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八回
  孽海猛回清綺障 春江小住掃情魔

  媚月閣雖打了天敏兩個嘴巴,卻還怒氣未息,這夜不許天敏上床安睡,天敏只得在沙發上挨過一夜。在時遇著媚月閣動怒,不許天敏上床睡,天敏也橫在沙發上。但到一兩點鐘之後,媚月閣就生怕天敏骨頭困痛了,心中捨不得他,仍不免要自己招呼他上床睡的。今天實在心中氣憤極了,所以整整的一夜不曾開口。天敏見她不來理睬,也難以自己爬上床去,但心中還當是照例公事,故而身子雖然橫著,兩眼卻始終沒敢合上,聽候床上號令。然而床上的媚月閣,也一夜不曾合眼。她倒並不是預備叫喚天敏上床,卻肚中盤算自己同天敏相識以來,所得的利益,以及所遭的害處,覺利無半點,害已無邊。就是現在天天典質借貸,度日如年,只有出的沒有進的,也是為天敏之故,才租下這所洋房,開銷如此浩大。不然,自己一身,何愁沒個去處。即使再掛招牌,也許還能博回從前損失。現在欲高不得,欲低不能,光戀他一個人,百孔千瘡,一身是債,他若能心腹相待,倒也罷了,偏偏又如此無良,預料將來仍不免一場沒結果。目下我已三十餘歲,年紀一年老似一年,若不早自為計,只恐到後來沒人要時,後悔無及。一念及此,心灰萬狀,自思天敏拈花惹草,外遇正多,少了我一個人,諒也無礙,恨只恨我自己白白丟卻這幾年心血罷了。從前著迷的時候,不必說,現在既已醒悟,必須快刀劈水,馬上實行,決不能再為敷衍。一來自己心腸頗軟,二來天敏卑鄙百出,哭笑俱全,倘被他乞哀哄上,日後的陷阱,日深一日,如何是好?故她這一夜念頭,轉得斬釘截鐵,決意與天敏割絕。
  可憐天敏哪裡知道,等等媚月閣不叫他上床,恐她一個人在床上睡著了,故而有意唉聲歎氣,好讓床上聽見。媚月閣只當自己耳聾了,一睬也不睬。他二人睡的時候,本已四點鐘光景,差不多東方發白,加以呆對多時,不覺天光明亮,門外糞車轆轆,還有垃圾車鏟垃圾的聲音,歷歷入耳。天敏暗想不好,她現在還不讓我上床,教我縮在這沙發上,怎睡得著。別的不打緊,今兒禮拜六,戲館內有我的日戲,倘不睡他一,少停還有甚精神做戲。此時料媚月閣早已入夢,不如自己老老面皮,爬上床去,大不了醒後讓她臭罵一頓,殺殺水氣,便可和平了結。主意既定,一■嚕由沙發坐起,躡手躡腳,走近床前,看媚月閣果然兩眼閉著。天敏放大膽,坐上床沿,正欲脫衣解帶,陡見媚月閣兩眼一睜,喝問你做什麼?天敏賠笑臉說:「對不起好奶奶,你讓我睡罷。」
  媚月閣大呸一聲,吐沫濺了天敏一臉,罵道:「你這不要臉的流氓,你還想上這張床嗎?昨兒縱容你住在這間房內,已屬特別,本來當場就好趕你出去的,你可曉得這間房子是我借的,開消是我出的,用人都吃我的飯,與你毫無關係,你休捏著鼻子做夢,自以為是這裡的主人。從古以來只有男人拿錢出來養女人,沒有女人賠錢養漢子的,這條理天下講不去,你算是個什麼東西?實對你說,這裡沒你容身之地,現在天也亮了,你知趣的,趕緊給我走,不然,我就喚巡捕進來拖你出去。」
  天敏聽話頭不對,心中暗暗吃驚,卻仍涎著臉央求道:「好奶奶,何必如此,我現在認錯了,將來改過自新,決不再犯就是。常言一夜夫妻百夜恩,你我已做了二三年的夫婦,恩情兩字,算不清楚,何苦為這一點兒小事上多一番氣惱呢!」說話時一隻手在媚月閣蓋的錦被上輕輕拍了幾下,彷彿哄小孩子睡的一般。媚月閣更肉麻不堪,霍的坐起身,推開天敏手說:「你做什麼?可是耳光又發癢了,爽爽快快一句話。你休用哄女人的手段,我現在都明白了,從前也不曾蒙在鼓內,不過馬馬虎虎,得過且過,如今可馬虎不得,再糊塗下去,只恐將來死無葬身之地。請你也不必再施這種工架,留些精神,去結交別的女人。也許再可以過一二年適意日子。現在我也是個窮鬼,你戀著我,究有何益!我替你想想,也覺很犯不著呢。」這句話直鑽入天敏心內,臉上笑容,不知不覺的消為烏有,喉中宛如哽著什麼東西似的,再也不能接她下口。自己心中盤算,現在媚月閣果已精枯血盡,無可再戀,有著她反礙自己的進行,既然她不願意我來,我也落得同她割絕,出空身子,去巴結黃小姐,還要戀著她這窮鬼則甚?倘若真要講愛情的話,我們這班靠女人吃飯的,怕不都西生生餓死麼!所以他定一定神,軟話也不說了,叫聲:「奶奶,你當真不要我了麼?」
  媚月閣道:「自然真的,誰同你說玩話。」天敏道:「這樣你未免對我不住了。我一向待你,可也沒錯埃」媚月閣不睬他。天敏又道:「你下得好辣手,竟連一些兒舊情都沒有。」媚月閣仍不言語。天敏自覺沒意思,說:「我困倦得很,你又不許我上床睡,教我沒法可想,只得上旅館了。下半天我有日戲,一準在戲館中。你吃夜飯,打一個電話給我。」媚月閣哪裡高興回答他,但天敏這句話,也是借此下台,不望回答的,所以見媚月閣不開口,他竟穿了馬褂,戴上帽子,搖搖擺擺的走了。媚月閣雖然一時硬著心腸,與他決裂,但想到三數年衾枕之情,暗下終不免有些難受。天敏在旁邊時,她還按捺胸中強自遏止,待他既走之後,這一肚辛酸,再也忍耐不住,就此放聲大哭起來。粗做的二姐,在隔壁房間內,睡興正濃,因夜間等候媚月閣、天敏二人回家,接上去他們鬥氣,睡時候也差不多天明瞭,此時正當好睏頭上,被媚月閣一哭,將她自睡夢中驚醒,睜開眼睛,看天已亮了,慌忙穿衣起來,奔過這邊,方知天敏已走,媚月閣伏在枕頭上痛哭不止。二姐即忙上前相勸。媚月閣這場哭也不過出氣而已,並非有黃連般的苦處,所以二姐一勸,她也住了。二姐說:「小姐難道一夜未睡嗎?」
  媚月閣點點頭。二姐道:「啊呀,這不是傷神得很麼!現在快睡罷!少爺不知什麼時候出去的,少停可回來用飯?」媚月閣不願意將這些話同底下人講,故也給她一個不開口。忽然間想起昨夜賈少奶托她之事,忙開口問道:「那天來尋你的一個老娘,你說她住在新閘,不知可容易找她?」二姐道:「可是王老娘麼?小姐問她做什麼?好若沒人請收生,可常在家內的。」媚月閣道:「我昨晚作成她一個生意,賈公館少奶奶要請老娘,你少停陪她同去,不過莫去得太早,因賈少奶奶起身很遲,大約上火時分去恰好。我恐自己少停困失了,故而預先告訴你,這是他們千叮萬囑的,你不可忘了。」
  二姐回言:「知道了。但那賈家奶奶沒聽得說有孕啊!她不是年年杭州進香,偷了送子觀音殿裡的帽子回來,巴望養兒子,至今連小產都沒產過麼?為甚忽然要請老娘起來?老娘的能為,必須肚子裡有東西,她才能出手,若使肚子裡是空的,教她也沒法可施呢!」媚月閣道:「你休多說閒話,他們要請老娘,你盡顧陪去就是,何必管她有孕沒孕。」二姐道:「別的不打緊,不過王老娘生意很忙,倘若無孕,教她去問問話,恐她不願意去罷了。」媚月閣道:「誰高興同老娘多話,自然是一樁生意,你陪她去便能明白,現在不必多言,我要睡了。」
  當日傍晚,二姐出來,到了王老娘家裡,卻只有老娘的媳婦在家,見了二姐,慌忙讓坐。二姐說:「坐倒不要緊,你家老娘在哪裡?」媳婦道:「她進城收生去了,你找她有什麼事?」二姐道:「自然有事,你問她則甚?」那媳婦笑道:「不問我也明白,你請她去打胎是不是?」二姐道:「放你娘的狗屁!誰打什麼胎?」那媳婦笑說:「阿唷噲,自己撒了爛污,要你肚子裡明白。」這媳婦最愛說笑,旁邊一班聽的人也都笑將起來。二姐問老娘大約什麼時候可以回來?」那媳婦道:「說不定,她還是天亮去的,那邊穿盆早,便早些回來。如其遲的話,恐半夜三更回家,也說不定。」
  二姐暗想,來得不巧,我家小姐教我上火之前陪她往賈公館,現在已到時候,恐今兒來不及了,還是另找別的老娘,還是空身回復賈少奶?兩條主意,正決不定,恰巧王老娘坐著黃包車回來,一見二姐,說:「咦,你怎麼在此地?」二姐說:「有生意作成你。」王老娘搖頭道:「這種生意,我倒害怕得狠。適才城裡那家養的男寶貝,大約前世裡是做官的投胎,所以伸手慣了,頭沒下手先下來,產婦痛得發了昏。他們一家老小,幾乎對我磕頭。我設法將孩子的手縮了回去,才得安然產下。倘換第二三個老娘,怕不要弄出事來麼!你家那一個要分娩?怎從前沒聽得你講起這句話。」
  二姐道:「並非我家,是我們小姐作成你的生意。你現在倘無別事,馬上與我同去。」王老娘道:「原來如此,倒難為你得狠,我們走咧。」兩個人出了門,老娘問可要坐車?二姐說:「近在這裡,我們步行過去就是。」走在路上,老娘打聽二姐,是何等人家生孩子,她想估量估量其人的身份,好決定自己討價的盤子,豈知二姐也不知道。到了賈公館,一敲後門,阿寶出來開了門,二姐問她少奶奶可曾起來?阿寶說已起來了,現在梳頭。王老娘最為口快,一聽這句話,就悄向二姐道:「這家奶奶可是開堂子的麼?怎上了火才梳頭?」二姐說:「你輕口些,小心吃耳光。現在大人家奶奶小姐,誰不是上了火才梳頭的。」
  幸虧她二人講話聲音頗低,阿寶不曾聽得。二姐命王老娘暫在下面等候,自己登登上樓,見賈少奶正在客堂樓上梳妝,旁邊還坐著一個齊齊整整的女子,年紀約摸二十來歲,二姐從未見過,不免連對她看了幾眼。那時賈少奶一股頭髮,正抓在梳頭娘姨手內,頭雖別不轉,卻喜台上有面洋鏡,照見上來站在她背後的便是媚月閣那裡的二姐,因叫她一聲:「二姐,老娘可曾陪來?」二姐兩眼還看著那女子,聽賈少奶喚她,便答應一聲:「少奶奶,老娘來了,現在樓下。」那旁邊的女子聽說,又見二姐兩眼只顧望她,不知怎的忽然一害羞,滿面漲得通紅,頭也低將下來。二姐始覺自己看人看得太甚,惹她難為情起來,自己也不好意思,便不再對她觀看,開口問賈少奶:「可要我陪老娘上來?」賈少奶說:「好的,你陪她上來罷。」
  二姐下樓招呼老娘。我且交待,坐在賈少奶旁邊這個女子,就是三小姐,她昨兒在媚月閣動身後,與賈少奶商量之下,賈少奶說:「你不用擔憂,我們這個少爺,你看他像煞有介事,其實真是個飯桶,他文不成武不就,做官既無資格,經商又沒閱歷,若非我跟著他幫理家務,只恐他早弄得家破人亡咧。」三小姐道:「你這句話也未免太重了,他究是個男人,怎得沒了你就人亡家破呢?」賈少奶道:「你還不知道,那年我替他介紹一個很可靠的人物,留他住在樓下,數月之久,現在擺設的器具,便是此人所買,若換第二三個,早巴結上去做了官了。偏偏我家這飯桶,他跟到北京,仍舊光身回來,你想該死不該死。連上海一班官紳們都當他明缺沒有,暗中定有什麼差委,所以至今猶很瞧他得起,應酬場中,都要請他,也當他是個紅人兒一般。其實他只能蒙得了外面,怎瞞得過妻校所以我一輩子瞧他不上眼,家中哪有他的主意,我要怎樣便怎樣,他雖不肯替我請老娘,但這點事如何難得倒我,我有個要好姊妹,便是適才去的媚月閣,她有一個熟識穩婆,本領很大,我已托她明兒著人陪來見我,地方決計用樓下房間,那原不過一時之計,何須另借房子。」
  三小姐道:「只恐你家少爺不許,那豈不要多一場氣惱麼!」賈少奶笑道:「虧你想得出,少爺不許這句話,那又不須窩幾天幾夜的,至多一兩日工夫,少爺吃了飯出去,往往要天亮時候才回家,沒人告訴他,他怎能知道,這還是避他的話。倘使不避他,就對他說了,看他敢奈何我不成!」三小姐聽了,曉得賈少奶是說得到做得到的人,頓覺安心不少。今天探知賈少奶起身了,她也急於過來,聽聽回話,不意被二姐闖上來,覿面遇見,又說是陪穩婆來的,怎教她不心中暗愧,她還以為媚月閣必已告訴二姐,所以被她一看,禁不住滿面含羞,紅潮暈頰,心虛的自有虛心表示,偵探捉賊,往往借重這一著。然而二姐並非偵探,也未曾疑著她一點,此時下去喚老娘。三小姐對賈少奶說:「讓我房中避一避罷。」
  賈少奶笑道:「你怕難為情麼?這卻不能。必須你親口同她對講方行。」三小姐說聲啐,當向房裡一鑽。二姐陪穩婆上來,見少了一個人,她倒並未在意,引王老娘到賈少奶面前,叫聲:「少奶奶!」賈少奶沒吩咐她坐,她已在適才三小姐坐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。賈少奶曉得做穩婆的,都是粗人,故也並不計較她沒有規矩。正想同她說話時,那老娘倒先開口了,她說:「阿唷噲,少奶奶你生得好一頭頭髮,像你這般好頭髮的,我眼見過只有黃公館的大小姐一個,可惜她去年嫁了姑爺,今年分娩,請的老娘不合法,拖了兩天一夜,後來想到請我,卻已來不及了,就死在血盆上的。」二姐恐賈少奶聽了動氣,忙推推她,教她不要多說,老娘也自己想了出來,慌忙住口,話頭已去大半。但賈少奶實未生氣,因她未曾生產,很希望養一男半女,聽人家分娩死了,她就想我將來若能分娩,倒死也甘心的了,所以極願意聽她下文,問她後來便怎樣?老娘答道:「後來又活轉來咧。」
  賈少奶大笑,連梳頭的和二姐,也都笑將起來。賈少奶對老娘說:「我請你來有一件事同你商量,你打胎手段,想必很高的。」王老娘聞言,雙手亂搖說:「打胎這件事,罪罪過過,我不能做的。從前有一家小姐撒了爛污,臨出閣沒法想了,請我打胎,許我二十塊大洋,我都沒肯。後來又加我四塊錢,向我再三懇情,說實因出閣在即,性命交關,求我做做好事,我才答應的。只一根藥線,就把她一個六個月的胎打了下來,還是男胎,人家望兒子的巴死巴活那巴得到,她們輕將子孫糟蹋,想來好不肉麻,故此好留的還是留著罷,何必要打脫呢!」賈少奶起初還當她不肯,聽到後來,方知用的是生意經絡,聽她開口倒還不大,只二十四塊錢,一想我不如先拿洋錢填飽她,教她不能再為推托,然後同她講下文。因說:「他們出廿四塊錢,我這裡給你三十元,你看怎樣呢?」
  王老娘的意思,不過想敲二十四塊錢的竹槓,聽她忽肯出三十塊錢,真是睡夢中不曾想到的,一時倒反難為情答應起來,對著賈少奶,嗤嗤只顧發笑。賈少奶道:「現在你可是答應了?」王老娘道:「少奶奶的吩咐,我也沒有什麼答應不答應,倘使好留的還是留著,如其不好留。那就只得打咧。」賈少奶笑道:「你大約是癡的,人家好留的,自然要留。只為不好留,才請教你打呢。」王老娘笑道:「不瞞少奶奶說,我老太婆果然有點兒癡病,但不知這身子有幾個月了?賈少奶道:「大約四五個月。」老娘道:「究竟四個月還是五個月?不是我老太婆多說話,喜歡嘮嘮叨叨,皆因打身子的藥線,大有輕重,月份小的,藥頭輕些。月份大的,藥頭重些。就為這個緣故。」賈少奶道:「這句話不錯,但我也不大仔細,請你等一等,我梳好了頭,同你去看一看那人的肚皮便了。」
  二姐在旁邊聽她二人說話,方知果是打胎,倒被那老娘的媳婦一句戲言道著了。但猶有幾分納悶,這打胎不知究是何人,覺賈少奶和自家小姐一班女朋友中,並無不能出面生產之人。聽賈少奶要陪老娘同去,自己便預備跟著去看看,故此坐在後面,不敢跑開。賈少奶曉得自己梳頭還未撂鬢,頗有些工夫耽擱,深恐冷淡了他們,因喚二姐自己倒茶喝,不用客氣。又說麵湯台底下有瓜子罐頭,你抓把給老娘吃呢。那老娘自己也不肯冷淡,看著賈少奶梳頭,口中不住說長道短,又拿起賈少奶心愛的一柄黃楊細梳,說這柄木梳,真是精細極了,油頭好足。賈少奶一想這老娘的一隻手,何等骯髒,木梳被她捏過,如何再能上頭。因道:「你愛這木梳,就送了你罷。」老娘聽說連稱謝謝,將木梳揣在懷中。又拿起一隻篦櫛,說:「這個篦櫛索興也賞給我老太婆通通幾根花白頭髮罷。」
  賈少奶無奈,只得也答應了。她心中暗想這件事不好,老太婆忒煞貪心不足,見一樣要一樣,倒不能讓她多挨時候了。因命梳頭的慢解紮錢,暫停一刻,自己起身招呼老娘進房,隨手閉上了房門。二姐見賈少奶帶領老娘走進房去,心中更大惑不解。忽然想起適才上樓時賈少奶旁邊有個美貌女子,現在不見了,一時如夢初覺,暗笑我好糊塗,看房門已被賈少奶閉上,自己不能跟進去了,本來還可在門縫中張望,因有梳頭的在旁,頗為礙眼,只得仍舊坐定著嗑嗑瓜子,喝杯茶。不多時房門開了,賈少奶、老娘先後出來,此時賈少奶已曉得老娘的脾氣,不敢留她再坐,卻摸出一塊錢給她,說:「這是給你今兒的車錢,明天請你這時候帶了藥來,我們一準在家候你,大約你門口認得了,不必再教人陪咧。」
  老娘接了洋錢,滿面堆笑,說:「認得之至,你家公館的後門,最為好認,旁邊有一根電線木頭,那一面還有只垃圾桶,我只消記清這兩樣,還愁摸錯門口麼?只是你奶奶賞我的一塊錢,可是專給我做車錢,不扣我三十塊頭帳的罷?賈少奶道:「這個自然,你明兒來,我另外再有車錢給你。」王老娘一聽,真個樂了,嘻開笑口道:「謝謝少奶奶,你奶奶如此客氣,倒教我老太婆有句話,難為情開口了。」賈少奶問她什麼話?老娘說:「適才你告訴我那個小姐的身子,只四五個月,現在據我看來,已有六七個月了,用藥必須加重,只恐三十塊錢還不夠藥本呢。」
  賈少奶聽說,忍不住又氣又好笑,暗說這老娘可謂貪得無厭,適才她只要二十四元,我答應她三十,而且是先講價,後說月份的,她現在倒似乎我告訴她的月份小了,以致她討價吃虧,可見一個人作事,手頭雖然要鬆,但也必須因人而施,對於這班小人,寧可計較一二,否則你手頭愈鬆,他們多多益善,不肯知足,如之奈何!幸喜三小姐不希罕幾個錢,索興讓我來做一個完完全全的好人,因道:「老娘,你不必擔憂,倘使藥本不夠,我們也決不教你吃虧的,自然再找你的價便了。」老娘大喜稱謝,二姐也辭了賈少奶與她一同下樓,喚阿寶出來關門。她二人走到街上,二姐打聽老娘所見之人的身材面貌,果係適才坐在賈少奶旁邊的女子。那老娘還說:「這小姐的皮膚真白淨細膩,不知哪一個有福之人。替她下的種?」
  二姐道:「你這人閒話太多,不怕人聽了生氣,我在旁邊幾乎替你急煞。」老娘笑道:「這是我的毛病,醫不好了。」又道:「啊喲,我今天出來,刮到一塊錢車錢,你也陪我走來走去,不能教你白跑。」當時就把奶奶給的這塊錢挖出來,要到煙紙店中兌開,和二姐對分,二姐哪肯要她的,說:「你自己留著罷。」老娘聽說,也就老實不客氣了。走了一段,二人分手。二姐回轉卡德路,媚月閣剛睡交醒轉。二姐便將剛才陪老娘往賈公館的情形,告訴她,並說:「不知打胎那個小姐是誰?從前未曾見過。」媚月閣道:「我也不知其細,你休多言多語,告訴別人,有關人家的名譽,非同兒戲。」二姐道:「我知道。」媚月閣抹抹眼睛,問二姐什麼時候了?二姐回言七點剛敲過,媚月閣道:「你教他們泡臉水罷,我要起身咧。」
  二姐答應一聲,出來命粗做的前去打水,自己擦面盆,淨手巾,又將漱口杯、牙粉瓶、肥皂缸,一一擺開。粗做的泡上熱水,二姐替她在面盆漱口杯內,一一倒好,再看媚月閣,又不知在什麼時候呼呼睡著了。二姐不敢驚動。只得由他面盆中滾燙的水,慢慢冷掉。這是他們常有之事。然而此時鑫益裡的賈少奶,卻已梳頭妝扮定當。三小姐仍躲在房內,老娘雖走,她還不敢露面。因賈少奶有個梳頭娘姨,方才目睹她們的行動,三小姐自覺難為情見她,所以梳頭的不走,她也不敢出來。一時賈少奶鬢腳路光,梳頭娘姨也洗洗手跑了,三小姐方由門簾縫中探頭出來探望。賈少奶笑對她道:「外面有老虎,你莫踏出來。」
  三小姐一笑,跨到外面,仍在剛才那張凳上一坐,說:「我難為情死了。怎麼這老太婆不老成得很,隨處亂摸。」賈少奶笑道:「他們做老娘的,有甚規矩,連我都被她揩了一隻木梳一隻篦櫛的油去。」三小姐笑道:「你莫小器,我到蘇州賠還你一箱。」賈少奶道:「好啊,這樣好開木梳店了,還得叨光你借他幾千塊本錢給我呢!」三小姐道:「你還開心得落,人家心事急煞了,明兒她來下藥線,不知怎樣的難煞呢!」賈少奶笑道:「那有什麼難煞,大不了和往常下藥線一樣罷了。」三小姐聽她還要取笑,恨不得咬她一塊肉,拖住賈少奶不依道:「你是我自家姊姊,不該這般開我的心。」賈少奶慌忙央告:「這好妹子,親妹子,做姊姊的老昏了,請你饒了我罷。」
  三小姐始轉嗔為笑,開出飯來,二人同吃。這頓飯雖係一隻鍋內煮的,然而吃入她二人肚內,卻分出兩種名目。在三小姐乃是晚飯,在賈少奶算是中飯,若教媚月閣來吃,可就變作早飯了。但媚月閣吃早飯的時候,還比她們遲兩點鐘,因她這一直睡到十點鐘方醒,二姐沒敢叫她,以致過了她吸煙的時候,醒轉來渾身骨痛難熬,她倒不怪自己貪睡,反罵二姐不該任她睡著,不喚醒她。二姐真是有冤沒處伸,豎起耳朵挨她臭罵,急忙將煙盤傢伙,搬到床上,讓媚月閣先裝幾筒吸了,方不再罵。於是重複泡熱水,給她淨面漱口停當,然後再端整吃早飯。媚月閣因今天不出門到那裡去,只命二姐通一通頭髮,打條辮子。二姐原不知她早起與天敏鬥口的真相,故此一邊通頭,一邊問她裘少爺因何今夜又不回來用膳?媚月閣不聽這句話,倒也罷了,一聽她提起天敏,正如啞巴吃了黃連,說不出滿肚皮的苦處,長吁一聲,並無言語。
  二姐看她神色,曉得這句話問壞了,慌忙住口,可憐媚月閣已柔腸寸裂,心想天敏此去,決不再來,自己雖然恨他,但與他相處兩載有餘,倒也被他陪伴慣了,少他一個人,未免寂寞。講他心跡,固然不良,不過他伺候女人,頗能體貼入微,心細於發。這種工架,真是男人中不可多得的。無怪外間許多女人,都甘心落他圈套,肯將銀錢倒貼他浪用,他還東不中意西不中意將情義用在我一個人身上,卻也難得。只怪我性氣太粗暴了,昨夜既已打了他嘴巴,今兒不該再用言語將他激走,彼此數年心血,豈非丟於無用之地麼!不過他走了,於自身卻也未嘗無益。因拖著他嫁人既有所未能,懸牌亦大不不便。坐吃山空,日子愈過愈難。現在洗清身子,到處自由,豈不是沒他的好。但昨日今時,還有等候天敏回家陪伴我的念頭,誰指望以今天就此生生割絕,這真是睡夢中不曾料著的。以後惟有空房獨守,消受淒涼而已。一念及此,又不免滿腹牢愁,心猿意馬。
  二姐替她打好辮子,她只是呆坐著出神。倒是二姐給她將煙盤安排好了,點上燈,請她床上吸煙。煙槍到手,萬慮俱消。媚月閣今天心中不快活,有心多吸幾筒煙解解愁悶。二姐見天敏不回來,也只得坐在腳橫頭小凳上陪她。媚月閣吸了一夜煙,她也陪了一夜。直挨到次日金雞三唱,媚月閣脫衣安睡之後,她方得適適意意到床上去睡。一連三天,媚月閣跬步不出,天敏也無影無蹤。二姐卻無緣無故,熬了三晝夜不眠之苦。到第四天早上,媚月閣剛得合眼,忽被收房錢的來將她鬧醒。她的房租,按月六十兩銀子,差不多要八十餘元光景,教她一時怎拿得出,回頭改日來收。收房錢的走後,媚月閣自想,賈少奶那裡,又幾天不曾去了,她也沒有德律風來,究不知那帶土的船到了沒有?我還等她這個付房錢呢。還有那三小姐打胎之事,不知吉凶如何,我也沒去聽聽信息,實是吸了煙,有條懶筋牽住著,不肯動的不好,日後必須改改。這夜她格外提早,沒上火就起來了,梳頭停當,雖比往日早些,然而已八點多鍾,鄉間早睡人家,可已做了兩場好夢咧。
  媚月閣到賈公館,賈少奶正在台燈底下滾鞋口。見了媚月閣,說:「你薦得好人,幾乎把我嚇煞。」媚月閣驚問三小姐怎麼樣?賈少奶道:「三小姐暫時見不得風,免不得還要裝幾天病呢。」媚月閣聽三小姐無恙,方安了心,問賈少奶那天打胎情形,賈少奶說:「一言難盡,真是人也嚇得殺的。那天你家二姐陪老娘到此,不過摸了一摸肚皮,第二天她來下藥就在底下房間,也只片刻工夫,並無什第奧妙,不可思義的手續。倘我懂她這幾味藥的配命之法,我一定也可替人家試試。到了第三天,方是要緊關頭,老娘答應我傍晚時候來的,豈知三小姐沒斷黑就奔到我這裡,說肚子隱隱作痛,你想我是外行的人,又沒生過男女,以為肚子一痛,就要生產的,老娘還不曾來,一時急得慌了手腳,連鴉片煙都吸不下了,七忙八亂,將三小姐扶到樓下房間,端整紅腳桶,教阿寶生風爐燉水,泡苦草湯,生愁老娘不來,三小姐先產,教誰齷齷齪齪下這雙手呢,幸虧三小姐來的慢陣,痛了一陣,暫停片刻,再痛一陣。我被她肚子一痛就身不由已索索發抖,那時我倒頗後悔,不該多管閒事,將她划在自己家內,惹這一場驚嚇。好容易老娘來了,她一搭三小姐的脈,教我休得驚怕,說發動雖然發動,時候還有一刻。本來打胎下來,原同小產一樣,沒甚痛陣,皆因她腹中月份已大,根深蒂固,故和大養差不多。我聽了她的話,剛定得心。不意三小姐忽然下紅不止,老娘教我休怕,我哪有不怕之理,怕只怕三小姐血暈過去,我做做好人,反遭一場飛來人命,那時非但三小姐的叔父向我要人,還逃不了少爺的一頭臭罵,真是幾面受軋,自惹其災。因此我越想越怕,不敢再看,逃往樓上,吸了幾筒鴉片煙,再到樓下,豈知這孽障已出窠了,丟在薄包內,足有一尺來長,週身鮮紅,倒是滾壯的一個男孩子,你想肉麻不肉麻?想必你出世以來,沒都見過呢。」
  媚月閣嘖嘖不已。賈少奶又道:「後來這東西仍由老娘帶出去,不知丟在圾垃桶中,或在河浜內,我也不曾問她明白。但這件事做雖做了,我至今猶十分懊悔,應該聽了少爺的話,不管這筆帳的。都是自己性氣倔強的不好。」媚月閣聽了,不覺哈哈大笑說:「你也有後悔的時候麼?倒也難得。」賈少奶也笑說:「不吃苦頭,罰咒不後悔的。」彼此都笑不可仰。閒話一陣,媚月閣提起土船不知可曾開到!賈少奶道:「實不相欺,我這幾天,被三小姐這件事忙昏了,少爺回來,連說話的工夫都沒有,所以你這件事,也從沒同他提及,也許船已到了,貨還未曾脫手,不然他自己也要告訴我的。最好你暫遲一刻回家,等到他回來時,你當面問他,免得托了我黃伯伯,又是個老沒回音。橫豎你家老夫老妻,也不在乎早回去陪他的。」
  媚月閣不願將天敏與她斷絕這件事,告訴賈少奶,故只付之一笑。賈少奶知媚月閣尚未有中膳,即叫阿寶開飯出來同吃,飯後吸煙,二人又談論三小姐。媚月閣道:「此人很為有趣。」賈少奶道:「何嘗不是。今兒若非她身子吹不得風,不能出門,這時候早已坐在我們煙榻旁邊,說說笑笑,很熱鬧的。兩日來沒了她,我覺寂寞得了不得呢。」媚月閣道:「她現在雖然裝病著,但她那叔父豈有不知她腹中一滴親骨血已遺落別處,難道就此算數了嗎?」賈少奶道:「三小姐說瞞他的,大約至今還是瞞著,不然,這老頭子倘知是我出的主意,怕不要到這裡來和我拚命麼!」正言間,忽聞樓下叩門聲甚急,二人都各一怔。正是:既然愛管旁人事,何必愁敲自己門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