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三回 計出萬全迷龍有陣 功虧一簣縛虎何人
一宵易過。第二天一早,就有三位客人,到賈公館找尋琢渠說話。其時琢渠還睡在床上,被阿寶將他喚醒,賈少奶也被他手一動帶醒了,說:「這般早,誰來找你?」琢渠笑道:「一定是老詹幾個了,他們害的想錢病,連睡都忘卻咧。」因命阿寶請他們樓下暫坐,自己即忙穿衣起來,草草淨過面,奔到樓下,果然不出所料,正是樞世、勵仁、默士三個寶貝。樞世正同勵仁談話。他們書房中掛的方凱城所寫一副「焚香默坐,抱膝長吟」四言大對,乃是方振武送給琢渠的。樞世說:「他筆走龍蛇,大有帝王之氣,怪道有現在的局面。」
勵仁說:「你別忒殺稱贊了,不見近日報上,此老被群小所愚,四面楚歌,朝不保夕,只恐連總長一席,也戀棧不得,你看他寫的字,圓頭圓腦,沒有拖腳,無怪作事也圓活不定,沒有結束的了。」琢渠下來,他們也不再議論空話,樞世即對琢渠說:「昨兒我們議的那件事,現在再也不能耽擱咧。前途這幾天內,一定要動身進京。他們有班同僚,由別省來的,今兒早車已進了京,只剩他們這一省,因有點兒瑣事未了,故此不能動身。但一二天內,就可了結的。今夜若不實行,只恐不及下手咧。」琢渠道:「你不是昨兒已在媚老二那裡接洽好了麼,此時就去關照,今夜很來得及預備。」
樞世笑道:「內務部的電報來得好快,我本也預備今夜的,只是默士來說,今夜上海道台請他們吃晚飯,恐他們沒工夫,如何是好?」琢渠道:「那就難了。」樞世道:「為此我們才找你智多星設法呢。」琢渠道:「那有何法可想!一則他們沒分身法,不能兩面赴筵。二則我等不及上海道的場面闊,不然也可同時請他們,令他們不得不棄了那邊,到我們一邊來。為今之計,惟有令默士跟著他們腳跟跑,想必官場酬酢,不致有多少工夫耽擱,待那邊散席,馬上拖他們翻到我們這邊來,豈不一樣。」勵仁接口道:「這主意我也想過的了。」
默士說:「上海道不比別人,別人請他們,他自己還可老老面皮,跟著他們去吃。上海道那裡,怎能走得進去,況帖子上沒他的名字,他們也決不肯帶他去呢。」琢渠聽說,皺皺眉頭道:「這樣難道默士不能預先約好他們,那邊散了席,到我們這邊來嗎?」默士道:「賈先生你還不知,他們這班人,明裡頭算是一種大人物,其實最是口不應心,當著你的面,連天答應,及至一轉背,什麼事都忘了,我已試了他們好幾次,沒一次說話有信用的,惟有當面絆住他們,或可不失約,不然,我可以賭咒,他答應了也是不來的。」琢渠搖頭道:「照此說來,今晚是沒指望的了,只得等到明天,再作道理咧。」
樞世道:「只愁他們明兒要動身上路,那豈不是好多天心思,白丟在無用之地麼!而且你們都已刮到幾個錢,說來還氣得過,惟有我肉裡錢也輸掉三百多,想起來更冤枉呢。」琢渠笑道:「那是你自己沒福氣弄錢,有所說,命裡窮,拾著黃金變作銅,就有機會也是沒用的。」樞世垂頭喪氣,很覺難受。忽然看見了方凱城一副對,說當年方四少爺來的時候,原說要往別處去的,不是你設法弄了個女人給他,就此將他留住了麼?現在不知可以再照這法兒辦一辦否?琢渠聽說,面上一紅道:「你要留他們,應該早幾天設法才是。現在船到江心補漏遲,他們將要動身,那邊又是急事,刻不容緩,別說女人了,即使請你太太去,也未必留得他們住呢。」
樞世歎了一口氣。勵仁道:「我看這班人,都是色中餓鬼,不如教默士先去哄一哄他們,假說有個絕好去處,就把媚老二當主腦人物,說她是方老四最知己的相好,當年大有名望,想必方老四三字,他們也曉得的,只消默士口頭說得好些,諒他們未必曉得媚老二是個半老徐娘,待那邊散了席,默士約他們在棧房中會齊同來,橫豎一回頭主顧,這回上了手,也不指望他們第二次交易的。今天只要哄他們來了,我們都在那裡相候,見了面,就不讓他們走,多少終得弄他們幾個,你道如何?」
琢渠道:「這到也是一法,不過千斤重擔,都要默士一人肩當了。」樞世聽說,就對默士作揖。默士還禮不迭說:「詹大人何必如此,豈不折殺了我!」樞世道:「一切拜托你咧。」默士道:「我一準照施大人的吩咐行事,不過他們究竟能否不失信,現在我不敢說,須待他散席回轉棧房,才能算數。若不回棧,休怪我辦事不力。皆因這班人同耗子一般,得洞便鑽,別說我是個人,就變了貓,也不容易找他們得著呢。」琢渠說:「那個自然。」
樞世卻很不受用道:「你休事情沒著手就預備伸後腳,推托在前頭了。少年人辦事,終得一往向前,有進無退,那才不愧為大丈夫。」默士不敢同他爭辯,諾諾稱是。勵仁在旁邊聽得替默士不平起來說:「老詹,你統共不過輸了幾百塊錢,為何這等窮極無賴,責備人家終要責在理上。默士說的話,申明在先,並不為差,你就一連串的像煞有介事罵人,這是那裡說起。你有本領一往向前,何不同默士調一調地位,橫豎你也認得他們的,就請你自己去招呼他們。若請他們不到,你也不是大丈夫。」
樞世聽說,面漲緋紅。臉一沉,就要同勵仁頂嘴。琢渠曉得他們兩個,雖然是一窠裡人物,但有時候伺奉貴人,往往要彼此妒忌,鬧出氣來,大則揮拳,小則翻臉,肚中意見頗深。此時恐他兩人舊病復發,慌忙勸阻,說:「自己人休生意見,少停教默士竭力去辦就是。我被你們清早鬧了起來,點心還不曾吃,想你們也未必吃了點心來的,讓我做個小東,請你們三馬路鎮江館子內,吃肴肉面好不好?」
當下四個人一同出來,因新閘離三馬路很遠,彼此僱黃包車坐了,真所謂小吃大匯鈔,往來車錢,倒比點心錢貴上一倍。吃罷面,彼此分手。樞世、勵仁各往局中辦公。琢渠回家。默士卻往棧房中去絆住那班人。媚月閣那裡,有樞世打發人送牌前去,關照定菜,我且不用絮絮。單表琢渠回到家中,他奶奶還蒙頭而臥。琢渠也覺侵晨被樞世幾個喚了起來,並沒睡適意,所以看見了別人好睡,他鼻管中幾條磕睡蟲,也躍躍欲試,打了個呵欠,身不由己,又向床上橫將下來。不一會已呼呼睡著了。賈少奶並不曉得琢渠走了出去,又回來趁熱被頭,一覺醒來,見床上多了一個男人,不覺大吃一驚。仔細觀看,方知是他少爺,不由心中大怒,也不管他睡著醒著,使兩個指頭夾住他面頰上一塊肉,狠命擰了一下,將琢渠自睡夢中痛醒,叫聲啊喲做什麼!賈少奶說:「你為什麼事出去?又不聲不響掩回來嚇我?」
琢渠道:「我並未嚇你。適才因你睡著,沒敢驚動你,自己橫在旁邊,也橫著了,分明一片好意,怎說我嚇了你呢?」賈少奶道:「我正在做夢,有個賊打從隔壁跳窗口過來,一腳爬到我床上,睜開眼睛,剛巧看見你,怎的教我不嚇。」琢渠道:「這是你夢中的賊嚇你,並不是我嚇你,怎拿我晦氣?」賈少奶嗤的笑了。琢渠摸摸面上,說:「你擰得我好痛。」拿鏡子照照,頰骨上已起了胡桃大一搭紫塊,嘖嘖道:「面上被你擰紫了,少停朋友們看見,豈不又要取笑。你為什麼單看中我面上頰骨上擰?腿上臂上的肉也一樣的,何以不換一搭地方呢?」
賈少奶不睬他這句話,卻問他姓詹的侵早喚你出去做什麼?琢渠便把適才他們談論的話,照說一遍。賈少奶道:「別的我不管,惟那副金剛鑽環子,你已答應了我,無論你們事體成不成,這東西我可一定要的。」琢渠道:「你又要不講理了。事情得手,當然我要買給你。倘不得手,只好彼此認晦氣,作為罷論咧。」賈少奶怒道:「放屁!誰同你作為罷論。男子漢講話,哪有縮出縮進之理,今兒我先對你講明白了,別樣可以作罷,金剛鑽環子務必要買,你昨兒親口答應了我,此時又圖抵賴,還有甚面目見人!」
琢渠還欲爭辯,賈少奶翻身向裡睡了,說:「我夜間不曾睡醒,你休嘰嘰咕咕,鬧得人家睡不著。不做聲的橫一會,要多話還是出去。」琢渠便不敢再為開口,心中估算,這件事又是濕手搭乾麵,遭著容易,灑開煩難。別的還不打緊,倒是少奶奶一副金剛鑽環子,倘那邊順手,目無他礙,否則准有幾場交涉。都是自己空口白嚼的壞外,想來不勝後悔。看少奶奶不多工夫,就已睡著。自己上了心事,一時竟不能再睡,挨到一點鐘光景起身,命阿寶端整開飯吃了,出來沒事,便到他姘婦鳳姐那裡坐坐。剛值鳳姐有病,睡在床上,見了琢渠,眼淚汪汪說:「你怎的多時不來看我了?我幾次想打發人來請你,又怕你府上雌老虎利害,只以為你早晚一定要來此的,誰知人心腸比鐵還硬,一連有半個月光景,不讓我見面,我為記掛你,才害的病,一個人睡在床上,好不孤苦寂寞。想想為人在世,做了女子,真正苦殺。不比男子娶了三妻四妾,除掉這邊,還有那邊,到處為家,何等適意。女人一世單靠著個丈夫,丈夫沒有情義,活著還有什麼趣味!」說到這裡,鼻子管嗅了幾嗅,眼淚就向枕邊直滾下來。琢渠最怕她嘮叨這些話,又見她哭了,心中很是難受,頓足說:「你還講那些話做什麼!我若不記掛你,今兒也不到這裡來了。這幾天委實別處有事,沒工夫來。你有病,何不給我一個信。我曉得了。也早來咧。現在你可曾請郎中看過?藥吃過沒有?寒熱如何?大約不礙事罷?」
鳳姐不答應,卻拿手帕掩住臉只顧哭。琢渠無奈、只得在床沿上坐下,拉開她手帕說:「哭什麼呢!病勢到底怎樣了?」鳳姐仍不做聲。琢渠急道:「你又不是小孩子,為何哭不住的,有話盡顧好好兒講。況你身子又不舒服,哭了豈不更增病勢,教我也心痛的,快說呢!」鳳姐道:「我有什麼話說,你不來有誰出主意,替我請郎中吃藥呢?病煞也只可聽天由命罷咧。」琢渠頓足說:「該死,娘姨們怎不替你請郎中的?鳳姐說:「他們哪裡有請郎中的錢!」琢渠道:「你呢?」鳳姐道:「我連房錢也欠了兩個多月咧,這幾天小菜錢也都是他們墊的。」
琢渠聽了,已曉得這是多天沒給她開銷起的病,不是病入膏肓沒藥醫的,一摸身邊,只帶一百塊錢票,還須晚間預備做賭本,雖然要翻別人的錢,但自己身邊也不能中帶本錢,一百元不夠數,少停還得向勵仁通商,倘再多給了鳳姐,本錢豈不更短。不得已,只可拿十塊錢鈔票給她,說:「我今兒還有別的用度,不能多給你錢。這裡你先把十塊錢用了,明後天我再帶來給你如何?」鳳姐見他摸了半天,只摸出十塊錢鈔票,不由心中大不受用,那肯接他的錢,說:「我橫豎不請郎中吃藥,用不著什麼鈔票,你留著自己用罷。」
琢渠道:「這是那裡話,我本來要多給你些的,皆因今兒身邊沒多帶錢,外間還有應酬,來不及回家去取,故而先給你十塊錢應用,其餘改日帶來,又不是不肯給你錢用,你為何不願意拿我的呢?」鳳姐冷笑道:「承情你給我十塊洋錢,教我還了房錢好呢?或者還了什麼好?」琢渠道:「我原不是給你這般用的。因你身子不舒服,先給你請醫服藥調理之用。其餘開消,我明兒一準送來,這個請你先收了罷。」鳳姐還不肯接他的,琢渠便把那鈔票,塞在她枕頭底下,不意鳳姐枕下,還有一張硬紙,琢渠手指觸著,不知是甚東西,隨手抽出一看,原來是張小照。鳳姐見他抽出此物,不由面色陡變,慌忙自琢渠手中搶下,然而琢渠已看得明明白白,照片上是個西裝少年,風度翩翩,一臉滑氣,自己也認得此人,乃是做西醫的陶子堯,專在外間拈花惹草,名譽大為不佳。照片既在鳳姐枕下,個中情形,不問可知,一時醋火勃發,心中大怒,厲聲問鳳姐:這是誰的照片?鳳姐紅著臉道:「是我表弟的小照,你難道不認得麼?」
琢渠喝道:「放屁!你表弟姓什麼?」鳳姐答道:「姓王。」琢渠鼻管裡哼了一聲道:「姓王麼?再問你照片上這個人姓什麼?他不是做醫生的陶子堯麼?怪道你現在害病,大約沒病時候,天天晚上請醫生,所以醫出病來了,好不個不要臉的貨,虧你還說記掛我患的病,把孤老的小照,藏到枕頭底下,猶對人裝腔作勢,我曉得你做生意的出身,不是東西,愛色愛財,無情無義,今兒方被我著底看穿,問你還有何話要說?」這句話罵得頗為著力,所以鳳姐的粉同,也由紅泛青,老羞成怒,獰笑一聲道:「賈大少,你既然曉得我們做生意的出身下賤,只愛銀錢,不講情義,這些話也不必說了。我們做女子的,兩隻肩胛扛張嘴,肩不能挑,手不能提,原靠什麼吃飯。當初承你見愛,包我的時候,答應五十塊錢一月。後來因你沒有差使,進款煩難,同我情商打折頭,每月只三十塊錢開銷。試想上海地方,房錢多大,吃的用的沒一樣不是價錢一天天有漲無縮,從前五十元的時候,已不免每月虧空,哪禁得再打一個六折,你雖然一句話,教我們吃飯不能少吃一頓的,房錢也不能減人家一絲一毫的,這日子如何過得下去!況添了一個小的,僱奶娘工錢之外,還要給他飯吃,你非但不肯加我幾個,倒反有時付不出,積到下一個月才付,我們的嘴,難道也可以封起來,挨到下一個月才吃飯的麼?這時候不掛招牌,就為你是場面上人,顧全你面子,不教你坍台的緣故,免得被人說一句某人包了女的養不起,卻讓她開後門吃飯。這句話諒必你也當不起呢。現在你又兩個月不給我開消了,今天向你開口,虧你痾屎不大,給我十塊洋錢,倒反搭足架子,放出做老公的面孔,還罵我不要臉偷漢。老實說,做男子要放出做男子的顏色,若無顏色,還是隨隨便便為妙。做了女人,誰愛偷漢,但吃飯也是要緊的。既然你現在看穿我不是東西了,我也不說別的話,問你倘要獨吞天下,必須擔得下這點肩負,否則我不管你,你也休得管我。」
琢渠聽了這片話,不啻火上添油,心中異當暴躁,恨不得伸拳捋臂,痛打鳳姐一頓。又因她正有病在身,打傷了免不得被她借端訛詐,又是洋錢晦氣,想想外間結交女人,原適意在幾個錢上,貪圖便宜,無有不自取其辱的。自己在鳳姐身上,用錢雖說不多,陰的暗的,足有數千金之譜,現在還受她這般奚落,照她說話,開消不過,故而偷漢,似乎也有她的道理,駁也駁她不過,鬧出來自己坍台,還是走他娘的路罷。因此他受了鳳姐的說話,倒反一語不發走了出去,頗出鳳姐意料之外。鳳姐本預備激他冒火,打一頓,好大大的訛詐他一票,彼此一刀兩斷,自己去跟陶子堯的。此時見他不聲不響走了,倒弄得不上不下,守也不好,嫁也不好。這是後話。且說琢渠一口氣出來,也不再彎別處,徑到居仁裡媚月閣家中。本來媚月閣這時候還未起來,因被樞世打發人來定菜,要她自己調排,不得已才提早兩點鐘起身。大凡睡得遲的人,要她早起身,就不啻抽他的筋,腰酸腿木,一百二十個不舒服。媚月閣此時雖然起來了,也呵欠連連,眼皮難掌,比之晚間更困倦要睡。若非事在心上,她早縮回被窩中,再續她的黃粱好夢去了。正當洗臉的時候,琢渠進來,面紅筋漲,氣喘吁吁,一望而知是和什麼人淘了氣來的,媚月閣卻以為一定賈少奶又給他受了委曲,故此趕到這裡來告訴我聽。近來他夫妻倆一淘氣,就來告訴我,我倒變了他們夫妻兩個中間的公證人了,因對琢渠點點頭,請他坐了,說:「你今兒來得很早,為何面有怒容?難道又是少奶奶同你淘氣不是?」
琢渠想這件事是告訴不得媚月閣聽的,只能含糊對答,假意笑了一笑,說:「並沒淘氣的話,我因在外間吹了風,所以面上發熱,你今天真起身得早呢,真正難得!」媚月閣又打了一個呵欠,自己搖搖頭,笑道:「起來雖然起來了,瞌鬼還沒退呢。說也笑話,從前我在外間,生意忙不開,客人到齊了,我也不管,要睡盡顧要睡。現在難得有一兩個花頭,我倒反異常遷就,辦什麼自己不著手,托付別人,終覺放心不下,真正是志氣短了,無怪人也窮咧。」琢渠道:「這也是你老法家的手段,遷就遷就,生意自然來咧。」媚月閣一笑說:「你中飯用過沒有,這裡便飯好不好?只是沒可口的小菜,打發人到雅敘園去叫罷。」
琢渠忙說:「老二不必客氣,我中飯早吃過了,你請自便,我這裡橫一會。」說罷,就在煙榻上橫了下來。見煙燈還沒點火,他便划根洋火燃著了,揭開牛筋盒子,見裡面還有半盒鴉片煙剩著,他素來給少奶奶打煙慣了,橫到榻上,不覺技癢難熬,就此動手,大打煙泡。媚月閣還以為他吸煙解悶,自己淨面嗽口既畢,又叫二姐替她梳頭,一邊通頭髮,一邊吃了淺淺一碗飯。梳妝定當,琢渠已打了不少煙泡,叫聲老二來抽煙罷。媚月閣本來吃過飯要吸煙的,走到榻床旁邊,見煙盤中黑壓壓一大堆煙泡,驚道:「你原來自己沒吸,只顧打煙泡的。」琢渠笑道:「正是來替你當差。」媚月閣道:「罪過煞了,你也抽一筒罷。」琢渠笑道:「我沒福氣,吸了煙就要頭眩。你橫上首這一面,我和你對調。」兩人換了方向,媚月閣便拿他打就的煙泡裝吸。琢渠問她近來生意,媚月閣搖頭道:「不必提起。」
原來賈少奶奶同媚月閣合股這件事,瞞著琢渠,一來恐他不許,二來琢渠倘曉得她有錢放在生意上,一定要抱怨她不肯墊本販土,有好買賣不做,卻去幹那賠錢交易。故此賈少奶不敢告訴琢渠媚月閣生意上的話。此時媚月閣對他說起生意清淡,琢渠聽了,搖頭歎息道:「開堂子原不是容易做的買賣,不比開張店舖,還可以用跑街先生,兜攬主顧,生意不佳,無妨減價招徠。開堂子這兩樣都不適用,就是看客人,也不過熟客那裡走走,不能把陌生的拉回來。所以你當初發起做場子,我就不十分贊成。後來你聽了她的話,決意要乾,我也不便反對。現在你不是吃著苦了麼,可惜我在外間難得做東道主人。不然有花頭,一定要拉到你這裡來做,也好幫你點兒小忙。」
媚月閣道:「只要請你放在心上,得有機會,照應照應我,我也感激你的。」渠琢道:「這個自然。我不做主人便罷,做主人一定到你這裡來。」媚月閣便問:「今兒你們請的客,究是怎樣路道?何為平空想起出他們的花樣來呢?」琢渠大笑,即將昨兒告訴他少奶奶的話,對媚月閣說了一遍。媚月閣聽他講的和詹樞世大略相同,不過多出樞世輸了錢,生出極主意這件秘密,正是起意來由,媚月閣更為定心。兩人吸煙談話,到五點鐘先景,樞世、勵仁先後來了。樞世告訴琢渠,默士已有電話報告,前途聽他說有這個去處,都十分歡迎,約定晚間一定同來。據說道台請他們五點鐘晚膳,就是現在時候,光景不到上火就好散席了。默士現在旅館中坐守他們回去,你我少停對他們只說偶然到此遊玩,真是巧遇,我們三個,正缺搭子,叉不成麻雀,你們幾位來了,正好湊麻雀搭子。不過我們三個不能全體入局,必須撇出一人,待八圈碰滿之後,撇出的人說:叉麻雀一場人太多,不如搖攤推牌九,也好利益均霑,這樣方可指引他們上道。如若他們本錢所帶不多,我身邊有二千鈔票,勵仁也帶三千,諒必他們幾個人身旁,四五千也許有的,待他們和盤托出,我們就有一萬資本,將這一萬資本借給了他,再括回來,更借一次,便是二萬。教他們出立收據,默士作保,明兒便好著他前去坐討,不怕他們少我半個,你道好不好?」
琢渠拍手稱妙。媚月閣曉得客人將要來了,不敢再吸鴉片煙耽擱,慌忙吩咐廚房中預備酒菜,自己同一班做手,也放出全副精神,等候闊客臨門。不意他們這裡搭足架子,接待客人,那班客人,卻老不前來。自五點多鍾等起,等到了九點多鍾,還不見客人的蹤跡。樞世等三人,都沒吃晚飯,不免饑腸雷鳴,向媚月閣要點心充饑。媚月閣因所買細點,還須留在酒席上用,不能讓他們先吃,只得叫人卻做了幾十個生煎饅頭來請他們。三人吃的時候,琢渠對樞世說,光景他們不來了。默士原說的,這班人有口無心,答應不能算數,必須人到了,方作得准,如其當真不來,這老當可上得不校樞世還沒接口,勵仁已冷笑一聲說:「你曉得什麼,這裡大元帥,派出參謀長,駐紮在陣地上,自然戰無不勝,攻無不克的。我們無名小卒,不必多言,靜俟好消息就是。」
樞世聽勵仁用話鈍他,自己正因等這班人不來,連默士也無回音回聲,真是滿肚皮的怨氣,無有發洩之處,怎禁得再加勵仁這句冷話,一時火從心發,將吃剩半個饅頭,向勵仁夾臉拋去,罵聲:「放狗屁!請問你誰是元帥?誰是參謀?」勵仁萬不料樞工動怒,所以說罷這句話,正嚼著他自己一個饅頭,搖頭晃腦,洋洋得意,冷不防饅頭飛來,正打在他眼上,再從鼻子旁邊,滾到胸前衣幅上為住,一路經過之處,油漬淋漓,那件嶄新淡黃花緞袍子,眼見就此遭壞,還有被樞世擊中的那隻眼睛,也不能睜開,因睫毛上都是肉汁,眼中著了咸氣,流淚不止,那裡還能視物。勵仁這一怒,可比樞世更加一倍,也把自己吃剩的饅頭向樞世拋去。究竟他現在只一隻眼睛可用,樞世卻兩眼通明,見他饅頭打來,向旁一閃,饅頭落地。勵仁見一饅頭打他不著,隨手抓一隻玻璃杯,意欲再打。琢渠恐惹大禍,慌忙搶住他的手,不許再拋,說:「我好好講話,你們怎的又發脾氣?老二這裡,客客氣氣,鬧了他豈不難以為情。況客人也許就要來的,被他們碰見,成何體統!」
勵仁怒氣勃勃說:「你放手,我饒了這雜種不姓施。他為什麼先拿饅頭打我?我說一句話,也沒什麼大了不得的關係,他敢如此無禮,你放了手,讓我他拚個死活。」琢渠那肯放手,樞世見勵仁如此狼狽,自己占了便宜,站在對面,只顧對他發笑。勵仁更怒,意欲灑開琢渠的手。琢渠力大無窮,緊緊相持,勵仁灑他不開,氣得暴跳如雷,把媚月閣同房間中一班人嚇得魂不附體,不知怎樣方好。正當不得開交的時候,扶梯登登聲響,一個人奔了上來,正是他們望眼欲穿的杜默士,眾人都各一怔。琢渠鬆手,勵仁、世樞兩個,也不再打架了。樞世先問:「他們來了沒有?」
默士喘息未止,一時不能回答。勵仁先要緊向樓窗口張望,底下有人沒人?樞世卻兩眼望著默士的嘴等他答話,只巴他說一句隨後來了,他便可大大的奚落勵仁一常單有渠琢旁觀最清,看默士神然有異,不像得手回來光景,而且面帶慌張,眼光四射,大似吃了驚嚇而來的模樣。因此不等默士開口,他已心頭突突跳個不住,果然不出所料,默士喘息了一陣,開口說:「險得很,我幾乎和他們一同吃捉。」樞世驚道:「什麼話?我問你他們來不來呢?」默士道:「你要望他們到這裡來,今生休想,只好下一世了。」
眾人都吃一驚。勵仁在樓窗口聽得這句話,也奔到默士旁邊,問他此言怎講?媚月閣和房中一班人,聽他說話新奇,也都團團圍困著,等他開講。默士說:「他們適才往道台衙門赴宴,我在棧房中守他們回來,幸虧我跑棧房慣了,別房間客人也多熟識,閒著沒事,便往別個房間走走。不意這時候突來許多包打聽,在賬房中守候捉人。我還當棧房中住著強盜,巡捕房得了消息,故差包打聽來此兜拿。豈知他們並非拿強盜,卻是外國人派來捉這些人的。樞世驚道:「反了!他們是國會議員,何等身分,外國人有何權力,可以派包打聽來捉他們,豈不有損國體,這件事非請外交部同他們辦一個大大交涉不可。」
默士說:「免了罷!不提還可,提起更把我們國民的台坍絕了,還說什麼國體,你要請外交部同他們交涉,只恐他們先要教公使團同我們交涉咧。」樞世不懂這句話的意思,連勵仁、琢渠二人,也聽得莫名其妙,都張口結舌,等他續表下文。默士頓一頓說:「你想這班人混賬不混賬,他們來的時候,帶有數十口皮箱,有幾隻寄在道台衙門中,有幾口堆在客棧大廳上,只只都有他本省的封條,交叉貼著,堂皇冠冕。誰知裡面盡是私土。」眾人聽說,都不知不覺道一聲咦。默士道:「別說你們希奇,連神仙都參不穿透。當其時我等他不知道,事情實在湊巧,本來他們出去了,不到半夜三更,不肯回轉棧房。這回因有我的約會,承他們的情,不曾失我之約,八點時候就趕了回來,恰如魚兒落網,鳥兒投羅一般,一個個都被包打聽截住,大約內中有個眼線,他們拿住人不搜別處,卻先打開大廳上幾口衣箱查看,箱箱盡是馬蹄好土。這時候那班人從前神氣活現,此刻不知丟向那裡去了,都同小竊落在捕快手中一般,嚇得索索亂抖,面色也和紙錢灰相仿,情形著實可憐。後來他們又到房間內搜尋證據,和捕拿餘黨。那時幸虧我在別房間內,不然迅雷不及掩耳,准被他們認作餘黨,捉了進去,有冤沒伸處,這一來嚇得躲在人家房間內,不敢露面。據說他們連人帶土,一同押上汽車走的。又有人說他們從那裡出去之後,又到道台衙門去搜出寄的幾箱土。你想中國大員衙門,被外國包打聽進去起賊,真是亙古未有的奇聞,也是上海官場的異彩。我聽得這個消息,心知事情鬧大了,日後株連的人,一定不少,自己也曾同他們一起多天,半件紅衣裳早已披在身上,故而驚得呆了有一點多鍾功夫,後來想起你們還在這裡等候他們,故而特地奔來告訴你們一句。也是我等晦氣,事情辦得十拿九穩了,還鬧這種天外飛來的岔子,教人夢想不到。如今他們已到巡捕房鐵房子中去吃外國大菜,我們還等他什麼。別的不打緊,只怕他們同做賊的一般,到了公堂上胡扳亂咬說出我們是他同黨,那就壞事了。」眾人聽說,面面相覷,沒一個做聲得出。還是琢渠有見識,說:「這是你的多慮了。我們同這班人,不過席面上的交情,並無別項來往。況同席人有數十,就使他們存心拖害別人,也不致誣扳到你我的,何必過慮。」
樞世、勵仁都說:「照啊!我們同他沒甚交接,他們怎想得到扳害我們呢。」默士道:「不為別的,壞在他們今兒吃捉,恰巧是我約他們回轉棧房,就被包打聽抓了去的。我雖然出於無心,他們到了巡捕房中,一定要怨張怪李,研究這件事如何敗露,倘想起我近來幾天很巴結他們,而且今天又是我約他們回棧房的,有此兩大關鍵,也許要疑心我做奸細,看破他們的秘密,出首報告,引他們上鉤。這一來豈不和我們結下深仇,或在堂上扳咬我們一口。常言道:賊咬一口,入骨三分。他們一般吃官司,我等豈不受累了。」樞世、勵仁兩個聽說,又嚇得做聲不得。到底琢渠聰明,他聽默士說牽枝接葉,言外帶有挾持之意,有心駁他一句說:「你約他們之時,可曾告訴他,我等三人在這裡等他們沒有?」默士答道:「並未。」
琢渠道:「如此他們的怨恨,也不過集中在你一人身上,同我等是沒關係的。」詹、施兩個聽了,心中都放下一塊石頭。默士卻大大失意。果然他心中打算偷雞不著抓把米,就地弄些進款,曉得勵仁、樞世二人極其怕事,故此有意張大其詞,嚇嚇他們,自己好乘機敲他些竹槓,不意被琢渠一言道破,心中好不怨恨。頓了一頓說:「你們三位,原不礙事,我只得權避一時咧。但是我,」說到這裡,突然住口。樞世頗為熱心,接他口道:「你可是沒錢用麼,不妨事,這是我們累你的,決不叫你一個人受罪,我們三人會湊幾十塊錢給你就是。」說罷身邊摸出二十塊錢,勵仁也是二十,琢渠因默士太可惡了,只給他十塊錢,湊成五十之數。默士接了,道聲謝先走。樞世發表說:「他們吃了官司,我們不必管他。既來之則安之,老二快叫人擺酒,吃飽肚皮,你也搭一腳,我們四個人碰十二圈和好不好呢?」
媚月閣此時,也無可如何,只得弄酒給他們吃了,自己也湊上去打牌。聽他三個始終沒住口,一邊弄牌,一邊談論這件事。勵仁說:「怪道他們路過此間,卻很喜歡結交本地紳商,浪擲應酬,我一向疑團難破,今日方知他們帶了這些寶貝,打算攪戶頭脫手的。」樞世道:「他們不肯動身進京,一定為著東西沒賣掉的緣故。這回破案,大約也不急於動身,兜消太濫,才被人暗地出了花樣。」琢渠說:「我別的不佩服,只佩服他們手段通天,竟將賊證藏到道台衙門內,可謂想入非非。惜乎中國官場勢力小,外國人勢頭大,不然剩的幾箱土正好孝敬道台,又何致被他們搜了去呢!」談談說說,十二圈牌碰畢,他們三個,各認一場和錢,給了媚月閣三十六元,另加菜資,媚月閣這回雖不蝕本,卻空歡喜白忙一場,連做書的也無端費卻好些筆墨。正是:笑他枉耗千般計,容我閒傳一卷書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