百塊錢了事。膽大的置之不理,他們可一不做二不休,再寫一封恐嚇信,或叫人在門前丟了個東洋甩炮,冒充炸彈。有身家的人,誰不惜命,經此一嚇,自然不敢再和他們抵抗了。他們覺這買賣,著實可以做得,推廣營業,招人入伙,兜攬主顧。畢三自己投入之後,又介紹默士前去,他們亦甚歡迎。那時剛開飯時候,美良便留默士、畢三二人在機關部中用飯。默士見他們飯菜頗佳,聽美良的談吐,亦甚豪爽,心中不勝欽佩。吃飯時候,不覺將他令兄杜鳴幹一番事跡,漏出口來。美良等三個頗為著意,聽他講罷,美良沒口說:「你這位老兄太過分了,他與你同胞手足,不該如此無情無義。我們因他係你的兄長,不敢擅自做主。你若有復仇的心思,我們倒可相助臂,不知尊意如何?」
  默士懷恨鳴乾已久,聽了自然願意。於是美良教他寫一張門牌地名,以便發信。起草謄寫,都是復漢的職司。美良令默士守了明天,你最好托故到令兄那裡探一探他作何舉動,因我們的信,今晚發出,明兒一定可到。他若有什麼對付的方法,後天必露痕跡。你看他出言激烈的,休得多言惹事。如若膽怯求助,無妨假意擔任,代為調查設法,挽人疏通,這樣便可講價錢做買賣了。不過千萬別說自己認得發信的人,必須說朋友間接,代為調查,要推也可以推得乾乾淨淨的,不然他仍要疑心是你串出來的花樣兒呢。默士受教,諾諾稱是,辭了美良等,仍與畢三一同出來。那時他們夙愆盡釋,默士也不再向畢三要洋錢鈔票了,喜氣洋洋,走在路上。畢三告訴他,某某有名人物,被他們敲過多少竹槓。講的都是這班人乾下的成績。默士聽得津津有味,走了好些路。默士看看,將到自己門首,方與畢三告別回家。阿招問他,為何不回來吃飯?默士說:「朋友請我吃中飯,故不回來。」
  阿招怒道:「你朋友好多,居然請你吃中飯,夜飯因何不請你吃?前幾時為甚沒朋友請你?天天要來吃我的飯?從今以後,想必你有朋友,也不必再到我這裡吃飯來了,多謝你,現在米賣八塊多錢一擔,承蒙你不吃我的飯,我也好省下不少糧食咧。以後誰再端我的飯碗,便不是好爹好媽生的。」默士盡她罵不開口。阿招原是霹靂火,開場難當,過一陣就火滅煙消的。默士已摸熟她脾氣,故此忍耐上前,一冷一熱,可謂針鋒相對。阿招罵過了火,方告訴他,家中失去一對錫方供。默士說:「怪道我這幾天看客堂中似乎少了什麼物件,拿拿用的東西,又一件沒少,倒想不到失了這對方供,現在查著眉目沒有?」
  阿招說:「那有什麼眉目,我想想也犯不著報巡捕房了。因偷東西的人上當鋪,一定不肯不當足價錢,就使被巡捕查了出來,也須備當本去贖,還要酬勞包打聽,合攏來和買新的差不多,何必驚天動地,落得隔幾時買副新的咧。」默士道:「只是一家人家,失不得東西。倘是外來的竊賊,曉得你們如此大意,隔幾時也許再要來偷。常言說:只有千年做賊,沒有千年防賊。倘係家裡人所竊,更防不勝防呢。」阿招便告訴他,早上新買那個丫頭的老子,曾來此探望女兒,我疑心是她偷的。默士搖頭道:「不像。你不提起失東西,我倒想不著,現在提起這句話,我可以擔保不是今天失卻的。因眼前不見這對方供,已有好幾天了。冷門東西,用不著所以想不到。那丫頭的老子,也是來得湊巧,我看未必是他偷的。」
  阿招聽默士說話,與自己意見正同,遂也不再追究。有事話長,無事話短。轉眼兩天已過,默士受著美良的囑咐,這天須往他哥哥杜鳴幹那裡探聽消息。不過自己自和他衝突以來,久絕來往,現在忽然要上門尋他,面子上未免下不落去,但想起面子是空的,銀子是實的,能有銀子,何必再顧面子,因此就決計親自找他去了。不過默士忘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,今天可是五月初三,端午節前兩天,枇杷初黃,粽子將熟,沒錢人避債,有錢人也要避債。沒錢人避討債,有錢人避的卻是借債。所以默士尋到鳴幹那裡,就是已故錢如海君夫人的公館。默士上前叩了好半天門,裡面方有人答應來了,又聽樓上有個人,叮囑門內的人,須要問問明白,方好開門。於是門內人問外邊誰人叩門?默士答道:「是我。」門內問:「你是誰?」默士道:「來尋杜先生的。」又聽門內人回復樓上說:「來尋杜先生。」樓上教他問:「可是收賬的?」門內照問,默士回道:「不是。」門內又問:「不是收賬來做什麼?」默士說:「我來候候他,你告訴他我是他的兄弟,不是外人。」說罷,聽得門內人對樓上說了。又隔好一會,忽聽裡面回頭說:「杜先生不在這裡,你隔幾天來罷。」
  默士聽了,明知這是他們推托之辭,鳴乾一定在內,但他不開門,卻也無法可施。忽然心生一計,再重重叩門數下,高聲說:「城內杜先生家中出了大事,我是他們特地派來尋他回去的。他如不在裡面,請你開了門,讓我進來等一會,今兒一定要同他當面講話。不然可是不得了的。」這句話樓上也聽得了,果然落他圈套,隔不到三分鐘,就出來開了門,原來裡面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大姐,先對了默士上下身打量了一會,方說:「杜先生不在家裡呢,你有什麼話對我說罷。」默士搖頭道:「不興,一定要同他面談的。」小大姐只得讓他客堂內坐了,閉上大門,說:「你坐一坐。」自己登登上樓去了。默士暗暗好笑。他看客堂中字畫單條,上款都是鳴乾仁兄法家云云,暗想他好適意,居然在此做主人翁了。杜氏門中,得我兄弟二人,可謂大有光輝。
  不表默士心中轉念頭,再說鳴於今天,可被他老弟料個正著,當真在家,不曾出外。他的掛名辦事所,本在樓下廂房中,身子卻駐紮在樓上時候為多,不過今兒可整天不曾下樓,卻也有個緣故。因他昨日接到了自稱討逆軍總司令部的一封信,要借他五千銀子,把他膽也嚇破了,哪裡還敢下樓。對於尋他的人,更不敢輕於接見,所以默士叩門時候,裡面有許多問答留難,就為此故。及至曉得默士前來尋他,他仍推托不在家中,倒不是為懼怕之故,因知默士多時流蕩在外,日前又見他短衣在途奔走,料他蹩腳已極,此時過不得節,故來找我借款,自然不願與他相見。後來聽默士說他城內家中出了大事,要同他當面講話,不由鳴乾嚇了一跳,他深恐又是討逆軍的示威舉動,一面寫信給他,一面到他家中拋擲炸彈,不知可曾炸傷什麼人?不然何致找默士前來尋我,還說要面談什麼事,不談便了不得,這句話更令鳴乾聽得心跳不已,勢不能不放他進來了。現在小大姐上樓回報,說人已進來,現坐在客堂中。鳴乾猶恐別人冒牌前來,先問其人的身材年貌,果係默士無誤。又問他衣裳如何?小大姐說他穿的半新舊綢夾衫。鳴乾聽了,當時便欲下樓。薛氏在旁說:「你方才不是叫他們回言,不在家的嗎?現在怎好這樣出去,豈不被人當面戳穿你掉他槍花。」
  鳴乾被她一句話提醒,笑道:「好人,沒你這句話,我可要老口失風了。」當拿鑰匙叫小大姐先下去開了廂房間的門,請那人裡面坐,你須守著他,不可跑開了,恐他手腳不乾淨,要偷東西。他問你,你不可說我在樓上,只說出去了,就要回來的。小大姐領命下樓,鳴乾穿上長衫,戴了帽子,躡足下樓,掩出後門,轉到前門口,輕輕叩了兩下,裡面小大姐,已引默士到廂房中坐定,聽得叩門聲音,說他回來了,即忙奔出來開了門,鳴乾昂頭入內,搖搖擺擺一腳到廂房中。默士慌忙站起身,鳴乾對他略一點頭,先除下帽子,脫了長衫,始對茶几上看一看,又對小大姐眼一瞪說:「你呆著作甚?為何不倒茶來。」
  小大姐被罵,一肚子冤氣,倒不好意思拆穿他,你防客人做賊,偷你東西,叫我守著的,如何好泡開水倒茶呢!因經氣鼓著嘴,走進去拿茶。鳴乾便問默士來此何事?默士笑道:「我因多時不見兄長,故特來此候候你,並無別事。」鳴乾卻急於要聽他說城內出了什麼大事,此刻見他文不對題,心中頗為不耐,意欲指明相問,又因自己裝作適從外來的模樣,默士猶未道及,如何先自說穿,因此抓耳摸腮,頗現侷促。默士已知他的心事,笑問哥哥適從外間回來,可聽得城內失火麼?」鳴乾驚問失火怎樣?默士道:「我剛在城隍廟喝茶,聽人說,某處紅木店失火,我因兄長的紅木店,也在那裡,故此急欲過去看看明白。跑到那裡,方知還隔一條街面,不過講的人,都混說在你們那條街上。我因恐兄長在城外,聽人以誤傳誤,心中著急,故而特地奔來告訴你一句。失火地方,離你們那邊很遠,可以不必耽心。二來我原本要來候候你的,今兒可謂一舉兩得。」
  鳴乾聽了,暗嘔一口涼氣,心想這是什麼重事,值得如此大驚小怪。既然我家並未被火,報告何為?原來失火也是假的,一定他借此進身,想轉我銅錢的念頭過節而已。一念及此,面孔上頓時大不樂意。默士見了,又猜出他心中存的什麼意見,有意呵呵一陣笑說:「常言至親莫如骨肉,不過世態人情,往往要將人家的骨肉至親,弄得親而不親的,即如你我弟兄,現在你哥哥景況很好,我兄弟境遇不佳,本來我常想到此候候你的,又恐旁人見了,要說我窮兄弟來向有錢哥哥借貸,或者來托你薦什麼生意賣賈。其實我錢雖沒有,自信骨氣尚在,銅錢銀子,須憑本領去賺,借人家的,那能終世。至生意有無,也不在我心上。當年姜太公八十遇文王,後來還乾下好些事業,所以一個人的際遇,都是命中注定的。時若未至,求之不來,到了時候,推之不去,鑽謀何益。但你我親兄弟,沒仇沒恨,無緣無故,忽和途人一般,不相來往,說來未免對祖宗不住,只消我自己抱定不借錢不求薦的宗旨,常來會會兄長何妨。旁人議論,何足重輕,因此我今兒到此候你,也抱定這不借錢不求薦的宗旨,從前不來見你,實恐旁人口毒的緣故,還求兄長原諒。」
  鳴乾聽了,不免十分內愧。又聞默士自言,不借錢,不求薦,這兩句話,入他耳中,分外受聽。一時覺默士為人,並無可憎之處,況是自己同胞兄弟,不由骨肉之情,油然興起,面色也頓時好看多了,說:「你講哪裡話,我也不曾富有,境況同你差不多,你何必如此自謙,常來談談何妨。所惜我不知你現寓何處,不然,我也要找你來了。」默士笑了一笑,口內不言,心中暗想,你在路上看見我,還遠避不暇,休再說找我這些好看話了。兩人對坐多時,所講盡是浮文。鳴乾也未將收到借錢信的話,告訴他聽。默士意欲探他一探,因問兄長,遊戲場中,大約不常去罷?鳴乾說:「果然難得涉足。」默士道:「這遊戲場,雖說是遊戲的地方,現在倒變作險地了。」
  鳴乾問他何謂?默士道:「有一天我在遊戲場玩耍,不知什麼由上面拋下一個炸彈,炸碎了好幾塊玻璃窗,有個老太太,坐在玻璃窗旁邊,被碎玻璃刺得滿臉是血,幸虧我站得很遠,不然,因遊戲受傷,豈非是無妄之災。但不知那拋炸彈的人,如何這般高興,在千人百眾的地方,出此危險行動,不知是何居心!」鳴幹道:「那個何消說得,一定是匪徒敲詐不遂,所以拋炸彈,破壞他們營業的。」說到這句話,猛又想起自己,也曾接到一封借軍餉的信,遂說:「上海地方,近來真是愈住愈危險了。別人不必說,連我昨兒居然也接到一封革命黨借軍餉的信,要我五千塊錢,你道可怕不可怕呢!」默士假意失驚道:「有這等事,但不知信上怎樣寫法?」鳴幹道:「信上倒寫得十分客氣,只恐他們居心不善罷了。」默士忙問:「你可以讓我見識見識麼?」
  鳴干連稱使得,但信在樓上,叫小大姐拿下來你看便了。因喚小大姐快上樓,向奶奶要昨兒那封信,立刻拿下來。不一會,小大姐拿下一封信,默士接過,見是個大號官封,上開鳴乾的門牌住址,下書名內具三字。抽開看信箋上的字跡,敢不十分齊整,潦潦草草,寫著:久仰高風,未瞻亮彩,至以為歉。啟者,天禍民國,迭降鞫凶。武人干政於前,權奸竊國於後。人心為之震動,國紀為之蕩然。同人向以鐵血,擁護共和,當此生死存亡之交,何忍坐視而不顧。迫不得已,乃收拾舊部,趕圖義舉。惟茲事重大,購械備餉,在在需款。似此不得不有懇於我最親愛之同胞者也。夙仰先生俠名震世,高義簿雲,以商界之泰斗,為遠近所景仰,務祈念危卵同巢之勢,表披髮往救之情,暫假大洋五千元,以濟急需。大事成日,除加利完趙外,當銘功刻德,且先生城內營業,異常興盛,此皆在同人將來用兵之範圍內,一經揭曉,我軍人即有保護之責,理宜先通聲氣,為權利計,為義務計,先生均應資助。與其將來錦上添花,不若此日雪中送炭之為得也。忝屬同志,故敢直陳,諸祈原諒苦衷,即日擲下是幸。交款在大馬路天然居茶館,每日下午四時至六時,鈔用藍竹布包,上插一白蘭花為記。有人以借火吸煙為由,口稱借光同志者,即本部特派收款人,請亦答以同志二字。彼若答曰義務,請即將款交伊決不致誤。討逆軍總司令部謹啟。
  默士看罷,卻暗贊美良辦事周到,連交款的方法,都寫得明明白白,不叫他送到機關部中,免得事機敗露,果然不愧敲詐的老手,但不知鳴乾怕也不怕?因仍將信揩好,塞入封套裡面,交還鳴乾手中,說:「這信內也沒甚可怕的說話,不知兄長預備作何辦法??鳴乾並不知默士就是起禍的引子,故把腦袋連搖幾搖道:「我現在也沒得主意,究竟五千塊錢,不比五百塊,拿出來還輕鬆些。不過樓上奶奶,勸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叫我減半應酬他們一次。我想二千五百塊錢,倒沒甚希罕,不過現在假托名義,寫信敲詐的甚多,只恐應酬了這個,那個又來,無底洞教人怎填得滿,而且他們具名討逆軍,不知是真是假,若是真革命黨,送他們幾個錢,還有名目。倘是匪徒冒名敲詐,給了他們錢,豈不冤枉。故我打算捺一捺,看他下遭可有什麼信來,再教他們派人親來接洽。倘是真正民黨,我就應酬他們一半便了。」
  默士聽他肯照五千之數,拿出一半,自己盤算,得他三分之一,便有八百八元,可以分肥,你想囊空日久的人,怎禁得銅錢銀子,鑽進他的耳內,一顆窮心,頓時跳個不住,心中樂意已極,忘卻了美良的教訓,意欲慫恿鳴乾,認他們是真革命黨,早付洋錢,以免日後翻悔,故此迫不及待,說:「我看他既稱討逆軍,一定是真革命黨。若是匪徒,也未必寫得出這種好文墨的書信。橫豎兄長原不希罕幾千塊錢,趁早給了他們,就完事咧。」
  鳴乾聽默士話中,有偏袒革命黨之意,不由動了疑心。他到底不是呆漢,猛想起默士素不到此,恰巧昨天我接了討逆軍的信,今兒他突來候我,這就是第一可疑之處。還有小大姐不放他進來,他假說我家中出了大事,賺進門內,仍舊毫無交待,可疑二也。遊戲場中發生炸彈,乃為匪人敲詐不遂之故,誰人不知,那個不曉,他卻假作癡呆,反問我什麼意思,賺我自己說出接到討逆軍書信這句話,以便乘機套我說話,可疑三也。看了書信,面不改色,聞知我肯出半數,他不替我設法減少些,卻一味慫恿我早些給他們洋錢完事,自己若沒利益,何以這般熱心,可疑四也。有此四大疑點,也許這封信就是他串出別人寫來的,亦未可知。好默士,他敢在我面前揭鬼,真可謂班門弄斧,不知分量,我且休說穿他,不妨將計就機,哄出他那同黨,一網打盡,料與他這種人結交的,決不是真革命黨,就和他們拼一下子,有何妨礙。定了主意,不動聲色,假意說:「可惜寫信的人,未填通信地址,沒法知照他們一句,我若不親和他們見一見,終覺放心不下。到底二千五百塊錢,為數非小,怎好交給個不明來歷的人。必須當面試一試,如果是真革命黨,我就花五千也情願的。若係假冒,休想用我一個大錢。只是沒人可以代傳這個消息罷了。」
  默士聽了,恨不得自認相識這班人,你要見他,我可以代遞消息,只是這句話,如何說得出口,站在旁邊,嘴唇要動動不得,腹中好不難熬,心內也在盤算美良等三個,雖非真討逆軍,卻是真革命黨,你要試他,他們的嘴上空談,還當了得,改良政治,振興國家,何一不精,何一不曉,只是要教他們實行起來,可就要了他的命咧。正轉念問,鳴乾又說:「你倒常在外間跑跑的,想必交遊很闊,不知可有這一路上的朋友相熟,若能設法探出什麼人寫的信,就將我意思告訴他,教他們不必藏頭露尾,彼此既然要結交朋友,有話無妨面談,若到茶館中去打暗號,倒反變得不大方了。現在沒人傳信,只好有屈他們茶館中跑幾趟咧。」
  默士聽到這裡,喉際怪癢難熬,哪裡再煞得住,笑道:「提起革命黨,我倒有幾個相識,不知與寫信的一班人通氣不通氣罷了。」鳴乾聽說,暗道著了,更不敢怠慢,裝作很懇切的模樣說:「既如此,老弟你何不替為兄的,把他們打聽打聽呢?就是應酬他們半數,也須先得他們的同意。我雖然肯給他們二千五百,只恐他們還不肯討價還價呢?所以我想托個熟人,先為疏通,然後約定日期,來此相見,當面交錢,免得後論。至於替我傳信的人,我也要請請他的,還望老弟作陪。」
  默士笑道:「我若有可為兄長忙幫之處,無不盡力就是。今兒我馬上去尋他們這班人,一準明天早上,給兄長回音便了。鳴乾佯喜稱謝,默士也興匆匆的告辭出去。鳴乾看他走後,咬牙切齒,痛罵小鬼該死,當即上樓,將一情一節,告訴薛氏知道。薛氏也是辣貨,兩人一商議,便得一個計較。當夜鳴乾出去找一個做包探的朋友,將這封信,給他看了,並把默士來會他的情形,講給他聽。那包探曉得鳴乾很為有錢,如何肯不拍他馬屁,說:「這種人真了不得,你杜先生的事,兄弟一準幫忙,他若來約你幾時相會,你可先來通知我們一句,打發伙計們埋伏前後門口,讓他們進門之後,兩面夾攻,不怕他逃走一個,包你永無後患便了。」鳴乾大喜。正是:整備玉籠擒彩鳳,安排金鎖困蛟龍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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