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一回 辣手段游子還鄉 硬心腸蕭郎陌路
王老二此時,正在後面哺她女孩子牛奶,聽得外邊嘔吐聲音,慌忙奔出來觀看,見紅珏倚在筱山懷中,面前地上,嘔吐狼藉,腥穢不堪,驚問筱山身上可曾被她弄髒?筱山搖頭說:「沒有髒。」老二急喚娘姨權把小的床上放一放,拿掃帚拖糞出來,收拾地上。筱山擁著紅珏,問她可要弄杯茶喝喝,嗽嗽口?紅珏聽說,徐徐抬起頭來,醉眼惺忪,對筱山笑了一笑道:「你不討厭我麼?」筱山說:「沒有這句話,哪個討厭你來。」紅珏又微微一笑,接著說:「我疲乏得很,哪裡可以讓我橫橫?」老二接口道:「下面又沒榻床,除非到我樓上去。」筱山道:「她醉得這般模樣,怎能上樓?」老二道:「不打緊,你我二人扶她上去就是。這裡地板上我也要叫娘姨好好兒洗洗乾淨呢。」當下老二幫助筱山,將紅珏半拖半扶的弄到樓上,筱山看老二的房間,佈置倒也頗為考究,全房外國木器,銅床繡被,乾乾淨淨的褥單,軟鬆鬆的兩對枕頭,壁上四幅畫片,都是西洋出浴美人圖。梳妝台上,兩隻和合銀粉盒,一麵糰圓大洋鏡,還有水仙花瓶子,噴銀照框兒,都也對對成雙。筱山將紅珏扶到床上,和衣橫下。他二人便在旁邊一張沙發上坐下。老二笑道:「我這妹子,就是貪杯的不好。她常喝這般爛醉,人事不知,你還沒摸著她脾氣,適才不是她說我小器,我也不讓她再喝的了。」
筱山道:「這也難怪她,愛酒的人,也同愛吸鴉片煙差不多,明知吃入肚中沒甚好處,卻都要吃他一個盡興,才肯放手,這也不知什麼緣故?」老二忽然笑道:「適才你們二人倒好像一齣戲文。」筱山問什麼戲文?老二說:「賣油郎獨佔花魁,像不像?」筱山大笑。這時間樓底下小孩忽然啼哭起來,娘姨高喚奶奶,你快下來拍拍小官,我在這裡拖地板呢。老二答應一聲,對筱山說:』你在這裡陪陪她,我下去一會就來。筱山連聲諾諾,老二跑到樓下,拍那孩子睡。不意這孩子脾氣很壞,沒人陪著他,竟睡不著,只顧要哭。老二隻得陪他橫著,一手輕輕拍他安睡。拍了一陣,孩子睡熟,老二也迷迷糊糊的橫著了。等那娘姨洗淨地板進來,見一大一小都睡在她的床上,不敢驚動。又恐他們受涼,拿一床乾淨絨毯,輕輕替他們蓋在身上。又將自己的棉被搬出,用幾隻方凳,搭起一張臨時床,就這樣勉勉強強的睡了一夜。老二沒人喚她,也糊糊塗塗的睡到天明。睜開眼見自己橫在娘姨床上,方想起樓上還有紅珏、筱山二人,一醉一醒,不知怎樣了?因我並未預備留她過夜,故沒將熱水壺放在樓上,不知紅珏睡到半夜,可曾口喝要茶?更不知筱山將什麼給她解喝?此時頗悔自己疏忽,懊惱不及,即忙躡足上樓,側耳聽房內並無聲息,推推門裡面已上了閂。老二插身不進,只得重複回到樓下,仍在娘姨床上睡了一會。約摸到十點鐘光景,方聽得樓上紅珏喚王家姐姐的聲音,老二再跑上去,門也開了,筱山仍靠在沙發上,紅珏也和昨夜上來的時候一般,和衣橫在床上,被褥不亂,枕頭齊整。老二問她:「你可是這樣沒蓋棉被,睡了一夜,豈不凍壞身子?」
紅珏笑道:「我昨夜未知怎的醉得如此糊塗,一點兒沒曉得,睡在你家裡,占住了你的床,累你沒處睡。適才醒轉來,方才知道的,真是對你不起。」老二道:「說那裡話,自家姊妹,何用客氣。我自己也因在樓底下睡著了,連茶水都不曾預備,不知你夜間可覺口渴?」紅珏道:「我睡得糊裡糊塗,倒並不覺渴。」又對筱山說:「你喝不喝?」筱山道:「我也不渴。」老二對他二人端詳了一會,說:「你兩個夜間這般貪睡,不用被褥,回頭著了涼,休得怪我。」二人聽說,哧咔笑了。老二問他們可用點心?筱山說:「我店中有事,來不及吃點心。」紅珏也因一夜未回,恐少爺尋他,急於回去,當即約期再見,兩人先後出來。紅珏歸家,筱山也自回店。可巧這天早起,開店的尋筱山有事,筱山宿在外面,尚未到店。幸虧他平素之間,人緣頗好,店中朋友,幫他的忙在老闆面前掉了一個槍花,說:「筱山有親戚初由寧波出來,昨夜陪他住在棧房中,尚未回店。」這本是出門人常有之事,店東信以為真。筱山到店,那朋友即將這片話告訴他聽了,並說老闆尋你,少停問及,你可照此回答,免得口供不同。筱山謝了這朋友幫他的忙,店東覿面,果然問他昨夜在何處歇宿?筱山即將那朋友教他的話,照說一遍,店東自無他話。
也是筱山命該晦氣,倘使今兒被店東埋怨幾句,令他有了怕懼,以後不敢在外過宿,也許可以免卻後來一場禍患。這番第一次被他平安逃過,他自以為有人幫忙,大事無礙,所以心中一點兒不念著店東識破他住在外面的過失,一心記念紅珏的綺膩風光,令人可愛,自己何修得此,昨夜她對我說,菜館相見,種種不便,朋友家中,亦多困難,所以教我借一處房屋,為我二人相會之地,這原是我求之不得,不敢出口的說話。難得她親口許我,事不宜遲,待老闆走後,我還得抽個空兒,出去尋房子呢。這天他身子雖在店中,心卻早已飛在外面,軋軋賬弄不清楚,開開發票,也因算錯大小數,被人駁回,真所謂心不在焉,視而不見,聽而不聞,食而不知其味。好容易盼望到老闆出去了,他即將鑰匙交給一個朋友,說:「我有事走開一會兒,就回來的。」
一個人跑了幾處,見那召租的空屋雖多,但大的似乎房錢太貴,小的又恐紅珏瞧不上眼,所以跑了一天,未能看合。第二天仍舊白跑,這夜又逢約會,紅珏一見,就問他房子怎樣了?筱山實告,看雖看過幾處,有些地方出入不便,故而尚未定局。紅珏也說:「出入的地方,果然很為緊要。這種事最怕家眼不見野眼見,最好揀一個僻靜所在,晚間往來的人越少越妙。我從前有個姊妹,住過的地方,倒頗幽靜,去年她已搬了出來,聽說現在住的這一家,欲將樓上房間轉租出來,不知是真是假?這房間我倒見過了,很為清潔,只是開間小些,橫豎我們難得去的,並不預備請客,小些無妨。這裡我開著張地名門牌字條在此,你拿去尋尋,如其有的話,只消你能合意,也不必再教我去看,盡可丟定錢作數。好在你是木器店出身,無須請人估價買木器,你揀應用的般幾件過去佈置好了,我們再正式進宅就是。」
筱山大喜,接了字條藏好。次日他便按圖索驥,尋到所開的地名門脾,果有樓面出租,二房東是個女人,原來便是紅珏的姊妹,並未搬場,而且他們早有接洽,所以要告訴筱山,說她搬了,另有別人借住,無非因恐筱山曉得她們相識的,要教她自往租借,日後的房錢,便不能再教筱山拿出,自己豈不多一票損失,故而務必令他轉一轉手,乃為自己脫卻干係的意思。筱山那裡知道,當時講定租金,丟了定洋,又向二房東要根麻棧,量一量四週牆壁尺寸,以便置辦木器■伙。筱山有生以來,還是第一次同女人租房子,不曉得小房子規矩,最著重的是張床,他卻以為全房間木器都要考究些兒。幸虧自己在木器店做賬房,就把最上等的柚木■伙,送了一房間過去,對人卻推頭朋友托買的,賬卻掛在自己名下,連銅床畫鏡,差不多價值八百餘番。紅珏見了,沒口稱贊。筱山得意無比,自此他二人有了這所巢穴,況值心熱似火的當兒,每隔一天,相會一次。
只是筱山是個賬房,他的職司,比眾重要,或早或夜,店東常有找他講話的時候。他走開了,雖有朋友們為他應付彌縫,但難得一二次,或可彌縫得下,怎禁他習以為常,往往天沒黑跑出去,必須挨到次日十一二點才回店,老闆竟難得與他見面,有了事找他一次不著,兩次不著,三次五次,甚至尋了十次八次,還不能說到一句話,朋友們為他槍花掉之又掉,後來簡直掉無可掉了,只得實說他宿在外面。店東因筱山是他的得意門生,所了頗為希奇,暗想這孩子平素還稱誠實,緣何近來忽然變了,一查賬,方知被他用虧空二千多塊錢。這件事最觸店東之忌,心想我命他管賬,他用空我銀子,乃是監守自盜。幸虧現在還沒過端午節,銀箱中存款無多,轉眼便是節邊,各處收得賬來,若被他卷幾萬跑了,還當了得。生意人的手段,何等利害。這店東當著筱山的面,並不說他關句,卻暗地寫信通知他的保人,說某人用空若干銀子,店中萬難再留,請他轉知前途家屬,照數帶了銀子來,同他回去,保人見信,別無他話,只將原信加封,寄往寧波,給筱山的老父過目,這邊急足分馳,筱山還同做夢一般,伴著紅珏,樂不思蜀,那二千多塊錢,果都用在紅珏一人身上。
因紅珏堂子出身,愛刮小便宜慣了,筱山第一次同她相識,就送了張梳妝台,加上小房子中全房柚木■伙銅床油畫,以及歷次吃大菜等零星費用,足有千金之譜。他每月所賺,不過十塊錢薪俸,一切自然都是掛在賬上。後來紅斑又不時托筱山買長買短,她只開句口,筱山因要博紅珏的歡心,不敢不從命維謹。紅珏只顧自己刮進,那顧六人死活。筱山填了錢,紅珏不還他,他也不便伸手去要,免不得又都並入欠賬。紅珏貪得無厭,筱山也供獻彌窮。因此閱時雖然未久,虧空之數,已二千出了頭。講筱山的老父,在寧波還有些田產房屋,區區數千金,未嘗吃虧不起。不過鄉下人大都一一錢似命,好容易教他賠二千多塊錢,他得了信,幾乎氣得他要死。起初打算置之不理,由兒子一身作事一身當的。後來想想上海來信,教我帶銀子去領人,可見已被筱山店主人吃住不放,倘我這裡不送銀子前去,筱山哪裡有錢彌補,吃官司坐外國牢監,也是意中之事。自己只此一子,倘有三長兩短,豈不絕了我吳家的後代。到底父母都有愛子之心,他轉過無數念頭之後,仍覺惟有認晦氣賠銀子,是無上妙策。橫豎我死之後遺下產業,也是掉給他的,早用遲用,由他自主。我生前雖能管他,死後那能再為約束。現在我自己譬如死了,銀子由他去用罷。這一來算他想得穿透,照那保人來信的數目,如數打了匯票,分毫不缺,命人送到上海,帶這畜生回來,我須得結實儆戒他一番,也不必再教他做什麼生意買賣。料他生來是種田的骨頭,還是留他在鄉下種種田罷。
這人一到上海,且不先尋筱山的保人,卻寫封信通知筱山,約他到棧房中相見。筱山見信,曉得家中有人來了,出門的人,誰不樂聞故鄉消息。而且筱山的老父,每遇便人到上海,常有吃食東西帶給他兒子,故筱山這一趟,以為父親又有什麼吃的東西帶來了,教我自己去拿,故此非常歡喜,興匆匆趕到棧中,尋見那人。那人看筱山嘻嘻哈哈,笑容滿面,暗想他闖下如此大禍,倒還中擔心事,卻也奇怪。但願來信不實,那就大事無礙了,當即很懇懇切切,將原信給他觀看,心中只望他駁斥幾句。不意筱山不年過封信猶可,一看之後,宛如五雷擊頂,魂魄俱消,面容立時變了顏色,渾身驚悸,四肢振動,非但沒話駁他,反顫聲問來人:「這便如何是好?」
來人聽到這句話,也不覺涼了半截,心知信上之言,並非無因,這二千多塊錢,也賠定了,因問筱山怎生用虧空這許多錢的?筱山低頭無話。那人又告訴他老父得信動氣的情形,筱山心如刀割,默默無言,那人勸他好好回店,別人不說你,你也休對他們提及,殺人償命,欠債還錢,並無什麼大不了之事,我已帶著匯票來了。你父親原教我尋你保人接洽,不許我同你多話的,我因恐保人那裡一面之詞,難以作準,因此喚你問問,本是私的。你現在盡可回店,不用擔心,待我明白找著你保人,將欠賬了清之後。帶你回轉寧波,暫時你只顧照常辦事,切不可在朋友面前,露了口風,反失自己的場面,至要至要。此時你休多耽擱了,早些回店去罷。
筱山聽到父親要他回轉寧波,這件事更比教他還銀子歇生意難堪百倍。因他這時候,正同紅珏如膠似漆,心熱萬分,那堪提起分手兩字。出了棧房,還有什麼心緒回店,卻一腳到那小房子內,給二房東的娘姨兩角小洋車錢,教他去請袁家奶奶,有天大事情,立等她講話,萬不能遲緩的。紅珏聽筱山白晝喚她,不知何故,也即坐車趕到這邊。筱山見了她的面,倒反話也說不出了,只顧啼哭。紅珏莫明其妙,再四盤問,筱山始帶哭帶說,將一切情形,大略告訴她聽了,卻並沒說穿,都是為她而起。然而紅斑是何等聰明腳色,一聽數目,心中略一盤算,已知與自己身上,略有幾分關係。但她那肯認錯,而且東西已到手中,也未必願意嘔出來還他,故她主意打定,連說話都避開自己的界限。但惜別之意,彼此未嘗不深表同情。看筱山痛哭,她也不免陪他流淚,一面勸筱山說:「這是你爹爹的主意,父命難違,你若不回去,豈不被人談論你不孝。好在你我有此一條心,後來未必無再見之期,戲文中往往有許多恩愛夫妻,拆散了後來又團圓的,何須愁苦。你走之後,我一定守著你,等你回來再圖相見便了。」
筱山聽說,更心痛欲裂,哭道:「你也教我走嗎?我那裡捨得離開你呢!」紅珏道:「我也何嘗捨得你去,其奈大勢如此,難以挽救。常言說:好事多磨。不磨便不成其為好事了,你快些住哭,你哭了我也傷心的。只消你回去之後,不忘記我,早去早來,仍和現在一般,有什麼不快活呢。」紅珏雖然竭力相勸,筱山那裡消得下一腔怨苦,兩個人淚眼相對,整整的傷心了一夜。次日天明,筱山叮囑紅珏說:「那邊來人,還賬手續了清,便要回去,說不定今明天就動身的,我明天倘若不走,夜間仍到此地,如若要走的話,那就來不及同你道別了。這裡小屋子,你必須替我留著,我多則一兩個月,少則十天半月,等有機會,一定要到上海來看你,你務必守著我,房錢到期替我墊出了,我改日還你。我走之後,你在家氣悶,盡可出去散散心。我身子雖回寧波,心卻常在你旁邊呢。」
紅珏一一答應,兩個人依依不捨,含淚而別。第二天紅珏再到小房子中,等等筱山不來,知他果然走了,只得乘興而來,敗興而返。往時紅珏沒同筱山相識,丈夫不回來,她一個人在家,頗坐得住,這些時被筱山陪伴慣了,一旦沒了他,頓覺冷靜異常,不勝納悶。只得聽從筱山的說話,往遊戲場中散悶。不過悶在心上,遊戲那能散他得了。所以去者,亦不過消磨些時間而已。可笑遊戲場中一班想吃天鵝肉的少年,見紅珏許久不來,現在忽然出現,彼此都歡迎異常,又和從前一般跟著她腳根亂轉。紅珏起初頗覺有些討厭,後來想想,筱山也由這上頭起點,此中未嘗不大有人在,於有意無意之間,一一細為考察,見內中有個後生,更比筱山年輕俊俏。紅珏暗想:此人倒也生得乾乾淨淨,不討人厭,現在筱山回寧波去了,我何不拿他開開心,聊破自己寂寞,橫豎不同他有花頭,說起來也未必對筱山不住,心中存了這個念頭,眼光不期然而然的,逐漸同那人鬥筍。
有一天紅珏與那人在扶梯口相遇,紅珏對他一笑,那人原是個花叢老手,見機會來了,不肯錯過,就此向她開口。紅珏也沒拒絕,兩下居然答了話。紅珏老規矩,又約他在虹口海上春吃大菜。古人有言:色不迷人人自迷。何況紅珏水性楊花,盡人可夫,在先雖然拿定主意,不同那人有什麼別的往來,及至幾回大菜吃過之後,自己又酒醉風狂,哪裡再按捺得住,這後生姓徐名喚潤生,是個滑頭,幾次三番,要求紅珏去開棧房,紅珏因棧房是出入人頭最雜的地方,哪裡肯答應他。心想他苦提出借小房子的問題,我倒不妨試試。豈知潤生也極精刮,曉得借小房子,不免有種種開消,自己不願意花這筆錢,因此也假作癡呆,毫不提著這上頭的說話,倒把紅珏弄得忍無可忍,打算反湊上去,想想倘若再借王老二那裡,恐被他笑我路道太粗。幸喜筱山此時不在上海,倒不如把潤生做一個入幕之賓,權為筱山的代表,爽爽快快就在小房子內相敘便了。主意既定,告訴潤生,推頭說是小姊妹借的房子,潤生只圖便宜,管他誰的所在,自此格外情濃,紅珏幾欲將潤生放在心的居中,不讓他稍偏一分半釐。從前那個筱山,不但丟在腦後,簡直放到了腳跟底下去了。紅珏雖然樂意,卻把做他二房東的那個小姊妹幾乎嚇煞。她因房子是筱山向他租的,又聽筱山自己說,回轉寧波並沒多少日子耽擱,仍舊要到上海來的,深恐紅斑同潤生在她房中,被筱山闖了進來,准得鬧出一場大禍,所以幾次對紅珏說:「你們在這地方,必須另行設法方妙。」
紅珏反笑她膽小無用,姓吳的已被他老子收了回去,休想再能夠脫身到上海來了。你現在的心思,倒和我十幾年前頭差不多。當初我想小楊同我如此恩愛,一旦被他母親逼往福建,將來一定要回上海來尋我的。豈知守到現在,還不聞消息,這是我本身受過的閱歷,此番決不能再上他的當了。二房東勸她不聽,曉得她正當執迷不悟的時候,勸她徒然。但自己遇著他們來的這天,終覺刻刻提心吊膽,必須待他們去了,方能放心。果然不出所料,有一天早上,筱山突如其來,她還睡在床上。筱山素不與她迴避,一腳闖到她房中。二房東見了筱山,猛吃一驚,問她怎得來的?筱山歎了一口氣說:「一言難荊」
原來山最後同紅珏相會的一夜,他父親派來的人,與那保人會面,接洽之下,同到店中,找尋筱山,方知他未曾回店,光景要明天吃飯時候來了。兩人一商議說,他有著生意,還如此模樣,倘若知道生意辭歇,說不定一去不回,無處尋找,何以歸報他老父。所以第二天他一到店,就立逼他捲起鋪蓋,下輪船回轉寧波。到家之後,免不得大受他父親一場申斥,將他鎖閉房中,不許出外,說我就養你一生一世,也不致用落這許多銀子。鎖了幾天,旁人相勸說,男兒志在四方豈可鎖在家中,壓煞他的志氣。你也沒三男四女,只此一子,老人家天年之後,也須令他有自立的能為,才是道理。此時不如仍放他出來營生,只消儆戒他下次不許再犯,那就好了。他父親隔了些時,氣已略平,聽有人相勸,就把筱山放出牢籠,卻不許他再到上海做生意,薦他在本地一家藥鋪中為伙,比他當初在上海木器店做賬房的時候,其苦樂可謂天差地遠。心中雖記掛紅珏,只恨沒機會可以到上海來望他。這回事有湊巧,店中辦貨的先生害了病,沒別人可以代他出門,採辦藥材。老闆曉得筱山向來出門做生意的,故特派他往漢口辦貨,路過此間,至多只能耽擱兩三天工夫,請她通知紅珏,今夜到此相見,敘敘別後相思。二房東聽了,暗想幸虧昨夜紅珏沒同潤生宿在這裡,不然他們此時一定還未起身,被筱山親眼碰見,這場禍可闖得不小,他教我今晚找紅珏來此,同他相會。但紅珏約著潤生,也是今夜。一條港怎能開得進兩條船?自己又不能回筱山,今兒房間沒空,改日再來的,只可含糊答應著,預備趕緊去告訴紅珏,她闖的禍,令她自己主張便了。筱山既走,她也再睡不著,急急穿衣起來,梳一把頭,徑往紅珏家中。紅珏見了她,說你起身好早。二房東說:「你也早埃」
紅斑道:「我才起的身,面還不曾洗,你倒頭也梳好了。」二房東四面望了一望,說:「你家少爺呢?」紅珏道:「他今天堂期,早出去了。」二房東見旁邊只有一個老娘姨,乃是紅珏的心腹。跟她已十餘年了,紅珏借小房子,這件事並沒瞞她,有時家中燒了小菜命她送去,紅珏的意思,並非著重在小菜上,卻預備自己住在小房子的時候,倘遇少爺回來尋她,以及別的必要之事,她可以隨機應變,往這地方喚她,所以借慣小房子的人,必不肯瞞人同鐵桶相似,背後須預備個接應的,以期消息靈通,紅玉便有這般經驗。那老娘姨不但同筱山會面多次,連潤生也見過了,故此二房東並不避她,即將筱山已由寧波回來,適間曾到我家,教我約你今晚相見,並將筱山告訴她的,回家之後,一切情形,照說一遍,紅珏聽了,並不憐他困苦,倒反覺他可厭,說:「他既不能常久在上海耽擱,還來尋我則甚!他吃的苦,也是他自作自受,用不著告訴我聽。他自己既沒這般力量,為什麼還愛花花草草,現在闖了禍,帶累我名譽損失,我不尋他說話,已是他的造化,還想來纏住我麼?今夜我決不見他,他來了你回他走就是。」
二房東說:「你莫講得這樣一廂情願的話,你今夜不是還約著別人麼?你想回卻他,同別人到那裡相會,這卻如何使得。到底那房子是他出面借的,倘若翻起臉來,連我都脫不了干係。除非你自己今夜也不到那裡去了,我方能設法回他。」
紅珏一想,這句話倒也不錯。不過自己約著潤生,怎好失他的約,惹他生氣。無如事出兩難,幸潤生那裡電話號碼,我還記得,不如托二房東打個電話給他,推頭有病,隔幾天待筱山往漢口去了,再約他相會,豈不甚好。因將此意對二房東說知,二房東點頭稱妙,當即辭了紅珏,先到大馬路借電話打給潤生,然後回家等候筱山再來,用什麼說話絕他的妄念。自己盤算再三,方能打定主見。這夜筱山因無面目去見別的朋友,而且自己此番,乃是專為探訪紅珏而來,想起紅珏臨別時山盟海誓,答應一定守我,還教我早去早回,我已耽擱了這些時候,諒她也望眼欲穿,想思兩地,此番得二房東前去報信,她曉得我來了,不知怎樣的歡喜,一定趕早赴約無疑。所以自己天沒斷黑,就到了小房子中。不意二房東見了他,露出一面孔的不高興神氣,叫聲:「吳家少爺,你來得大大不巧,倘若早一個禮拜來,倒也好了。」
筱山心中問此話怎講?二房東道:「你不曉得她家少爺,同她翻了臉嗎?」筱山道:「我今天才由寧波出來,哪曉得這些事,不過你方才為甚也不曾提起呢?」二房東頓了一頓說:「我也是今天到她家去,才知道的,她已許我不曾出門,所以我一向沒遇著她,無人告訴我這件事。早上你來的時候,我還未曾得信呢。」筱山急問他們怎翻的臉?二房東說:「我也不知道怎樣翻的臉,據說有人告訴了少爺,他奶奶同你租著小房子,少爺回去同她大鬧,奶奶因你不在上海,自己硬得起,所以也同他鬧了一場,現在少爺不許她出門,天天在家看守著她,所以她也不能來此見你,豈非你來得不巧嗎!」筱山聽說,心中砰的一跳,再想想話頭,有些不對,因問他家少爺難道為著這件事,不做生意,日夜在家看守著她,還有姨太太那裡住的一夜,現在也不去了麼?二房東又被他問住了,半晌方說:「我也不知道其中端的,這是袁家奶奶親口告訴我的話,諒不是假。」
筱山聽她說話,恍恍惚惚,不免起了疑心,猶以為二房東故意放刁,未到紅珏那裡報信,打算敲我竹槓。常言說:由他矮簷過,怎敢不低頭。自己約紅珏相見,惟有走她這條腳路,也是沒法可施的。因即在懷中摸出十塊錢一張鈔票,塞在二房東手中,說:「早上我請你去跑也沒給你車錢,現在還要求你替我走一趟,對她說,我自從同她分手以來,一天十二個時晨,沒一時一刻不記掛著她,想同她見見面。在寧波時候,不必說,昨兒動身,我一上船,就恨不得求天老爺降一陣狂風,立刻將這條船吹到上海,當夜就可以同她見面。熬到現在,心也幾乎急碎了。就是說她少爺不放她出來的話,但無論如何,少爺決不能一天到晚守住她,終有走開的時候,她便可以掩出來一趟。況我在這裡,至多不過耽擱兩三天工夫,又不是常住在此,惹他夫婦反目,諸多不便。如若她不能夠兩三天連著出來,就今兒一次,下不為便,也可使得。倘時候不敢長久,來了馬上回去,也無妨礙。我只消見一見她的面,就心滿意足的了。多煩你再走一趟,請她務必要來的。這十塊錢,做你往來車錢,不嫌少請你收了罷。」
二房東聽他說的話,著實有些可憐。又見塞在她手中的,乃是一張全新十塊頭鈔票,不由惻隱心同貪心並作,暗想紅珏方才不肯來,大約怕筱山天天約會,以致她沒工夫應酬潤生的緣故。現在他只要求一次見面,諒必紅玉也肯答應的,我也落得賺他十塊錢車錢了。因假意推卻道:「車錢我不要的,再去亦可。」筱山曉得她是假客氣,令她老實收下,快去快來,我在此候信。二房東袋好鈔票,連夜飯煮好了,都來不及吃,急急出來,花六個銅板,坐黃包車,趕到紅珏處。紅珏正因突然筱山回來,害她好端端約了潤生,不能相見,心中納悶得了不得,此時叫人打了二斤紹興花雕酒,溫在火酒爐上,一個人借酒澆愁,自斟自酌。二房東見無旁人,便把筱山說的話,添頭畫足,講得格外可憐,更說他現在只要求你見一見面,以後不見你,死也瞑目。倘若番見不著你,死了口眼也不閉的呢。不意紅珏酒在肚裡,聽說冒起火來,將酒杯一擲,不小心滾在樓板上,噹的一聲碎了。二房東猛吃一驚。紅珏接著說:「放屁之極!我又不是他子女為何要送他終?他口眼不閉由他口眼不閉就是,本來我還想見他的,既然他如此討厭,我就一輩子不見他,看他口眼閉不閉。」
二房東聽她扳這句話叉頭,心想這是我的不好,筱山並沒說這句話,我幫他倒反害了他,因勸紅珏道:「他委實可憐得很,你就瞧我份上,賞他一面罷。」紅珏那裡肯依,二房東沒法,只得回去告訴筱山,說她不能出門,此番決難相見,等你漢口回來,我再替你設法便了。筱山聽了,呆若木雞,半晌方能開口道:「請問你,到底是她自己不願來呢?還是少爺不她出門?」二房東想得了他十塊錢,無功受祿,再將鬼話哄他,如何對得他住,但講實話,自己又大有關礙,只得半吞半吐說:「我不知道,是她自己告訴我的。」筱山一聽,就曉得話中有了蹊蹺,不覺氣憤填胸,面容失色,舉起拳頭,自己狠命槌頭。二房東見了,心中老大不過意,慌忙勸他道:「吳先生,你休這般發呆,天下女人很多,做了男子,哪裡不能攀一個相好,何用專心注在一個人身上。你良心固然是很好的了,焉知別人心腸怎樣?何必這般動氣,還是看破些兒為妙。」
話中帶著點化之意。筱山聽了更覺明白,當時也不多言,歎了一口氣,辭別二房東,回到自己借住的棧房內。心中又酸又氣,又悔又恨,這夜不知阜樣的被他挨過。第二天他買了輪船票,預備當夜動身。但自覺既到上海,連紅珏的影子都沒見著,豈不虛此一行,她現在雖然負心,不肯見我,我自己記掛她已久,務必見她一見,方能定心。好在長江船須下半夜開行,自己並沒別的勾當,不如在她門口,守一天一夜,一定要看見了她方罷。可笑筱山彷彿同發癡的一般,就在紅珏住的一條弄口,自早晨立起,直到吃飯時候,被紅珏家的老娘姨出來泡水看見。她原認得筱山,慌忙進去,告訴紅珏說:「某人現在弄口。」
紅珏吃了一驚,暗想諒他不敢進來,叫娘姨休得睬他,自己裡面吃飯梳頭,定當下來。差不多隔了三個鐘頭,娘姨又來報告說:「某人還在外面。」紅珏不免駭怪,說:「他好有耐性,不要是昨兒惹毒了他,今天打算用暗算手段害我。」一念及此,不勝自危,忙教娘姨出去問問他,究竟打算做什麼?他若問起我,你只說有病睡在床上,吹不得風便了。娘姨出來,叫聲吳家少爺。筱山本不願同什麼人招呼,見她自己湊上來,不得不點頭答應。娘姨問他什麼事,站在這裡?筱山聞說,不覺流下淚來,說:「我那有什麼事,只想見你家奶奶一面罷了。」娘姨道:「奶奶有病睡在床上,不能只風。」
筱山嶄她講話,又與昨天二房東說的不同,更曉得紅珏負心是實,她既知我在這裡,諒她不肯露面,守也枉然,因對娘姨道:「你說奶奶有病,我既不能見她,哪知是真是假。不過我曉得她一定有了別人,所以不拿我放在心上,那原是自己沒能為,不能好好兒服侍你家奶奶,以致惹她瞧我不起,只能怨我自己,不能怪你家奶奶。我心中很明白的,但我還有一句話,請你勸勸奶奶,外間張三李四,原沒什麼道理,天下不論男女,都要自己人,方能真個體貼,外間人眼前雖好,日後變心起來,比陌生的更壞。我素聞你家少爺待奶奶很好,夜間回來,一上扶梯,就肉天肉地的叫到樓上,這是你奶奶親口對我說的,所以我勸她,以後還是安分守己,陪陪自家少爺,日後但願白頭到老,我也幫著歡喜。至於我的身世,都在奶奶肚中。現在墮落到這般田地,我一些兒不怨什麼人。這一回到上海來,委實大不容易,本指望見你家奶奶一面的,如今尚有何說。從此以後,天南地北,永無再見之期。你奶奶自然用不著記掛我,我哪有忘得了你奶奶的日子。請你寄語到奶奶,自己珍重。我面雖然不能同她見,心也可以放得下了。」說到這裡,淚如泉湧。正是:失足已成千古恨,傷心難遣百年愁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