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九回
  販私土詭跡張黑幕 充完璧妙術泛紅潮

  媚月閣同賈少奶奶二人,正談論三小姐的叔父,倘知道她們出主意,替三小姐打了胎,一定要來同她們拚命。果然這時候樓底下叩門聲音,急如風雨,不由她二人都吃一驚。賈少奶丟下煙槍,對媚月閣說:「不好了!提起曹操,曹操就到。一定是那老頭子得了信,到我這裡拚命來了。」媚月閣也道:「這可說不定,天下卻許有這種巧事,你且叫樓底下慢慢開門,先要問問清楚。如其是他,沒有別的法子,惟有閉門不開,料他亦不能插翅飛入的。」賈少奶依言,急忙起來喚阿寶,須要問清是誰,然後開門。她與媚月閣二人,卻伏在客堂樓窗上看著,預備第一關萬一把守不住,她們還有關閉房門,退守紫禁城一法,不意阿寶一問,外間答應的卻是琢渠聲音,阿寶回頭問樓上:「少爺回來,門要開不要開?」媚月閣、賈少奶二人忍不住笑了。賈少奶一邊笑,一邊罵阿寶:「死貨,少爺回來,誰教你不開門的!」於是阿寶開了門,見琢渠拿一個皮包,性急慌忙奔了進來,即命阿寶快關門,自己一口氣奔到樓上。賈少奶見他滿頭是汗,說:「你為何殺得來似的,幾乎將我們嚇殺。」
  琢渠放下皮包,喘息了一陣,始說:「險得很!目今洋藥公所,因為私土太多,搶了他們的生意,故此查得非常嚴緊。今兒我們帶土的那條公司船到碼頭,先是水巡捕房包探同洋關上的人上輪搜尋,幸虧他們藏的地方頗為秘密,沒被查出,後來上岸,原由流氓阿海包送到土棧的,豈知這阿海因與同黨分贓不勻,路上就被他們軋住,幾乎鬧出亂子。幸有人出來勸開,大約這時候已落了野眼。我們在土棧中久等阿海不到,很著急,後來見他平平安安的來了,問他說路上雖略有亂子,還沒有關礙。我等正在歡喜,不料這時候,忽來一個電話,打電話的人便是我們派出的秘密偵探,他說探得洋藥公所報了巡捕房,馬上就要坐汽車到你們那裡搜查私土來了。你想這件事怎不教人急煞,一則迅雷不及掩耳,二則贓證俱在,三則許多人的身家性命盡在這上頭,被他們搜去充了公,豈非性命不保,彼此都嚇得手足無措。後來他們公推我帶一皮包土出來藏匿,免被抄去,土棧也不致受罰。我一想自己份頭最大,推給別人,也有點放心不下,只得冒一下子險帶著這個皮包出來,跨上黃包車,拉不到半條馬路,就看見一部汽車。坐著兩個外國人三個中國人,飛也似的向土棧而去。他們所要的贓證就在我腳底下,你想此情此境,豈不是危險極了麼!所以我恨不得教拉車的飛了回來,拚命加他的價,命他快跑,好容易奔到門口,你們還挨住著不肯開門,卻是為何?」說時猶帶餘喘。賈少奶笑道:「不肯開門,就為你叩門太急,我同媚老二還當是強盜來打劫我家,嚇得魂靈兒幾乎出竅。你嚇了我們不認錯,還怪我們遲開了門麼?」
  琢渠道:「並非我急煞叩門,只因手中提著這包牢什子,心中不知怎的,跳了一個不住,汗毛都根根豎了起來,彷彿汽車就在後面追來的一般。你們如其再不開門,我可要踢破門進來了。」賈少奶聞言,對媚月閣一笑道:「那可真像這話兒咧。」媚月閣也笑。琢渠卻以為說他真像強盜打劫,所以也賠著笑了,笑過之後,問道:「你們晚飯可曾吃過?我在外間,驚嚇倒吃了不少,夜飯可一點兒不曾入肚呢。」賈少奶道:「我們早吃過了,你若未吃,教阿寶去熱一熱就是,橫豎冷飯多著,明兒也倒給叫化子的。」琢渠聽了,大為不悅,欲待發作,又因有媚月閣在旁,鬧出來未免不雅,忍著又似乎女人的脾氣,越縱容越不成模樣了,想起來何嘗不是自己素日縱容壞的。此時惟有捺下這股氣,只當沒有聽得一般,高聲喚阿寶快熱夜飯我吃。這邊賈少奶、媚月閣二人,也重回房內吸煙,媚月閣聽賈少奶對待琢渠,出言刻薄,心中也很不贊成,所以兩人對面橫在煙鋪上,她便開口說:「你為何拿你少爺第一回比強盜,第二回比叫化子,豈不刻薄太甚!」
  賈少奶道:「依你便怎樣?比他天比他皇帝好不好?各人有各人的骨頭,你對一隻狗,屋碌屋碌呼他,他便搖頭擺尾。你若對他作個揖,尊他一聲大人先生,他可睬也不睬你了。」媚月閣聽她越說越不像話了,不覺正色勸她道:「你我多年姊妹,所以我要勸你一句話,男人無論怎樣沒用,你既然跟了他,必須當他一個家主,萬不能小視他,時常將他刻保此之謂陰盛陽衰,並非佳兆。」賈少奶見她正言厲色,又出教訓,忙將手中裝就的一筒煙塞在她口內說:「領教領教!請用煙罷!」媚月閣被她槍頭抵住了牙關,不能開口,沒奈何只得噙槍在口,吃完這幾筒煙,氣到了肚中,雲霧迷漫,竟將她下半截未曾出口的話,迷失路途,不能再出,於是只得縮迴腸胃,待諸異日。賈少奶猶恐她口空了,要繼續前文,急對她說:「你運氣很好,往日少爺回來,急早須兩三點鐘,今兒你要等他講話,他竟趕早回來了,免得你守到半夜三更,豈不是你的運氣。」
  媚月閣道:「我想問他船到沒有?適才他不是說船已到了嗎,這東西既已帶回,諒必還未脫手,我也無須再問咧。」賈少奶道:「這卻並無一定,也許他們約在明天交貨,今兒因被搜查,才由他帶回來的,明兒仍可脫手,便有錢拿,你還是問一句好。」媚月閣一想,這句話卻也不差。因即起身,走到客堂樓上,見琢渠正一個人在那裡狼吞虎嚥吃飯,阿寶站立一旁伺候著。琢渠見媚月閣出來,笑對她點了一點頭,叫聲:「老二請坐,我好幾個月沒看見你了。」媚月閣坐下笑道:「你少爺貴忙得很,教我們也頗不容易見著你的金面呢。」琢渠笑道:「對不住二小姐,你休鈍我了,我可擔當不起你們這種鈍頭。」說時對房內努努嘴。媚月閣笑了一笑,琢渠看媚月閣面上說:「你怎比從前瘦多了。」媚月閣道:「人窮自然瘦了,不怕你少爺見笑,我今天也是特地來打聽你剛才帶的東西,幾時脫手,少奶奶答應我五百塊錢,我還想拿他付房錢呢。」
  琢渠聽說,皺皺眉頭說:「從前帶這東西,出脫頗為容易,不但當地吃戶銷場很大,就是滬寧一條路,蘇常無錫等處,也全銷這種貨,近來被洋藥公所查緊了,賞格又大。常言說:「重賞之下,必有勇夫。租界上很有一班光棍,靠著刺探人家買賣私土,做報信領賞吃飯。因此往往有人身邊帶著十兩八兩紅土。走在路上,就被他們抄了去,甚者還坐巡捕房吃官司,故而買主怕風險的,都情願多花幾個錢,買大土吃,我們的銷場,也因此大受影響。不然貨到了,馬上就可脫手,現在至快的也要三天五天,遲了十天半個月,甚至一兩個月不得買主,本錢擱煞的,也多得很呢。」媚月閣聽說,又不免心事重重,眉尖愁皺,呆坐著看琢渠吃完了一碗飯,沒開得出半句口。裡邊賈少奶喚她吸煙,她方走進房中。賈少奶問她少爺怎樣說法?媚月閣即將琢渠之言,照說一遍。賈少奶聽了,也搖搖頭道:「可見得現在的生意,一年難做一年了。有好處的地方,就不免有人妒忌,暗出花樣,其實卻兩頭晦氣,真是何苦。」
  媚月閣低頭無語,賈少奶忙教她橫下來,又將自己裝好的一筒煙,遞給她吸,一邊安慰她道:「話雖如此,但他們帶了這東西來,也一定要設法脫手的,講這回他們合的三公司,本錢只五千銀子,我家少爺,一個人出三千兩,他那裡來錢,就是拿我首飾在曹家做的短期押款,還有兩份,聽說還是借的三分利重債。所以這幾位股東,都是擱不起本錢的,他們比你性子更急,巴不得馬上脫用拿錢,故此決不致有半個月以外的耽擱。無論如何,全數賣不掉,他們也一定要設法弄一半出去。我與少爺有言在先,用我三千銀子,還我五千現洋。他不論有多少,還下來時,全數沒有,一二百之數,也一定要調給你的,你放心便了。現在請吸煙罷!」
  媚月閣雖吸了一筒煙,到底心中有事,那裡還挨得住,當時便欲告辭。賈少奶也不留她,對她說:「三小姐因你替她介紹了這個老娘,心中很感激你,那天對我說過,身子略健些兒,一能出來,先要到你那裡登門拜謝,還邀我作伴,大約隔三四天,她一定出來的,你也休得走開,第一趟就教人摸冷門徑,令我陪的人也不好意思呢。」媚月閣道:「我天天在家恭候你們,決不他往,隨你們什麼時候來便了。」話罷分手。那時琢渠已吃好夜飯,在樓下房間中記帳,聽得媚月閣走了,夾腳上樓,問他奶奶說:「媚老二可是又來問你借錢了?方才她說你答應她土內的五百元,這筆錢從前你不是說專做帶土本錢,不作別用的嗎?現在錢還沒到手,你倒預備放債了,卻是為何?」
  少奶奶斂眉道:「你哪裡曉得人家的難處,有一天她向我開口借五百塊錢,我想回絕她,她可一定要生氣的,沒奈何只得將你帶著土還沒到推托,原想她等不著用作罷的,豈知她竟將一句浮話,當作正文,時常向我打聽船幾時到,土幾時脫手。我一向敷衍著她,不意你今天自己闖了回來,當面說穿,教我再要回她船不到,那裡能夠。所以她還想問我這東西幾時賣脫,我回答不出,只得教她自己問你來咧。」
  琢渠道:「我也曉得你教她問我,必有原故,因此有意說得難些。本來我們的貨未到之前,早有掮客兜了出去,約著今夜十二點鐘,就要交貨。現因風聲緊急,特地改遲一天,這交貨的手續,也很煩難,因買主耽擱在棧房內,遇有風聲,隨時可以更換地方。還有各路販戶,也大概住棧房的為多,過手極其容易。所以一班上海有家有室的大買主,也都將棧房做機關部,不敢在家內買賣,怕被外間人曉得了,敲他竹槓。但棧房乃是出入人頭最雜的地方,難保沒有洋藥公所用的人在那裡秘密偵探。倘使這樣的拿著皮包,送了土去,可一定要顯露痕跡被人報告,當天就出花樣。因此我們想出各樣方法,前往送貨,有時裝作賣雜貨的,將土夾在貨包內,送將進去。有時拿土打了包裹,先到皮箱店中,揀兩口空皮箱,教店中人扛往棧房挑選,自己押著,走到半路上,假說手中拿著包裹太累,放在他們空箱子內。店中人自然不疑心,及至送到棧房,取出土包,再看皮箱,嫌他板太薄,皮張太粗不要,另賞扛箱的幾個酒錢,教他原箱帶回。諸如此類,以掩旁人耳目。本來送貨另有其人,不干我們之事。現今東西在我手中,送貨的差使,也免不得要我親走一遭了。這倒是樁很難的題目,倘或不小心,鬧出亂子,賠賬可吃不起呢。」
  少奶奶道:「那個與我無乾。我只曉得五千塊錢,明天不論如何,一定要的。是你帶這皮包回來露了眼,媚老二那裡,全數沒有,一半也得應酬她,這二百五十塊錢,豈非被你所害,理應教你償還的,現在饒了你。但那五千塊頭,決不能再耽擱我日子了。」琢渠道:「你又要逼煞我咧。東西都在皮包內,你也曾親眼目睹,不是我掉你槍花,明兒送到那邊還不知前途付現洋,或付期票。若付現洋,固然當天就可還你。倘是期票,教我拿什麼給你呢?」少奶奶道:「我不管你們的帳,你答應我貨到了就還錢的,現在貨到了,自然還錢,別的用不著多說。大丈夫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,你又不是放屁,縮出縮進做什麼?」
  琢渠更欲請她寬限,少奶奶不睬他,自己吸鴉片煙了。琢渠無奈,只得回轉樓下,算了一會帳,跑到樓上,看看少奶奶的煙,仍未吸罷,床又被她占著,不能安睡。只得靠在外國椅子上等她。只是少奶奶吸了幾筒煙,放下煙槍,呷呷熱茶,高聲喚阿寶,快削一段甘蔗來吃。身子仍一動不動。移時阿寶端上甘蔗盆子,少奶奶拈幾塊吃了,一雙俏眼,徐徐的闔將擾來,對著一盞煙燈,竟迷迷糊糊的迷著了。這邊琢渠靠在洋椅上,等她不耐煩,也打了一個盹。後來覺得身子寒冷方醒,摸出表看看,已兩點多鍾。再看少奶奶,仍這樣的煙迷未醒,身上卻由阿寶替她加了條絨毯,所以不覺寒冷。琢渠慌忙推醒她說:「什麼時候了?還不脫衣裳好好兒睡。」
  賈少奶醒後,又喚阿寶弄半夜飯吃。吃過半夜飯,免不得還要吸兩筒鴉片煙,睡時已四點多鍾。琢渠也只得等著她。從前他自己每夜在外賭了錢回來,也要三四更天睡,所以不覺他少奶奶磨夜,今兒實因回來早了,故此分外難熬,暗想教我天天這樣的等她,豈不等出病來。橫豎樓底下房間,空著,日後早回來,應該樓下睡的,這夜賈少奶橫到床上,便已睡著。琢渠卻因心中有事,難以入夢。挨到早上八點鐘敲過,即忙起身出去,尋他幾個販土的朋友,探知昨夜搜土一班人,乘興而來,敗興而回,幸他早走一步,未曾人贓並獲,可謂天幸。琢渠也將自己在途遇見汽車情形,告訴眾人,彼此都賀他有福。琢渠說:「難關雖過,但今兒送土這件事,誰走一遭?」
  眾人都道:「一客不煩二主,自然是你去了。」琢渠道:「並非我不肯去,只為我送貨,還是和尚拜丈母第一遭,只恐外行出手,露了馬腳,非同小可,所以還是換一個去的好。」眾人都道:「我們幾個人,面貌已被外間認熟了,你是新入伙的,無人認識,本來我們也要請你出手,現在你也不必推托,寧可下一遭再換別人,這回非你不興。」琢渠無奈說:「我送亦可,但教我如何送去呢?」眾人說道:「這手續我們早已預備,你只消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,到了那邊,自有人來接應你的。」
  琢渠細想,所說的手續,卻還周到,因即應允。回家看少奶奶香夢正酣,也不喚醒她,卻命阿寶預備行李鋪蓋。阿寶驚問少爺可是要出門了?琢渠含糊答應。阿寶信以為真,替他打好鋪蓋,問少爺還帶什麼衣裳?琢渠說衣裳不要,你只消替我喚一部黃包車到火車站就是。阿寶心中雖疑,卻不敢問,只得叫了部黃包車,拖到門口,看琢渠將皮包行李搬上車,自己坐上去,始終未發一言,沒交待何往,由那車夫拉著走了。阿寶好不懷疑,自己思量少爺向日出門,往往一兩個月前頭就講起要走,不是少奶奶不放他,就是他自己捨不了少奶,必須挨到無可再挨,方肯動身,從沒這回般爽快。這回不知他去往那裡,緣何不帶衣服,煞是奇怪。料想少奶奶一定知道。這天黃昏時分,賈少奶起身離床,阿寶即將少爺業已動身等情告訴他,賈少奶聽了,大為詫異說:「他可曾講過到哪裡去?」阿寶說:「沒有。只聽他僱車往火車站的。」
  賈少奶更不明白,暗想他事前並未露口,說出門的話,何為忽然不別而行,未帶衣服,料不致耽擱多少日子,但不該不通知我一句,或者事起倉卒,見我睡著,也該告訴阿寶,令她對我講一句,亦無不可,緣何連說話的工夫都沒有,卻也奇怪?忽一轉念道:是了,一定他因我昨夜逼他還五千塊錢,今兒深愁收不到錢,難以交待,故而出門避債,行蹤詭秘,就為此故。一時倒頗懊悔自己的說話太硬,興之所至,不留餘地,以致將丈夫逼得逃之夭夭,無形無蹤,豈非大大的笑話。但他堂堂男子,現為此區區五千之數,出此下策,志氣也低微極了。這種男子將來決不能成大事業。待他回來,借個題目,同他鬧一場離了婚另嫁別人,免得誤了自己的終身。再想想嫁人亦頗煩難,如得法這人,自己雖然愛他,然而只能供我閒來消遣之用。若要嫁他,一來他肩胛擔當不起,二來他更不如我家少爺出跳。倘貪他年紀輕嫁了他,日後一蟹不如一蟹,豈不被別人笑話,比較之下,還以守舊為妙。但少爺的行為如此卑鄙,回來之後,一定要苦苦的警戒他一番,方是道理。正想間,隔壁三小姐那裡,打發人來請少奶奶過去講話。賈少奶答應梳了頭,馬上就來。一面催梳頭的出手快些,好在賈少奶這幾天不出門,梳頭的也是一把抓,不做鬢腳,因此梳起來也格外容易。梳好頭,賈少奶薄施粉黛,連飯都等不及吃,急於到隔壁去看三小姐。此時三小姐雖未起床,卻因橫著骨節生痛,早已穿了衣裳,坐起身子,背後多放幾個靠枕,半橫半坐的靠在床上,旁邊放著些小說書,算是她消閒的伴侶。賈少奶看看她臉上說:「你面色已好多了,今天可曾吃什麼?」
  三小姐道:「已吃過一頓粥,只是肚子不覺十分餓。一天到晚,不想吃東西。大約身子不轉動,腹中積食,難以消化之故。我想明兒要出來到你那裡去了。」賈少奶忙道:「好妹子,你安分兩三天罷。倘若起身過早,腳骱骨沒有勁,走路吃力了,日後逢著節令,便要酸痛,可是一生之累。我雖然也和你一樣,未曾經驗,但由老輩人告訴我的,決非虛語。」三小姐道:「教我這樣再挨兩三天,豈不氣悶煞嗎!」賈少奶道:「不妨事。有我做姊姊的陪你。」三小姐笑道:「多謝多謝,等你起來我倒要睡了。」這句話說得賈少奶笑將起來,罵道:「臭嘴丫頭,人家一片好意,你倒鈍我來了。」兩人笑了一陣,三小姐教賈少奶附耳過去,低聲告訴他:「東窗事發了!」賈少奶驚問幾時發作的?三小姐道:「還是昨晚,才被他看破痕跡。」賈少奶暗想,昨晚我同媚月閣在家,見神見鬼,也疑心他叔父看破打胎痕跡,不料果然,因問當時你怎樣回答?三小姐道:「當時我想橫豎不能瞞他到底的。而且身子出空了,決不能再裝上去,因此索興老實告訴了他。」賈少奶驚道:「你可告訴他是我出的主意嗎?」
  三小姐點點頭。賈少奶急道:「該死該死,你肚腸怎生得這般直?你叔父若知是我出的主意,一定不肯同我干休。現今他在那裡?讓我趕快走罷,別被他覿面遇見了,脫身不落。這一來不但我以後不敢前來,就是你也不便到我那裡去咧。」三小姐聽得拍手大笑道:「你好大膽,一下子就被我試出來了。老實告訴你,我輩一身作事一身當,決不連累著你,何用告訴他,你替我出主意,連地方我都不曾說穿,推頭在醫院內,你可以不必著急咧。」賈少奶聽說,方始定心,指指三小姐道:「你嚇得我好,現在還心宕呢。」三小姐笑道:「對不住,好姊姊,我當你是膽大的,誰知你也同我一般膽校」賈少奶罵她促狹鬼,三小姐只顧發笑。賈少奶又問:「你叔父難道不生氣嗎?」三小姐道:「生氣固然生氣,但事已至此,他也只能付之一歎罷了。」賈少奶賀她好運氣。」
  三小姐道:「你休說我運氣好,馬上就有晦氣星來了。」說時在枕邊摸出一封信,給賈少奶觀看,乃是蘇州老母寫來的,為因她出閣期近,只有半個月耽擱,催她早幾天回去,嫁衣雖備,也須她自己安排,教她見信即行,休得逗留。因她母親只知女兒到上海地方閒玩,沒曉得她身擔心腹之患,出門就醫的,故此信上催迫頗急。賈少奶識字雖然不多,信還看得下,見了對三小姐道:「那也沒法,就使要回去,須必等你身子好全之後,再耽擱幾天,方能動身。只消期前趕到,諒必老太太還不致見怪。」三小姐道:「你當我說的晦氣星是怕娘嗎?非也。皆因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,所以我很覺擔憂呢!」
  賈少奶雖然多智,聽了她的話,也面有難色,你道為何?原來三小姐蘇州所攀的姑爺,世代業醫,還是婦科名家。三小姐深悉自己歸趙之後,不是完璧,常人或可瞞過,在女科郎中面前,怎能掉得槍花。別的不打緊,最難堪的是西廂記上一句話,花落水流紅,這可不能搪塞。一來自己無此經驗,二來過門不比招贅,夾帶亦頗煩難。賈少奶雖曉得妓院中,確有一個裝紅之法,因尖先生梳攏,往往有一而再再而三的,但主客之勢不同,彼則以逸待勞,自可從容佈置,此則移樽受教,焉能匆促安排。所以三小姐說過門不比招贅這句話,頗有道理。自己雖然也出身妓院,但這處玄虛,卻未弄過,因此竟不能再充內家。只勸三小姐休得擔憂,天下無難事,慢慢自有法想。三小姐頗悶悶不樂。賈少奶欲解她的憂愁,忙說:「你可曉得我家也出了一樁笑話嗎?」
  三小姐問什麼笑話?賈少奶即將少爺因他昨晚討五千塊錢債,今兒脫逃無蹤等情告訴她知道。三小姐聽了,覺情理上頗有不符道:「這倒奇了,他既說出門,因何只帶行李,不帶替換衣服,這就是個大大破綻。如其出近門,一兩天就回家的,客棧中未嘗沒有被褥,何須帶這累贅東西。倘出遠門,那就必須帶替換衣服了。我恐他出門是假的,黃包車叫到火車站,焉知他半路上,不能令車夫拖往別處呢。你再想想,你家少爺可有別的換洗衣服之處沒有?」一句話頓將賈少奶提醒,說道:「是了,少爺外間果有一個女人,名喚鳳姐,據說是做半開門生意的,他們姘上已多年了,少爺一向瞞著我,我也沒點穿他。除此以外,並無別的所在。看來他一定是假托出門,躲在鳳姐那裡無疑。到底妹子細心,沒你提醒,我幾乎被他瞞過,真正豈有此理。」說時心中一惹氣,頓時一個噁心,嘔出一口酸水。三小姐見了,忙道:「不好了,我多嘴惹得阿姊發肝氣咧。抽屜內有剝現成的荳蔻,快拿粒嚼嚼罷。」
  賈少奶呷口茶,嗽嗽口道:「不妨事,我看天底下女人,大概前世裡都是少了男人的債,所以今世還報,一回回受他們的氣,終得氣煞了才完,不然永沒了的日子。」三小姐聽說,覺自己也何嘗不是受男人的氣惱,因此竟不能出言安慰,頗有同病相憐之況。然而做書的卻要在這裡頭岔一句嘴,普天下富貴貧賤,不論哪一種婦女,倘與她們談談家常,沒一個不說是受男人氣惱的。翻到男的方面,口中雖不肯說,心內也常覺婆子的氣,最為難受。連孔老夫子都說,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,近之則不遜,遠之則怨,皆因孔夫子是男人,所以有這句話。倘換了女孔夫子的口氣,可一定要說惟男子與小人了。其實這種煩惱,皆是兩方面自取的。倘從設身處地著想,再將我受他什麼氣,他也曾受我什麼氣,彼此均分之下,管教世界上少卻許多肝氣病呢。閒話休題,再說賈少奶奶這夜,在三小姐處吃了夜飯,意欲回家吸煙,三小姐不放她走,教人到隔壁搬了煙盤■伙過來,就在她家吸煙閒談。約摸到十一點鐘光景,忽然阿寶過來,喚賈少奶說:「少爺回來了,請少奶奶早些回去。」
  賈少奶同三小姐聽了,都做聲不出。阿寶又道:「少爺早上搬去那人行李,現在又帶回來咧。」三小姐對賈少奶點點頭道:「也許那方面恐怕消息敗露,不敢留他,所以你家少爺自己回來了。」賈少奶也點頭道:「大約是這個道理。」因命阿寶先將煙盤帶去,我遲一刻就來。阿寶走後,三小姐笑對賈少奶道:「現在你可以不動氣咧。」賈少奶哼了一聲道:「他不回來我還氣得好些,一回來我動氣得更利害咧。」三小姐道:「這是什麼緣故呢?」賈少奶道:「他動不動就朝外跑,跑不過去又縮了回來,天下哪有這般便當的事,我今晚無論如何,決不讓他在家內安逸的,一定要教他到鳳姐那裡去適適意意睡幾夜,才出我心頭之恨。」三小姐笑道:「他倒當真去睡了,你待怎樣?」
  賈少奶不語,咬牙切齒恨恨不已。三小姐勸她不可生氣,快些回家去罷。賈少奶不肯走,三小姐要喚人拿鞋子,自己起來拖她。賈少奶恐她當真要拖,只得聽她的相勸回轉家內,見琢渠把阿寶帶回來的那副煙具,擺在床上,點著燈自己橫在一邊替她打煙泡,見少奶奶來了,慌忙坐起身,滿臉堆笑道:「快來吸煙罷,我煙泡替你打好了不少咧。」
  賈少奶以為他乾錯了事,打算用馬屁工夫,在我面前,勸他休想,故而豎起面孔,也不睬他,卻在椅子上坐將下來。琢渠見了,很詫異道:「你做什麼?可是今兒又受了哪個的氣了?不妨事,我這裡有五千塊錢還你,你也可以免生氣咧。今天若不是你逼著我要錢,我也不致等到這般時候,老詹那裡的牌局也來得及去,聽說請幾個都是很好的戶頭,極少也可撈幾百元東道。只為你要現款,前途一時湊不出,待他弄齊了,已太夜深,那邊搭子,想必早已湊足,我也不高興再去花買票洋錢咧。你想我今天為著那一皮包東西,乾了許多出世以來未曾做過的奇事。一早起來就尋他們商量送貨之法,他們教我扮作南京客人,帶著行李皮包,先到火車站,再由火車站轉黃包車到客棧中,假充自南京趁火車到上海來的,他們先幾天已替我定好房間,因這一間房,必須揀在那買土的貼隔壁,便於傳遞。中間的板壁,早被他們拆活動了,所以情願花幾個空房錢定著,不能讓陌生人住進去。我一到裡面,他們馬上將皮包出空,秤足分量,寫支票給我。我若收他支票,當時就可推頭房間不合意,貼客棧中一天房錢出來換棧房,說不定還來得及回家吃飯。皆因守他現款,足耽擱了一天工夫,著實有些難熬的。你在家無緣無故為甚又動氣了呢?」
  賈少奶聽說,方知自己與三小姐兩個人的疑心,都摸錯了一條道路,覺適才的許多氣都丟在無用之地,連現在面上一股氣,也沒個放處,聽琢渠問她,竟不能再教他往鳳姐那裡去睡,想想沒話回答,便道:「我好好在隔壁講話,你為何命阿寶過來喚?我又不是鄉下夫妻,寸步不離,這般討厭,豈不惹氣。」琢渠笑道:「原來如此,我本來不敢驚動的,皆為怕你不放心,所以請你回來,這五千塊鈔票,都在皮包內,請你點一點收下罷。」賈少奶看皮包就在腳旁邊,打開見果有五大紮鈔票在內,當時她並不急於點數,卻問琢渠:「你難道這回帶的東西只賣了五千元嗎?」琢渠道:「一共七千塊掛零,那二千多些零頭我自己收下了。」賈少奶道:「不興。你拿我的錢做本,賺了這許多,如何不同我對分,卻想獨吞。」
  琢渠道:「那有這句話。明明我自己也有資本在內,皆因前幾回本錢小,搭股亦小,這回添上你的三千兩,搭股大些,是你名下賺的錢,差不多都已給你。我那二千元,自己也有一千六百本錢呢,怎說是你的賺頭?」賈少奶搖頭道:「誰信你的話,這回非與我均分不興,不然就算你借我的錢,須要加一行利,也是五百塊,隨你怎樣的算便了。」琢渠再三譬解,賈少奶只是不依。琢渠曉得他少奶脾氣,一定為著媚月閣要借二百五十塊錢,這損失要我認帳了,當就答應她二百五十元,果然少奶奶也應允了,這夜就此免卻一場氣惱。
  次日賈少奶奶到隔壁陪伴三小姐,轉眼工夫,又是三天過去。三小姐也起了床,賈少奶看她精神頗健,諒已無礙,始邀她到自己家中走走。三小姐想起媚月閣那裡還未曾登門道謝,因約賈少奶明兒陪她同去,賈少奶也因答應過媚月閣,先借給她二百塊錢,三四日送去的,自己敲了琢渠二百五十元竹槓,本好早幾天拿去了,卻因自己懶出門,連電話都沒打過,她那裡等著付房錢,萬不能再耽擱她,不然自己也要去了。現在正好與三小姐同往。第二天就加早起身,打扮停當,三小姐也穿得花枝招展,兩個人五點鐘沒敲,就出來到卡德路媚月閣家中,不意媚月閣還睡在床上。賈少奶將也自被窩中拖起。三小姐見了媚月閣,頗有些含羞帶愧,幸虧彼此都是女流,一霎時就把羞恥丟開。媚月閣因自己屢次擾賈少奶的鴉片煙,此番她來了,格外巴結,將自己珍藏的一缸大土煙膏請她。賈少奶覺媚月閣吸的煙比自己考究,暗想她用途如此拮据,還吃這種好煙,無怪乎容易窮了。趁個空,將帶來的二百元鈔票,遞給媚月閣,假說帶的土尚未脫手,這個是我另外湊給你的。媚月閣原等著五百塊用途,二百元少了大半,那夠開消。但正當赤手空拳的時候,有了二百元,也未嘗無補於事,故此歡然收下,問二姐今兒可有可口的小菜?倘若沒有,拿五塊錢到菜館中去叫罷。二百元中當時就少了五元。賈少奶因這是請她們吃的,倒沒嫌媚月閣浪費。
  三小姑見媚月閣如此客氣,為了她們來,特地叫菜,心中很不過意,對賈少奶附耳說了,賈少奶笑道:「我們要好姊妹,吃點兒倒不希罕。這回她請了你,下回她到你那裡去,你也照樣的請她,也是我做陪客便了。」說得三小姐吱吱格格,笑個不住,賈少奶、媚月閣二人吸煙,三小姐便坐在賈少奶腳邊,看著她們吞雲吐霧。賈少奶吸過幾筒煙,忽然想起一件事,笑對媚月閣道:「老二,你從前在生意上,可曉得有個尖先生梳攏,哄騙瘟戶頭,裝紅的法兒麼?」媚月閣道:「怎說不知,不過平常他們用的手續,只能欺騙瘟生,瞞不過內家,入水之後,便無蹤跡。我還有個特別妙法,任你花叢老手,也難分辨,非但水洗不脫,還可隨身攜帶,不露痕跡。」賈少奶大喜道:「如此妙極了。我有一個朋友,要教請你這件事。」此言一出,三小姐頓時面漲紅雲,羞顏無地。正是:含羞只為身蒙垢,補過誰知玉有瑕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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