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五回 強中強乖人受騙 冤裡冤小婢遭殃
阿招在家處置丫頭,默士因有畢三的約會,穿衣欲走,阿招問他何往?默士回言洗澡。阿招令他早去早回,停一刻我也要出去,這裡沒人看管,別讓這小東西逃了。默士應道曉得。他昨天本與畢三約在茶館內相見,此刻到茶館中,見畢三正在那裡咬粢飯糰。默士說:「原來你這時候還未吃飯。」畢三笑道:「飯是早吃過了,只為近來幾天胃口不好,見了油膩,就吃不下飯。我們中飯小菜,是粉蒸肉和紅燒蹄子兩樣,不配我的胃口,少吃了一碗飯。坐了一陣不覺又肚子餓了,所以買團粢飯咬咬。杜先生想必也吃過飯了。」默士道:「我中飯已吃過好一會了。」畢三即忙替默士倒一盅茶,拉張凳請他坐下,同他細細扳談,說:「杜先生現在恭喜在那裡?」默士道:「我也一向沒有生意。你怎樣了?」畢三搖頭道:「我們做小人的,全仗大人提拔。沒有大人扶助,教我們那裡可弄飯吃,故而至今還未有位置呢。」
默士對著他點點頭說:「不是我今朝像煞有介事責備你,你也休得生氣。講你為人作事,著實能幹。惜乎貪吃幾筒鴉片煙不好,這也不能怪你一個人,現在有多少年紀輕的聰明朋友,都被這幾筒福壽膏誤盡了終身。我很希奇,這東西吸在口中,又不比糖那般甜,苦濟濟有甚好吃?吃得形消骨立,並未能強壯身體,因何貪吸的人,還不肯戒掉,這是什麼緣故?你從前在公司中,也為吃鴉片煙壞的生意。這幾個月沒看見你,我以為你一定恨他,早戒脫的了。不意昨日同你到燕子窠內,方知你還吸著煙,這也是很難熬的。你要想想,自己是一個生意人,現在上海灘上,賺銅錢何等煩難,像你我這般身份,賺來的錢,光吃飯顧正用還愁不夠,那禁得再吸這比銀子還貴十倍的鴉片煙。你沒看過《黑籍冤魂》一齣戲麼?好好的一個財主,尚且吸得家破人亡,賣兒賣女,你我這種沒家產可抵,沒兒女可賣的人,還不肯戒鴉片煙,准得有討飯做叫化子的日子,所以還是早戒為妙。雖然我也不是一點一划的人物,一生壞毛病,比你更多,然而我今天勸你戒煙,委實是一片好意。聽也由你,不聽也由你了。」
畢三聽罷,不覺五體投地,說:「杜先生今兒教訓我的話,委實比爹爹教訓兒子還妙,令我姓畢的,感恩不盡,我自己也未嘗不明白這點意思,皆因聽人說,戒鴉片煙十分難熬,心中害怕,所以捺到現在。今兒得你杜先生的一番指教,我從明天起,決計戒煙了。」默士聽他答應肯戒煙,心中也甚歡喜,暗想我若能勸得他戒了鴉片煙,倒也是樁好事,心中樂意,用錢也慷慨了,摸一角小洋,叫堂倌拿去匯茶鈔。畢三見了,慌忙搶匯鈔,已是不及,即向默士道謝。默士說區區之數,何必客氣。兩人又閒談了一陣,畢三邀默士同去洗浴,因係畢三請客,澡堂也由他揀眩看他人雖下賤,浴卻頗考究,帶領默士到一爿很熱鬧的大浴堂中。畢三要洗官盆,默士體諒他,說客盆也可以了,何必在這上頭多費銅錢。不意客盆中浴客極其擁濟,兩人等了好一會,不得地方,畢三覺得討厭,說:「就是官盆罷,省煞幾角小洋,弄不好咧。只消我明天馬上戒煙,一頓煙就可以省出來了。」
默士覺這句話倒也不差,因即同他到官盆中。這家澡堂的官盆,全仿北派,每兩人合一個房間,閉上門便與外間隔絕。不過官盆因限於地位,另置在一所總間內。兩人揀了個清潔房間,默士進去,嘖嘖稱贊,說:「這地方考究。」畢三笑道:「我是這裡常來浴的,別人考究穿吃,我卻最喜歡考究浴,同吸鴉片煙,別兩樁倒不希罕。」默士笑道:「這就是你特別改良與眾不同的脾氣,然而也是你濫污不上進的毛病呢。」畢三大笑。堂倌泡上茶,畢三問默士可要剪髮?默士搖頭,畢三說:「這樣你先進去罷,我還得修修面呢。」說時命堂倌喚一個剃頭的進來,替他修面。默士便脫下衣服,先進去裕澡堂中原有規矩,客人若帶著銀錢貴重物件,須交櫃上代為收藏,免得遺失。默士身邊本有四十五塊錢鈔票和四塊幾角現洋。他見官房中界限頗嚴,無人侵犯,況有畢三在彼剃頭,諒不致失去物件,不免大意了一點,鈔票洋錢,盡都掉在緊身短衫的袋內,自己進去洗澡。豈知畢三哪裡是誠心請他洗澡,畢因昨天在麵店中,看見他匯鈔時,身邊藏有許多鈔票,不由見財起意,千方百計的巴結他,請他吸煙洗澡,也無非打算候個機會,轉他這鈔票洋錢的念頭之意。此時見他已浴去了,衣裳掉在外面。他一想再不下手,更待何時,即令剃頭的草草的替他修好面,打發他出去之後,四顧無人,默士藏錢的那件短衫,他早已看準,此時探囊取物,不費吹灰之力,鈔票一疊,到他手中,連洋錢角子也照單全收。講畢三身邊,原連一角小羊也沒有,虧他大膽老面皮,還動不動要請客,同人搶匯鈔呢。現在腰囊驟壯,喜上心頭。喚堂倌進來,對他說:「我那朋友,少停出來,一定要同我搶匯鈔,你先給我收一塊洋錢去,兩上浴,連修一個面,不要找咧。」
堂倌收了錢,畢三又喚他回頭,問他這裡可有頂上等的法國檀香肥皂?堂倌說:「好檀香肥皂是有的,但不知是否法國貨?」畢三斂眉道:「別國的貨太粗,只恐擦在身上不大適意,你們可以替我到藥房中代去買一塊嗎?」堂倌帶笑搖頭說:「不瞞你先生,我們這裡一來人頭少,現在忙時候,抽不開人。二來大家都不識外國字,只愁買錯了不合你先生之意。還是下一趟你先生賞光時帶來罷。」畢三露出很不滿意的模樣,說:「也罷,我外間有著車夫。讓我自己去令他買來罷。」堂倌連稱很好。畢三就此跑了出去,堂倌亦頗詫異,自己思量,這人衣衫不整,卻如此考究,還用著車夫,真的是人不可以貌相呢。後來畢三一去不回,堂倌也沒顧著,直到默士洗罷澡出來,不見畢三,以為他也一定到裡面浴去了,裹著毛巾,在炕榻上靠了好一回,仍不見畢三出來。再看看對面,並無脫下的衣服,心中方有點兒懷疑。喚堂倌進來一問,堂倌說:「他自言出去招呼車夫,買檀香肥皂的,此後進來不進來,倒不知道。」
默士聽畢三忽然有了車夫,他到底聰明人,那有不明白這是脫身之法的道理,猛轉一個念頭,說道不好,慌忙找那件緊身短衫,一摸袋中,空空如也。默士此時,真的要哭哭不出,額角上汗流如雨,想與堂倌交涉,反是自己理短,鬧出來反惹旁人笑話,不過自己聰明一世,今兒怎的這般糊塗。那畢三我本來曉得他不是好人,但自己以為我的智識,在他之上,他決不敢掉弄我的槍花,因此大意一點,豈知就在這上頭,出了毛病,乃是我自信太深的壞處。失去五十塊錢事小,我杜默士一生偷天換日,手段高強,今兒失敗在畢三麻子之手,被人曉得了,名譽豈不掃地。況我正在經濟困難的時候,五十塊錢省儉些兒,可以三四個月不零愁用,現被他一卷精光,可真比有的時候,拿了我五千元更為可惡。因此心中越想越恨。幸虧堂倌說:畢三已匯過浴鈔,不然自己身邊分文無著,還要脫下衣裳做押頭呢。默士出了澡堂,心中氣不能平,想畢三乃是吸煙的,燕子窠中,一定要去,因又尋到昨天他們去的那爿燕子窠內,張張煙塌上的吃客,逐一看過,那有畢三蹤跡。默士找那燕子窠老闆問話說,昨兒和我一同到此的畢三麻子,今天來過沒有?老闆不聽猶可,一聞此言,伸出漆也似黑的一隻手,將默士夾胸一把抓住說:「你來得正好,畢三麻子前回少我兩塊錢沒還,昨兒又來誑了我兩塊錢鴉片煙,吃到後來,推頭小解,一去不回。你昨兒既同他一起吃煙,今兒又來尋他,一定是他一伙裡人,沒有別的話,這裡四塊錢請你拿出來,不然陪我去找畢三麻子。否則決不甘休。」
默士被執,心中又氣又急,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來,只顧掙他放手。其奈燕子窠老闆,看洋錢比性命更還看重,因此死命不肯鬆手。講到默士的力量,原未嘗打不倒一個鴉片煙的帶皮枯骨,無如闔窠燕子,聽得他們爭鬧,傾時伏兵四起,團團圍困,眼前都是帶挖灰刀拿煙槍的人。默士料難逃走,不得不束手受擒,叫:「老闆鬆手,有話好講。我並非畢三麻子的同黨,剛才也被他騙去不少洋錢,故而到此尋他,你休瞎冤枉我。」老闆猶不放手,默士便把自己如何與畢三麻子一同洗浴,被他乘間偷去鈔票洋錢等情,當眾開講一遍。眾人都聽得哈哈大笑,有幾個說:「畢三麻子,果然慣使這法兒哄人,從前有某某等兩個,也被他請浴竊去皮夾錢袋,今兒輪著你,已是第三個人了。」但那老闆猶不肯信,說:「諸位休得信他,這是他掉槍花的話,今天落在我手,決不讓他過門,非還我四塊大洋不興。」
默士好不著急,若使他身邊有著錢,倒也無妨認晦氣賠卻四元了,去一樁橫禍。無奈囊空如洗,叫他拿什麼解救,因此急得面熱如火,汗出如蒸,目定口呆,無言可答。而且一眾煙客,都幫著老闆,七張八嘴,叫他賠四塊洋錢。默士更急,說:「我身邊帶的幾十塊錢,已被畢三麻子偷得精光,現在連一個銅錢都沒有,不信請你們抄,抄到多少,拿多少去便了。」眾人始信他當真受騙,覺逼殺他未免可憐,於是有一個和事老出來說:「昨天你既和畢三麻子一同到此吸煙,那兩塊頭煙錢,一定要你認還。還有畢三的老賬兩元,乃是老闆自己所放,不能叫你賠錢,仍歸老闆自向畢三去算,與你無涉。你現在只須摸出兩塊洋錢來,便好了結咧。」
此議一出,眾人都贊他判斷公平。老闆雖有不服,卻也未便獨持異議,只得答應兩塊洋錢了事。在默士身邊,何嘗有兩塊錢來,因此仍舊搖頭說:「我委實沒有。」眾人聽說,罵他刁鑽。更有人倡議說:「他既然沒錢,何不把皮子揭下來當呢!」老闆聽了,也就叫他剝衣裳。默士料難逃過,沒奈何只得將身上一件夾長衫脫下,央人去當兩塊洋錢,那人卻替他當了兩塊三角,說三角頭做車錢了。默士曉得牆倒眾人堆,有心吃虧到底,收好當票,將兩塊錢交給鴉片老闆,方得脫身出了燕子窠,長衣進短衣出,平時著長衣慣了,此時穿了短打,走到馬路上,羞得他置身無地,灑開大步拼命跑走。真應了俗語急急如喪家之犬,忙忙如漏網之魚。打算逃回阿招家裡,再設法去贖長衫,免得徘徊中途,被熟人見了,難以為情。
事有湊巧。他心中只巴望不為熟人所見,偏偏遇著他一個最熟之人,便是他老兄杜鳴乾。默士自同他在藥房中,大鬧一場之後,已久不同他相見。但鳴乾的蹤跡,默士卻頗為注意,並知他現在同著他舊主母,住在某處某號門牌,鵲巢鳩占,丑聲四布。默士恨他切骨,所以不願再同他見面。此日鳴乾正買了兩瓶白玫瑰酒,另一手中,拿著一個包紮,乃是生發油香肥皂之類,都預備帶回去博薛氏母女歡喜的,故此走在路上,也怡然自得,笑容滿面,與默士覿面而來。默士一見是他,躲已不及,心中頗不願意。自己今兒這般狼狽的模樣,恐為他所見,故而低頭不迭。但鳴乾也看見了默士,他哪裡曉得老弟今天受了大窘,被人剝去夾衫,以為他長衣都沒得穿,現在一定窮得不亦樂乎,自己莫被他看見了,不免要抓住我借錢,因此也想避他,故意把腦袋別轉,假充望著別處,兩人擦肩而過。
不過默士雖不願意為鳴乾所見,但見鳴乾看見了他,故意把頭別轉不理睬他,卻又心中不舒服起來,暗想他一定因見我穿著短衣,疑惑我蹩腳了,故此瞧我不起,覿面不睬我,勢利已極,可惡之至。一時又想到當初火燒土棧房,鳴乾坐享成功,獨吞四十餘萬銀子,自己幫了他的大忙,未得多少好處,後來同他說說,他非但沒肯給我洋錢,反將我鈍得日月無光,現在他時來運來,人財兩得,日子何等適意,我卻愈趨愈下,朝不謀夕。若使錢老闆尚在,他也未必有如此好日子過,我又何致一敗塗地。雖然時運各有不同,但我與他同胞兄弟,他得了這許多橫財,竟不肯分潤我一點,弟兄的情義何在?依我心思,就該大大的敲他一票竹槓,惜乎我沒多大手勢,他也未必怕我,想來真令人怨煞恨煞。此時他想到鳴乾可惡之處,索興連恨畢三麻子,恨燕子窠老闆,一併移到鳴乾一個人身上,竟連適才鈔票受竊,長衫被剝兩件事都忘在腦後。奔回家中。阿招看見他沒著長衫,驚問你夾衫哪裡去了?默士被她提醒,看看自己身上,委實狼狽不堪,暗暗說聲慚愧,他在路上,多轉了瞎念頭,沒預備回答阿招的說話,此事被她問住覺告訴實話,准被她大罵一常不說實話,拿甚推頭。而且贖當頭的錢,也須向她那裡借的。借錢那能不說明用度,故此當掉這句話,不能不告訴她,因回答說:「被人當掉了。」
阿招大驚說:「你身上穿的衣裳,如何被人當了呢?」默士回說:「朋友向我借錢,我沒錢借給他,故把夾衫脫給他當的。」阿招聽說,勃然大怒,罵道:「你可是要死了,這人是你什麼親爺娘?你身邊有錢,方能借給別人。沒有錢回絕就是,何以脫衣裳給他當呢?幸虧你有件長衫,若沒長衫,可預備赤了膊回來,還是打算賣老婆借錢?請你自己說罷。」默士低頭不敢回答。阿招猛轉一個念頭說:「你的話不對。我一向沒聽得你說過有這般要好朋友,而且你的為人,我也曉得,待朋友決無如此重義,見人危難,情甘自己脫衣裳給他典質,談何容易。你若有這般重的情義,我早當你是個人了。可恨你刁鑽古怪,一錢如命,沒錢不必說,有錢時候,人家勸你做好事,你也分文不捨,只有我要你買什麼東西,你不敢不依,你雖然討好煞我,更令我看得你為人,連半個錢糖都不值。這回我料你決不肯如此慷慨仗義,脫衣裳幫助朋友,一定有別的緣故,也許瞞著我去轉別個女人的念頭,上了活絡門閂,以致剝掉長衫回來,這句話我猜得是不是?快快實講。」說時聲色俱厲,又放出適才打丫頭時那副面孔,不由默士不寒而慄。一想不好了,她動不動就纏到酸字問題上,這場禍越闖越大,倒反不如說實話的好咧。因把燕子窠中剝衣裳的原由,從實說了一遍。不過瞞卻澡堂中被畢三麻子竊去五十塊洋錢這件事,因他私藏洋錢,有乾禁例,漏出口來,不免又添枝節,故而推頭往燕子窠中找尋朋友,不意他隔夜撒了爛污,遺禍在我身上云云,並將當票為證。阿招看了當票,始信他說的果係實話。但因他說謊在前,又不免臭罵一頓。幸而默士耐性真好,老著面皮,盡她罵一個暢快,阿招竟奈何他不得,只說你有如此好朋友,我也沒錢替你贖當,你除非短衣裳出去,不然在家裡替我看守丫頭,吃了飯理該幫我做事體的。默士點頭道:「應該之至。但你什麼時候回家吃晚飯呢?」
阿招道:「我現往清和坊去看老三,夜飯說不定就在她那裡吃,等到九點我不回來,你一個人先吃就是。」默士諾諾連聲。阿招本已妝扮停當,她素來不喜素裙,單叉褲子,走路貪其爽快,當下拿了幾十個銅板,置在手攜的絨線袋內,預備做車錢之用,教默士留心門戶,自己大踏步走了出去。默士素有一樁毛病,遇著忙時候,哪怕幾天幾夜沒工夫睡,他也精神百倍,想不到瞌。倘若沒事可做,就使剛從床上起身,一坐定又不免埋頭欲睡。此刻他見阿招走了,自己那肯當真替她看門,卻大懶打發小懶,命小丫頭留心看門,自己便靠在藤椅上,呼呼睡著了。但丫頭們有幾個肯勤儉做事,背著主人,無有不喜歡偷懶的。因此默士托付了她,她也請門檻代司其職,自己躲到後門外面玩耍去了。他家原有一個娘姨,今天恰被阿招打發開去,故而阿招命默士早些回來,看守丫頭,就恐怕新買的那個金寶逃走的緣故。此時沒有人照顧,金寶倘若蓄意私逃,倒可趁此機會,脫離火坑。不過小孩子沒人指教,決沒這種壞心腸的。她被阿招一頓棒,打得渾身青紫,坐在灶屋內,哭且不敢出聲,哪裡還敢滑腳。沒人看守,原也不致出甚岔子。不過壞在默士大意了一點,前門並未上閂。
其時恰當日落黃昏,正是竊賊出沒時候。有個肩挑惜字擔的人,將一對字紙簍,歇在他們弄口,手捧篾簍蓋,裡面已有好些字紙,他卻並未傾入簍內,端在手中,挨家推推門,有些拴上的,他也並不敲開。有些虛掩的,他推開門,看見裡面有人,問一聲字紙有沒有,再換一處。這樣一家家挨到阿招家門口,他推開門看見裡面沒人,便一腳走到客堂中,四面望了一望,忽然換了行業,不收字紙,卻將天然幾上的一對錫方供,拿來塞在簍子中的字紙底下,恐裡面有人出來撞見,疾忙回身奔出門外,算他有良心,仍將大門帶上了,不然再來幾個,將客堂中台椅桌凳,一併搬光,恐裡面也沒人曉得呢。那收字紙的走到擔旁邊,先看看左右沒人,始將錫方供取出,輕輕放在他那大字紙簍內,仍將字紙傾在上面,套上簍蓋,喜孜孜的挑著擔子去了。這件事神不知鬼不覺。又過半點餘鍾,天已漆黑,阿招家幾個丫頭,也游倦回來,彼此聚在客堂中,竟沒人照顧著台上少了一對方供。後來老娘姨事畢回來,也沒說起少什麼。及至默士一醒轉,見已八點半鍾,先命人端整夜飯。等到九點鐘,阿招仍不回來,他便在客堂中一個人吃晚飯。坐處就在平時置這對方供的旁邊,默士也瞠目無睹。吃過飯,他又上去睡了。夜間阿招回家,已有三更多天,更留心不到客堂中放的物件。因此這件事,當天並未發覺。
第二天早上,阿招拿出三塊洋錢,命默士去贖衣裳。但隔夜阿招曾咬定沒錢替他贖當,過了一夜,忽然改變方針,不知為因默士昨日看門有功之故,或者夜間立下別的功勞,作者年輕識淺,不能妄下判斷。而且男女間的交際,往往有不循軌道,令人無從捉摸的,因此作者更不敢過問。默士贖出夾衫,心中仍放不下畢三麻子欺他的仇恨,四處找尋,哪裡覓得著他蹤跡。一連三天,他在外間尋不到畢三麻子。阿招家內,也始終沒提起失卻物件這句話。金寶幾天住過,漸漸慣了,閒時也不哭泣。那一天正是五月初一,他父親莫全,料理停當,預備動身出門,所以清早起來,就尋到這裡,同他女兒告別。兩人相見,又不免痛哭一常莫全安慰了金寶幾句,方始分手。其時阿招尚未起身,待她起來,已十一點鐘光景,默士早又出去找尋畢三麻子。他們老法人家,脫不了迷信的習氣,每逢初一十五,必須焚香點燭,而且頗為誠心,恐娘姨丫頭手腳不乾不淨,故此務必要親自動手,除非遇著只有一個時候,自己深恐觸犯了神,方教默士庖代。
這天她並未囑咐默士代表,因此起身洗面淨手定當,看時候不早,恐怕菩薩上了天,急於下樓來點香燭。豈知一到客堂中,覺眼前缺少了一對方供。阿招大為吃驚,忙喚娘姨丫頭查問,可笑這班娘姨丫頭,都聰明不過,聽了爭說,昨天晚上,還看見有的,今兒不知哪裡去了?阿招也恍恍惚惚,似乎昨天果見這對錫方供在天然幾上,今天方才失掉,因此更為著惱,要查早上有什麼人來過沒有?一個丫頭嘴快,回說金寶的父親來過了。阿招一聽,更覺合筍,暗想金寶的父親,窮得連女兒都要賣了,見了值錢東西,焉有不偷之理。這對錫方供,也一定是他竊取的無疑。想必他女兒和老子同黨,不然那方供何等笨重,身邊決藏不下,拿在手中開門關門,決無不見的道理。但現在捉賊要緊,別的丟開慢說。因即命人喚金薦頭來家,調查金寶的父親,現住那裡?薦頭回信不知,聽人說他住的地方,已退租了,東西也賣完了,前幾天借住小客棧,據說就這兩天內要出門的,不知走了沒有。
阿招聽金薦頭說他行蹤不定,更顯得此人形跡可疑,既然沒處尋找,卻也別無他法,惟有逼令金寶招出他父親藏身何處?這對錫方供,他怎樣運出去的?可憐金寶昏天黑地,她所問的,沒有一句回答得上。而且她自己也知父親今天動身出門去,往哪裡沒有纏清,其餘更為模糊。究竟她是個十四歲的孩子,能有多大的記憶力,聽過也忘卻了,況莫全有些說話,也不願意同小人多嘴,因此她委實不知道父親的來蹤去跡。至於運出主供這件事,諒必看官們都曉得她蒙著不白之冤呢。阿招逼她不出,更覺冒火,說:「你這賤貨,人雖小,口子倒著實老的,不打你諒你也不肯對我講實話。」
因仍使她的老軍器雞毛掃柄,將金寶痛打一頓。在專制公堂上,雖然有屈打成招這句話,但金寶年紀還小,肚皮內那有偷竊東西的主見。因此要她屈招,也沒話可以招得出,惟有啼哭求饒。阿招當她裝腔,說:「不給你點辣手,諒你也不肯說實話的。」便拿一支紮底針,刺她的大腿,多寶嘶聲喊叫,口供依舊沒有。旁邊金薦頭勸她說:「也許他老子乾下此事,沒被小的盾見,不如暫時饒她,且待查著賊證之後,再慢慢的收拾她不遲。」阿招也覺打得頗為乏力,聽了便趁此歇手,說:「這種小賊,養在家裡終不是事,我也等不及尋到失賊再處置她,我想趕早一天出鬆她,便可早丟一樁心事咧。」金薦頭乘間說:「黃公館內要買一個使女,肯出一百塊錢,奶奶你願賣不願賣?」
阿招一想,她原來還想遢我的便宜貨呢,我若將她賣在堂子內,少說說二百塊錢也可以到手的,何犯著送給他去賺一百元呢!因對薦頭笑了一笑,說:「我自己雖然不要她,卻也不肯害人,所以暫時還不願賣出去,讓我慢慢的想一個別樣處置她的妙法,若要賣時再來招呼你便了。薦頭走後,阿招細看天然幾置方供的所在,灰塵積了不少,決非一日之功,此時她已有幾分明白,金寶這頓打實在冤枉的了,方供一定已失去多天,向來未曾留意。也是湊巧不過,他老子早不來遲不來,偏揀今天來探望女兒,害她受一頓冤枉棒,這也算得是他老子作成女兒的,自己並不認錯,這便是中國上流社會的習氣。作了錯事,也彷彿底下人錯投前來的,上頭人永遠不錯,故此阿招也不聲張,恐叫穿之後反被底下人曉得她錯打了人,豈不大失面子,因仍對金寶厲聲說:「你須要講了實話,方許吃飯。不然今兒沒飯你吃。」一面令娘姨端整中飯,等等默士不回來,她便一個人吃了。
你道默士此時因何尚不回來吃飯?原來他天天出來找畢三麻子。古話說:有志者事竟成。況畢三並未遠離上海,豈有不被他遇著的道理。默士曉得畢三吸煙的人,決決逃不過燕子窠。不過上海一地,燕子窠何止千百,而且都是秘密設立的。自己不是道中人,如何曉得。就使曉得了。也難一一踏遍。他因此常在私街小弄兜兜,或見有肩聳骨削,形似吸煙人出入的屋子,留心看看。有時在門口站立一會,循著這條線索,今天居然被他碰見了畢三麻子。那時畢三剛打從一家燕子窠中出來,默士前幾天已經過這地方,覺此屋頗有可疑的痕跡,候了兩次,不曾候著,早已預備丟開的了。今天剛巧走過。倒不是特地前來守候的,故也沒注意裡面出入的人。
不期畢三賊人心虛,他見默士迎面走來,暗說不好,幸喜默士兩眼望著別處,沒看見他,他慌忙將帽子拉拉下,壓煞眉毛,看旁邊有條什麼裡,他也不管通不通,朝裡就鑽,打算避過了默士再走。但默士何等眼明,他眼梢帶著一個人見了他,突將洋帽拉下,掩入一條弄內,心中覺得奇怪。皆因畢三偷了他的錢,已更換行頭,不是舊時服飾。故而默士瞥見後形,竟疑心不到是他,惟覺此人形跡可疑,意欲看看他的真相。因此見他進裡,自己也夾腳跟將進去。可巧這條裡一頭不通,自弄口到弄底,不到四五十步路。裡面有幾家石庫門,都是閉著。畢三見前無去路,後有追兵,曉得今天身臨絕地,逃走不了。與其束手受擒,不如挺身自首。他等默士走到臨近,突然回轉身軀,叫一聲:「杜先生,好幾天沒看見你了!」
默士倒被他怔了一怔,仔細觀看,方知就是畢三麻子,眼眶上罩著黑玻璃眼鏡,因此驟看難以辨別,真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工夫。仇人相見,格外眼紅,默士此時無名火直透泥丸宮,恐他脫逃,一手抓住他的胸脯,還有一手空著,便先賞他四五個嘴巴,口中氣吼吼的說:「畢三你好,你敢偷我洋錢鈔票,還害我燕子窠內替你賠錢,今朝天網恢恢,居然也被我尋著了。」說罷換一隻手再打。畢三盡他打,並不抵抗。口中道:「杜先生,請你息怒,暫停貴手,讓我有個下情告稟了,再打好不好。我今天已落在你手中,要逃也逃不了,況我手無縛雞之力,少停隨你要打要辦,要殺要剮,或送我到巡捕房中去吃官司,一切權柄,都在你杜先生手內。現在讓我說明白了一句話,好教我死也死得清清白白,不然你還當我偷你洋錢鈔票呢。」
默士又打了他一個嘴巴說:「你還講不是偷的,難道是我自己送給你的不成?」畢三拿手護著臉道:「杜先生,請你停一停打好不好?這裡幸虧弄底,不然被閒人看見,圍將擾來,若被巡捕得知,帶我進去,吃了官司,你那筆錢不是白損失了麼!」默士一想,此話倒也不錯。我的主意,乃是要逼他還洋錢,並不想請他吃官司,所以不能鬧給巡捕得知的。因此住手不打說:「你還有什麼話講?」畢三因默士一隻手還抓著他的胸脯,便說:「杜先生你這雙手索興也放了呢,我現在決不逃走的了,倘要逃走,適才你不曾抓住我的時候,我為什麼反自己來招呼你,不滑腳逃走呢!這就曉得我並不打算逃走了。從前我也是自覺無顏,難為情見你杜先生的面,不然早到你府上登門請罪咧。今天既已遇見,我哪有逃走的道理,你盡顧放心放了手,倘若這樣夾胸膛抓著,被人見了,仍舊要站定了觀看的,豈不又要被巡捕干涉了。」
默士因畢三口不應心,恐他哄放了手,仍舊要滑腳,故此胸前雖放,卻拉住他一條臂膊。畢三稱贊道:「對啊,這就沒人疑心了。」默士說:「你慢講空話,偷了我的錢,還有什麼道理,快些講出來呢。」畢三道:「杜先生,我自己實在抱歉得很,講我畢三,也是生意人出身,為何做賊,所以我拿你洋錢鈔票,也不是誠心偷你的,皆因手頭一時周轉不靈,想問你借呢,又很難為情開口,恰值你進去洗澡,我剃好頭,看見炕塌上有好幾張鈔票,還有洋錢角子,我窮昏了心,以為這一定是別個浴客遺下的,自己正用得著,既拿之後,又恐失主知道了,就要轉來找尋,故才打算先走。又因那天是我答應請你洗澡,所以將浴的錢,先交給堂倌,這件事大約你還記得,倘使我誠心偷你的錢,為何還肯破鈔為你付浴賬呢!這點你也可以明白了。當時我還以為天賜黃金,喜不自勝。及至洋錢花消了一半,方轉到一個念頭,這鈔票洋錢也許是杜先生衣裳袋裡漏下來的。右是別人所遺,堂倌收拾房間,因何不曾瞧見,偏偏讓我拾得呢,我一念及此,頗覺慚愧非凡。最難堪的是洋錢已用去許多,倘若和盤存著,倒可帶到你府上問一句,如其是你遺下的,仍舊還了你。倘若不是你的,我再用他,豈不甚好。無如錢已快用完了,那也無法可施。但我想用了你的錢,如何對朋友得住?因此我百計鑽謀,想再弄這麼一票錢,方能來見你杜先生的面。現在這樁事,十份中已有九份可望,所差只一份了,但等那一份成功之後,老實話,本錢不必講,我還得加利奉還你杜先生呢。而且我還有一句不中聽的話,我曉得杜先生已好久未有生意,銀錢想必很緊,我那班朋友,他們做的行業,雖不十分正當,但錢卻很容易弄的,所以我想介紹杜先生一同進去,彼此弄些錢用,也不枉我們結交朋友一常這個念頭,我蓄之已久,只為近日無顏前來見你,不然早來對你說咧。」
默士聽罷,雖曉得他通篇盡是鬼話,但聽有弄錢的機會,可以介紹他進去,倒也不免心動起來,說:「你這班朋友做的是什以行業?你怎樣替我介紹法呢?」畢三道:「此處不是講話之所,杜先生要問細情,須到適才我出來的那家燕子窠內,方能奉告。」默士恐又和那天一般上當,搖頭說:「燕子窠我不敢去了。」畢三會意,拍拍腰笑道:「杜先生你請放心,今天我身邊有錢,少停你看著我匯鈔就是。」默士也不覺笑了。正是:怒氣頓消憑利口,貪心勃起為金錢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