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二回 誇舊游當筵論因果 結新知背地設機關
娘姨聽他說得傷心,也不免為之歎息,暗說:「奶奶的心腸也太狠了,人家為著你丟生意,用銀子,吃了多少苦,現在還落個如此結局,就是見他一面,又有何害,偏偏拗著性氣,不肯相見,豈不令他一輩子含恨。男女交情,原來如此,想想豈不可怕。」因即安慰他道:「吳家少爺,你也不必傷心,奶奶委實有病在身,不然,昨夜那邊二房東來喚她,就要來見你的,何致等到現在。你這番好好動身,待你回來時,奶奶病也好了,那時候就可相見咧。」筱山揩揩眼淚,搖頭道:「我下遭再不到上海來了。我今兒方知道,上海實是個傷生害命,亡國破家的所在。方才幾句話,務必請你替我傳給奶奶,這裡有五塊洋錢在此,請你隨便買點兒東西吃罷。」說完話,摸出五塊錢,塞在娘姨手內,長歎一聲,說了句再會,見旁邊有部空黃包車停著,筱山踏上去,對他說了句什麼碼頭,就此頭也不回的去了。娘姨看看他,直到不見形蹤方回裡面,一面走著,不住搖頭。紅珏見了,問她搖頭則甚?那人去了沒有?娘姨回言去了。紅珏又問你手中拿的什麼,娘姨攤開手說:「五塊洋錢,是吳少爺給我買東西吃的。」
紅珏笑道:「造化你,不是我喚你出去,你也沒得這個好處,他可曾對你講什麼話?」娘姨道:「話自然有。」隨將筱山之言,從頭至尾,學了一遍。紅珏聽罷,哈哈大笑道:「這人真是癡子,我的事要他費什麼心。他今兒不知可是當真動身,你替我到那邊去打聽二房東,如其真的,托她打個電話,約徐少爺明天到那邊吃晚飯。」娘姨主命難違,連聲諾諾。紅珏便在家看報紅候信。移時娘姨回來報導:「那邊二房東說,吳少爺自己說的,他往漢口有事,路過上海,專誠打算見見奶奶,現在奶奶既不肯見他,他動身這句話,想必也是真的了。所以徐少爺那裡的電話,她也預備打去咧。她還問奶奶,明天夜飯小菜,由她那裡備,還是我們自己送去?紅珏道:「我們自己送去罷,不必叫他們預備了。她們燒的菜,很不中吃。」
當即給娘姨一塊錢,命她辦幾樣菜,都揀潤生愛吃的,吩咐既畢,看時候頗早,曉得今天丈夫要來家晚膳,自己上馬路買些零物回來,陪他用飯,尚不為遲。正打算出去,忽然伯良回來了。原來他夜間有了應酬,特地回家。告訴紅珏,不能來吃夜飯,教她不必等候。紅珏說:「我今天為著你,特辦了兩塊多錢菜,你到好容易回頭一句不來吃了,就算數了麼?非得罰你不可。」伯笑問怎樣罰法?紅珏道:「照數加十倍,快拿二十塊錢來。伯良大笑道:「這是哪一國的法律?我做律師翻譯多年,各國公堂都到過了,卻沒聽得這般判斷。」紅珏眼上瞪說:「我不管你什麼法律,只要罰你二十塊錢,你服不服?」
伯良笑道:「服了服了。公堂法律不服,還可上訴。這是家堂法律,莫說我們做律師的,不敢違抗,就是司法總長自身,也惟有低頭認罰的,怎敢不服。」說罷,即在身邊摸出幾張鈔票,點二十塊錢,遞給紅珏說:「罰金照繳。」紅珏搶錢在手,忍不住噗哧一笑,喝道:「滾罷!」伯良應道:「遵堂諭。」當即回身跑了出去。老娘姨在旁邊見了,笑道:「你們兩夫妻,倒好像做新戲似的。」紅珏也笑了一笑道:「我敲了他二十塊錢竹槓,好去剪一件衣料咧。」
當下紅珏穿好衣裙,一想少爺今兒既不回家晚飯,我也不必再回來吃了,因命娘姨,少停你們將素小菜吃脫,葷的留著,娘姨答應曉得。紅珏出來,袋著二十塊錢,果預備到綢緞店去剪衣料。恰巧媚月閣也在綢緞店中剪料,兩人相見,歡然握手。媚月閣說:「你那一夜為何失我的約?」紅珏道:「實因有了別事,所以沒來。後來我再到你府上,你又自己出去了,彼此扯直。」紅珏問媚月閣:「那件事現在怎樣了?」媚月閣道:「一言難荊你今兒可有工夫,我們一同回去,再告訴你。」紅珏連稱使得,更看媚月閣,今兒剪的許多衣料,都甚鮮豔,已知她當真上了場,這些衣料,都是做給倌人穿的。紅珏自己也要剪料,教一個相熟的毛先生搬出數十匹緞綢,揀了好半天,沒一匹中意,顏色淺的怕穿不出,顏色深的又賺老氣,到後來只向我先生討一雙鞋面,沒費分文。那時媚月閣已剪料定當,兩人一同出了綢緞店,紅珏問她公館可還在卡德路?媚月閣道:「早已搬了,現住在居仁裡。」
紅珏道:「這倒近得很。」媚月閣有包車,車夫等候在外,接過了手中包紮。紅珏未坐包車,因喚一部黃包車坐了,兩人同到居仁裡。紅珏見媚月閣借的兩上兩下石庫門,排場闊綽,裝璜精緻。樓下書房間,樓上兩個房間,一個亭子間,全都是外國木器,男女底下人亦頗不少。紅珏暗暗搖頭,想她初出來就如此場面,開銷一定不小的,教我做了她,決不肯如此大排場,必須由小做大,方是道理。媚月閣邀她亭子間內坐,自己放下包裹,方告訴她,搭這所場子,原由一個小姊妹幫忙合做的,暫時不出堂差,專靠碰和吃酒。還買了一個討人,預備教她一節,下節就可出堂差了。那姊妹少停必須到此,你可願意見她?紅珏哪有不願之理,連聲稱道使得。又問媚月閣:「這裡每月開銷不知多少?」
媚月閣搖頭道:「難說了,開場到現在,雖然還未滿一月,我們約算下來,除應酬,每月至少也須三百出頭。」紅珏吐舌道:「照此說來,每天清開銷,已要十塊多了,不知生意如何呢?」媚月閣又搖搖頭道:「這個更難說了,皆因我自己沒得客人,這姊妹比我加個更字,單靠做手面上的幾個客幫,還有那姊妹自己的少爺,糾一班朋友,在此請了兩回客,所以三天中倒有兩天房間空的,開場至今,已有半個月光景,連和帶酒還不滿二十個花頭呢。」紅珏道:「阿喲,這不是要蝕本了麼!」媚月閣道:「何嘗不是,我心中很著急,連累的那姊妹也幾乎急殺。但我想事已至此,急也沒用,只有硬著頭皮,熬一節再說,大不了除開場的一票本錢衝光之外,再加一千塊錢開銷罷咧。」紅珏聽她口氣很大,倒也不便代她可惜,只順她口風說:「這也是騎虎之勢,不得不如此的了。」閒談一陣,媚月閣留紅珏晚飯,紅珏本預備別個姊妹家中吃飯的,得媚月閣相留,也就老實不客氣了。
媚月閣知紅珏好酒,因教人燙酒請她。剛擺好杯筷,忽然聽見樓下來了客人,娘姨們嘰嘰喳喳的招呼,二姐慌忙奔進來喚媚月閣,說是詹老爺來了。媚月閣聽說,忙教紅珏暫坐,自己急急出來,隨手把門簾放下,身子到了外面,口中高嚷:「請詹老爺樓上坐呢。」接著一陣上扶梯腳步聲音,便有個外不口音的人,同媚月閣招呼問好,走到亭子門口,那人意欲撩門簾進內,媚月閣慌忙攔阻說:「有女客在裡面,詹老爺外間請坐罷。」那人聽是女客,更哈哈大笑道:「這裡男客見不得,女客見見何妨。」媚月閣道:「人家是好好兒公館裡的奶奶,詹老爺休說笑話。」那人聽了,方在外房間坐下,兩眼卻不住望著裡面。可巧紅珏也想看看媚月閣結識的是哪一種客人,所以走到房門口,揭起一半門簾,探頭張望,兩眼剛同那人鬧了個針鋒相對。紅珏眼快,認得此人是電報局委員詹樞世,自己從前也曾做過他,慌忙縮頸不迭。豈知外面的詹樞世也同她一般看清楚了,笑說:「我道那一個,原來是林紅珏老五,我們老朋友,多年沒見面,理該出來談談的,為什麼掩掩藏藏。你不出來我進來咧。」
口中說著,身子早已站起來,向亭子房間直闖進去。媚月閣攔阻不及,只得跟他進內。紅珏見他進來了,情知不能躲避,幸虧她是堂子出身,男客見得多了,因此並不羞愧,卻不慌不忙的,向樞世點一點頭。樞世見台上放著兩副杯筷,說:「原來你們還沒用晚飯呢。」媚月閣道:「是的,詹老爺這裡使飯好不好?」她本是一句敷衍話,不意樞世大為老實,說:「好得很,我剛巧也沒用飯。況有老五在這裡,她是有名的好酒量,我還得同她賭幾杯呢。」媚月閣聽樞世當真要吃飯了,恐紅珏不肯與他同桌,心中頗費躊躇,兩眼望著紅珏,看她有什麼表示。豈知紅珏愛酒的人,最歡喜同人賭量。況樞世又是熟客,聽了倒反笑容滿面,毫無拒絕的意思。媚月閣也就叫人添了副杯筷,三個人同桌飲酒。媚月閣量窄,只能陪他們坐坐。紅珏、樞世二人,卻開懷暢飲。樞世本來是個色鬼,怎當得兩個女人陪著他,心中樂極,酒也不免多灌了幾杯,擠著一雙色眼,對紅珏看了又看。紅珏橫了他一眼道:「你多看做什麼?」
樞世哈哈大笑道:「我現在看見你,又想起十幾年前頭的舊事來咧。那時你姊姊林紅瑛,還未嫁人,你也只十五六歲。年紀雖小,酒量倒也不弱。每逢外國人跑馬這幾天,你姊妹兩個,都打扮得鮮花一般,坐著四輪馬車,跑馬廳兜圈子兜完,便到張園泡茶。有一天我同幾個朋友也在張園,還有外國人密斯脫大拉司和密斯脫奧克司,與我們一同在洋房內大菜間中喝白蘭地酒,彷彿是我還不知是那一個朋友招呼你們姊妹倆進來,密斯脫大拉司最歡喜同你講三不像的中國話,你偏要賣弄聰明,對他說洋涇浜外國話,因此反弄得兩下裡一個都不懂,誰講的是什麼話了。後來大拉司請你喝白蘭地酒,你連吃五大杯,粉臉上頓時就同染上了胭脂水一般,紅將起來。還有你姊姊,也被密斯脫奧克司灌醉了。這時候上海還未有人懂打撲克的道理,我們弄了一副外國紙牌,只曉得鬥圈的溫,以為這就是賭中間最時髦的玩意兒了。當時我等拖大拉司幾個打圈的溫,你在旁看得眼熱起來,惜乎姊妹兩個,身邊都沒帶現錢,有黃祝封黃觀察,給了你十塊錢做賭本的,豈知你一出手就被大拉司贏了去。你吃醉了酒,見錢輸了,不由發起急來,意欲到大拉司手中去搶還他十塊錢,不意醉後兩條腿一點兒力都沒有,大拉司見你來搶他的錢,故意向後一讓,你撲了個空,就勢跌倒在地,頓時大吐之下,幸虧不曾跌傷,扶你起來,你連人事都不曉得了。你姊妹也醉得同你相差一肩,見你如此模樣,當你跌死了,只顧扶著你哭妹妹。我們大家商議說,你兩個都是姑娘們,手臂上又套著五六副金鐲頭,還有珠花插戴,每人身上,誰不有數千金價值,若仍讓你們坐來時的馬車回去,做馬夫的豈有什麼好人,況你兩個又如此昏昏迷迷,日後准得要鬧出遺失東西的禍來,故此公推我做護駕將軍,還拿黃觀察的馬車送你,把你抱在我身上。你姊姊坐在旁邊,身子也靠著我,由張園送到你們家內,一路上抱著你們兩個,幸虧你姊妹二人,骨頭都是很輕的,不然這許多路豈不要把我壓煞嗎!」這句話說得媚月閣同房裡一班人都笑了。紅珏聽樞世翻她舊話,還拿她開心,不由臉一紅說:「你放什麼屁!誰高興同你講這些話。」
樞世又哈哈一陣笑道:「現在你也嫁了人咧,聽說嫁得很得意呢。」紅珏不睬他,只微微笑了一笑。樞世又道本來做堂子生意,哪能終世,必須放出眼光,趁盛時候嫁了人。常言道:急流勇退。自己手中也有幾個藏著,日後一輩子不吃男人的虧,倘眼前貪圖適意,朝三暮四,到後來兩手空空,再想嫁人,後悔無及。不是我老詹倚老賣老,在我眼光中看來,你也算得此中有腦子的人物了。往往有班沒腦子的,嫁了人還張不好李不好,鬧著出來。日後年華老大,一事無成,當初極時髦的先生,至今漂泊失所,默默無聞的何可勝數。」說到這裡,忽見媚月閣杏眼圓睜望著他,暗道不好,我只圖誇贊紅珏,卻忘了此間還有個同她反比例的人咧。再說下去,她一定要疑心我有意罵她了,自己趕快住口,呵呵一陣笑,收卻話頭,舉杯引盡,教紅珏照杯。紅珏說:「減一杯罷!你的量宏,我敵不過你。」
樞世大笑,猛然記起一件事,對紅珏說:「你嫁人至今,光景有五六年了,我在外間,常看見你同一班公館中的奶奶們,吃大菜,看夜戲,應酬也同我們差不多,是很忙的。你雖不留心我,我卻很注意你。你有幾個女朋友,我也認得。」
紅珏問是哪幾個?樞世道:「有個姓武的,還有姓王的?姓馬的,是不是?」紅珏道:「正是,但她們都是好出身,你怎能認得的呢?」樞世笑道:「這是那裡話,好出身難道我就不該認得嗎?老實告訴你,那姓武的,我們還是世交呢。她的公老太爺,同我們老太爺同年。我小時候,隨老太爺在北京候補,曾命我從她公老太爺的門下,後來因他公老太爺事忙,我家老太爺也得了差使出京,這件事作為罷論,不然我同他家少爺做師弟兄,她豈不要好好兒尊我一聲伯伯嗎。」紅珏笑道:「她人又不在這裡,你還討她的乾便宜做什麼?」樞世道:「並不是我討便宜的話,這卻實有其事。我還曉得她少爺有個暗疾,有人說他天閹,所以這位奶奶,至今未能生育。不過外間人談論他奶奶名譽,也不十分好聽呢。」紅珏道:「這是外間人造的謠言,你休瞎說,妨害人家的名譽。」
樞世道:「我也曉得一定是外間造的謠言,如果實有其事,卻也有點兒因果,倒不能單怪這位奶奶,皆因他公老太爺,當初曾乾下一件風流罪過,文昌帝君說的,見色而起淫心,報在妻女,公公造孽,媳婦食報,這也是理所應得的。今兒我不惜口孽,講出來儆戒儆戒後人,卻也未嘗不是一樁功德。當初這位武老太爺在北京的時候,借寓在一個要好朋友家內,這朋友因心欽武太爺的學問文章,將他尊為上賓,款待惟恐不週,每每親自督率僕役,侍奉這位尊客。有一回那朋友奉派出京,深恐自己不在家中,僕人有慢客之處,得罪了這武太爺,非同小可,因此特地囑托他夫人,必須要照自己一般的侍奉他,武太爺不比別人,休拘欲禮。此人出京之後,他夫人果遵著丈夫的說話,親身侍奉武太爺。武太爺乃是個才子,那夫人又是個佳人,自古才子佳子,最怕聚在一起,倘若聚在一起,往往要鬧出笑話來的。他二人起初吟詩唱和,後來敲琪射覆。到末了居然做一個入幕之賓,座上客變為床上客了。也是他們自不小心,有一天那朋友公畢回來,目睹武太爺在他夫人的房內,那時男女二人,自然都羞顏無地,不意這朋友卻坦然同沒這件事的一般,反向他夫人深深一揖說:我佩服之至。因武太爺是我最欽佩的朋友,他愛什麼,我無有不願意替他辦到的,他現在愛到你房中玩耍,如若我在這裡,萬萬理會不到,幸虧你侍候他,才能請他到此,我心非常歡喜。這句話不知是嘲是諷,還是當真看不穿他們的曖昧情形,作此呆話。但武太爺同他的夫人,做了賊終不免虛心一點,所以第二天就相約雙雙逃走了。那朋友失了一個客人,一個老婆,倒也不曾追究。這樣過了好多年,武太爺亡故了,私奔他這位夫人,既不能到他家中去做主人,未免飄零失所,探知自己丈夫,現在湖北做官,因即尋到湖北,但自己那敢去面見他,只可挽人進去遊說,可否潑水重收。她丈夫一聽這句話,非常贊成,說那有什麼不可的道理,本來她應該回到我這裡來的。我自她走開之後,也沒續娶,虛位而待。既然她願意回來,你可通知她擇一個黃道吉日,我這裡著人去迎接她回衙就是。有這丈夫,竟有這個夫人,居然約定日期回去。那天她丈夫在堂上掛燈結綵,又燒紅燭,打發彩輿,迎這夫人回衙。大堂上還貼一副新對,是他自己的手筆。上聯寫『零落雨中花,春夢驚回棲鳳宅』。下聯寫:『綢繆天下事,壯懷銷盡食魚齋』。那時我正在湖北辦礦,故而知之甚細。外間曉得此事的頗少,現在武氏後輩,竟有這般風說,可見前因後果,冥冥中未嘗沒人主持,不過世人有些瞧得見,有些瞧不見罷了。」
紅珏聽他講故事,聽出了神,兩眼望著他嘴唇動,連酒都忘卻喝了。媚月閣在旁邊說:「詹老爺快用酒罷,別只顧翻老話,連菜都冷咧。」樞世連稱是是,於是二人重複暢飲。樞世仗著酒興,對紅珏頗露戲謔的意思。紅珏假作癡呆,也不睬他。不多時賈少奶奶來了,媚月閣忙替紅珏介紹,樞世因賈少奶是他朋友賈渠琢的奶奶,雖然彼此見慣,卻未便將輕薄情形,露在她的眼內,故賈少奶一來,倒反累他大受拘束,草草吃罷酒飯,自己退到外房間去坐了。媚月閣因賈少奶來了,終得吸煙,故把煙盤擺開,讓賈少奶橫了,教紅珏也去抽一筒,你們二人談談,我到外邊張羅客人。說罷,自去應酬詹樞世。裡面賈少奶裝好一筒,讓紅珏吸,紅珏說:「我是沒癮的,你先吸罷。」
賈少奶便自己先吸,吸罷再打煙泡,口閒著,便和紅珏講講從前生意上的情形。一路講去,漸講到眼前媚月閣搭這一所場子。紅珏說:「如此排場,開銷未免太大了。她是前輩先生,從前做慣了富商大賈,眼光看得大了,所以出手也比眾不同,不曉得時下一班嫖客,那能與從前相比。從前開銷既省,客人的出手又大,所以容易賺錢,現在開銷樣樣大了,客人又都十分精刮,碰一場和,收他十二塊錢,扣去下腳,還要辦和菜應酬他們白蘭地、鴉片煙、香煙、雪茄、糖食、水果,一切算起來,委實不能夠本,而且自己還得做奴做婢的服侍他們,豈非大不合算。所以我前一節,還有個場子搭在外面,這一節也包給別人咧。」
賈少奶聽說,不覺觸動心事道:「我也因媚老二出來至今,只有出的沒有進的,彼此要好姊妹,不能坐視不救,所以她那一天到我家中商量搭場子的事,要我合做,我正當打算讓她贖幾件首飾,小吃小做,弄一節的,不意她又在做手那裡掮了二千元,去贖首飾,卻把我的二千元做開場資本,弄得這般大排場,買了個小的,又不能湊用,倒反要做衣裳給她穿。現在二千塊本錢早已完了,做下花頭,收一個用一個,到大月底房錢還不知從何出產。我幾乎替她急煞,她倒還同沒事一般,反教我不必擔憂。你想如此光景,教我怎能不憂。她自然光一個身子,做手那裡掮的錢,有著首飾,日後大不了仍把首飾拿出去,就沒話了。我那二千塊錢,難道能把牆壁上漆的油刮下來,人家肚子裡吃的飯挖出來麼?所以替姊妹們幫忙,往往要幫出氣來的。」說時頗有餘忿。紅珏道:「此話固然不錯,不過事已至此,教她也是沒法想的。但願後來生意好些,爬回來也容易得很呢。」
兩人裡面煙鋪上說話,外房詹樞世也在那裡燒煙。媚月閣坐在對面陪著他。樞世追問媚月閣,幾時同紅珏相識的?媚月閣說是外間叫來的姊妹,認得尚未多時。樞世便要救媚月閣做個媒人,替她兩個介紹。媚月閣笑說:「人家規規矩矩,又是客客氣氣的,你說這些話,不怕被她打耳光嗎?」樞世道:「你還當她規矩人麼?老實告訴你,她外間路道粗得很,我親眼目睹有好幾個了。」媚月閣笑道:「你休說壞她,況你們又是舊相識了,何須叫別人介紹。」樞世也笑道:「沒人介紹,終不免難為情開口呢!」媚月閣道:「這個我不管,請問你那天答應我請客的?到底幾時才請?」
樞世道:「快咧!早則明天,遲則後天,我一定要到你這裡請客了。我今天到這我這裡來,也是特地來通知你一句的。我想你這裡碰和一場,不過十二塊錢頭錢,哪能夠你應酬的本,所以我打算碰過了和,再搖一場攤,或者推場牌九,替你抽幾個頭,你道好不好?」媚月閣聽了,自然歡喜,說:「不知你請的什麼客?」樞世道:「自然都是官場中人。不過我有句話對你說,這牌和將軍,都不用你們的,臨時我著人送過來,混在你們一起,用時由你們搬出來,算是你們自備的,別樣你們都不用管帳,只消多預備幾兩好鴉片煙請他們就是。」媚月閣曉得將軍是骰子的別名,聽樞世說要自己帶了牌同骰子來,她也是久闖沙場的老將了,豈有不知其中大有蹊蹺的道理,因對樞世說:「且慢,你若打算照應我,可要說說明白,不能拿我扮豬頭三,你所請的,究係什麼樣人?這件事幹得乾不得,也須調查調查清楚,別鬧出事來,帶累我們受罪,這可不是兒戲的。」
樞世聽她幾句話,道破了隱事,不覺噗哧一笑道:「原來你也是老門檻了,告訴你,這件事決無妨礙,前途並不是我的朋友,乃是我們保險公司中一個伙計名喚杜默士的介紹而來,這人從前在公司中辦事,頗為能幹,自從公司更換經理之後,因與他意見不合,才辭歇出來。一向不弄著生意,常在外間跑客棧,兜攬保險賺佣錢為事。日前他偶然遇著我,提起有一班議員,由別省到此預備進京開國會的,腰纏都十分充足,承他們瞧得我起,請我碰和吃酒,惜乎我自己結交他們不起,不然這班都是瘟生,賭裡頭很可刮他們幾個錢呢。我因說,我們倒是天天在外間應酬的,你何不介紹我們,同這班人相識,賭時候你也搭一腳,贏不贏瞧你運氣罷。他聽了我的話,果然替我們介紹認得了這班人。你明兒看見了他們,准得發笑,因他們眼睛還不止生在額角頭上,簡直生在帽子頂上,架子大得什麼似的,品貌不揚,也弄著一根打狗棒,看見女人,窮凶極惡,恨不得吞了下去,這種人也算國民的代表,無怪中國人越弄越被外國人瞧不起了。他們賭錢,嫌麻雀牌輸贏不十分暢快,打算弄牌九,我因恐別處堂子內拆小頭的太多,容易鬧出事來,想你這裡倒還幽靜,而且頭錢也落得讓你多賺幾個,至於自己帶牌同骰子,也是默士的主意,因他有一副亂筋牌和兩顆死人骨頭做的將軍,是他摸熟的,帶來了也不是一定要用,無非看事行事,倘有機會,弄他一二萬銀子,大家分分,橫豎只此一次,他們又是就要動身走的,這外快落得賺他。我們方面,還有老施同琢渠兩個,就起來誰不是官場中人。就使他們吃過了苦頭,心中明白了,決不能指我等體面官場為翻戲黨的。既有我等保駕,你還害怕什麼!」
媚月閣聽了,也覺詹樞世、施勵仁等都是有差使的,他們身份比我重得多了,倘無把握,他們也未必肯冒風險,乾這件事,有他們擋在前面,我盡可賺他一票頭錢用用,也許他得手之後,還有份頭分給我,亦未可知。自己有個小姊妹,當初也因聯絡翻戲黨發的財。不過當初那種做翻戲的,大都是無業游民,故而時時還愁惹禍。現在聽說很有班官場中人雜在裡面,同他們聯絡,真可高枕無憂,坐享利益,這機會不可錯過,因即歡然啟口道:「既承詹老爺們照應,我自然不怕什麼,不過彼此講明白了,臨時應對也好留神些兒,不致疏失,並無別的緣故,你還當我怕麼?」
樞世笑道:「我也想你這種人,不致如此怕事。既然不怕,格外好辦了。待我們約定日子,再來通知你預備酒菜就是。」媚月閣連聲稱謝。樞世吸了幾筒煙坐起身說:「你裡面有著客,我不來耽擱你工夫了。不過我托你的事,你還得替我著意幾分才好。」媚月閣聽說,倒被他呆了一呆道:「你說的什麼事啊?」樞世笑道:「就是裡面那個人,你幾時才可替我介紹?」媚月閣聽說,也不覺笑了道:「詹老爺,最歡喜說笑話,我還當你講正經呢。」樞世大笑。媚月閣送他走後,始回亭子房間,見賈少奶、紅珏二人,煙已吸罷了,卻仍橫在榻床上嗑瓜子講話。紅珏見媚月閣進來,慌忙起來讓她說:「你這裡來吸煙罷,我要走咧。」媚月閣道:「你為何要緊走呢?」多坐一刻談談何妨。」
賈少奶也留她再坐一會,自己起身,讓媚月閣吸煙。於紅珏重複坐下,三個人東一句西一句,吸煙的吸煙,嗑瓜子的嗑瓜子,說話的說話,不知不覺,已到十一點鐘時候。紅珏先走,媚月閣見無外人,始把詹樞世要借她這裡賭錢,這件事能辦不能辦,同賈少奶商量,並說據他說也有你家少爺在內,不知是真是假?賈少奶道:「這倒沒聽他說起,不過他新近結識了他們,常在一起叉麻雀。日前曾告訴我,這班都是很好的吃戶,陪著他們,身子雖然勞苦,一年開銷倒可以在這上頭出產的,並未說起別的話。也許這還是臨時發生的計較,少停我回去問一問就明白了。」
媚月閣即托她回去打聽少爺,這班人惹得惹不得,我還不知他們的來歷,所以心內終覺有些不敢呢。賈少奶也說:「此事果以小心謹慎為妙。如若不知底蘊,我也決不讓少爺同他們一起胡鬧的。」這夜賈少奶回家,果然動問琢渠這件事,琢渠大笑,問她如何曉得的?賈少奶說在媚老二那裡聽來。琢渠笑道:「這是老詹起的意。這幾天叉麻雀我們都贏的,惟有他陪輸,所以著了急,才同杜默士商量翻他們,因默士推牌九是出名的好手,拍筍頭撈浮屍件件精工,便自己不動手推莊,專做下風,他也能認得牌筋。而且他還有兩顆骰子,據說是賭鬼骨頭所做,自己有個秘訣,要緊關頭上,叫單就單,叫雙就雙,萬無一失。老詹答應分給他一分利益,還邀我同施勵仁兩個入伙,賺了錢四份開拆。萬一事情不順手,蝕卻開消,歸我三個人公攤。因默士目下沒有生意,只能拿進不能拿出的緣故,我想現在這班人,委實可惡得很。在上海還好,到了內地,他們仗著有點勢頭,橫行不法,惟利是圖,有了事非但不能代表人民,倒反為人民的大害。古時民有三害,現在民有五害。第一就是他們;第二輪著武人;第三官吏;第四強盜;第五竊賊。這班人的錢,刮他幾個,大是陰功積德,所以我也極願意搭他一腳。這件事還是今兒飯後議定的,我正打算告訴你,不道你倒先曉得了。」
賈少奶道:「你別跟著他們混鬧。這班人既為議員,一定也有幾分勢力,此時你們翻了他的錢,日後報復起來,如何了得!」琢渠笑道:「此事你不用擔心,我們早調查明白了。這班人現今雖為議員,從前都做過官,內地地皮不知被他們刮了多少,所以各人都有百十萬家資,就使輸掉十萬八萬,也不傷他們脾胃。況我們的心,又不十分很辣,只消弄他五六萬,也就夠了,何致於鬧出事來,況老詹、老施都是真正官場中人,諒他們也疑心不到我等翻他的錢,一定還說自己手氣壞呢,奶奶你儘管放心,這回我洋錢到手之後,可一準化三千塊錢,買副大金剛鑽環子給你了。」賈少奶本來還想勸琢渠不必與聞這件事,免得身擔風險,聽琢渠有大金剛鑽環子買給她,那裡還肯阻當,一時心花怒放,櫻桃口笑得同胡桃口一般。正是:休笑人心今掃地,要知錢勢古通天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