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回 遠慮深謀雄心掃地 拈花惹草色膽包天
當時媚月閣已知賈少奶所說的朋友,便指三小姐,卻有意拿她開心道:「你休推頭朋友,我曉得你自己打算學了這法兒,去哄什麼人是不是?」賈少奶笑道:「算我自己,卻也未為不可。倘現在有人肯花三副八兩重的金手鐲,我倒很願意裝他一下,弄幾個額外進款,橫豎不傷脾胃,事過之後,少爺未必驗得出呢。」說得媚月閣、三小姐二人,都笑將起來。媚月閣指指她說:「好張老面皮。」賈少奶連稱豈敢。媚月閣一邊笑,一邊裝煙。賈少奶催她快些宣佈,是何秘法?好大家長個見識。媚月閣道:「也不是什麼秘法,不過用麻雀子的血,裝在藥房中置檀香油的樹膠管子內,這樹膠管遇熱便化了,只消如此這般,豈不是可以隨身攜帶。」賈少奶聽了,連連點頭,三小姐卻始終漲紅著臉,坐在旁邊不做聲。賈少奶恐多說了,她要受不住,便另尋話頭,與媚月閣談天。不多時,二姐叫菜回來,媚月閣命她灶上熱一熱拿來,留三小姐等吃了飯,閒談片刻。三小姐原氣未復,久坐乏力。賈少奶不便再留,仍復陪她回去。臨行三小姐對媚月閣說:「隔兩天奉邀晚飯,請你務必要到的。」
媚月閣連連答應。她們走後,媚月閣將賈少奶借給她的一百九十五塊錢,提出若干付房租,又付了幾筆柴米帳,還了底下人墊的零用錢,更將所欠車夫娘姨工資找清之下,所餘不到三十塊洋錢,攤在桌上。媚月閣對著他歎了一口氣,自想錢倒完了,外邊還有許多帳,分文未付,只夠明兒去剪二三兩土回來燒煙,這是天打難饒的,別處只可丟在半邊。但自己現在出的多進的少,靠著姊妹淘中借貨,叨人情面。還是小事,一兩次借過之後,再要開口,就未必有求必應。況近來一班人大都趨炎附勢的居多,盛的時候,非常親切,及至略一落泊,立見冰清冷淡。從前自己初搬到此,姊妹往來,門庭如市,皆因我供給她們鴉片煙吃食東西,甚為周到,所以他們很歡喜到我這裡來坐地談天。現在我人雖窮了,但如果有姊妹們前來,我也未必致於冷待她們,不過她們自己生恐我借錢似的,遠避不來,從此可見世道人心,如此如此,想來豈不可怕。因此她越想越覺煩惱,悶沉沉苦怨了一夜,講她自與天敏鬧了一場,分手之後,天敏已絕跡不來,一個人愁腸百結,無人勸慰,舊恨新愁,不免愈浸愈深,心中氣苦,便把鴉片煙殺氣,但多吸煙逾了量,也要醉的,她覺吸醉了,頭腦眩蒙蒙的,便和衣而睡,睡醒再吸,吸醉再睡,這樣的過了兩天,她也沒同底下人講一句話。但二姐跟她多年,已看得出她的心事,趁她吸煙時候,勸她道:「小姐你這幾天吸煙沒了頓頭,豈不把煙癮越放越大了嗎!」
媚月閣不語。二姐又道:「小姐,你從前為人,很是灑落,想得穿透,所以外間都贊成你有男子的脾氣,為何現在忽然變了,無故招愁惹氣,豈非自己糟蹋自己身子。講一個人境寬境迫,原沒什麼希奇,你我都是過來人,什麼情形沒閱歷過來。無論到何地步,只消立定腳跟,望前乾去,但願一口氣不斷,決沒辦不到的指望。所差不過日長日短罷了,這是你自己說的話,現今我們境況雖然不佳,但不過少幾個錢罷了,別的並未山窮水荊小姐你是個有作有為的人,應該肚裡放明白些,豈可這樣心灰意懶,將身子如此糟蹋,弄出病來,可就真要有法難使了。」這幾句話,分明教媚月閣趕緊出山,再做生意的意思,媚月閣口中雖未答她話,但心裡卻已直鑽了進去,暗想二姐的說話,果然不錯。常言求人不如求己,我這幾天怎的昏了,只顧抱怨別人瞧我不起,其實都為我自己缺少幾個錢,因此才發生這般現狀,若使我現在更比他們有錢,他們自然都要恭維我了。但照我現今這般模樣,天天睡在家中,吸鴉片煙,莫說洋錢不能插翅飛來,就連家內所有的東西,只恐一樁樁都要化成青煙,飛內進這小鬥門中去了。幸虧她提醒我,況我今年已三十掛零,再不拿定主意,積幾個錢起來靠老,更待何時。
列位,現在媚月閣的頭腦,固然是十分清爽的了,惜乎已遲一步。時下一班放蕩不羈的婦女,在她們年輕鼎盛時代,信手揮霍,隨心所欲,哪一個曾顧著後來靠老,及至年紀到了三十四十之間,有幾個一帆風順的,還仍扯足了篷,望前直闖,罰咒也不肯返顧。惟有一班半途上,忽遭當頭逆浪的,猛從退步著想,意欲馬上收心改過,可惜已應了船到江心補漏遲這句古話,再想恢復從前的適意日子,管教萬萬不能。並非作者言之過甚,諸君老於上海,諒都心內明白。而且這班人,在洋場十里間,比比皆是,也不止媚月閣一個人。只恨做書的沒許多閒筆,寫他們罷了。所以現在媚月閣心地雖已明亮,後來的結局,仍十分困苦顛連,就為這個緣故。此是後話,我且慢提。再說當時媚月閣被二姐三言兩語,說動了心,這夜覺頭髮連日未通,發根作癢,便命二姐拿梳頭■伙過來,替她通一通頭,打條辮子。二姐打辮子的時候,又告訴她說:「某家的姨太太去年出來,今年在某處做生意,第一期帳,就做了二三百個花頭。我有一個姊妹,也在她生意上幫忙,只拆一份下腳,洋錢有到一百多塊呢。」
媚月閣曉得二姐這些話,是故意講給她聽的,不覺歎了一口氣道:「阿二,你有所不知,這幾年你跟著我,眼看我一步步低將下去,連累你也陪著我受苦,額外好處,一點兒沒有。若換別個人,早丟開我另尋主子去了。惟有你還肯廝守著我,這是你莫大的一片情義。我二小姐心中很明白很感激你,交朋友交一個義氣,男女並無分別。適才你一片話著實點醒我不少,講我自從趙老爺那裡出來之後,名氣原不十分好聽,現在掛出牌子做生意,有所主蘆席上滾到地上,也沒什坍台之處。一則可以寬裕了我自己,二則也好照應你們賺幾個下腳,這固然是很好的了,但做生意也有做生意的難處,譬如開一爿店,第一要資本充足,第二要主顧眾多。那才立得住腳,不是一句話所能辦得到的。我現在兩手空空,還可以教做手們多掮些帶擋,拿他做開場的本錢,無如我跳出這條門檻,已二三年了,從前那班熟客,大都散處四方,就有幾個在上海的,也想必另攀了相好,未必再肯似先前般鞠躬盡瘁,應酬我一個人。而且他們的住處,不知搬了沒有,我素不經心,也沒教人打聽,現在兩眼漆黑,倘然搭起場子,沒人前來照顧,光蝕本還是小事,給人說一句,媚老二也算老排頭先生了,現在重複出馬,連花頭都沒有,這個台可坍得大了。所以我也曾轉過這個念頭,左右打不定主意,就為此故。你可有什麼計較,替我想一個麼?」
二姐聽了,也曉得這是實在情形,非關過慮,究竟她主子資格老練,不肯輕舉妄動,心中暗暗佩服。聽到教她出主意,笑道:「小姐,你別給我難題目做了,我這幾年,一向跟著小姐,只有聽小姐使喚,哪能出什麼計較。我今天想的主意,小姐早在幾天頭裡想出來了,做底下人的哪有上頭人的才情,請小姐不必難我。」媚月閣道:「你休對我客氣,我實在沒主意想,因此才叫你幫我設法。常言三個臭皮匠,合成一個諸葛亮。兩個人的念頭,終比一個人好些。況我這幾天昏頭搭腦,念頭一點兒轉不出,你休再說上頭人底下人了,患難之中,還分得什麼上下,你盡顧替我想想法兒,或者外邊去打聽打聽,倘有什麼路道,我做小姐的,情願跟著你跑便了。」
二姐聽她話很有誠意,不像鈍她。第二天果真出去找尋幾個在生意上的同輩,探聽市面,因她被媚月閣天天在家,俾晝作夜,晨昏顛倒,自己服侍著她,也只得白天睡覺,夜晚起身,久不與聞外事,所以生意上情形,不免隔膜。此時奉著主命,出去打聽,她這班同道,都曉得媚月閣是前輩有名人物,手頭鬆闊,賺她的錢容易,聽二姐說她預備出山,肯替她掮洋錢的亦頗不少。二姐回來告訴媚月閣說:「作事惟有開頭最難,現在小姐面上,雖沒客人,但這班做手,他們一向在生意上,想必也有幾班客人的,做客人全靠化得開,只消擺場考究,應酬道地,生意無有做不開之理。況有你的老牌子在內,更容易號召嫖客,你此時休得膽小,試想這班掮洋錢的做手,眼光何等利害,他們聽說是你,個個都願意放洋錢出來,要多少是多少,隨你開口。就這上頭已看得出大勢無礙,都是你自己多愁罷咧。」
媚月閣聽了,還決不定主意,與二姐磨研了一夜,照二姐的意思,要教媚月閣自己上場,媚月閣卻想包一個小先生,自己主理內政。議到後來仍從媚月閣的主見,令二姐出去打聽,外間可有齊整些的小先生出包,和合宜的房屋,先行接洽停當,以便下節正式上常二姐跑了幾天,打聽得某處有個先生,說大不大,說小不小,人材還充得過去,乃是林紅珏的討人。這林紅珏已嫁人多年,還有些本錢,放在生意上。近來因她一個心腹做手嫁了人,自己無暇兼顧,故欲收卻這所場子,那討人包也可以,賣也可以,媚月閣得知此事,便欲親去看看這先生的相貌。那天叫二姐陪她同去。可巧紅珏也在生意上,彼此都是前輩人物,雖沒開過口,卻素來有些面善。媚月閣對於那先生,雖未合意,卻與紅珏一見如故,談得頗為投契,而且這林紅珏,便是前書云娘織娘的朋友袁家奶奶,她常聽得王漫遊等談論媚月閣的歷史,聞名已久,此時相見,格外親熱,欲邀媚月閣到她家中坐坐。媚月閣因自己與二姐都出來了,家內無人,固辭不去,卻把自己的住址,告訴紅珏,請她明夜沒事,過來玩玩。紅珏一口答應,次日果然親自尋到卡德路媚月閣家中,講媚月閣正因沒人上門,心中煩惱,得紅珏前來猶如空谷足音,非常歡迎,留她吸鴉片煙。紅珏說:「我已戒煙多年了。」
媚月閣道:「難得吸一筒不妨事的。」紅珏雖已戒煙,但有時候看人吸煙口饞,也要抽一兩筒的。此時被媚月閣一勸,不覺喉際作癢,因即領她的情,抽了一筒,媚月閣再勸,紅珏又連一筒,兩個人橫在煙榻上,說說談談,漸講到過去的事跡。媚月閣還不知紅珏於她同天敏這段事,如觀火,有心牢守秘密,自言因老爺有了外遇,所以不願跟他,出來至今已二年了。紅珏卻頗心直口快,告訴媚月閣自己嫁姓袁的以前,還跟過一個姓楊的福建人,乃是有名敗子,自己跟了他,並未過一天適意日子,看著他關行倒店吃官司上公堂,自己替他了清錢債,不但半生積蓄蕩盡,還擔負下七千餘金虧空。這還罷了,最難堪的是,那姓楊的母親,得知兒子在上海如此浪蕩,逼他回轉福建。那時剛值自己身懷六甲,生下一個女兒,正三朝頭上,就夫妻生生拆散。一去之後,信息不通,存亡未卜。自己撫養女兒,守他二年之久吃盡當光,苦不勝言,經小姊妹們竭力相勸,始出來做生意。一連五年,沒肯嫁人,仍時時探聽姓楊的消息,求神問卜,音響毫無。本來這姓袁的,我也不肯嫁。為因申明在前,約法三章,倘姓楊的日後出來了,仍須棄此就彼,各無異言,故才將就來嬪。轉眼至今,已有五年光景,生意上留這一所場子,就為打聽楊某人消息之故。現在十餘年音信不通,只恐其人已不在世,所以我也要將這場子收卻了。」
媚月閣聽了,不覺肅然起敬,暗說紅珏好有情義,當初既未得姓楊的好處,居然肯牢守著一條心,十餘年不變,真是難得。這種人同她軋了姊妹,一定和那班有事有人、無事無人的姊妹們不同。其實紅珏逢人便告訴她與楊某人一段事跡,所以認得她的人,沒一個不曉得她有義氣的。究竟是真是假,都在紅珏肚內,別人不得而知。當時紅珏講完了自身,又問媚月閣此番預備出馬,究竟有無把握?媚月閣笑道:「我也是旁人勸我上場的。本來我不彈此調已久,就連外間生意上的情形,也大為隔膜。講到把握兩字,連我自己也難回答,只可做到那裡是那裡咧。」
紅珏連連搖頭道:「這個萬萬不可。你還不知道近來生意上的局面,已和你我當年在外間的時候,大不相同了。你雖久未過問,我卻牽著這個場子,常在生意上往來,頗知其細。當初做堂子生意,名為賣淫,其實重卻在應酬一道。嫖客來了,務使他們流連忘返,樂不思蜀,做花頭不用要求,須教他們自覺過意不去,反湊上來,那才是持久之道。至於留客人住夜,每月中難得一二次。不比近來一班倌人,專靠皮肉吃飯。客人叫了幾個局,就肯跟出去開棧房,然後再做花頭,名為先吃後匯鈔,否則客人也不肯來替你報效。這都是堂子中自己遷就壞的,以致被人看得半文不值。試想這種生意,教你我再出去怎做得來。所以我勸你不可倉卒從事,必須預先安排停當,有幾條靠得住的腳路,大勢若有一大半開銷,可以抵樁得去,然後方可冒一下子險去做做。皆因近人口不應心,有了一大半,也只能作他一小半數罷了。這樣仔細,不湊巧還要蝕本,倘若冒冒失失的幹事,無有不一敗塗地的。媚月閣被她幾句話一說,又不免回頭膽寒起來,說:「姊姊你替我想想,怎麼辦呢?」
紅珏道:「幸虧日子還遠,調頭終須節邊,到那時不愁沒法子想的,我們慢慢商議便了。」媚月閣點頭稱是。紅珏又坐片刻,方告辭回家。臨走,媚月閣問她幾時再來?紅珏說:「我認得了這裡,說不定時常要來的,明兒也許來擾你的晚飯呢。」媚月閣信以為真,次日特地叫二姐多燒了幾樣菜,預備紅珏來吃晚飯,不意黃昏時分,賈公館打發阿寶來請媚月閣,說三小姐明天中車要回蘇州去了,今夜請她去吃夜飯。媚月閣一想,紅珏說過要來,我怎好走開了冷淡她。但三小姐日前曾親口邀我,我也答應她一定去的,人家特備了小菜請我,我不去豈不惹她生氣。不過想想結交姊妹,原沒什麼意思。紅珏一方面,我因生意上交接,不能不叨教叨教她,其餘一班應酬場中的姊妹,我本打算同她們謝絕了,何況三小姐遠在蘇州,這種無益的敷衍,太屬多事,不如辭卻她,專誠等候紅珏前來便了。定了主意,對阿寶說:「請你回去上復三小姐,說我身子有些不爽,不能吃油膩東西,今兒只可謝謝她,等她下趟蘇州上來時,再大家敘敘便了。」
阿寶既去,媚月閣左等紅珏不到,右等紅珏不到,等到半夜三點多鍾,還不見來,方知她當真失了約,倒反傷了三小姐方面的情,心中不勝後悔。但紅珏卻也不是誠心失了媚月閣的約,因她昨夜在媚月閣家中,見她一張三頁頭玻璃的梳裝台,製作得頗為靈巧,心中也想定一張用用,今天出來,先往一爿相熟的木器店中講價,不意熟皂隸打得重板子,討價非常昂貴,紅珏小的上頭頗為精刮,嫌價錢太大,再跑了一處木器店。這一家雖與她不熟識,然而店中的帳房先生,卻認得紅珏,因紅珏沒事常在戲館遊戲場中消遣。這帳房年紀尚輕,性好玩耍,收了市到處亂走,外間不時同紅珏相遇,講紅珏姿首雖然平庸,風頭卻還十足,欲語叫做臭肉引蒼蠅,那帳房便是蒼蠅中的一分子,見了她就跟著她腳根兒轉。紅珏因看她的人多,一向不以為意,不過見慣了,終有幾分面善,此刻不料剛投到他這爿店中去買東西,所以紅珏見了他,頓覺呆了一呆。那帳房卻喜出望外,慌忙搶出一眾伙計之前招呼,問她要買什麼東西?紅珏好不難為情,粉臉漲得誹紅,將所要梳妝台的式樣,告訴他聽了。帳房不住點頭稱好,說這是考究朋友用的,我這裡有樣本,棧房中有幾張白胚,剛剛做好,還沒上漆,現成的卻還沒有,不過遲寸都是很大的,不知奶奶用在大公館內,還是哼哼哼哼。底下幾個字,沒說清楚,然而紅珏已聽得出此人開她的心,話中帶著小房子之意,不由看了他一眼,想罵他一句,豈知這一眼不看猶可,一看之後,倒反不好意思罵了,原來那帳房雖然是個生意人,卻還生得乾淨,衣裳亦甚漂亮,皆因近來生意場中規矩,大凡貪戀幾個女主顧們歡迎,必須僱幾個少年漂亮伙計,遇有坐汽車馬車的女客人前來,推他們出去招待,於是乎自能賓主盡歡,一次交易做成之後,第二次第三次,不須用跑街先生兜覽,主顧們自然想到上他那裡來了。這也是時下做生意的秘訣,猶之從前有人想開茶館,僱用女堂倌一般作用。其中最著名的,如某某綢緞店的小宋,某洋貨店的小陳,確有生意跟著他腳跟往來的勢力,然而木器生意,與綢緞洋貨情形不同,那帳房也不是店東特用著招練女主顧的,不過此人常在外間跑跑,喜歡修飾慣了,故而平時的打扮,亦頗考究。紅珏雖已遇他數次,卻沒仔細賞鑒,此時眼光接近,覺這種人如何罵得,因此反怒為笑,說:「你不三不四講些什麼?」
那人見紅珏並不動怒,更加得意的道:「沒講什麼,我問問奶奶這張梳妝台,要做大的或是小的,配什麼房間應用?」紅珏道:「你照平常梳妝台的尺寸做就是,何必管我什麼房間用。」那人道:「遵命,不過做錯了,奶奶可不能退,最好你帶我到府上量一量尺寸,那就萬無一失了。」紅珏聽他說話輕薄,暗罵小鬼該死,看看他的面上,很有些形容不出,心想此人大約有幾分花癡,適才跑垢那一家木器店,講價的是一個老頭子,所以毫釐無讓,現在遇著這色鬼,很可塌他一個便宜。因道:「且休多說,我問你這張梳妝台,要多少價錢?」那人道:「奶奶要的東西,不能算數,做好了隨意開銷就是。不過最好容我到府上量一量尺寸,不然只恐做得不合奶奶之意,豈非勞而無功麼?」
紅珏笑道:「又不是定做全房木器,統共不過一張梳妝台,何用鄭重其事,量什麼尺寸,你只照我的式樣做成了,我一定合意的。到底該多少價錢,必須預先說明,免得日後多話。」那人低聲道:「若能合奶奶之意我就奉送也可以的。」紅珏一聽,暗說該死,他還討我的便宜。前書交待紅珏小頭上十分精刮,心想此人色迷迷的,也許肯送一張梳妝台給我,我何不索興尋尋他的開心,便宜幾十塊錢,也是好的,因笑對他說:「你當真肯送給我麼?這樣我倒謝謝你了。你大約是這裡的老闆罷?」
那人原本是店中一個學生,因作事能幹,店東拔升他為帳房之職,還沒半載工夫。聽紅珏尊他為老闆,不由心中得意非凡,連話也說不出了,只顧發笑。紅珏又氣又好笑,問他姓什麼?那人回言姓吳,名叫筱山。紅珏改口稱他吳先生,筱山更樂,問紅珏尊姓?紅鈺實告姓袁。筱山又問公館何處?紅珏也從實說了。筱山道:「奶奶要做梳妝台,我們還有一本最新式的樣本,現被主顧借出去了,少停送到府上,請奶奶揀選好不好?」紅珏一想,他打算踏進我家門口,照平常買東西看樣,原不妨礙,不過他胸中不懷好意,恐有什麼舉動,被丈夫見了,有關大局。因道:「看樣亦可,不過送到我家,恐有不便。」筱山道:「這樣我今夜請袁奶奶吃大菜,不知可肯賞光?」紅珏聽他一步步侵犯進來,本想拒絕的,因她貪送一張梳妝台,不便推卻,笑問道:「你打算請我哪裡吃大菜呢?」筱山回頭見沒人竊聽,低聲說:「一品香好不好?」紅珏搖頭道:「那邊熟人太多,我不能去。」筱山道:「如此請奶奶吩咐哪一家,我就到哪一家去便了。」
紅珏想想,鬧鬧上幾家菜館,西崽都與自己相熟,惟有虹口的海上春番菜館,是個極小的小局面,永遠沒闊人插足,而且侍者盡是廣東人,辨不出上海的張三李四,自己曾與人吃過幾次,雖然地方齷齪,卻頗幽靜秘密,極容易避過有關係人的耳目,因對筱山說知。筱山此時,聽紅珏居然肯答應他吃大菜了,心中真有說不出的喜歡,莫說虹口,就是外國,他也願去。當時約定鐘點,紅珏離了木器店,又往別處買幾樣零星物件,帶回家中,叮囑娘姨,今夜我有小姊妹請吃晚飯,回來遲早不定。倘若少爺他早回來問你,你可對他這般講,若不問你,你也休得多言。娘姨諾諾連聲。紅珏免不得更換了一套衣服耽擱下來,天也晚了,紅珏今兒對於這吳筱山,雖存著一半戲弄之意,還有一半,她沒說穿,作者也未能知道。不過當時她的心,卻也未嘗不熱,急匆匆打扮定當,坐黃包車趕到虹口,早見筱山在那海上春殘欄敗桿的洋台上,張大著眼睛觀望。遙見紅珏來了,看他雙手亂招,差不多有跳下樓來光景。紅珏付了車錢,也性急慌忙上樓,筱山已在扶梯口恭候,雙雙同進房間。紅珏看筱山身上,也換了全新行頭,襯著海上其特別改良的器具,沙法上白洋布凳套,渲染幾搭烏雲斑駁,大約令坐的人恍如騰雲駕霧一般。白洋布台毯也純用醬油染出許多梅蘭竹菊,相形之下,可謂異樣風光。紅珏笑問筱山:「你可嫌這裡地方骯髒?」
筱山連稱無妨。坐定之後,紅珏問筱山樣本可曾帶到?筱山哪有什麼樣本,適才原不過一句講話的由頭,此時只可笑了一笑,說:「那主顧並未找到,所以我也沒有將樣本帶來。」紅珏也微微一笑道:「我曉得你是槍花,有一回你在雲外天書場上,兩眼只顧看我,後來我站起來到商場上買東西,你也跟著我到東到西,直至我出門口,你還送我到大門外面,看我叫黃包車,這是什麼意思?」筱山雖然是個男子,卻沒紅珏般老口,聽她一連串的動問,倒反不好意思回答起來,只是嘻嘻對著紅珏發笑。紅珏一看,就知他是個嫩角,有意迷他一迷道:「大約這時候,你就有了心咧。」筱山聽說,不覺大點其頭道:「是啊是啊,但不知道奶心中怎樣呢?」紅珏掩著口一笑道:「我可不曉得你是什麼人?上海拆白黨滑頭甚多,誰能夠看到別人肚內。今天我到你們店中買東西,才知你是個規規矩矩的生意人呢。」筱山聽了,不由面上一紅。忽見菜館中的侍者,手拿著一張紙,在房門口探頭探腦。筱山想起自己還未點菜,慌忙喚他進來,問他你們這裡可有公司大菜?侍者回道:「有有,我們有五角大菜和七角大菜兩種。」
筱山一想,這五角七角的菜,怎能敬客,因命他取過筆硯,端整點菜,問紅珏愛吃什麼?紅珏道:「隨你的意點了,我們吃一式的菜就是。」筱山聽紅珏要同他吃一式菜,不敢再點從前吃慣的豬排牛排火腿蛋等粗小菜了,免不得搜索枯腸,想出幾種精細菜名。豈知這海上春番菜館,最受主顧們歡迎的,便是那五角大菜,七角的已屬難得,所以廚房中獨多是牛羊豬肉。筱山報的幾樣菜,大概不備居多,好容易湊足五道。紅珏連說夠了,再多吃不下,也是糟蹋的。筱山放下筆,侍者又問可要用酒?筱山命他倒兩杯白蘭地來。侍者回言白蘭地零賣沒有,只有原瓶。筱山聽了,對紅珏道:「這也奇怪,看不出他們店雖小,吃酒的都是大量。」紅珏笑道:「你想這種菜館,哪有吃白蘭地的主顧。他若為我們兩杯開了一瓶白蘭地,餘剩的不知要賣到幾時才得賣完,因此不肯零賣了,你還當他們一瓶起碼麼,叫他倒兩杯白枚瑰來就是。」侍者答應下去,筱山忍不住好笑說:「這也算番菜館,卻原來專賣中國酒的。」
紅珏正色道:「你莫小覷中國酒,拿外國酒兩相比較起來,還是中國酒味醇有力。外國酒不過吃個名目。便是白蘭地,也怎及真牛莊高梁殺癮爽快。其餘葡萄酒扣力沙,只可當他糖湯喝喝罷了。」筱山聽到這句話,已知紅珏是個能吃酒的內家。本來筱山亦甚貪杯,兩個人開懷暢飲,一邊喝酒,一邊吃菜,一邊講話,不知不覺,二人各乾了三四高腳玻璃杯。紅珏有了酒意,閒話更多,又將自己同姓楊的一段歷史告訴筱山知道,筱山聽了,不勝欽敬,暗想自己不過一個木器店的伙計,她已兩經滄海,講資格我那裡配她得上,現在承她瞧得起我,約我到此吃大菜,我不可自露本相,倒反惹她看輕,因此格外持重,連笑話也不敢多說。吃罷大菜,仍坐著閒談。到十二點鐘將近,大菜館吃客跑光,預備要打烊了,他們方訂了後期,各散回家。
紅珏本打算再去踐媚月閣的約,自覺適才喝酒太多,頭腦微眩,想媚月閣還是初交,深恐酒後失言,被她恥笑。幸虧昨兒約的,本係一句浮言,並未講定前往,不如索興放他一個生,早些回去睡罷。她這樣向家內一鑽,卻害媚月閣盼望了一天一夜,還糟蹋好些小菜。次日紅珏有了別事,媚月閣又空守一天,心想外間這種點頭成交的相識,原不能當朋友用,況我未曾看中意她的討人,交情更是虛浮,我不可再上她的當,耽誤自己大事。因此第三天,她也不肯再在家恭候紅珏,出去找賈少奶,商量自己預備出山的方法。可巧紅珏就在這一天前去找她,兩下未能相晤。但紅珏與筱山約的,也是這一夜,所以找不著媚月閣,便先到海上春等候筱山。兩人相見,仍不免點菜喝酒,信口講講閒話,與前番大同小異,我也不用絮絮。自此他二人兩天一度相會,也不換地點,認定這海上春番菜館,每次酒菜小賬約需要元有零,不消說得,自然是筱山匯鈔。這一次交易,他可接得大蝕其本。紅珏所定那張梳妝台,固然她沒花錢,但筱山卻不能不掛在自己賬上,定貨交清之後,他二人正式的交涉,本已了結,但那非正的約會,卻還方興未艾。到後來兩下都心熱似火,筱山卻以為紅珏多年老口,方寸間埋伏重重,心內雖躍躍欲試,終不敢越雷池一步,連言語中也不敢露一點輕薄之意。
紅珏也參得透他的心事,明知筱山並非無意,實為面嫩膽小的緣故,但自己究係一個女子,決無倒轉遷就上去,要求男人什麼什麼的道理,故而兩方面都同行船擱了淺一般,難以前進。究竟紅珏堂子出身,有些主意,她想現在既已擱淺,必須弄個人助挽一臂方好,此人便是她一個要好姊妹,姓王名喚老二,家住虹口,當初也曾在生意上跟局,後來嫁過人,為因夫婦不睦,新近又拆散了。紅珏找著她,將自己經過的情形,同她細講一遍。王老二本是愛和調的,聽了沒口贊成,幫著紅珏,想出一個計較。那一夜又逢約會之期,紅珏便招呼王老二同去,筱山見她帶著個面生婦女同來,心中不免奇怪。紅珏告訴他:「這是我的要好姊妹,王家姐姐,陪來同你見見的。」
筱山順她口氣叫了聲王家姐姐,老二卻一開口便叫筱山妹夫,樂得筱山幾乎骨軟筋蘇,全身溶化,大張著口,沒話對答。侍者端上筆硯,紅珏命筱山只準點三道菜,多吃了肚膨氣漲,很為難熬。筱山笑道:「現有王家姐姐,客人在此,豈可不請她吃飽。」老二接口道:「我吃量也是很薄弱的,三道菜足夠有餘了。」筱山依言,開了三個名目,命侍者仍拿白玫瑰酒。這夜有王老二在旁相勸,他二人都有八分酒意。吃罷大菜,老二說:「坐在這裡很乏味,我家近在此間,何不到我那裡去坐坐。」紅珏問筱山可願去」筱山道:「你去自然我也去了。」當下三人由番菜館出來,紅珏、老二兩人,合坐一部黃包車,筱山獨坐一車,同到王老二家,乃是一開間的石庫門,起座中佈置亦頗整潔,所惜旁邊放著小孩子的搖床,看上去似乎未能井井有條。紅珏一到裡面,先看搖床,見是空的,說:「你家小姐睡了麼?」老二道:「大約在娘姨床上。」紅珏說:「你仍舊不用奶娘,喂她牛奶麼?」老二點點頭。紅珏道:「你也忒煞忙了,自己不養,還帶一個回來討累,叫我罰咒不肯。」
老二笑了一笑,一面請筱山坐下,喚娘姨看看風爐上水可曾滾,快衝兩碗茶來。娘姨裡面泡茶,紅珏問老二:「你們這裡,門口可還有叫賣魚生粥的?我一到這裡,就想著吃這個了。」老二說:「有的,大約馬上就好來咧。」紅珏笑向筱山道:「你愛吃不愛吃,光景適才三道菜,你還沒吃飽罷!」筱山果然不曾吃飽,聽她這般說,便帶笑點點頭。紅珏又道:「這裡王家姐姐,還藏著很好的玫瑰花浸酒,我們既然到此,應得擾她幾杯,不可錯過。」老二從旁笑道:「你不怕喝醉麼?」紅珏道:「我是不怕醉的,只愁你小器罷了。」
老二聽紅珏說她小器,賭氣叫丫頭把所浸的一大瓶玫瑰花酒,搬到台上,盡紅珏喝。紅珏仗著酒意,更向老二要菜,老二即命娘姨端出小菜,還有兩副杯筷。紅珏見了,也就老實不客氣,拖筱山同吃。筱山倒有些不好意思,無奈被紅珏拖著,只得隨她指撥。紅珏本已有了酒意,此時多飲幾杯酒上加酒,發作更易。只見她面頭漲紅,連說話的聲音也變了。筱山幸虧自己知趣,不敢多飲,尚未過量,不多時賣魚生粥的來了,老二買了兩碗,請他二人吃。紅珏吃完粥,站起來,起去淨手揩面,不意酒醉頭暈,腳底無力,走不到幾步路,突覺兩腿一軟,幸虧剛在筱山旁邊,此時她也顧不得有人看見,直向筱山懷中坐下來。說時遲那時快,紅珏身子才坐定,又猛覺一個噁心,自己曉得不好,慌忙彎下腰,一張口便和噴筒般的連粥夾酒,直衝出來。正是:狼藉自應知我醉,風狂只為乞郎憐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