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四回
  燕子窠下場憐賤妓 虎狼窟歷劫歎貧娃

  上回詹樞世等計劃失敗,他同琢渠、勵仁三人,雖然各受若干損失,但琢渠、勵仁兩個,在先都已贏飽,此時吐出幾個,不傷脾胃。樞世賭時候,也是輸的。幸他作官多年,宦囊充足,而且常在大場面上應酬,輸贏數百元,原不在心上,不過認個晦氣罷了。內中只有一個杜默士,最為失意。雖然他跌倒抓把泥,臨了還敲他們三個五十塊錢竹槓,區區之數,怎能遂他的心願。他原指望這番刮幾千銀子回去,起家發跡的,經此一番挫折,不免又付泡影,心中難受,自不消說。更兼他失意以來,腰纏用盡,也是他自己放蕩,從前做生意的時候,不想成家立業,年紀已近三十,猶不曾完娶花燭,卻在外間私識了一個蕩婦。他與哥哥杜鳴乾,早已分析,自己依女作家,至今猶住在那婦人家內。在他有生意的時候,一個月常有百十塊錢搬回去,那婦人自然歡喜。有時默士弄著外快,還替那婦人置點兒首飾。這當兒婦人真把他當作親丈夫一般。少爺少爺,叫得山響。及至他失就回來,那婦人就此變了面色。
  本來默士做人保險生意,營私舞弊,所入不資,倘歸他自己收藏起來,足有一二年可以夠他支持。無如他在那婦人當他親丈夫的時候,他也把婦人當作親老婆一般,一針一線,無不叫她收管,自己手中倒反變得空空如也。至於婦人手中的錢,塞進去容易,現在再要拿她的,可比剝皮還難。要多的更不必說,小至剃頭洗澡,借她幾角小洋,也須聽飽了閒話,方能到手。少爺也不叫了,當面飯桶死胚,背沒斷命路倒屍。幸虧默士大有韓淮陰的志氣,受了辱並不介意,心中只指望再發他一票橫財,孝敬那女的,好令她心中歡喜。不意這一回為山九仞,功虧一簣,仍舊白忙一常幸他急中有智,向樞世等三人,要來五十大洋,這番他吃過了苦,不肯再做呆子,錢也不交給那婦人了,藏在自己貼身。但他並無第二個家,可以歸去,到時候不得不到婦人那裡。婦人小名阿招,從前的出身,無從查考,但做書的可以擔保她,不是良家女子,年紀比默士更長七八歲,一雙大腳,頭倒很梳得時式的,拖著兩爿鬢腳,直掛到後背心上,還戴著茉莉花扣條,穿一件舊黑縐紗夾襖,下身只一條粉紅法蘭絨單褲,腳管套在絲襪裡面,上有弔襪帶扣著,面上粉還未撲,一張黃皮,兩條倒掛眉毛,一對眼睛生來凶相,歡喜的人被她一顧魂消,不歡喜的人,被她一顧也要魂消。高聳聳一個鼻子,闊口細牙,說起話來,倒是很軟熟的一口蘇州話,此時正罵一個丫頭,沒替她洗換下的絲襪。見默士進去,睬也不睬,只顧罵丫頭說:「你們這種死貨,吃了我的飯,一天到晚,不知忙些什麼事,我就把這些飯給狗吃了,他也要替我看看門,見了陌生人叫叫,見了我主子搖搖尾巴。我把飯你吃了,你替我幹什麼來?虧你一日三餐,還吃得下肚。吃過飯影跡無蹤,到時候你倒又來了。不是我看殺你,你這種人,雖然有人的模樣,實在比畜生還不如呢。」
  默士聽她面子上雖罵丫頭,暗裡頭卻是說的自己。因他這幾天忙著應酬,果然吃了飯就急於出去。有時阿招人手忙不開的時候,要打發他泡茶泡水,那裡還能見他蹤跡。所以今朝借題發揮,當面罵他一個暢快。幸虧默士耳朵聽得慣了,索興當她罵的是丫頭,與自己風馬無關,不聲不響,在一張藤靠椅上坐下,覺得有些口渴,見旁邊茶几上,有一玻璃杯茶涼著,順手拿來■嘟呷完。阿招見他拿茶,就把眼梢帶著他,也不做聲。看他呷完了,方把眼睛一瞪,說:「茶是我倒著涼的,你為什麼給我呷了?」
  默士賠笑道:「阿喲,我沒曉得是你倒的,實因口渴極了,所以拿來便喝,請你不可生氣,我來倒還你一杯茶就是。」阿招臉一沉道:「你說得能容易,喝了我的茶,倒還一杯就是。倘使殺了人,可以再把腦袋裝上去麼?」默士笑道:「吃茶哪能與殺人相比,你也未免忒殺言重了,還是讓我來倒杯茶舒舒你的氣罷。」阿招見他嘻皮涎臉,心中大怒,使拳頭狠命在他手上一擊,默士正拿著玻璃杯,想去倒茶,被阿招拳頭打來,手一鬆,玻璃杯掉在地下,跌得粉碎。阿招更怒,說:「你用碎我的傢伙,我整年的給飯你吃,哪一樁上得罪了你,今兒有意打碎我的玻璃杯,你心中有甚不樂意,盡可好好兒說,我又沒硬吃住你,彼此好敘不妨好散的,為什麼拿我東西晦氣?」
  默士那敢答口,只說我錯我錯,一面彎腰曲背,將地下碎玻璃片拾起,口中自言自語說:「小丫頭時常赤腳的,別踏在玻璃上,刺開了皮,又要不能走路咧。」一面將拾起的碎玻璃片丟在窗外垃圾桶內,另拿一隻茶杯,倒滿一杯茶,仍放有茶几上,自己重複坐下。阿招罵他,也不開口。罵了一陣,阿招的氣漸漸平將下來,教小丫頭快打洗臉水來,我淨好面要出去了。默士乘間問她,夜飯可曾吃過?阿招說:「你不把眼睛上蒼蠅矢揩揩乾淨。現在十點鐘敲過了,難道還不吃夜飯,虧你問得出呢!」
  默士實因旅館中受了驚嚇,夜飯猶未入肚,連鐘點也忘卻了。被阿招一句話說穿,他方看見自鳴鐘上,已交十點一刻。曉得時候已過,阿招晚飯既畢,剩小菜一定被小丫頭們吃完了,落得免開尊口,還可省卻一頓饒頭臭罵。當下不再開口,看阿招洗完面,匆匆走了出去。他方問丫頭灶下可有剩飯?丫頭說:「夜飯統共剩得三碗多些,被老娘姨一個人吃了兩碗,我們三個各人吃得半碗飯,肚子沒飽,飯已完了,現在一粒米都沒有咧。」
  原來阿招家中,只用一個老娘姨,卻有三個丫頭,一個大的已十五六歲,兩個小的只有十二三歲,都是向貧苦人家買來的。虧她有耐性,買來時候,都同呆木頭一般,不能做事。被她打打罵罵,教到現在,已大小事體都能做得下了。平常家中倒是她們最為得力,娘姨不過燒火洗衣裳而已。默士聽說剩飯無餘,這可除卻出去買飯吃,沒第二樁主意。幸虧今兒有五十塊錢撈著,不然又只能餓一夜了。因命丫頭關門,我出去一刻工夫就回來的。走到街上,想想哪裡去吃好」現在他已曉得弄錢的難處,不敢大吃大用,覺上館子未免太費,還不如到麵店中吃兩碗麵,飽了肚皮就算數咧。定了主意,走到一家麵店內,叫一碗大肉面,帶碗光面。堂倌端上來,默士捧著碗,剛要吃時,不意又來一個吃客,走進來一眼看見默士,叫聲:「咦,原來杜先生也在這裡吃點心。」
  口中說著,身子便坐將下來,和默士同桌。默士認得此人,是他從前保險公司中做茶房的同事,姓畢行三,面上還有幾點麻皮,因此人人喚他做畢三麻子,比默士早歇生意。為著他吸了鴉片煙,貪吃懶做,故被總理黜退,分手至今,好久未見。此時尊他杜先生,他也點頭答應。畢三手中拿著包南瓜子,請默士吃。默士吃麵要緊,那有工夫吃他的瓜子。畢三便分一半推在他面前,自己磕著瓜子,叫堂倌也替我來碗肉面。堂倌答應下去,不一會送上面來。畢三見默士第一碗尚未吃完,他這碗麵也熱氣騰騰,燙得利害,索興待他冷冷再吃,自己盡磕瓜子。涼了一會,默士也端第二碗麵吃了,他方丟下瓜子吃麵,卻先呷幾口湯,然後細嚼緩咽,吃得文雅非凡。默士狼吞虎嚥,第二碗又入了肚,喚堂倌絞手巾算賬。畢三還有半碗麵不曾吃完,聽默士喚人算賬,他慌忙對堂倌搖手說:「別忙,這位先生東道我的,等我吃好了,向我算就是。」
  默士本招呼堂倌算自己的賬,見畢三要替他匯鈔,倒反有些不好意思起來,覺他待我客氣異常,還敬我南瓜子,我怎好自匯自的,不替他帶匯了。幸畢三還吃著面,沒掏出錢來。他一摸身邊銅板角子一個沒有,只有那五十塊錢鈔票,因即摸出來,揀一張五無的,命堂倌算三碗麵錢,餘多找給我。畢三看他拿鈔票匯賬,說:「我身邊有角子,杜先生何必把鈔票兌開呢!」但他說雖說,角子卻不曾摸出來。因此堂倌仍接了默士的鈔票,找還他四元幾角。畢三也急急吃完面,抹抹嘴和默士一同出了麵店。畢三對默士說:「我今兒擾了杜先生的面,心中很不過意。杜先生倘有工夫,我請你洗澡去。」
  默士說:「我前天才洗的澡,隔一天再洗罷。」畢三道:「我也是前天洗的澡,今兒不去,明天我再請杜先生好不好?」默士答應他,明天可以使得。畢三又道:「我同杜先生有好幾個月沒見面了,今兒難得相遇,倘蒙不棄,我們同到一個所在去談談何如?」默士問是什麼去處?畢三笑說:「是我們幾個朋友合的小總會,大約杜先生大場面見得不少,這種小地方卻從來沒見識過呢?」默士一想,畢三麻子居然也有總會,無怪近日總會愈出愈多了,自己本無他事,早回去亦甚乏味,不如跟他走走,也好長個見識,因即點頭答應。畢三甚喜,帶領他到一處所在,是爿小京貨店,那總會便設在京貨店的樓上,上扶梯就看見橫七豎八,擺有好幾張煙鋪。默士至此,方才明白,他說的總會,並不是叉麻雀賭錢的總會,卻是秘密賣煙的燕子窠。因租界上自從禁煙以來,一班上等吸煙朋友,自各有公館住宅,任他們吞雲吐霧,還有班中下等的煙戶,譬如做生意的人,瞞著東家當手,不敢公然在店吸煙,有的家住城內,恐怕被人敲竹槓,不敢自備煙具,還有種人,本來沒癮,家中亦無煙具,也喜歡香一筒,領略領略黑籍中的滋味。這班人既無煙間可以托足,自不得不向燕子窠內鑽鑽了。燕子窠中,備著煙具,供主顧門應用,買膏子固然是他們的本業,但有人嫌他們熬的煙膏成色不好,自己帶了煙來,他們也甚歡迎。因鬥子內吸下的煙灰,便是燕子窠主人的私產,不能給你帶回,猶之上毛坑痾矢,出肛門便屬之毛坑主人。不能包裹回去,一般意思,委實是樁好買賣。所以近來燕子窠日增月盛,惹他們獲利無窮,但燕子窠三字,乃是局外人送他們的雅號,他們自己,有時稱為總會。默士不曾想到,所以跟畢三至此。既然來了,他也是上中下三等,樣樣搭得上的,就同畢三揀一張空煙榻上坐下。畢三叫了兩聲老闆,旁邊一張鋪上,一個骨瘦如柴的人,坐了起來,問:「哪個喚我?」
  畢三笑嘻嘻對他點點頭,說:「對不起,弄一錢煙給我。」那老闆連對畢三看了幾眼,說:「你是畢三麻子,上個月少了我兩塊錢,不曾還清,今兒可要現錢交易了。」畢三正色道:「誰不還你的錢,前幾天我出了門,沒工夫到你們這裡來,今兒吃過,少停一併算給你就是。」那老闆聽說,方離床開了櫥門上的鎖,拿出一大缸煙,挑一小盒遞給畢三,自己又橫到那張榻上吸煙去了。畢三拿這盒煙,在鼻孔上連聞幾聞,又讓默士聞聞,說:「這裡的煙,倒很不歹,所以幾個老主顧,都愛上他這裡來吸,生意著實可觀。惜乎那老闆也是大癮頭,據說一天要吸三十多塊錢煙,賺進來恰夠他自己的糧草,仍舊多不起錢來,豈不可惜。」默士笑道:「這也是湯裡來水裡去。他從膏裡進來的,自該由煙裡出去,悖入悖出,假借不容的。」
  正說時,旁邊過來一個女人,約有三十來往年紀,篷頭亂發,骨瘦肩聳,面色好似黃蠟一般,然而眉梢眼角之閒,猶帶幾分媚態。衣裳雖然襤褸,卻都是綢緞所制,走幾步路,還有點裊裊婷婷的風韻。看她走到畢三旁邊,叫了聲:「畢三少,今兒可要我替你裝煙了?」畢三笑說:「多謝你大小姐,請你另請高明去罷。我有朋友在此,不消你費心。」那女人聽說,將一雙半掩的眼睛,對畢三斜飛了一個媚眼,嬌聲道:「喔唷唷,有朋友礙什麼,裝筒煙天下通行的。這位大少,你道是不是?」說時又對默士丟過一個眼風。默士見了,不由毛髮悚然,那能答口。這女人又拍拍畢三的腿說:「讓我替你來裝了罷,你何必再弄髒了手指頭。」畢三搖頭道:「我不要你裝,實告訴你,我這裡只一錢煙,還須兩個人過癮,輪不著你名分了,裝也枉然。」
  那女人聽說,嗤了一聲,又到別人榻上兜攪裝煙去了。默士問畢三,這女的是誰?看她很有幾分堂子氣派,為何只顧兜人裝煙,不知可是這裡的老闆娘娘?畢三笑道:「老闆倘有這種娘娘,他的燕子窠也要開不成了。告訴你,此女的出身,果然是堂子中人,杜先生眼力著實不錯。聽說她當年在生意上,也是很有名的,不知叫王熙鳳還是王鳳仙,曾嫁過一個官場中人,名喚倪伯和,年紀已老,而且是外路人,這王鳳仙本不誠心跟他,無非打算傯個浴的意思。因此嫁他之後,外間仍姘著一個滑頭麻子,但那姓倪的卻待鳳仙非常恩愛,要什麼是什麼,首飾也置給她不少,鳳仙猶不稱心。有一天姓倪的要動身回家,鳳仙假意答應他同去,及至上輪船的時候,她趁姓倪的不小心,將所有的東西,一併卷光逃走。據說連被頭鋪蓋都沒剩給他,以致姓倪的兩手空空,孤身無侶,心中怨忿已極,傳言輪船開到吳淞口外,這老頭兒竟跳長江死咧。你想這件事罪過不罪過呢!但她卷了姓倪的錢,竟欲同那滑頭麻子做長久夫妻。也是天網恢恢,這個滑頭先前也曾拐過別人的錢,尚未破案,同鳳仙相得不多幾時,就被包打聽抓去吃了官司。鳳仙替他請律師百般運動,未有效驗,卻把倪老頭那裡卷來的錢,花用一空。自己又吸上了鴉片煙,白飯不吃尚覺好過,黑飯不吃簡直難熬。不得已只可將東西變賣典質吸煙,後來東西完了,沒奈何只得跑燕子窠,替人裝裝煙,從中揩些油水,弄筒煙吸。或向熟人借幾角錢,回去糴米吃飯。有時無米為炊,萬不得已,倘有人肯化四五角錢給她,她也不妨權宜一下,委身相事,百十文錢的客棧,帶她前去,她也肯住,所以燕子窠中下等人,多數相識過她,說她身上太瘦,見之可畏,還有班上等人誰也不肯睬她,所以她現在雖然竭力遷就別人,我們見了她可真欲退避三舍呢。看她適才嬲著同我裝煙,可知她煙蛔蟲尚未喂飽哩。」
  默士聽了,搖頭歎息道:「如此人該得如此結果。」說時畢三裝好一筒煙,讓默士吸。默士原沒煙癮,噙著槍頭,隨口噴了一陣,吸完這筒煙,教畢三自己吃罷。我多抽了,便要頭眩的。畢三便將餘剩的煙,一個人自裝自吸。默士看他慢騰騰騰打煙,很為疏散,暗想等他這盒煙吃完,不知要多少時候,自己遲回去了,恐阿招比他先到家中,又不免聽她閒話,因即起身先走。畢三約他明天某處茶館中相會,默士答應道好。出了燕子窠,一腳奔到家中,問丫頭們,方知阿招尚未回來。默士定了心,教丫頭們倘奶奶問起我,別說出去過了,告訴她一腳在家內的。丫頭應答應曉得,但她口中雖然答應,如果阿招當真查問起來,殺了她也不敢說謊的。幸虧阿招並未問她,這夜回來時,已兩點多鍾,默士早睡得同一隻豬一般,呼聲不絕。阿招命小丫頭推醒他,喚他起來有事。默士雖在好睡的當兒,但聽是阿招呼喚,那敢違拗,慌忙揩揩眼睛起來。阿招教他快起一張賣絕契的底稿,我明兒又要買丫頭了。默士這種草稿,已起過多次,聽她吩咐,隨手寫就,交給阿招,阿招原不識字,倒拿在手,看了許久,說:「這些字怎的大不相像?」默士忙說:「你倒看了。」阿招反罵他:「你為何不拿正了給我觀看!這裡頭以後任憑轉賣這句話,有沒有?」默士道:「都寫上了。」
  阿招方把這張紙摺起藏在懷中。對默士揮揮手說:「你先去睡罷。明兒早上,不可出去,另替我預備一張自己立出去的賣據,也許我明天買進之後,幾天內就要過手出去的。這裡幾個死貨,我也打算一個個出鬆她們了,你賣據早幾天預備就是。」默士諾諾連聲,重回床上,尋他的好夢去了。做書的無可形容,也只得讓他一宿無話。次日,默士起身之後,果遵著阿招的命令,不敢出門。幸得他從前應酬的一班人,今兒已有巡捕包打聽代他應酬,不須再勞他的大罵,不然朋友要他陪伴,女人不許他出來,豈不教他左右做人難麼!這天阿招留他在家,就為昨夜所說買丫頭的一件事,約著今天到他家中過付簽字,阿招自己不識字,恐筆據上寫的文字,不照她的原底,所以要叫默士在家幫同看看之意。講賣兒女的人,誰不是急於用錢。因此阿招尚未起身,他們已送了人來。原來那丫頭已有十四五歲年紀,身穿重孝,面目卻還清秀,不過衣衫襤褸,蓬頭不整,也是窮苦人有的慣態。伴來兩人,一個是專門替人家介紹買賣子女,兼做薦頭生意的金薦頭。另外一個男人,約有四十左右年紀,形容消瘦,面有菜色,穿一件舊竹布長衫,內襯的大約也是單布衫。下身一條破單褲,褲管上碎了寸許長一條口子,露出裡面又黑又瘦的膀,卻還紮著腳管,兩條帶乃是鴛鴦的,一根黑一根白,看上去皂白分明。早起天氣頗涼,那人跨進了門,猶索索抖個不住,他們進門雖不通名,但默士一望,已知此人一定是丫頭的老子,因他父女兩個眼泡,都帶點兒腫,大約昨兒一夜,已淌卻不少眼淚。若非骨肉至親,何以如此傷心惜別。三個人除金薦頭之外,他兩個到了裡面,都站著不敢坐下。房中阿招也得了信,穿衣起身,在她未出來的時候,默士同金薦頭談談,方知那二人果係父女,老的姓莫名全,原籍常熟,在上海已住了好幾年,一向做紙店一意,夫妻兩個,單生一女,小名金寶,今年十四歲,本來好好兒生意人家,何致賣男賣女,皆因金寶的母親,去年忽然得了半身不遂之病,行動不能自由,宛如癱子一般,飯卻很吃得下,大小便都要別人幫忙。俗語說的,死人多口氣,窮人偏偏害了有錢人的毛病,莫全自不能不替她請醫生療治,而且醫藥之費,又十分昂貴,講莫全做一個紙店伙計,每月只三塊錢的薪俸,平常自己一個錢不敢浪用,借人家一間披屋居住,房錢只花一元幾角,日用開銷,全仗女的手指頭上做些兒活計貼補零用。逢年過節,每每還不免虧空,那禁得女的害了病,單靠這三塊好洋錢,付房租日用,再加請醫服藥,無論如何,教他怎夠使用。但莫全指望女的病好,情甘當當賣賣,湊了錢治她的病,不知還是前世少了她的債呢,還是怎樣,這邊家中典賣精光,那女的也長眠作古去了。
  常言說的福無雙至,禍不單臨。莫全正因死了老婆,四處磕頭跪拜,借了錢賣棺成殮。一件事剛才了結,不意他做了那一爿紙店老闆,為因貪做投機生意,蝕了大本,無錢彌縫,脫逃無蹤。債主稟官封店,莫全便失了飯碗。說句笑話,雖然三塊頭的生意,拿來還不夠養家活口。但看雖看不上眼,一旦沒了事,再要照樣謀這一腳生意,可就非常煩難。皆因上海地方,年來商務凋敝,人浮於事,而且像莫全這種人,最為尷尬。說他上呢,寫算都不甚精工。說他下呢,扛抬兩樣,無一來得。有所說的,比上不足,比下有餘,這種人世界上最多。莫全既非出眾之才,又無大力者從中提拔,就遇有地方缺出,也休想輪他得著。可憐他父女兩口,家無擔石,如何過得了日子。莫全想起某處還有一個親戚,在彼開張店舖,不過已許久未通信息,不卜生死存亡,如若平安無事,投到他那裡,一碗飯准有得吃。但出門必須盤纏使費,如若一到那裡,就尋得著的話,固然是好,設或找尋無著,投親不遇,父女兩個,在異鄉客地,舉目無親,豈不更為困苦。而且兩個人出門,盤費多了,日用亦大,自己一個人,還好什麼事搭得上,都可做做,拖著女兒,未免受累。若將她掉在上海,自己單身出門,雖然是好,但無零用錢留給她,如何放心得下。不過倘有錢留給女兒用,自己也不必出這遠門了。現在囊無半文,就連出門做盤費的錢,也不知在那裡出產呢。想想女兒不能養她一世,到頭終是別家人,不如此時就將她攀給人家,有了托付,自己也可定定心心出門做事業去了。無如近來人家攀親,都想望高,揀媳婦還打算兼得賠嫁,自己一寒至此,就不要人家聘金,也恐沒人領受。因此左右為難。有人勸他,將女兒賣在堂子裡,也可得一二百塊錢身價。莫全想自己也是好人家出身,祖父不曾造孽,何致於將子女落在火坑中,這人窮雖窮,倒還有些兒窮志氣,並不貪得一二百塊洋錢,將女兒賣到堂子內。不過想賣女兒也是一法,就不賣在堂子內,賣給公館人家做丫頭,卻也未為不可。
  況且金寶今年十四歲,再過幾年,到了時候,她主子自然也要替她攀男家的,這樣便可免得自己勞神。雖然賣給人家做了使女,不免有幾年操作勞苦,但我並不是有家計的財主,家中既沒男女底下人,可以隨他使喚,一般仍要自己做活的。這還在其次,連吃飯也飽一頓餓一頓,有了今天沒了明天。到了別家,吃的穿的,一定可以比這裡好些。在他方面,這兩樁上頭,就適意多了。而且賣得錢來,也可讓我做出門的盤費,真是一舉兩得,無妙於此。故而托了金薦頭設法,薦頭便來同阿招談起。前天他已出去看過一次,見金寶比家中一班使女清秀得多,心中很覺中意。昨夜又去議價,講定身價七十大元,中人錢一併在內,今兒到此過付洋錢,出立字據的。默士聽罷,偷眼莫全,鄉態未脫,一臉呆氣。暗想這種人無怪尋不到生意,像我如此精明能幹失就至今,已好多時沒人請教,可見上海灘上,吃飯著實煩難呢。此時阿招已揩面定當出來,對金薦頭點點頭,說:「原來你們都來了,這裡有賣據的底稿在此,你叫他親筆照樣寫罷。」一面說,一面摸出昨兒默士寫給她的底稿,交與金薦頭。金薦頭又轉交在莫全手中。阿招看台上未有筆硯,回頭問默士,筆硯在那裡?默士應道:「讓我拿來。」
  阿招便罵道:「吃糧不管事,怎連自己的名分也忘卻了?」默士不敢回嘴,搬出花箋筆硯,放在台上。莫全也展開那張字據細看,見上寫:立賣絕據人某某,今因正用,憑媒將親生女兒名某,年若干年,賣與貴府,當得身價大洋七十元正。三面言明,嗣後任憑改名使喚,倘若不守規則,聽憑貴府另行轉賣,不得異言。如遇疾病死亡,仍係壽限大數,雙方各無異議。或有私逃等情,准向原媒理論尋找。得價之後,永絕來往。此係自願,恐後無憑,立此賣絕據存照。民國年月日。立賣絕據人某某。莫全文理雖不十分通達,這幾句話,卻還辨得出滋味,覺這張憑據一出,那十四歲的女兒,便和自己恩斷義絕,生死存亡,盡操在別人手中。最難堪的永絕往來這句話,女兒若被他們虐待,我從何得知?就是曉得了,也未便過問。還有聽憑另行轉賣一言,也決寫不得,寫了若被他們將女兒賣在別處,豈不更苦。因此他私向金薦頭商議,可否筆據上不寫這兩句話?金薦頭笑道:「你是第一次賣女兒,無怪不懂寫筆據的規矩。這是一定格式,那兩句話,務必要寫,寫了並不是一定要將你女兒轉賣,或者斷絕你同他的來往,皆因恐她不聽教訓,令人無法可施,只得將她賣給別家了。倘若你女兒肯聽教訓,那就決沒有這件事咧。還有永絕往來一言,寫雖寫了,倘若隔三兩個月你來探望女兒一次,做主子的,決不致因筆據上有此一言,將你女兒藏起來,不許相見。只因怕你筆據上沒這句話,就要三天兩頭的探望,豈不討厭,故此寫這兩句,就是教你們自己小心謹慎之意,何用多慮。」
  莫全原是第一次賣女兒,聽了覺他講的話,也甚有理。況且自己正當要錢的時候,恐多說了話,惹買主生氣,交易不成,豈不枉費心思。因此也顧不得言語輕重,將賣契照樣填好,親筆簽了花押。金薦頭也在媒人字樣底下,畫了個十字,交給阿招。阿招命默士看過不錯,方將早先預備下的七十塊洋錢,交在金薦頭手中。金薦頭當場扣去十四塊媒人錢,只給莫全五十六元。可憐他女兒養到十四歲,只賣得這幾個錢。金寶站在旁邊,目睹她老了寫筆據點洋錢,她年紀雖小,知識未嘗沒有,在莫全拿洋錢袋進腰裡的時候,兩隻小眼眶中,含的一包眼淚,止不住直向面上滾將下來。莫全見他女兒哭泣,也不由淚如泉湧,慌忙拉長衫袖子揩眼淚。父女兩個,幾欲痛哭失聲。金薦頭恐他們哭了,惹阿招生氣,使勁將莫全向外直推,口中說:「快走罷走罷,改日再見!」
  金寶見他老子出去,自己也欲跟著出去,被默士一把抓住說:「你哪裡走!」金寶灑不開他的手,心中的怨苦,再熬不住,滾在地上放聲大哭。莫全此時還未出門,也聽得他女兒的哭聲,心中猶如油煎刀鉸一般,說不出的難受,很欲回進去安慰她幾句,無如被金薦頭在後推著,沒奈何只能當耳朵聾了,未曾聽得女兒哭,硬著心腸與金薦頭一同上街而去。裡面阿招見金寶伏地痛哭,不由心中大怒,抽一根雞毛帚,倒執在手,先使勁在茶几上猛擊一下,說:「你老子已將你賣給我家了,你便須由我做主,這裡豈有你哭的地方,現在我不許你哭,快些起來,跟這班姐姐們進去做活。倘若不聽我說話,我可要打的。」
  金寶初來,還未知阿招雞毛帚柄的利害,聽了仍坐在地上,哭泣不住,阿招更怒,使雞毛帚柄夾金寶背心打下,只打得金寶痛澈心髓。她雖然貧家出身,但自幼父母鍾愛,何嘗吃過這種痛苦,將兩手護著背,連呼啊喲。不意阿招的雞毛帚,連二接三打下,打在手指頭上,其痛更烈。金寶滿地亂滾,阿招雞毛帚也隨她身子而下,擊無虛發,哭聲大震。默士曉得這是阿招買丫頭的慣例,先打一個下馬威,日後方能聽她指揮,不敢倔強,因此袖手旁觀,並不攔阻。等她打過了數十雞毛帚,金寶體無完膚,阿招也氣力用不盡,方假意上前勸住阿招,令金寶起來。阿招厲聲問金寶:「以後可再敢不聽我的說話?」
  默士教金寶對阿招跪下,叩一個頭,答應以後聽話了。金寶不敢不依,阿招始放下雞毛帚,命小丫頭帶她到灶下去學燒火。這樣一場戲做完,已是吃飯時候。老娘姨端進小菜,丫頭擺碗筷送飯,兩人吃著飯。阿招對默士說:「清和坊老三,要向我這裡買一個人,我想這裡幾個太粗氣,只有今兒新買的,打扮起來,還耐看幾分。只是那丫頭太壞了,適才你看她老的出去,她還哭鬧要走,只恐到了那邊,吵鬧起來,堂子內不比我們這裡,現在巡捕房禁止幼女為娼,倘被人送了封無頭信,鬧出事來,老三豈不要尋我說話。所以我想想反覺有些不敢了。」
  默士道:「那有什麼妨礙。小孩子都很容易受哄,只消放幾天工夫下去,哄哄她,說到了堂子內,十分適意,這裡做生活苦惱,奶奶不時還要打人。你初來時候,想必都經過利害了,還是換一處地方為妙。這樣把她哄活了心,你再多做幾回紅面,我來做白面,於是乎不怕小孩子不上當的。」阿招點頭稱是,吃罷飯。默士親到灶下,見金寶正坐在燒火凳上,掩面哭泣,一眾丫頭也都站在旁邊,望著她交頭接耳的議論。飯已開在台上不吃。默士說:「你們為何不吃飯?」眾丫頭告訴他,新來的只顧哭,不肯吃飯。默士道:「你們休管閒事,自顧自吃飯就是,吃好飯外間還有事做。」一面走過去,摸摸金寶的頭說:「你還哭什麼?買給人家做丫頭,原本是苦的,要適意,除非到堂子內去。」不意金寶一聞此言,把頭亂搖道:「堂子內我不去,昨夜爹爹對我說的,把我賣在堂子內,可以得二百塊洋錢。皆因落在堂子內,要坍祖宗的台,所以情願少拿錢,把我賣在這裡。我若愛到堂子內去,為何不讓我爹爹多賺三百塊洋錢呢!」
  默士一聽,暗道壞了,他老子不該對她講這句話的,小孩子心中,多了一個念頭,再要哄她,惟恐不易,然而了無非令她自己皮肉受苦,我們這裡買了進來的,終得賣出去,公館或者堂子,哪能由她揀選,此話若被阿招聽見,一定又有一頓雞毛帚柄吃了。因道:「你愛在這裡,可曉得這裡奶奶打人的利害,適才你還沒打怕嗎?到了堂子裡,未必有人這般打你。」金寶仍不住搖頭說:「堂子裡我一定不去,情願在這裡讓你們打殺的。」默士倒被她鈍得日月無光,暗想十餘歲的丫頭,如此拗性,還當了得。我未便再存惻隱之心,只有讓阿招將她結實打,打怕了不怕她再不願意走,於是賭氣不同她多言,出來告訴阿招。阿招大怒,教人喚出金寶,就借她不肯吃飯為由,又將她痛打一頓。可憐金寶也是人家好女兒出身,只為家貧,才賣與人家為婢。那知未及半日,就連受兩場毒打。正是:一般都是皮和肉,兩面觀來地與天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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