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七回
  感前塵暗吞一掬淚 掀醋罐枉吃五分頭

  再說天敏逃回家內,他現在仍同媚月閣住在一起,不過境況已大異從前。皆因媚月閣當初在妓院中的時候,本有數萬金私蓄,那一次雖嫁官銀行總理趙伯宣,無如她自己放蕩,私識了裘天敏,夫婦反目,倉卒下堂,非但未能囊括,而且賠去數千金小費,前書早已敘明。後來她與天敏同居一起以來,住的是洋房,出入都用包車,家中還裝置電話,以便天敏出去,隨處可以呼應。閒來無事,便燒鴉片煙消遣,二人都已上癮。一切起居服御,儼如富貴人家。還有天敏所賺三百元一個月的包銀,猶不夠他自己一個人花用。家中開銷,仍時時向媚月閣開口。試想媚月閣乃是一個妓女,又不是做官人家的女兒,有她老子刮下的民脂民膏,可以任意倒貼。她所仗無非是幾個賣笑之資,老古話有句湯裡來水裡去,可憐她一生積蓄,未及二年,竟被天敏吸收一空。雖然彼此都用過的,並非天敏一個人浪費,然面要透本窮源,何嘗不是受天敏之累。但媚月閣卻一點兒不曾抱怨天敏,她以為主意都是我自己打的,現在既已錯了,不妨一錯到底,因此手內完了,便向姊妹行中借貸,或把乎飾物件抵押,處境雖迫,虧她竟安之若素。天敏缺錢用時,她凡有可設法處,無不設法措給他。所以天敏仍肯夜夜陪伴著她,不曾因她窮了,遠處地方,退避三舍。這也是他二人一點兒情義,不可輕於埋沒的。
  此時天敏回到家中,媚月閣正當橫在煙塌上,嗖嗖吸煙過癮。天敏脫下馬褂,一屁股坐到榻床上,也即倒身橫下,把身子湊上幾湊,腦袋未能著枕。媚月閣忙丟下煙槍,掙起半身,讓天敏將枕頭拖過一段,兩人雙雙橫好。天敏先笑了一笑,說:「今兒好險。」媚月閣慌忙問險什麼?天敏道:「果然不出你之所料,今兒我城裡的姑丈,居然到戲館中找我要錢來了。」媚月閣驚問後來便怎樣?天敏說:「後來他想動手,幸虧一巴掌打了旁邊人,他們鬧起來,我也得脫身走咧。」媚月閣吃了一驚,說他動手,你可曾被他打傷沒有?天敏笑道:「沒有傷。這土老兒第一下子,就惹了禍,所以我一點兒沒被他打著。」媚月閣皺皺眉頭說:「你作事太險了,只恐他這回被你跑了,下次還要來找你呢。總之你這件事不該乾的,我對你說:「再過一禮拜,賈家一票土帶到之後,馬上就可脫手,他答應我五百塊錢,諒來不致失約。你偏要去找你家姑母,後來就鬧出這樁把戲。錢雖有了,究係大大的風險。設或路上被他碰見,豈不吃虧。」
  天敏笑說:「你休膽小,他的脾氣,我很知道。錢雖看重,但事過之後,就肯冷淡,深怕認真交涉,不免還要賠錢。故他這回脫空,下次決不再來尋我,這是我估准的。至於這筆錢,不是我不肯聽你話,皆因欠的是律師費,他那裡寫信來,限我三天還,倘沒有錢又要控告,我不得已,才出此一法,不然誰高興人不做做賊呢!」說話時,媚月閣已銜上煙槍頭,重複吸她的大煙。天敏自己也未過癮,聞著她吹來的陣陣香氣,不覺饞涎欲滴。因媚月閣尚未吸完,不便催她,只得在煙盤中放的一隻香煙罐內,抽一紙煙在燈上燒著了,銜在口中,聊以解渴。不多一會,媚月閣吸過癮,起身讓天敏換到下手橫著,以便裝煙順手,自己卻在梳妝台上的玻璃缸內,拿一個黑棗嚼嚼,以解口中的煙臭。一面也取一支紙煙呼著了,就坐在天敏對面,也不橫下,蹺起一條腿,一手夾著紙煙,一手便把煙盤中放的一封信,拿給天敏觀看,說:「這是電燈公司來的信,就為那五十幾兩銀子,限期七天,一定要付。倘或不付,便要剪線來了,你看過沒有?」
  天敏正燒著煙,聽說也不接她的信,隨口回答說:「我倒沒留心這個,既然他們要來剪線,可一定要付咧。」說罷,手中的煙泡也已打成,天敏出空一條手,舉起煙槍,把鬥門在燈火上熏熱了,一手將扦子上的煙泡,趁熱繅上去,兩手忙碌非常。媚月閣曉得他沒第三隻手,要接他這封信了,因復置在煙盤旁邊,自己也橫了下來,叫聲阿二那裡,伺候她的二姐,正在隔房打盹,一聽主人呼喚,慌忙揩揩眼睛,奔到這邊,問小姐什麼?媚月閣道:「我的貂桃皮襖和青種羊皮緊身,不是都還未曾放在箱子內麼?你明兒替我去當八十至一百塊錢,教車夫帶去付電燈賬,不可忘了,被他們剪斷線,再接可周折得很。」二姐答應一聲,忽又想了一想道:「小姐的貂皮緊身,不是在上回付巡捕捐的時候當了麼?大櫥內好像只有一件青種羊的了。」 媚月閣罵道:「笨賊,貂皮的沒有,還有白孤嵌,不是現在也用不著穿了嗎!你只消湊足數就是,何用嚕嚕囌蘇。」
  二姐諾諾連聲,退到隔壁房間內,對另外一個粗做的,搖了幾搖頭。粗做的已聽得他們隔房吩咐之言,故也搖頭示意,兩人並未出聲。這邊天敏連呼了三四筒煙,方把牙槍放下。媚月閣問他可要吃半夜餐?天敏點點頭,說:「可以吃了。」於是媚月閣重複喚二姐端整,吃的乃是炒麵泡粥兩樣。天敏食量頗宏,吃了一大盤面,還添三碗泡粥,方始果腹。吃了半夜飯,又不免雙雙吸煙,直至天色破曉,才各解衣安宿。一宿無話,次日三點鐘,天敏先起身,告訴媚月閣說:「今兒有朋友請客,少停不回家晚飯。」
  媚月閣一想,天敏少停既不回家用飯,自己一個人在家,豈不氣悶,不如到鑫益裡賈公館去,一則賈少奶好幾天沒有來了,不知身子可好,自己本欲去望望她,二則順便問他們少爺帶的土,幾時可到,因他告訴我這筆土脫手之後,可賺一千餘元,答應借五百塊錢給我。這是求人之事,必須自己去討回音。前幾天懶於出門,今兒有此機會,免不得跑他一趟。梳裝既畢,即命車夫點燈拖車,自己下樓坐包車,直到鑫益裡賈公館門首下車。媚月閣抬頭先看他家樓窗口,不見燈光,暗說來得不巧,賈少奶大約出去了。叩門一問,果然他們少奶奶,同著隔壁三小姐,到大馬路去買東西,尚未回來。馬前馬後,就要回家的。媚月閣原是熟客,賈少奶雖不在家,她也無妨上樓,在她們房間中老等。賈家的丫頭阿寶,倒茶拿香煙過來,媚月閣問她:「你家奶奶,這幾天身子可好?為甚多天沒到我那裡去了?」
  阿寶回言:「奶奶身子倒沒甚麼不舒服,只是這幾天因同少爺淘氣,氣得她沒有出門,今兒還是隔壁三小姐要到大馬路買東西,約她出去,硬拖她出門的呢。」媚月閣說:「為甚你家奶奶又同少爺淘氣呢?」阿寶說:「這倒不知。」其實阿寶何嘗不知,便是媚月閣也有幾分明白。料定賈少奶一定為著琢渠沒有差使,手頭很為艱難,經濟上不能稱心,因此夫妻時常反目。琢渠著著退後,少奶奶卻步步佔先。媚月閣常勸她休得如此,男人有差使沒差使,原是常事。況他開銷也不曾少你的,你豈可因他沒差使之故,這般刻薄他。男人第一須要有志氣,現在他正當不得志的時候,要爭氣,爭不轉,你再磨折他,豈不將他的志氣壓殺,日後如何再辦大事。婦女無故刻薄丈夫,實是一樁大忌,勸她萬萬不可。此時聽了阿寶之言,曉得他們夫婦,大約又因此事氣惱,暗歎賈少奶的器量未免忒殺小了。
  阿寶既不明言,她也未便置議,燃著香煙。阿寶自下樓去。媚月閣一個人坐著想起當初自己與天敏第一次相識,就在這一間房內,屈指算來,也不過兩三年光景,中間卻經過無數曲折,彷彿一齣戲文,現在不知演到了第幾幕,連自己都不曉得下文是何結局。記幼年墜落平康以來,也曾賣笑逢迎,也曾高抬身價,從前嫁趙伯宣的時候,居然官家太太,現在又變成無主落花,飄零身世,那天敏不過為暫時破除寂寞計,決不能長久相與,待自己吃盡當光之後,諒他也不肯再來,暫時我決不教他走,既走之後,我也決不教他來。到那時死心塌地,另打主意。好在自己從前相識的,盡是班富商大賈,達官貴人,內中很有幾個闊人,想我嫁他,我未肯輕允。日後投奔他們,諒來還不致無啖飯之所。想自己一生困苦,固已嘗遍,然而那好吃好穿,珠圍翠繞,平常女人所想望終身,不易輕得的福氣,我也曾消受過來,死後也未嘗對不住閻王老子。況我平生作事,磊落爽直,雖然是個女子,倒大有男人脾氣。認識我的人無不稱贊我,惟有相與裘天敏這件事,雖係一時之誤,卻成了終身大玷,諒來也是前生夙孽使然,無可補救的。一念及此,又不免想到當年賈少奶托故下樓,剩他與天敏二人,在這一間房中,雙雙相對的情況,頗有不堪回首之感。正當她胡思亂想間,忽聞弄中車夫吆喝之聲,接著叩門聲響,媚月閣暗說:大約賈少奶回來了。聽下邊開了門,果然賈少奶的喉音,直透上來。先是她與隔壁三小姐道別,賈少奶教她放了東西,就到這邊來晚膳,三小姐卻回她吃過晚飯再來。移時賈少奶上樓,後跟阿寶,手捧著許多大包小紮,送進房內。媚月閣見了她,說:「你買辦了多少東西,去這許多工夫才回來,人家等你好半天了。」
  賈少奶笑道:「不瞞你說,我這幾天懶出門,家中連燒小菜的冰糖,都用完了,適才還是到隔壁人家借了一抓,所以我想萬不能再挨了。豈知一到大馬路,南貨店生意實在忙不開,我買的東西雖少,花色甚多,因此等了好半天。隔壁三小姐要滾衣裳,在洋貨店買絲邊,只剪五碼東西,卻揀了四十多樣。我自己又到絲線店中買了些紮頭線,幾路打岔,不知不覺的耽擱了三點多鍾工夫。你什麼時候來的?」媚月閣尚未回言,阿寶接她的口說:「來不到半點之久呢。」賈少奶笑說:「了不得!你等我這點兒時候,就口出怨言麼?我常在你家坐兩三個鐘頭,等你老人家回府的日子,就倒忘了嗎?」媚月閣笑道:「幸虧我還不曾口出怨言,你已牽我頭皮,倘我當真說你什麼,怕不要惹你同我算五百年前的老賬麼!這個除卻你家少爺,別人可擔當不起。」賈少奶說:「偏要你擔一擔。」媚月閣笑說:「那時我惟有另請高明瞭。」
  賈少奶罵了聲放屁,一面將所買南貨,如冰糖、蝦米、香菌、木耳之類,一併交阿寶帶下樓去,其餘茶食等件,另用洋鐵罐裝好,再拿一隻玻璃杯子,裝一杯南瓜子,放在媚月閣面前說:「不同你算賬了,請用瓜子罷。」媚月閣笑道:「這才像個賢慧夫人。」賈少奶說:「好老臉,虧你倒不怕丑。」自己又將絲線等物,開大廚抽屜,安放妥貼,伸一伸懶腰,說:「吃力得很,我要用補藥了,你可能陪我?」媚月閣曉得她要吸鴉片煙了,吃煙人都知道吃煙人的脾氣,銀錢不希罕,鴉片煙便是性命,多糟蹋了一筒,就不免心頭肉痛,因此客氣一句,說:「我才從家內吸了出來。」賈少奶道:「不妨事,你是沒頓頭的,再來陪我吸幾筒何妨。」
  媚月閣聞言,也不再客氣了。賈少奶即喚阿寶拿煙盤開燈,兩人上下手橫倒,賈少奶一邊燒煙,一邊問媚月閣,這幾天可曾見曹少奶和甄大小姐一班人。媚月閣說還是那一天,同她們在你這裡分手之後,直到現在,沒看見她們了。她們幾個,也不到我那邊去,不知為何?賈少奶道:「你不曉得甄大小姐,現在輸得不得了嗎?」媚月閣驚道:「難道她們又賭錢了?」賈少奶道:「何消說得。甄大小姐連娘的首飾都拿出來抵押借錢,每夜每人,常有兩三萬出入,你想局面大不大?有一夜她們招呼我同去,我站在旁邊,看了一夜,沒敢下注。後來曹少奶奶贏了三千多些,分給我五十塊紅錢,這倒是穩取荊州,不擔風險的,終算是沒白跑這一趟。」
  媚月閣聽說,不免又發牢騷道:「原來還有這等事,大約她們曉得我窮鬼,輸錢不起,故此不來知會我了。」賈少奶忙道:「哪有這句話,我也偶然在別處遇見她們,談起此事,相約同往的,不然她們也未必來招呼我。皆因邀人賭錢,贏了沒好處,輸了很容易招怨,故此她們若非自願,決不肯輕易約人的。」媚月閣聽了,仍有些不懌,賈少奶便不再同她講這些話了,問她適才同我一起出去買東西的三小姐,你可曉得此人?媚月閣道:「我正要問你,此人是誰?從前怎沒的得你講起,有這樣一個朋友呢!」賈少奶道:「提起此人,亦頗有趣。她才從蘇州搬到上海,就住在這裡隔壁,從前你住的那間房子內。同我相識,還不滿十天,卻比老朋友更為要好。承她的情,當我自家姊妹一般,告訴我一樁秘密之事。這件事,很不容易聽見,你可猜得出?」婿月閣笑道:「你說的話,糊裡糊塗,一點兒沒有來由,教我怎麼猜法?」賈少奶連說希奇得很,此時她手中的一筒煙已裝好了,推給媚月閣吸。媚月閣道:「你自己吸罷!請先講這個秘密新聞呢,我被你說得耳朵很癢的。」
  賈少奶笑了一笑,吸煙人都有一種脾氣,在煙塌上無論談判什麼煙國大事,手中煙倘已裝好,就說到生死關頭,間不容髮的時候,也必須暫停片刻,待一筒煙吸完之後,再為開口。所以賈少奶未能免俗,自把槍頭塞進口中,嗖嗖的大抽一陣。媚月閣看著她耳癢難熬,她也全不管賬,自把這筒煙吸完,吐出一口白氣,方繼續前言道:「她今年二十三歲了,面子上還是小姐,暗下已有了男人。這樁事在上海原不希罕,便是蘇州也很多的。皆因近日風氣開通,閉塞反成頑固,所以一朝天子一朝人,老古話原沒說錯。不過這三小姐的男人,並非別個,卻是她嫡嫡親親的叔父。這老頭兒今年已五十多歲了,一部落髭鬍子,又黑又胖,齷齪得會麼似的,比三小姐雪白粉嫩的皮膚,吹彈得破的臉兒,一丑一俊,不知他二人怎樣搭上的?據這三小姐自言,她還是十三四歲的時候,就被那叔父勾引壞了,因她父親早故,母氏糊塗,沒人管束,任他們昏天黑地,混了十年光景。無巧不巧,一向平安無事。今年這三小姐忽然有了身孕,本來一家屋裡作事,關了門便沒外人知道。莫說養私娃,就殺了人也不打緊。無如三小姐已由她母親出主意,許了人家,定期就在下一個月迎娶過門,她這肚子必須再挨四五個月,方能出空。你想這樁事,不是很尷尬的麼!所以害她沒了主意,又恐肚子高將出來,蘇州地方小,一班人見識不多,口頭狠毒,傳出去,被男家知道,一世沒面目做人。因此萬不得已,才一個人搬到上海來避人耳目。可恨那老頭兒,還死不赦她,居然跟著同來。現在隔壁這間屋,就是他叔父出錢借的,連傢伙物件,也是新買。聽說他們蘇州頗有田地房產,還是個大人家小姐。本來上海一班男女下人,都是新由薦頭人家僱來,很可瞞過他們。無奈他兩個在蘇州的時候,叔姪稱呼慣了,至今猶沒改口。白天叔姪,晚間夫妻,弄得他們這班下人,都不懂主人是個什麼路道,暗下紛紛議論。連我家底下人都得了風聲。阿寶進來告訴我,我就曉得內中必有蹊蹺。日前在洋貨店買東西,遇著她談論之下,方知是隔壁鄰舍。當夜她便在家用晚飯,第二天她自己辦了菜,請我過去吃飯,這時候我方遇她那可嫌的叔父,只顧對人擠眉弄眼,很有些老不入調。三小姐為人,倒頗和藹可親,還不知為因腹中有了賊證之故,急於請個人主意主意。看我很像老口,故而三四天之後,就自己親口告訴我這一段情節。她的意思,想先期將腹中的孽障打落,出空身體,回轉蘇州去做新娘子。不過她那叔父,很不願意糟蹋他的親骨肉,不許三小姐打胎,倒說帶身子過去,也不妨事。六隻眼睛拜堂,天下通行。你想這老頭兒還想養外孫子,但不知生下後,到底怎樣稱呼他呢?」
  媚月閣聽得很為有味,笑道:「果然希奇得很。現在這三小姐難道依她叔父的主意了不成?」賈少奶道:「這個如何可依!倘好依從,也不必由蘇州搬到上海,多此一舉咧。三小姐曉得她叔父一廂情願,不顧大局,依他不得,所以自己決意打胎。無奈老頭兒天天在家看守著,不讓她請穩婆,也不放她進醫院。三小姐沒法想了,不知在哪裡探來一個方法,說香可開竅,若把麝香安放臍中,自能小產。因此她私自在藥店中買了麝香,如法泡制,居然瞞過老叔。不意她腹中這個胎,月份大了,根深蒂固,竟毫無功效。三小姐真個急了,才同我商量。」媚月閣拍手笑道:「妙得很,三小姐頗有眼力,不請教別人,卻來請教你這狗頭軍師!後來便怎樣?」
  賈少奶道:「後來我想三小姐很可憐的,受她惡叔的欺侮,就想打他抱不平,請人去同那老頭兒交涉,三小姐說這件事使不得,他在上海吃了你們的虧,回轉蘇州,仍舊要拿我晦氣。我想這句話也不錯,我們是不能跟著她腳根轉的,於是乎只得暫息干戈,單為三小姐設法打胎。我想打胎,原不是什麼難事。當天下了藥,不妨回轉家中,滿了一周時出來,收生之後,仍好回去,統共耽擱不到兩三點鐘工夫,任那老頭兒乖尖了頭,也決決料不到他竭力挽留的寶貝,已暗地出鬆。只是下藥同收生的地點,很有些為難。若往穩婆家中去罷,又恐小戶人家,眼目眾多,旁觀不雅。請回自己家中,一定要被老頭子看破痕跡。我一想一客不煩二主,做好人索興做到底了。樓下房間,自方四少爺回京之後,又沒借過別人,原本空關著,不如借給她暫時一用。這裡的底下人,口頭也很緊的。事畢之後,只消賞他們幾個閉口錢,另為我點一副香燭,燒個利市,就算數了。三小姐聽我之言,感激得了不得,幾乎對我下跪,托我愈速愈妙。我想這件事,著重在穩婆一人,性命出入,非同小可,必須請一個資格老練,手段高明的老娘才好。故不能打發底下人去請,必須上頭人自為尋覓。當夜我對少爺說了,教他去打聽老娘,不意他忽然間變得仁義道德起來,倒說這件事,傷小孩子一條性命,有關陰功積德,非但不肯去尋老娘,反教我也不必管賬。當時我幾乎被他氣煞,至今已鬧了好幾次。三小姐得知此事,抱歉非凡,天天過來勸我息怒,說這是她的不好,害我們夫婦淘氣。其實不然,這殺胚我早已看他不上眼了。就沒這件事我也不饒放他的。今兒我本想不出去,也是三小姐強我走,我恐不陪她,她要誤會我動她的氣,因此才同著出去,少停她吃罷晚飯,還須來此,你一定可以見著她,她一張臉生得著實討人歡喜。便是剌點兒繡,做的手工細活,也精緻非凡,真是個聰明絕頂的小姐。可惜作事糊塗一點。現在我腳上穿的這雙海棠繡鞋,就是她手制送我的,你看顏色多好,線腳不露,鞋子店休想買的出這種細巧手工。將來我還得請她做一雙送給你呢!」
  媚月閣笑道:「我不要。人家大著肚子,你還不體諒她,教她做什麼手工。現在這打胎的事,你們少爺反對,你打算怎樣呢?」賈少奶哼了一聲道:「他反對成什麼用!他是個什麼東西!」常言道家無二主,此地便是我作主,我要怎樣,誰敢不依!這幾天中止不行,並不是怕他反對什麼,皆因我從未生育,沒有熟識的老娘,自己又懶於出門去打聽,所以暫停進行。但事不宜遲,這兩三天中,我也一定要替她辦妥了,你還當我怕什麼人嗎?」媚月閣笑道:「曉得你雌老虎利害,誰敢倒捋你的毛!講這件事不是我和你調的話,卻是你家少爺錯的。他只以為傷小孩子的性命,有損陰功,不曉得三小姐帶著肚子,到了男家設被那邊看破,退了回來,丑聲四播,有氣性的女子,豈不要自尋短見,這一死倒是兩條性命。現在雖然傷一個孩子,卻救了一個大人,功過足可相抵。倘袖手旁觀,倒反有見死不救之罪呢。」賈少奶道:「照咧!我也這般說。無奈他這個吃狗屎長大的,肚腸掉不轉來,言之令人可恨。」
  媚月閣道:「提起老娘,我倒知道一個,就住在新閘,去此並不甚遠,據說手段也著實有些,人家遇著難產,都請教她,可知不是劣手。她與我家二姐相熟,明兒我打發二姐去替你接頭一句,或者陪她回來,也省得你將軍出馬咧。」賈少奶大喜道:「如此妙極了。請你明兒一定要替我請到,不可誤我事的。」媚月閣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賈少奶十分興起,又裝好一筒煙,請媚月閣吸,媚月閣仍讓她先吸,於是賈少奶吸了四五筒,媚月閣也吸兩三筒,方端整吃夜飯。二人剛欲舉箸,那三小姐已用罷飯過來找賈少奶了。媚月閣看她,果然生的人材出眾,體態苗條,唇不涂脂而自紅,眉不染黛而自翠,油頭粉面,花氣襲人。雖係一雙小大腳,走幾步路,自有一種嫋娜動人的身段。所穿衣裳,亦頗修短入時。仔細看去,小腹上略見膨脹。若非須先點穿,一時倒還瞧不出她懷著身孕。賈少奶見了她,慌忙站起身說:「你來得正好,我們一同用飯罷。」
  三小姐笑道:「我已吃過好一會咧。皆因曉得你夜飯很遲,所以特地挨了半天才來,不意你這時候剛正吃呢。」說時眼睛帶著媚月閣。微微一笑■開。媚月閣暗贊好眼風,真是個天生尤物,無怪乎有此一段趣話。當下賈少奶忙替她二人介紹,彼此點了點頭。三小姐說:「姊姊們快用飯罷,我是來慣的,不用客氣。」阿寶倒了茶來,三小姐連稱謝謝。這邊賈少奶二人吃飯,三小姐自己照照鏡子,撂撂鬟發。媚月閣一看,就曉得她是個善於修飾之人。等她兩人吃飯已畢,賈少奶笑向三小姐道:「對不起妹子,老等我們了。」三小姐笑道:「姊姊你下回再這樣客氣,倒不像當我自己妹子咧。賈少奶忙道:「好妹妹休生氣,姊姊的話講錯了,快請房裡來罷。」
  媚月閣看她二人親熱之狀,心中暗覺好笑。三人到了房內,賈少奶、媚月閣二人有規矩,吃飯之後,還須吃幾口消食散。三小姐便坐在床沿上,三個人說說笑笑,呼呼吸吸,不知不覺,已到十二點鐘時分。媚月閣暗想:這時候天敏快回家了,自己還沒同賈少奶講過五百塊借款的話。因有三小姐在旁,不便出口,意欲待她走後再談。不期三小姐懷著滿肚皮心事,對人佯喜,背地含愁,此晚想與賈少奶從長計議,這裡少爺既不答應,不知可能設法,另借一個別處所在,自己情願多貼幾個月房租,礙著媚月閣,同她還是第一次見面,不知她口頭緊不緊,能講不能講,又不知她與賈少奶交情如何?賈少奶不開口,自己更不敢提起此事,也想等她走開之後開談。二人你挨我。我挨你,兩下都不動身。看看快一點鐘了,到底遠的挨不過近的,三小姐家住隔壁,媚月閣住在卡德路,離此較遠,又擔心裘天敏回家等她吃半夜飯,見三小姐並無走意,自覺耐不住了,只可對賈少奶打個暗號,說有一句話講,將她招呼到對面房間中,問她少爺帶的土幾時可到?五百塊錢能否著實?賈少奶說:「這土是托香港輪船上水手帶的,聽說就在這幾天內,可以到了。若能馬上脫手,一定不誤你事。現在我也未能著實,但無論如何,一有消息,我立刻打電話回音你便了。」
  媚月閣點頭稱好。賈少奶又叮囑她穩婆之事,明天千萬不可有誤。媚月閣說決不有誤,明天我一準教人陪來見你就是。二人重回對房,媚月閣向三小姐道一聲明朝會,才下樓仍坐包車回去。路上好不性急,車夫雖跑得飛快,她還似乎太慢,因她見時候近兩點鐘,料定天敏已回家,等她長久。豈知到了家中,一問二姐,少爺可曾回來?二姐回言尚未。媚月閣不覺暗暗稱奇,心想戲館最遲一句鍾散場,他不該這時候還不回來。我看他出門時節,就匆匆忙忙,說什麼有人請他吃晚飯。但晚飯有晚飯的時候,何須如此早去。當時我因戀著睡,沒問他一句。現在他又一去不回,倘他岔出,什麼事不能早回,也應打個電話來家通天一聲。盤問二姐,覺並無電話前來。媚月閣更覺生氣,暗想時候到了,我在外面,心思不定,恐他在家等我,急於回來,他倒好定心的宕在外面,不管人空房寂寞。這還是小事,我恐他又勾搭了別的婦女,不知躲在哪裡旅館小房子中,心熱之際,難解難分,得新忘舊,是他們做新戲的老門道,已無疑義。因此越想越氣。
  媚月閣脾氣本來大的,又加在窮困之際,常言窮人氣多,她等等天敏不來,無名火不免愈升愈高,想這種人全無心肝,我也知道,但我待他不薄,他不該如此還報我。其實也是媚月閣想不穿,她沒想想自己從前在妓院中的時候,有多少客人,傾心於她,要什麼是什麼,待她真比待娘還孝順,她何嘗有一點兒真情回報。所以天敏不過替她從前這班客人們報仇罷了,何足為奇。講到天敏今兒,究為著何事不回,書中卻不能不大略交待幾句。皆因天敏為人,諸位看過前文,諒都知道,他豈是相識一兩個女人所能愜意的。平時除媚月閣之外,常有兩三個女人搭著。從前他本與王漫遊等,設著個機關部,專為窩藏婦女之用。後來被外邊人男堂子三字名義,叫得大了,恐給巡捕房知道,出來干涉,因此自己識趣,早為取消。然而他們機關部雖已取消,那軋姘頭進行,仍未中止。
  媚月閣這邊,猶如是她正室。其餘都是姨太太。因媚月閣手頭鬆闊,很可依靠得住,其餘各人有錢的自然要刮他幾個,沒錢的有時候也不免自挖腰包,所以他雖有數百元一月進款,仍舊不夠開消,就為他漏洞太多之故。外間人都知道他有媚月閣,媚月閣卻不知他有外間人。因從前天敏當媚月閣泰山之靠,枕邊雖海誓山盟,答應她不近二色,故無論如何,必須瞞著她。有時要想偷偷摸摸,也必須預先在她面前,說一句鬼話,或趁她落空的當兒方敢出去做賊。否則說定時候回家,連鐘點都不敢錯誤。近來天第見媚月閣的泰山變了冰山,眼見她一天天溶化下來,暗想再往後必有山崩海塌的日子,自己既靠她不住,還須未雨綢繆,不可臨渴掘井。所以他早已留心,想物色一個可為媚月閣替身之人。無如近來新劇家三字,已不比當初,上流婦女,都曉得他們的能為,沒人再敢請教。現在跟著他們混鬧的,盡是班不上不下之人,外觀雖佳,內裡盡是空空如也。照媚月閣這般身份,外間固然很多,但要讓天敏轉念頭到手,卻也頗不容易,不得已而求其次。
  天敏有一個素來相識的女子,名喚黃小姐,杭州人,據說還是前朝宰相的孫女,平居服御,頗為豪闊。天敏私下打聽,曉得她現款也著實有些。不過這黃小姐年紀雖小,資格卻大為老練。除卻吃喝之間,肯用幾個錢以外,其餘別項,休想刮得出她一絲一毫。天敏素不將她著重,現在他將所識各人,一個個比較起來,覺還是這黃小姐肉子厚些,意欲重將她巴結上去,並探知黃小姐抱著開放主義,除他之外,還認得一個做律師的,交情比他更厚,因知事不宜遲,一脫手便難再得,昨夜特地請她前來看戲,並約她散戲館同出去吃點心。偏偏遇著他那不識趣的姑夫汪晰子,來此尋他,在戲館門口一鬧,將黃小姐嚇跑了。天敏心中十分著急,恐黃小姐就此不理睬他,豈不誤了大事,故此今天特地加早起身,出去尋著了她。幸虧黃小姐倒不念舊惡,天敏小心翼翼,陪她吃了晚飯,同到戲館,做罷戲,黃小姐要請天敏吃點心,天敏不敢不依,同她在一家賣半夜大菜的旅館中,吃了兩客大菜。天敏打算回家,黃小姐教他坐一會談談再走。天敏說我煙癮發作了,黃小姐馬上教人挑煙來請他,於是乎天敏不能再走。兩人吸煙,直吸到三點半鍾,方各分手而回。你想媚月閣一個人在家,等得他難熬不難熬呢。所以一見面,兩眼中幾乎冒出火來,問他適才到那裡去的?天敏支吾以對,媚月閣更怒,不由分說,一起手就將他拍拍兩個嘴巴,打得天敏兩頰緋紅,不敢開口。正是:辣手原應施一下,野心頓教斂三分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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