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五回
  惹禍遭殃怪態百出 增榮益譽異想天開

  萬卷在時習書屋中,躲了兩天,倒也沒有人前來找他講話。卻苦了他兒子百城,還當是父親為自己之事而來,嚇得連醫生那裡藥都不敢去吃,一出學堂,馬上回家。幸虧他所患的病,毒氣已消,不吃藥也無大礙,天天看他父親唉聲歎氣,懊惱萬分,終猜不出他為甚如此。自己懷著鬼胎,又不敢當在相問,只可當他一件疑案。這件事差不多隔了半月光景,方才發作。卻也不是友華一方面提出的交涉,倒反是舊學維持會會長汪晰子君,向萬卷大興問罪之師。你道為何?原來友華之父,那天到女學堂大鬧之後,第二天他女的仍挑撥他前去,與教書先生為難。那男的一想,女兒已打過了,學堂也罵過了,所有肚中的怨氣,早已出盡,就再去鬧,諒那姓黃的也不敢出頭,反失自家顏面。若預備打官司的話,女兒日後生兒子,自己勢不能收養,現現成成一個孫子,丟掉了豈不可惜。況兩廣風氣,最喜歡買螟蛉兒子,此人想來想去,終捨不得放棄女兒腹中這個血塊,因此始終未肯聽他老婆的挑撥。隔不幾天,就帶著友華往香港而去。此間一重公案,已無形消滅。
  萬卷最怕的也是這一頭,他以為我自己躲在家裡,學堂中不知被友華的繼母鬧得怎樣天翻地覆,所以連行李鋪蓋都不敢去拿。還有兩個月束脩沒支,也只好認個晦氣。他滿心想,我只消不到學堂,彼此陰乾大吉,我既不失面子,學堂中也未必再有人前來找我。就丟掉一床鋪蓋,兩個月束脩,也便宜的。豈知這念頭,他轉差了。他沒想一想自己是何身分?他乃是代理校長,全學堂總權歸他一人掌握,比不得別的教員,少一個還好請人代課。學堂中那天自被友華的父母一鬧之後,眾人不過代他難受,紛紛議論,說全學堂的名譽,為他一個人掃地了,但也是背後一句話。次日友華家人,並未再來。萬卷如果老著面皮,依前到校辦事,一班教員學生們,也奈何他不得。
  偏偏萬卷老豆腐切邊,忽然間老嫩起來,一連數日,未到學堂。古語說:「國不可一日無君,學堂中也焉能多天沒有校長。因此有些事只能中擱不行,於是乎學堂中人,只好寫信通知出門的那位女校長,說黃某人不別而行,無處尋覓,學務中擱,請校長即速回申,以利進行等語。校長見信,不明白其中的循環理曲,趕到上海,一問方知有此一段怪事。她自己臨行之時,滿心想保全學堂的名譽。因此諄諄托付萬卷,不意所托非人,反弄得名譽一敗塗地。女人家沒有別的本領,氣得他哭了幾天。自己會不著萬卷的面,只得找他來頭人汪晰子先生講話了,晰子自然要尋萬卷交涉。那一天趁早前去,百城也剛才起身。他素來遵著朱夫子家訓,黎明即起,灑掃庭除。所以比眾早起,別人還都睡著,他一人出來開了門,在天井中小溲的時候,正低著頭細看自己患處,腫退了沒有,不意晰子闖了進來,急得他撩衣不迭,叫道:「汪老伯,你好早啊!」晰子盛怒之下,厲聲問他你老的在那裡?」
  百城忘了萬卷回來那天吩咐他的話,有人找尋,須回頭不在家中,竟老實告訴他父親睡在樓上。他家樓上,並無內眷,萬卷睡的房間,就是時習書屋。晰子本來走慣的,當時也不教百城先進去通報一聲,自由自主的大步登樓,百城又不敢阻止他不上去,只可跟在後面。口中說:「汪老伯可否請你客堂中坐一會?家父還睡著沒起來呢。」晰子睬也不睬,走到樓上。那時習書屋的門,本來是虛掩著,因每天早上,要放書僮進來收拾便壺之故,被晰子一推而進。萬卷睡在帳窩中,聽得推門,只當是書僮進來拿便壺,叫聲:「阿三且慢,讓我鳥一鳥再來。」
  口中說著,身子便自帳子中鑽出來,向床底下摸便壺時,睡眼朦朧,看見床面前站的不是書僮,卻是會長汪晰子。萬卷這一嚇真所謂三魂出竅,六魄騰空,上天天無路,入地地無門。晰子雖不向他道明來意,他已曉得會長一定為著自己學堂中這件事而來,心中一急,這場小解,也忍耐不住,竟等不得用便壺,溲溲的撒了一床。萬卷連聲啊喲,赤腳單衣,由床上躍起。晰子不知他做什麼,倒反嚇了一跳。萬卷即忙搶了一件長衣,披在身上,他出來時,帳門有一角被他帶開,都一股尿臊臭,也直衝出來。晰子適當其衝,他正從馬路上吸了新鮮空氣進來,被這股氣上衝鼻管,直透泥丸,折回臟腑,下達湧泉,霎時間滿肚皮都是臭氣,心中一陣作惡,幾乎將昨夜在酒店中喝的三開紹興,一碟鹽蠶豆都嘔了出來,慌忙用手帕掩住鼻孔,對萬卷說:「老黃,你床上什麼臭?」
  萬卷也自覺臭不可當,回言:「這裡果然臭得很,會長先生請樓下坐罷。」晰子就是萬卷不教他走,他也站不住了,聞言忙道:「如此我先下去,你就來埃」萬卷答道曉得。晰子一股氣上來,仍舊一股氣下去。百城遲走一腳,萬卷抱怨他道:「我對你怎樣說的?有人來找,你不可說我在家。因何會長尋我,你倒放他上樓來呢?」百城沒話可答,低頭不言。萬卷叱他下去陪客,自己換了一條襯褲,穿好衣服,正欲下樓,忽一轉念道:「且慢!今兒會長的來意不善,我若下去,准被他痛罵之下,況他是有名的臭嘴,罵人往往三不罷四不休的,倘能夠罵一頓,就此算數,倒也罷了,恐他仍舊要拉我去同友華的老子娘談判,那時他這一頓罵,豈非多挨的嗎,還是不下去為妙。他等不及,自然上來尋我。我房間內的臭氣,便是退兵符。他到我房中,除非用手巾掩住口鼻,若想開口罵我,臭氣自然能鑽進他口中去,替我報仇。我只消裝聾作啞,不理睬他,諒他沒這副好胃口,挨得了多少時候,講說自己。常言我自痾不覺臭,便聞聞何妨。決定主意,仍回時習書屋坐下,順手在書架上抽出一本毛詩,翻開簿面,就看見「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」八個大字,萬卷見了,只是搖頭歎氣。那時樓底下汪老夫子,已等了好久,看萬卷還不下來,便對百城說:「你上去看看你老的,在樓上乾些什麼事?快叫他下來,說我有話同他講呢。」
  百城答應一聲,走上樓見父親定定心心的,坐在臭房間中看書,心中大為不解。叫聲:「爹爹,樓下汪老伯等你下去講話,你忘了麼?」萬卷見晰子沒上來,倒是自己兒子上來,催他下去,不覺勃然大怒,將書一摔喝道:「畜生,爾為爾,我為我,雖袒裼裸程於我側,爾焉能挽我哉。」百城嚇得倒退幾步,說:「不是我要爹爹下去,乃是汪老伯命我上來請你的。」萬卷搖頭道:「非吾徒也,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。」百城更不明白,只得回轉樓下。晰子見了,問他你老的下來沒有?」百城搖搖頭道:「他說不下來。」晰子驚道:「可是他忘了教我在這裡等他的嗎?你為何不告訴他?」百城說:「我已告訴他的了。」晰子道:「他說什麼呢?」百城不敢直說教他鳴鼓而攻之,只可改輕一句道:「他仍舊說不下來。」
  晰子聽了,十分著惱說:「放屁之極!豈有此理!他算鑽在洞裡,不出來就算數了麼?可曉得自己乾的事情,太不摸摸屁股,教別人怎能對人家得住!你再去對他說,他若仍不下來,我自己也能上樓的,那時休怪我沒得好面孔給他。你問他歡喜吃敬酒?還是歡喜吃罰酒?」百城覺這些話,又不是照樣對父親可以說的,今兒這個通事,實在難做。到了樓上,只得告訴他老子說:「汪老伯因爹爹答應了他,不下去,甚為動怒,所以說自己上來,便沒好面孔,還是請爹爹下樓一趟罷。」萬卷聽說,暗想不好,會長身強力大,他說上樓沒好面孔,只恐要用武力解決,我這裡預備下的臭抵制,乃是文工,如用武力,我哪裡是他對手,只恐只一抓,便給他抓了下去,抓得客氣幾分還好,倘不小心,樓梯上滾了下去,准得送掉半條性命,一樣要走,還是自己下去為妙。沒奈何只可歎了一口怨氣,懶洋洋起身下樓。百城跟在後面,走到客堂中,見晰子面帶怒容,獰笑道:「好一位千金小姐,你今天也下來了,我只當你永遠不下樓咧!」
  萬卷滿面含羞,不敢回答,只說:「會長你坐呢,我在樓上換一件衣裳,耽擱了好些工夫,很對不起。」晰子冷笑道:「原來是你換衣裳耽擱的,不是不肯下樓。如此說來,倒是你令郎打誑語了。一回不誠實,千年沒信用。你下遭還得教導教導他方好。」萬卷不敢接口,只是讓坐。晰子道:「坐不坐倒不打緊,我有一句話問你!」萬卷暗想,題目來了。一眼看見百城站在旁邊,恐被他聽了去,因對他說:「百城,你叫阿三替我床上收拾收拾,你自己也要監督著他,休縱容他偷懶。」
  百城因父親突然回家,早已懷疑在胸,今兒見晰子凌晨尋他,又見父親慌張失措,心知與這件事大有連帶關係,頗欲聽聽他人說些什麼。萬卷打發他,他哪裡肯走。口中雖然答應了,兩條腿仍舊一動不動。萬卷見他不走,正欲再催一句,晰子的說話已開場了。他道:「老黃,你幹得好事!人家門角落裡痾屎,終得圖圖天亮。你想現今要辦一個學堂,何等煩難,別人費掉千辛萬苦做出了名譽,你不該這樣的糟蹋他,良心天理上,都說不過去。就是你到老回光返照,忽然間發騷起來,什麼地方不可去,為可要同女學生混呢?你自己想想,這件事可對得人注嗎?真正豈有此理!你自己的顏面休說,連我輩朋友面上都給你掃光了。你枉為還算是個道學先生,我想孔夫子見了你,不知要氣得怎樣呢!」
  萬卷被他說得面紅過耳,但心中還想死繃場面,哪肯自己認錯,強辯道:「會長你休得聽他們的說話,古來周公尚有流言,樂羊不免受謗。三年不雨,方知齊婦含冤。六月飛霜,乃平鄒燕之獄。天下冤枉的事情很多,你不可輕信了旁人的閒話,錯怪於我。你我也是多年老友了,你看我可像這種人麼?」晰子鼻管裡哼了一聲道:「人雖不像,其奈已被一句老古話說穿了,畫虎畫皮難畫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。世界上常有一種衣冠禽獸,面子上仁義道德,心窩中男盜女娼的呢!」萬卷暗道:「好罵好罵!」但罵幾句,他豈肯招承,仍舊沒口說是冤枉得很。晰子道:「既然他們冤枉了你,你為何要情虛脫逃?至今不敢到學堂中去呢?」這句話可堵住了萬卷的口,半晌方能回答道:「我乃是避世逃秦之意,眾口鑠金,孔子猶止於陳蔡之間。我既不洽於攸攸之口,又何必空戀此校長一席焉。」
  晰子搖頭道:「你就生一百張嘴,也賴不脫這件事了。普天下不論什麼事,都逃不過一個情字,一個理字,你既有此情,又焉能扳轉這個理來。也算我該死,替你做這倒霉介紹人,現在樣長回來了,要我賠償他們的名譽損失,你待怎樣?」萬卷聽了,暗暗念佛,因他只當友華的父母追緊要人,所以晰子登門尋他,現在聽說是學堂一方面,為名譽上起的交涉,覺這肩胛輕鬆多了。想名譽兩字,本是空虛的,賠償損失,也不過是句說話。但友華的父母因何一去不來,而且友華自己的消息,也許久未曾入耳,只恐他父母盛怒之下,將她處死,那可我未免有些兒對她不住了。諒必學堂中一定有她的消息,這些話必須問會長方能知道。猛見百城還在旁邊,一想我教他走他不走,兒子不聽父親的說話,還當了得。自己受了晰子一包氣,不免都出在他身上,大罵:「百城畜生,我方才對你說的什麼話?你有耳朵沒有?書云:父召無諾,君命召,不俟駕而行。可知道五倫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,自君以下,父為首焉。無父無君,是禽獸也。孽畜不孝,氣死我了。」
  百城正注意他二人講話,聽得呆了,被萬卷一罵,方才覺得,心知父親受了別人的委曲,將我發洩,趕緊腳底下明白,招呼了書僮阿三,到樓上替萬卷收拾床鋪去了。這裡晰子見萬卷開消百城,不覺動了閒氣,叫聲老黃:「你可是指東瓜罵葫蘆?當面不能罵我,借著申斥兒子罵我嗎?」萬卷忙道:「會長休得誤會,這是決無此理的。畜生不聽我說話,所以申斥他幾句。至於會長適才怪我的話,我決不敢有一點兒冤恨會長。因是我錯了,我惟能自責,與人何尤。」晰子笑道:「你現在認錯了嗎?」萬卷一想,認錯不得,一錯便要賠償他們損失,只好仍舊同他混說一句道:「會長說我錯了,我不錯,亦只能認錯而已。」晰子道:「如此你就該償還學堂的名譽損失,不能躲在家裡不出頭,教我居間人為難。」萬卷分辯道:「學堂名譽,不是我弄壞的,是被那一方面的人來鬧壞的,因何他們不同那一方面理論,卻來尋我說話呢?」
  晰子聽說大笑道:「你名喚萬卷,大約讀書太多,肚子中都裝滿了,所以此路不通得很。你說學堂名譽,是被他們鬧壞的,但沒你闖禍,他們又何致到學堂中上門吵鬧,禍根自然為你而起,你怎好推得這般乾淨?現在那一方面不來找你說話,你已造化多了,難道你還想同他們理論不成?」萬卷趁勢問道:「前途難道鬧了一次學堂之後,就沒再來嗎?」晰子道:「如其再來的話,你也沒這許多天安樂日子過咧。」萬卷道:「他們為何不來呢?」晰子道:「大約也為著坍不落台的原故。聽有人說,那女學生已被他老子帶往香港去了,不知這句話真不真?」
  萬卷原曉得友華家務底細,知道他老子果在香港貿易,一聽晰子的話,覺兩頭頗為合筍,料非虛言,想友華既走,對證已無,不由身子陡長半尺,氣也壯了,精神也旺了,對晰子說:「會長,你現在可以明白咧。這件事若是真的,他們未必肯鬧一次,就善罷干休罷。皆因他們冤枉了好人,自己曉得錯了,所以才逃奔他鄉,不敢在上海立腳,這是顯而易見的事。說不定他們因見我老頭子忠厚可欺,打算訛詐我一番。幸虧我見機而作,善於趨吉避凶,他們抓不著我頭頸,乃知軍機失敗,於是乎棄甲曳兵而走焉。」說罷搖頭晃腦,自鳴得意。晰子看了他這副神氣,又想起適才自己來此,他一見面,就嚇得尿屁直流的光景,不覺又氣又是好笑,說:「我也不高興來聽你的強辭奪理。現在他們校長,要教我賠償損失,你打算怎樣?」
  萬卷道:「我也沒得怎樣,種種都要會長費心,替我洗刷洗刷,我委實損失,不過學堂中可以找我,我卻無人可找罷了。你會長先生名望高重,一言可以興邦,一言可以喪邦,種種還求你瞧老朋友份上,替我和解和解,我黃某日後定當結草銜環,以報大德於萬一焉。」晰子被他幾句馬屁,拍得氣也平了,歎道:「老黃,我看你越老越變了。這件事無論你如何抵賴,我肚中很明白的,乾不乾只消你自己問問心就是。不說別的,你若於心無虧,因何被他們一鬧,你就要情虛逃走?設如你不曾做賊,有人誣蔑你偷了東西,你肯不聲不響的賠還他們銅錢了結的麼?一定要同他們鬧得不亦樂乎咧。這是顯然的破綻。現在你聽得那方面動了身,以為沒人對證,打算置身事外,計較雖好,然而怎逃得過我一雙眼睛。別的都是小事,你不想想自己一把年紀,素來的名氣也是很好,無端為此一點小節上,斷送一生名譽,豈不可惜!」
  萬卷俯首無辭。晰子又道:「我本來打算將此事趁明兒我們舊學維持會特別大會時,提出當眾宣佈,然後再將你通告除名,以肅風紀。今兒預先來通知你一句,還是為的瞧老朋友份上呢。萬卷聽說,嚇了一跳道:「當眾宣佈這件事,如何使得,豈不太難為情了嗎?」晰子道:「皆為要你坍台,所以才如此辦法。」萬卷央求道:「這樣仍舊要請你會長先生幫忙,保全我一點兒顏面了。」晰子搖頭道:「本來我們會中章程,會友有了錯處,會長是不能徇情的。念你這般大年紀,還鬧小孩子的把戲,實在也可憐得很。徇情便是違法,我今天不是為你,決不肯如此寬縱的,你知道不知道?」萬卷大喜稱謝道:「多蒙會長先生的恩典,會友一輩子忘你不了。」晰子微微一笑。萬卷問他明兒我們會中又開什麼特別大會?晰子道:「莫非你還沒接著通告嗎?」萬卷道:「果然我不曾接著通告。」晰子皺眉道:「書記部誤事得很,這般大事,他怎不把通告發周全的。」
  萬卷曉得他們這舊學維持會,已許久沒出風頭了,晰子先生說是一件大事,料想必係一樁可以大顯鋒芒之事。汪會長別的手段沒有,出風頭倒回回不落人後,因此急於要問會長是那一件大事?晰子笑道:「也難怪你近日走了桃花運,連國家大事都不放在心上咧。你不看見報上,登著北京有個姓楊的楊老度,他的雅號倒同我賤名一般兩個字,真是前有藺相如,後有司馬相如,同聲相應,同氣相投。但我二人出在同時,倒底不知是他慕我之名,還是我慕他的名罷了。」萬卷道:「名字相同,也沒甚關礙,難道你又要同他辦交涉不成?」晰子道:「那有這句話。你不曉得楊老夫子,做了一篇國體問題的偉論,發表之後,現在大家都要研究他這個問題,說中國人程度,不配共和,還是帝制的好。」
  萬卷拍手道:「這句話我也贊成。自古道國不可一日無君。中國共和以來,沒了皇帝,真是昏天黑地,什麼總長,什麼都督,只消有一點兒權柄在手,便拚命要錢,不顧臉面,橫豎沒黃帝可以管壓他,盡可隨心所欲。百姓罵他,只當耳邊風。還有那總統,說什麼一國元首,連一個小小兵官都管他不住,別說兵官了。我恐他連家中的小老婆,都沒權柄可以制服他,也算擔一個臭名氣,左右叫他長他就長,左右要他短他便短,樣樣隨人指撥,還有什麼吏治可言!你問問總統自己,他也未嘗不想弄錢。所以你們攻擊旁的人賺錢,正是告訴他一個分肥的門徑,何異在太行山公道大王面前,控告僂兵行劫,斷來斷去,仍是他們大大王二大王的好處,你失主一輩子休想到手。」
  晰子笑道:「你說話輕口些罷,別只顧罵人,惹人生氣。告訴你,近日這帝制問題,越鬧越大了。北邊很有幾個機關,開會贊成這件事。但我們上海一班團體開會,卻都打電報前去反對他的。」萬卷道:「我曉得了,會長的意思,可是我們舊學維持會,也要開一個大會,打電報到北京去反對帝制嗎?這件事我也贊成,皆因現今一班人,沒一個配做皇帝,做皇帝須要英明聖武,然後天下歸心,否則天下離叛,豈不仍要惹動干戈,萬民塗炭麼!若說再把清朝宣統小皇請出來,這件事老實說,我們漢族做了滿洲人二百多年的奴隸,好容易跳出範圍,再鑽進去,未免對祖宗不住了。我想北邊雖有人提倡此事,但政府一定不贊成的。因政府中人,大概都是共和上發財的,再提帝制,豈不教他們回首前塵,徒增感慨嗎!看來大約這班人,借此題目,恐嚇政府,想敲他們竹槓之意,我們必須出電反對,休被政府中人,當我們也是帝制一黨,敲出竹槓,都有分肥,其實我們卻是挖了腰包,倒貼電報費的。這句話,會長先生你看我說得對不對?」
  晰子搖頭道:「老黃,你這句話可是大大的弄錯了。」萬卷驚問何也?晰子道:「你還當這件事是平常人發起的麼?老實告訴你,就是當今大總統自己的意思,乃是他指使別人提倡的。」萬卷驚道:「這個秘密,你如何知道?總統出此主意則甚?難道他做總統,做得不耐煩了嗎?」晰子笑道:「你品行雖不平穩,心思到底忠厚,所以參不透其中的曲折。要知道現今世界上,若要有立腳地,良心決不能放在當中,寧使我負天下人,莫教天下人負我。能牢守這兩句話,自然可以出人頭地,富貴無窮,治國齊家,何往不利。你看外間一班眠花宿柳的,他們那一天不是神氣活現,偏偏你偶一為之,便弄得一敗塗地。可知這其間大有資格呢!」萬卷道:「唉會長又來了。我同你談帝制問題,你為何牽到我頭上來呢?」
  晰子笑道?「順口得很,說說就帶著你身上咧。你說總統不該發起帝制麼?他可就利用你適才說的兩句話,漢族決不能再給滿洲人做皇帝,但漢人中也沒一個有皇帝的資格,他自己卻以為中國不行帝制便罷,若行帝制,除了他便沒第二人配做皇帝。因他現在的地位,已和皇帝不相上下。不過總統有一定期限,過了期須讓別人做。皇帝卻可子孫一係,萬世不替,他想自己年紀也差不多了,一班子孫,又沒自己的能幹,只恐老死之後,子孫無啜飯之所,故欲趁現在大權在握,軍心歸附之時,把天下奪在手中,范文正所謂積金以貽子孫,子孫未必能守,積書以貽子孫,子孫未必能讀,若弄一個皇位,傳給子孫,豈非普天下獨一無二的傳家之寶嗎?然而拆穿不得,拆穿說一句,也不過為兒孫作馬牛罷了。他存心如此,自己說不出口,才教手下一班獐貓鹿兔,借題發揮,什麼國體問題,什麼帝制研究,都是一根線索,不然堂堂共和民國,北京又是首都,各邦視聽所繫,誰敢倡言帝制,明明就是擾亂國本,他們的腦袋,難道不預備放在脖子上了,所為暗中大有人在。故而政府中人,也都隨聲附和,以圖保全功名富貴。可笑上海一班團體,不明大勢,不懂人情,不打幾封電報去贊成帝制,倒反竭力反對,明知是個釘子,還有心碰他一下,令人可歎。」
  萬卷道:「我明白了,會長的眼光遠大,可是預備打電報進京去贊成帝制嗎?」晰子拍手道:「照啊!」萬卷道:「住了。他們做官的贊成帝制,乃為保全功名富貴。孔子曰:富而可求也,雖執鞭之士,吾亦為之,如不可求,從吾所好,於你我既無利益,丟了電報費,去贊成他何為?」晰子道:「不瞞你說我京中有個朋友,也在政府辦事,他來過一封信,令我運動上海商學兩界,贊成帝制,許我特別利益,小則縣知事,大則省長,一定可以替我謀一個缺份。不過這句話非常秘密的,你千萬不可告訴外人。」萬卷跳起來道:「有這等好機會嗎?你可能寫封信去問問這朋友,不知可能再加幾個運動員嗎?」晰子道:「那倒不必,我們都是老朋友,我若做了官,不消說得,自然也把你們提拔上去咧。」萬卷甚喜,忽一轉念道:「不過還有一層,現在外間都是反對帝制的,我們倘若獨標異議,出電贊成了,好處還在後頭,眼前豈不被萬人唾罵嗎?」
  晰子道:「那有何妨呢!這就用得著寧使我負天下人,莫教天下人負我這兩句話了。況電報原可秘密出的,誰教你告訴別人呢!」萬卷聽了,暗道不好,常言說:要知心內事,但聽口中言。他口口聲聲,說寧使我負天下人,這天下人中,明明有我一個老黃在內,他適才雖答應我做了官,也將我提拔上去,那時候,設或也要負我一負,那時他已做官,我還是個平民百姓,就同他拚命,也是沒用。與其白費勞心,將來多一番後悔,還不如現在置身事外,由他一個人去鬧的好。存了這個心思,因對晰子說:「到底會長心雄膽壯,我會友膽是很小,就有利益在前,也不敢行險僥倖。好在會中也未有通告給我,我自己也曉得自己的資格,還不配與聞這種大事。可知富貴功名,一定是造物注就的,不然怎麼有這種好的機會。你會長又肯出力提拔我,我自己終覺有些膽怯,不敢加入,深恐被一班反對的團體,將我咬殺了,豈不奇怪。」
  晰子聽他嘮嘮叨叨,說了許多話,臨了還是個不肯與聞,不覺勃然大怒道:「黃先生,你休當我是特地來請你幫助我辦這件事的,你不過筆墨好些,但我們會中錢守愚先生,他也是秀才出身,筆墨未必比你弱了多少。皆因你自己乾下無恥之事,女學堂校長尋我理論,我才到此找你。本來我們會中,明兒也要提議這件事,你去了也失面子,還是缺席的好。」萬卷大驚道:「會長先生不是許我從寬不提了麼?為何還要提議?」晰子道:「我只說從寬辦理,並沒答應你不提這件事埃」
  萬卷曉得自己適才這一句話推托壞了,惹會長生氣,即忙改口道:「會長的明見,我並不是說不與聞,你們打電報去贊成帝制,皆因書記部沒有通告給我,我不知道他們的意思,要我加入,不要我加入,設或他們不願我加入其間,我自己倒反去插身多事,會長雖不怪我,一眾會友,豈不要罵我的嗎!」晰子聽他改口得快,心中暗暗好笑說:「那不過書記部漏發通告,與眾會友何干!況開大會原是我的主意,今天除你老黃之外,別人還沒曉得我們開會議什麼事呢,看來你的通告,也許發在女學堂中,你自己多天未去,所以不曾看見,倒惹你吹毛求疵,反來扳別人的義頭了。」
  萬卷笑道:「我哪敢吹毛求疵,會長若歡迎我去的話,我就君命召,不俟駕而行矣。」晰子大喜道:「現在我們該商議商議明天打電報的底稿了。」萬卷道:「那個容易,往常發電不是開了會,議什麼寫什麼的麼?何用隔天預備。」晰子道:「此番不比前遭,從前我們發電,不過和和外間一班人的調,說話也無非抄抄旁人的老套,打出去也不管他有用沒用,不過哄哄當地一班人,令他們知道我這舊學維持會,是個有作有為,不是默默無聞的社會罷了。這回可大有作用。其一你我的功名富貴,不是都由這幾行電報上發生麼?記得從前科舉時代,你我上考場,何等煩難,何等辛苦,倘不合主考之意,就不免孫山落第,枉費盤川。這一封電報,固然比之三場策論容易,但也不能草草不恭的,擬稿必預聚精會神,彷彿當年做文章一般,下筆之時,先要想像日後的金馬玉堂,都從這一條隊級而進,於是乎自能精神貫注,性命繫之,神靈默佑於天邊,祖宗呵護於地下,寫出來的文字,自能令看的人,神迷心折,拍案驚奇。當年杜甫之詩,能除瘧鬼。陳琳之檄,可癒頭風。就是文字有靈的明證。你這封電報,若能照樣而做,將來大總統登基之後,曉得此電出自黃某人手筆,或晉封你學部尚書,亦未可料。這還關於你我本身而言,至於我們的本會,日後你我做了官,也可將他改組政黨,全體會員,豈不都可大增榮譽,猶之拔宅飛升一般,誰不感激你文字的大力呢。」
  萬卷聽得十分興起,說:「這樣我們上樓商量罷。」因即拉長嗓子,喚了兩聲百城。百城在樓上應聲奔下,萬卷問他阿三可曾將床上收拾好了沒有?百城回言收拾過了。萬卷即忙邀晰子上樓,兩人同到時習書屋坐下。萬卷說:「既然這封電報如此鄭重,我們倒不能以尋常口脗出之,必須帶點兒古文筆法,方見工夫。」晰子道:「這個自然。我那朋友的信上,還教我們電報上不但贊成帝制,還須請大總統馬上即皇帝位,以慰天下臣民之望。有此題目,你更可大大的發揮幾句,不妨借用若大旱之望雲霓也,我後后來其蘇等成句,索興將大總統比得同禹湯文武一般,別人借花獻佛,我們借書句拍馬屁,豈不異曲同工。」萬卷拍案道:「有了。我們就用唐朝李密陳情表的套頭,好不好?」晰子道:「隨你老夫子的便罷。」
  萬卷想了一想搖頭道:「不妥不妥。李密陳情,乃陳自己之情,現在我們請大總統做皇帝,乃是勸進,必須用漢諸葛武侯前後出師表的語氣,方合款式。」晰子道:「一切隨你的大裁。」當下萬卷命百城在書架上取下一部古文觀止,一本本翻到前後出師表兩節,攤在台上,對晰子說:「我作文向來有個老毛病,必須將題目熟讀至千百遍,而後方能文思湧發,信手拈來,都成佳構。倘不讀熟,便難下筆。現在我也要將這兩段出師表,熟讀之下,方易出手,請會長先生原諒,我要讀了。」晰子說:「你讀罷。」萬卷就「此臣亮言先帝創業未半,而中道崩殂」,高聲朗誦起來。晰子看他讀了前出師表,又讀後出師,讀完後出師,再讀前出師,一連翻了四五遍,還不罷休。暗想不好了,他說做文章要把題日念千百遍方能下筆,倘這兩段出師表,也要念千百遍,方肯起稿,恐到明天這時候,他出師表還沒念完,怎來得及再打電報,因即止住萬卷,對他說:「老黃,你古文也不必念了。這電報不比得文章,無妨將就做做。我現在還須另去會幾個朋友,今天大約來不及看你的底稿,請你明天帶到會中來罷。」萬卷道:「我也想這出師表,乃是勸出的,用作勸進未免不利。既然會長說可將就而做,我就照普通的略為改良一二便了。」晰子連稱甚好,因恐阻亂萬卷的文思,不敢再同他多話,就此告辭出來。萬卷有事在身,命百城代送下樓。晰子離了黃宅,另外又去找尋錢守愚、楊九如等幾位,也無非接洽此事。正是:功名欲向蠅鑽得,富貴原從蟻附來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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