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六回 取道尹棋輸一著 復帝制語妙雙關
次日舊學維持會開會,群賢畢至,少長咸集,濟濟一堂,人才鼎盛。就中汪晰子、錢守愚、楊九如、黃萬卷等幾個主腦人物,自然都曉得今天開會的宗旨,而且各存著一個希望。晰子欲做省長。萬卷學部尚書。守愚的心計最工,開口並不甚奢,只求代晰子為舊學維持會會長,因他聽晰子談及欲將舊學維持會改組政黨,他想目下做了會長,日後便是政黨領袖,派出黨費百十萬任意揩油,豈不比做官更適意。還有九如,他很喜歡拿現的,故欲得一捐局差使。其餘各會友的希望,都和往常開會一般,預備來擾些茶點而已。當其時晰子將簽名簿翻了一翻,對守愚說:「衛運同怎還不來?他告訴我今天趕早到此的。現在會友差不多已來十分之八,只等運同一到,我們就可搖鈴開會了。」守愚也說:「他不來果然奇怪,他是幹事員,理該比眾早到的,為甚來得獨後,難道你昨天沒同他接過頭麼?」晰子道:「豈止接頭,他早已曉得咧。」
原來晰子昨兒告訴萬卷說,北京有個朋友,寫信給他等情,都是假的。其實卻是衛運同在偵探部得來的消息,教晰子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,必能得北京政府的歡心,功名不難立致。因此晰子必欲等運同到場之後,方能開會。此時見他不來,會友已到不少,恐他們時候等長久了,不待開會就此散步,豈非白忙一常萬卷卻因昨兒會長給了他這個難題目,翻了許多書本,都沒總統棄行,改做皇帝相類的文字,可以仿做。皆因萬卷的筆墨,雖有名望,然而出於獺祭者為多,所以自朝至晚,埋頭時習書屋,鑽研故紙,他的文章,也層出不窮,現在無書可抄,不免大受其窘。足想了一天一夜,還未能完卷。此時在事務室踱來踱去,口中還哼哼哈哈,心思注在文字上,外間開會不開會,他倒並未顧著。九如巴不得早一刻開會,好早定他的終身大計,所以時時催會長搖鈴開會,晰子好不著急。正在這個時候,運同來了,晰子看見他,如獲異寶,正欲命守愚搖鈴,運同對他連連搖手說:「會長且慢。」
晰子怔了一怔,他曉得運同來遲,必有緣故。一面運同挽著晰子進了事務室,不意萬卷正在裡面,大踱方步,負手長哦,見晰子進去,只當會長催他稿子來了,心中十分著急,慌忙拉一張凳在書案旁邊坐了,心想字雖寫不出,拿枝筆裝裝幌子,也是好的,免得會長怪我文思太鈍,教守愚起草,自己豈不失卻一個學部堂書的機會。這一面運同因有秘密話同晰子講,見萬卷坐著不動,趕又不能趕他出去,心中頓生一計,對晰子道:「會長,今天我們會中,難道不備茶點麼?」晰子道:「這個焉能不備,現在還未到時候呢。」運同道:「會友們來此已久,腹中豈不饑餓,應該先用茶點,再開會才是道理。」說時指指萬卷,使了一個眼色。晰子會意,即喚茶房外間擺茶點。萬卷一聞此言,果然丟卻紙筆,到會場上搶茶點去了。裡面剩下晰子、運同二人,正好秘密談論,運同對晰子道:「會長,我日前教你的手續,可惜已遲一步,被捷足的先得去了。」
晰子驚問此話怎講?運同道:「你可曾看見報上,某處有個商會會長,特任道尹麼?」晰子道見過的,那原是常有之理,何足為奇,本地不是也有個商會長做官的嗎。大概做了商會長,已去官不遠,猶之魚化龍,雀變蛤,物理變化,一般作用,可惜我只做一個學會長,不是商會長,若做商會長,休說區區一個道尹,便國務總理,也容易得很。運同笑道:「你休誇口。老實告訴你,所說那個商會長的道尹,本來是你的,現在被他搶去了。」晰子大驚道:「怎樣搶去的?」運同道:「便是那天我對你說的,北京留著一個省長,一個道尹的缺份,預備各省有名人物,打電報去贊成帝制。將此作為獎勵品,好引起世人升官發財的念頭,不敢反對帝制。這消息大約也被那商會長得了去,所以先我們一腳,打了封勸進電報,北京政府便把這道尹賞了他。你想倘使這封電報,是你先打,那道尹豈非也是你的麼!現在可被他奪去了。」
晰子道:「那有何妨,你不是說有一個道尹缺,一個省長缺嗎?目下道尹缺,雖已被他得去,但那省長缺,還未有受主。況道尹同省長比,也是省長強,自然我們寧棄道尹,而得省長了。」運同笑道:「你倒說得好一廂情願,不怕你動氣的話,你舊學維持會會長身份,怎及得商會長貴高,他以商會長之尊,所得亦不過一個道尹,你一介書生,反欲跳出他頭上,獵取省長,勸君休想。倘使他先入的得了省長,也許你還有道尹的希望。現在我看你雖打電報,也是枉然的,還不如省這幾塊錢,待日後有別的機會,我再通知你罷。」
晰子聽說,宛如當頂門澆下一桶冷水,四肢都涼透了,說:「運同,你不能這樣尋我開心,我為這件事,賠了腳步,費了口舌不算,還丟掉好些零用使費,方能今天召集全體會員,開這個特別大會。現在照你說話,教我打消這件事。你開口閉口,只任著兩片嘴唇皮翻上翻下,原甚容易,但不想想教我怎生下台?而且今日召集的是全體會員,非同小可,我身為會長,豈能無緣無故招呼他們來了,又不明不白打發他們走。猶如周幽王烽火戲諸侯一般,日後本會的通告,還有什麼信用!你這個爛污可把我撒大了。」運同十分抱歉,說:「會長,你也不能怪我。這件事一半也是你自誤的。你若在我告訴你那話兒的時候,就打電報,可就趕在別人之前了,都為你要顧全什麼手續,必須全體會員通過,以致耽擱下來。依我心思,會長便有借用全體名義的權力,何須會友過問。所說那商會長,大約也未必得他們會友的同意,一定是盜用名義出的電報,現在做了道尹,眾會友還愁拍馬屁拍他不上,哪個敢再同他理論前頭的手續呢!」
晰子聞言,低頭無語。運同安慰他道:「會長休得灰心,我看北方這件事,也未必一定幹得下,因南邊反對的很多,所以他們至今還不敢實行。此時運動各方面贊成,把官爵當蘿蔔青菜一般,任意送人,也為這個緣故。倘使運動無效,反對的仍占多數,說不定依舊要取消的,那時這班勸進所得的官兒,還有甚面目見人。古人云:塞翁失馬,焉知非福。此中也有點兒出入,會長以為何如?」晰子聞言,猛道:「有了!這件事既與我等沒有利益,我們何不索興破壞他,也打一個反對帝制的電報,一則社會上可以出出風頭,二則對於這許多會友也有一個交待。老衛你看好不好?」運同道:「隨你會長大裁罷。」晰子主意決定,出了事務室,見幾盆茶點早已搶空,守愚手中還剩半塊雞蛋糕,因他牙齒已有大半脫落,吃什麼也比別人煩難下嚥幾分,深恐受著損失,取蛋糕的時候,手指上頭明白,多拿了兩個,故而別人的吃完了,他還獨有盈餘,此時一個人受用,好不適意。晰子見了他,忙說:「老錢,快搖鈴罷,我們開會咧。」
守愚聞言,也不答應,因他口中塞滿著蛋糕。要答應也不能開口,卻急急跑過去,取鈴在手,一陣亂搖,眾會友紛紛入座。晰子上了演說台,他今天本來是預備演說贊成帝制的,此刻臨時改變,幸虧他是大演說家,沒幾天前頭也曾在別處會場上演說過帝制問題,極口反對,現在只須抄一抄老文章,已說得天花亂墜。眾會友掌聲不絕,卻把黃萬卷、錢守愚、楊九如等幾位弄得如墜五里霧中,莫明其妙。聽晰子在演說台上,倡議發電進京,反對帝制,諸位贊成的請舉手,不消說得,眾會友吃了他的茶點,那舉手的義務,自然也只得盡他一荊手續既畢,晰子下了演台。本來九如、守愚等也預備演說帝制為立國之本,此時被晰子平空豎起反對的大旗,倒弄得他們沒人再敢上台,跟了晰子進了事務室,紛紛向他責問,會長因何前言不對後語?晰子不慌不忙對他們一陣冷笑道:「這是我試試你們的。我曉你們幾個人頭腦很舊,雖做了共和國民,還未能忘懷君主,所以我特地設一個反面文章,試驗你們的心理,果然不出我之所料,你們都是利祿薰心,一聞有高官厚祿,竟不顧世界大勢,倒轉去附從他們一班毫無心肝的官僚,豈不可羞,實在可歎。」
眾人聽了,都紅漲滿面。萬卷卻竊喜幸虧文章不曾完篇,不然豈非白用心思麼。守愚、九如都自覺無顏,溜出事務室。萬卷也想滑腳,晰子止住道:「老黃且慢,現在請你草一張反對帝制的電報,大約比那個容易了。」萬卷因昨兒受了晰子的戲弄,心中頗不情願,無如自己有把柄在他手內,不敢不依,好在反對電天天報上登的很多,也用不著套什麼陳情表、出師表,寥寥數語,一揮而就。晰子原不過借此下台之意,看了也沒甚扳談,摸出幾塊錢,打發茶房往電報局去。此時會場上一班會友,因茶點業已吃過,曉得沒甚別的指望,會長落台,他們也一哄而散。萬卷問過晰子無甚別事,也自回家去,晰子卻因茶房打電報還有幾角找頭,恐被他揩油,故而必欲等他回來,算清賬再走。一個人悶坐之下,想起數日歡心,盡成泡影,不免暗恨運同。又想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,大約我命中不該做官,所以已有好幾次,功敗垂成,可知天定確可勝人,強求無益。想到這裡,未免怨命。又恨祖宗不曾積德,所以子孫無福作官,不能夠光宗耀祖,也許是墳上風水不佳,明天還得請教堪輿先生擇一塊佳壤,將父母的棺木遷一遷方好。不一時茶房回來,晰子收了找頭,回轉家中,卻值他女兒如玉在家請客,一班女同學都聚在他客堂上,鶯聲燕語,熱鬧異常。見晰子進來,有幾個陌生的,紛向廂房中躲避。還有幾個見過晰子的,使上前招呼。晰子見了這班人,心中老大不贊成。因他想起黃老夫子那件事,覺女學堂中有點兒不堪設想。況自己女兒,又是個未婚守節的節婦,帶有數萬金遺產關係,在此橫流滾滾之中,倘有差池,不但名譽墜地,還恐財產上發生交涉,這豈是兒戲之事。古人云:女子無才便是德。女孩兒何必十二分通文達理,一念及此,便欲令如玉脫離學堂,不必再讀書了。進去同老妻裘氏商量,裘氏也是古派人,聽了亦頗贊成。等客人散後,老夫妻兩個,對女兒說:「你讀書已好多年了,我們原不是預備將來靠教書吃飯的。你今年讀了半年,往後也不必再讀書咧。」
如玉驚問爹娘為何教我不必讀書,我學堂中再過一年,便可畢業,我們辛辛苦苦的讀這幾年書,也無非為想一張畢業文憑,怎的只一年工夫,差不多文憑就好到手了,你們忽教我不必再讀,這是為何呢?裘氏沒回答,晰子便細細將黃老夫子在女學堂中鬧的這件事,講給他女兒聽。如玉聽了,怫然不悅道:「爹爹這句話是你錯了。常言人有幾種人,物有幾等物,你怎好因一個人抹煞全體。古雲:知子莫若父。女兒的脾氣,難道爹爹還不知道。當初志敏死的時候,女兒情甘守志不嫁,說句不堪話,女兒又沒過梁家的門,要嫁人儘管改嫁,望門寡能有幾個肯守節的?我既已守了節,自然始終如一,難道還肯縮轉去幹什麼沒廉恥的勾當麼!爹爹你不該錯疑女兒。」說話時候眼圈紅了,眼淚似乎要淌出來模樣。裘氏見了,疼得了不得,就此不敢附從丈夫勸女兒廢學,卻幫著女兒抱怨晰子道:「對啊!女兒說話是不錯的,她既肯守節不嫁,難道還愁有甚別的差池不成!這是你老糊塗,空口白嚼,惹女兒生氣,俗語說坐得正立得穩,哪怕和尚道士合板凳。學堂中讀書,更不相干了。女兒休聽他的話,自己盡去讀書,等到畢業之後,你若愛進別的學堂,不妨念一輩子,有娘替你做主,不關老頭子之事。本來子從父教,女從母教,是他多管閒事的,女兒休得生氣。」
晰子被她母女二人兩面夾攻,倒有點兒下不落台。講他脾氣原頗躁急,無如這女兒是他大大的恩人,現在所過適意日子,也都仗他女兒的大力,所以有脾氣也不敢在她面前發一發,只得忍氣吞聲,回到書房中,心想今天很不利市,到一處觸一處的霉頭,大約是日子不利,一翻黃曆,果然今天是辰日,自己屬狗,正犯了辰戌相衝。晰子不覺廢書長歎,暗道:「古人作事必擇黃道吉日,良有以也。若揀一個好日開會,或者不致有運同的雞毛報亦未可知。心中不勝後悔,再看明天剛巧可是破日,不利出行。晰子說罷了,我明天正預備往製造局拜會鎮守使,問他城壕基地的事,日子不佳,別又去觸著霉頭,還是在家躲一天的好。定了主意,第二天他果真一步不出,在書房中看報消遣。奇巧不巧,他夫人的內姪裘天敏,這天來探望姑母。晰子生平最恨此人,因他唱了新戲,不務正業,所作所為,同流氓差不多,故而晰子叮囑裘氏,以後不許他上門。裘氏卻因天敏本不常來,而且來時也在晰子出外的時候,從沒同他照面,故也並不告訴天敏,他姑夫同他意見不合。然而天敏,若無求教他姑娘的事,罰咒也不肯進城,今天卻因同一個流氓打架,請律師打官司,官司雖然贏了,還少二百元律師費,沒出產處,曉得姑丈自承受女婿數萬遺產以來,慣做地皮買賣,頗為得利,料想姑母必有些私房藏著,打算問她借二百元一用。又恐姑母為人器量最小,二百元不肯答應,若能遇著姑丈在,男家人氣度寬宏,況我第一次同他開口,諒他不致推卻。故他今天見晰子剛巧沒出去,心中暗喜。晰子卻大不受用。天敏對晰子恭恭敬敬,作了個揖,尊一聲姑丈。晰子本想不睬他,怎奈他來是恭而有禮,古語說:禮無不答。自己不得不彎一彎腰。天敏笑面上前,問:「姑丈身子可好?小姪登門請安了。姑母諒必康劍」
晰子已多年未見天敏,他自以為這孩子做了新戲,一定下流不堪,開口不知怎樣的粗鄙,卻不料他吐屬文雅,舉止大方,倒頗出他意料之外。其實卻是天敏做戲以來,練就的一種工夫,晰子哪裡知道。一時將厭惡之心,拋在九霄雲外,答應一聲好的,指指椅子請他坐了,問他適從哪裡而來?天敏答道:「城外。」晰子聽說城外,陡然把臉一沉道:「城外可是新戲館麼?」天敏見晰子面色忽變,問他新戲館,心知老古派人不贊成做新戲。若告訴了實話,諒他不肯借錢,不如掉個槍花,哄得他洋錢到手再說。主意既定,即忙搖頭道:「姑丈說什麼新戲館?小姪又不做戲,為何從戲館中來?」
晰子驚道:「怎說你不做戲?報紙上面,不是登著你的名字麼?」說時將手中的報,翻開戲館廣告,指一段給他觀看,說裘天敏不是你是誰?天敏料晰子不看新戲,雖被他當場揭破,卻仍不動聲色,微微笑了一笑答道:「姑丈也當這個裘天敏就是我嗎?可真有趣得很,說來話長,當初我在學堂中讀書的時候,就頗喜歡串戲,這句話姑母很知底細,當時她常罵我不學上進,我因聽了姑母的話,就此不十分高興同他們一班人胡鬧咧。有一回為辦賑濟的事,許多老同學都要求我串幾天戲,說為災民請命盡義務,猶之做好事一般,我卻之下得,只可上台串了一禮拜戲,不料就此做出名氣,民瞑社開辦的時候,一定要請我上台做戲,我因做戲不是正當之事,決意不答應。無奈他們求之再三,還說做新戲開通民智,一定要有學問的人上台,方能實行社會教育之道。我一想這句話也有道理,皆因上海地方風氣壞極了,借改良戲文勸化社會,未嘗不可為輔助教育之道。故在新戲館創辦之時,我果真做過幾天戲。後來我見一班社員中,有學問的固未嘗沒有,其奈無智識下流不堪的更多幾倍,所作所為,不消小姪說,姑丈諒也都明白的。那時我一想雜在其間,大為不妙。有句話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,我雖立志高尚,只恐旁的人,也當我同這班胡鬧的新劇家是一流人物,因此早已告退職務,脫離新戲館。所說這報紙上的裘天敏,乃因戲主人見我不上台了,恐一班看客要不上他們的門,於營業大有關礙,因此不知在歸里覓了一個做新戲的,也是姓裘,他們自做主意,替此人取名天敏,登在報上冒我的牌子,哄騙看客,我本來打算同他們起交涉的,一想人名不是商標,我姓裘不能教別人不姓裘,我名天敏不能禁人再題天敏,部中沒立案,打官司也是枉然的。況且普天下四萬萬同胞。同名同生的極多,那能扳駁得荊因此只得由他們去魚目混珠。不料姑丈也疑心是我,倒也有趣得很。」
晰子聽他說得入情入理,一時倒被他蒙住,暗說我好糊塗,一直錯怪他到現在,若非他自己說明,只恐我還要得罪他呢,真是該死。但他姑母為何不告訴我一句,足見她也是個糊塗蛋。此時晰子的面色也和善了,和顏悅色,問天敏:「你現在所乾何事?」天敏答道:「在衙門中當差。」晰子吃了一嚇,問他在什麼衙門?天敏說是道台衙門。晰子一想不錯,道台便是道尹,也許他知道北京帝制這件事,頗欲打聽打聽,因問天敏可曉得北京的帝制問題麼?天敏原不關心時事,惟有順他語氣,信口答道:「曉得的。大清皇帝快登基了。」晰子吃驚非小,說道:「什麼話?哪裡來的大清皇帝登基?難道不是總統做皇帝麼?」
天敏聽說,暗道不好,吹牛吹得太過分了。一時縮不轉來,只得回言此是一件秘密公案,外間沒人曉得的。晰子道:「我也知道這是一件秘密大事,外面無人得知。但據說只有總統預備做皇帝這句話,並沒大清皇帝登基的風聲。某處有個商會長,也因贊成總統做皇帝,得了道尹。我本來也想打一封電報的,後來為因消息不確,暫時中止。你現在說大清皇帝登基,這風聲不知是真是假?」天敏聽他這般說,已有幾分明白,暗想姑丈一定又發官迷,從前聽說他因謀做議員,很用去不少錢,今番大約又有人哄他總統做皇帝的話,弄他錢用。我不如更掉他一個槍花,索興把鬼話說圓了,哄他拿出二百塊錢來,豈不比開口向他借的爽快。因道:「姑丈,我告訴你的話,千真萬真,不信上海也有他們的機關部,都是前清遺老發起創辦的,差不多已運動成熟了。就是外間所傳總統做皇帝的話,也是謠言,其實便是重扶大清皇帝登基,據說皇太后還要垂簾聽政呢。」
晰子聽說,不住點頭道:「此言有理,宣統皇上年幼,免不得仍要太后垂簾訓政。但攝政王到哪裡去呢?」天敏說:「這個不知,我們現在大家都忙著運動做官。因趁此機會做官,是很容易的。而且不論出身如何,只消相貌有樣,一品大員都不難到手。像姑丈這般魁梧,准可當得軍機大臣,所惜你不是我們會中人罷了。」晰子聽得心熱如火,忙問:「我可以入你們會嗎?」天敏道:「那有何難,不過先要認一筆經費罷了。」晰子道:「這個自然,請問你們的會,可就是宗社黨麼?」天敏點點頭說:「外人稱他宗社黨,我們自己卻喚作保皇黨的」晰子更為相信,拍手道:「是了,你們會長一定是南海康聖人。」
天敏原不知這康聖人是什麼東西,沒話可答,惟有點頭而已。晰子自以為被他猜著了,心中得意非凡,他倒料不著今兒天敏來此,帶著這般好的消息,一則他正因想做官,官迷了心竅,所以天敏一派胡言,他並沒聽出半句破綻,真是乖人兒也不免有一時之愚。覺天敏講的話,句句鑽進他心內,將他心中的蓮花一朵朵直開出來。又聽天敏答應他可以入會,不禁喜出望外,問他入會共要經費多少?天敏恐說多了,晰子肉痛洋錢,不肯答應,故只照自己所要的數目,說:「一共二百塊大洋。」其實天敏自己太小心了,今天就敲敲他姑丈竹槓說要一千塊,晰子也肯解囊。他聽天敏說只二百元,覺得數目太小,疑惑入了會沒甚利益的,因再問天敏一句:「出了二百元,將來果能做官麼?」
天敏道:「自然可以做官。這二百元乃是入會費,入會之後,將那清朝重要官職,都要先盡本會中人去做,做剩了方輪著外人。現在因大事沒發表,所以入會費很便宜,日後發表出來,任你花二千元,也不能入我們會咧。」晰子益發歡喜,叫聲:「老姪,你可以替我介紹麼?」天敏道:「可以之至。老實說這種機會,真乃是千載一時,得之非易,我們既插身其間,自然要先讓自己人得些利益,便姑丈不說,我也要問你願不願入會。既然你自願加入,我一定替你做介紹人便了。」晰子大喜,問二百塊錢幾時去付?天敏說自然在報名時候付的。晰子道:「這樣你現在就要帶去了?」天敏道:「帶去亦可。倘姑丈要自己送去,也不妨事。不過會中人現在嚴守秘密,倘無會證,什麼人都不能進門。這會證必須入會之後,方能填發。所以第一次報名,一定要介紹人先進去,本人只可守在門外,等會證填出之後,方能進內。」晰子說:「這是理應秘密的。今天你就替我帶錢去,先報名,隔幾天再同我前去會他們便了。」天敏連稱使得。晰子轉了一個念頭,忽然說:「且慢。」
天敏當他翻悔了,心中砰的一跳,聽晰子開言道:「報這個名,非比尋常,還得填三代履歷進去是不是?」天敏聽了,暗暗好笑,爽興和調到底,說:「果然要填三代履歷,適才我忘記告訴你。」晰子笑道:「到底你們少不更事,我一聽就曉得有此一樁手續的。」說時跑到帳桌旁邊,抽一張信箋,磨墨提筆,端楷寫汪某人曾祖某某、曾祖母某氏、祖某某、祖母某氏、父某某、母某氏以及自己夫婦的年庚一併寫上,鄭重其事,交與天敏說:「你好生藏著,我上樓拿洋錢給你。」天敏此時忍不住要笑出來,暗想姑丈平日尖鑽刻薄有名的,今兒居然落我圈套。講天敏原是拆白一流人物,門角裡拉屎,那願天亮。看晰子上當,心中非常樂意。他想自己並無身價,日後穿繃料他已奈何我不得。可憐晰子還當他是個好人,興匆匆奔到樓上,向裘氏要鑰匙開衣箱。原來他的現鈔,都藏在衣箱內。這口衣箱,也是特製,上面只放些布草衣服,底係夾層,另有一具暗鎖鑰匙,由他自己佩帶,外面的鎖鑰,卻由裘氏掌管,以便隨時取換衣裳之故。這夾層之內,晰子一世所積聚的財產,盡在裡面。錢莊存摺和重要契據,現洋鈔票,也常有二三千元藏著。有時要拿什麼東西,必須將上層衣服搬完,方能打開夾底,非常周折。晰子卻自為得計,說這一班買外國銀箱的,盡是癡子,遇著強盜來搶時,拿手槍對著他,不開便請他吃手槍,要性命仍舊要開的,若然東西藏得多,倒也罷了。有些家私沒多少,也想搭空頭架子,買了銀箱,非常招搖,惹得歹人生心。及至來搶他的時開出來,裡面所藏還不及一個殼子值錢,枉吃驚嚇,真是何苦。惟有我制這口秘密衣箱,打開盡是粗布衣服,誰也疑不到底下還藏這許多貴重物件,遇大幫強人來扛箱抬籠,諒他們一定揀綢緞值錢的扛,未必致於揀中我們這一箱布衣。
今天他向裘氏要鑰匙取鈔票,裘氏問他拿錢何用?晰子恐天敏等他久了,沒工夫細細告訴他知道,只說我有緊要用途,有人立等拿錢,少停上來,再告訴你罷。裘氏不便再問,看晰子掇一張凳,踏上去退下鎖,打開衣箱,先把許多舊衣裳搬出來,裘氏在下幫同遞接,放在椅上上,衣裳搬完,度下還有一條棉絮,係防著潮水漏入之故,抽出棉絮,方現夾底。晰子將角頭一塊布揭起,露出鎖門,插進鑰匙,開了寶庫,裡面盡是大包小紮許多舊報紙的包裹,只有晰子一個人明白,若換第二三個,還不知哪一包是鈔票呢。晰子開包取了二百元鈔票,重複鎖上夾底,鋪好棉絮,再由裘氏將椅子上放的衣服,一件件遞給他裝箱完畢,闔箱上鎖,始由凳上一躍而下。裘氏嘖嘖道:「跨仔細,別性急慌忙,跌痛腿。」晰子也不答她話,急忙奔到樓下,見到敏還展看他抄的那張三代履歷觀看,晰子叫他老姪,累你等長久了。天敏連稱好說。晰子便將二百元鈔票一張張點給他。天敏接來,與那三代履歷一同藏好,當時便起身告辭說:「這樣我今兒馬上去替姑丈報名,大約明天這時候,黨證收條,可以一同送來給你了。」晰子好生樂意,不住對他拱手道:「費神之至。」
天敏走後,晰子猛一轉念道:「啊喲,我怎麼無憑無據,給他二百塊洋錢去了呢?倘他明兒不認,如何是好?應該跟他一同去拿黨證收條的。」急忙趕到街上,已不見天敏蹤跡。晰子好不懊悔,回到家中,越想越不放心,覺天敏年輕浮顏,不像有幹國家大事的資格,而且自己久未見他,不知他近來所作何事,料他姑母一定明白,因到樓上問裘氏:「你姪子天敏,你可知他現在做甚買賣?」裘氏說:「他不是還做新戲嗎!你問他則甚?」晰子一聽就吃一驚道:「他不是在道台衙門當差麼?」
裘氏笑道:「哪裡來的話,不多幾天,他還到這裡來告訴我做著戲呢。」晰子不覺呆了半晌,不能做聲。裘氏問他打聽天敏何事?晰子便把適才天敏來此,拿了他二百元鈔票,替他去報名做官等情,一一告訴裘氏知道。裘氏大驚道:「你一定上他的當了。這孩子做了新戲,滑頭不過,口中說到那裡,從來沒有交待,你為甚輕信他的話,脫手給他二百塊錢呢?」晰子越覺難受,垂頭不語。裘氏更抱怨他,剛才拿洋錢的時候,為何不對我說一句,我早說破了,也不致上他的當咧,誰教你這般火燒眉毛似的性急煞人呢!晰子氣憤不過,反抱怨裘氏道:「我教你不許同他往來的,你為甚還讓他來,他不來我也不致上當咧。」裘氏怒道:「腳在他腿上,錢在你腰裡,他來也不是我下帖子請的,問你既曉得他不是好人,為何還肯將洋錢交給他?」
晰子無言可答,悶悶下樓,一個人思量,也許近來天敏學好了,一個人的行為,原本為能刻板的,當初許多革命偉人,誰不是浮頭浪子的變相呢。況他說的話,也頗有道理,不像架空捏造。婦人何知,我不該聽婆子的話,自惹疑慮。只消他明兒送到收條,便無妨礙。虧他善於自己安慰自己,所以第一夜尚覺放懷。第二日雖係黃道吉日,他因欲候天敏的回音,故而仍沒出門。豈知空守一天,並無音信。晰子更覺著急,但猶自己強慰說:一定他們會中事忙,黨證不曾填出。天敏欲待黨證出後,一併帶來,陪我同去參看會場,因此有意遲一天前來,亦未可知。不意第三天仍無消息,晰子可真急了,問裘氏可知天敏住在哪裡?裘氏說:「他到處為家,我怎能知他現居何處?不過你要見他,何不到新戲館中找尋。」一句話點醒了晰子,當夜他便往新戲館找尋天敏。可憐他不懂戲館規矩,前後台兩路出入,竟欲闖大門進去,被收票的當頭攔住,晰子說是尋人,收票的卻當他看白戲,一定要他買票,晰子無奈,只得買了一張起碼票。這起碼坐位離戲台頗遠,晰子欲跨欄杆過去,被茶房阻止說若過樣桿,必須補票。晰子沒法,只得坐下,安心等候天敏上台,和他拚這條老命。好容易見天敏出場了,晰子欲喚他下來,不意才一出聲,就給旁邊的看客喝住,不許他高聲呼喚。晰子平日在城內,依紳仗勢,架子頗大,何期一到租界上,竟如虎落平陽,無威可發,而且起碼座位,盡係苦力一流人物,晰子自料打罵,俱不是他們的對手,只可忍氣吞聲,候一個機會。眼看戲文一場場的過去,天敏雖出場,卻望得見講不到話,要打他,又沒這般長一條膊子,真急得他心如火焚。新戲館散場頗早,一時戲完了,看客都散。他一個人不能再留,也只得隨著大眾,一同出來。晰子今天費了半夜工夫,還丟掉買戲票的錢,竟連一句話都不能同天敏講,只中恨極怒極了。恰巧跑齣戲館,天敏也剛從後台出來,欲上包車。仇人相遇,分外眼明。晰子此時豈肯饒放,搶上一步,攔住天敏,喝聲慢走。天敏倒不料晰子至此尋他,見了不免頓呆一呆。晰子氣吼吼罵道:「小鬼你好,哄我做官,騙了我二百塊錢,快些拿出來還我便罷,不還決不干休。」
天敏此時,定一定神,微笑說:「姑丈休得如此,二百塊錢,是你借給我的,有了自然還你,何用性急。至於做官這句話,我原不曾哄你,我們做戲的,三句不離本行。現在民國時代,哪裡來的皇帝,你打聽我帝制問題,我想起此地新排西太后戲文,光緒皇帝登基,西太后垂簾訓政,此處腳色不多,王公大臣,還缺不少,故說姑丈愛做什麼官,小姪都可介紹,本來是道場作戲的話,倘若當真立皇帝做官,豈非做夢了麼!」晰子聽說,直把無名火提高千丈。那時旁邊還有幾個戲館中人,聽天敏講俏皮話,彼此拍手哄笑。晰子更怒不可遏,伸出巨靈般手掌,便欲打天敏嘴巴。天敏身子何等玲俐,只脖子一縮,晰子的手掌,已打落空,卻拍在旁邊一個人的臉上。那人抓住晰子不依,天敏卻趁這個當兒,上包車走了。晰子反向那人賠了許多不是,方得脫身回家。自此死心塌地,自認一個晦氣,也不再找天敏理論。便做官的心腸,也因此冷了許多。正是:堪笑世人皆幸進,誰知造化不輕容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