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四回 染毒瘡小償風流債 播丑聲大貽名教羞
講百城平日,算得是少年老成之人,因何見了一個雉妓,便如此傾倒?其中也有一層緣故。因他父親黃萬卷,乃是有名的道學先生,素講究詩禮傳家,把百城自幼就關閉在家,教他讀書。父子兩個,同冶一爐,因此百城的舉動,也大有父風。本來萬卷不贊成新法學堂,想把一肚皮才學,傳給兒子,令他日後成一個大國文家,設帳傳經,滿門桃李,豈不與古夫子杏壇設教,弟子三千,後先媲美。無奈教育部新出章程,做教員都要有畢業文憑。他一想自己才學雖好,無奈畢業文憑,必須要學堂中發給,自己不能杜造,若再不讓兒子進新法學堂,只恐日後這條章程實行起來,百城雖有滿腹經綸,其如英雄無用武之地何,豈不耽誤了兒子的前程。因此萬不得已,始教百城進學堂讀書。
百城也同他老父一般意思,自以為我輩才高八斗,學富五車,到這學堂中來,無非為瞧一張畢業文憑份上,講資格,我比那班唱山歌和教體操、只考究立正開步走的先生,高得多呢。所以他連教員都瞧不起,同學朋友,更不必說了。惟有錢有餘是他父輩之交,故還比眾投契,一班同學,見了他這副板板六十四的尊容,都各有些懼怕,便是有餘也不敢十分同他親近。因他熟讀四書,知道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,他把世人都當作子路,往往當面道人短處,不管人面子上下得落下不落。大家知道他有此脾氣,見了他都要退避三舍。故而百城同學雖多,他竟格格不入,獨樹一幟。每日散了學也沒人招呼他遊玩。回家同老父萬卷,在時習書屋中研究聖賢之道,古時孔子竊比周公,萬卷每竊比孔子,然而百城卻不敢竊比伯魚,因恐性命不保的緣故。同學知其如此,背後都喚他世襲道學先生。
但道學二字,原本是無聲無臭的東西,必須有人非禮勿視,非禮勿言,非禮勿行,於是乎旁人方知這是道學之流。不過其人心中,究竟欲言欲行欲視否,或者背人言之行之視之,那也未為不可,而且也未必能稍損他道學之名。故道學云者,皮毛而已。百城年僅弱冠,血氣未定,受了他父親的傳染病,自成一種古怪脾氣,人都當他道學,其實還去道學遠得很呢。也常聽父親講,書中自有顏如玉,書中自有黃金屋,因此買了許多書,看來看去那有顏如玉的蹤跡。將他讀書的一顆熱心,冷了許多。恰巧他父親這幾天,到女學堂中去代理校長,已有一個多月不住在家內,夜間沒人逼他讀書,便邀了有餘,時常往遊戲場戲館中玩玩。有餘本不願陪他,卻喜買票吃茶一切零用使費,百城並不吝惜,有餘本不願陪他,卻喜買票吃茶一切零用使費,百城並不吝惜,有餘貪小便宜,落得跟著他揩揩油。
百城遊玩之下,方知上了他父親老當,顏如玉並不在書上,明明都在戲館遊戲場中。那一夜他在戲館中見小芙同何奶奶相偎相倚之狀,心中更躍躍欲試,意欲請教小芙用何方法,可與顏如玉相識。又因小芙幾天未曾上學,無處尋找,今夜得小芙帶他到野雞妓院內,被那雉妓媚眼飛來,怎不教他神魂失主。小芙更有意弔他胃口,將那雉妓擁在自己身上,做出種種醜態。若在平時莫說被百城親眼目睹了,便耳聞也要深惡痛嫉,今兒卻看著他們,笑得口都合不攏來。小芙暗暗得意,笑問:「百城兄,可要我替你做一個媒人。」百城笑道:「放屁!你又不是月下老人,怎能替人做媒?」
小芙也笑道:「你還沒知道呢,現今月下老人,早已退歸林下,天上姻緣簿,沒人掌管,所以下界盛行自由結婚,我替你來介紹一個人,想必你一定中意的。」說著問那雉妓:「昨兒同你一起的那個三姑娘,住在哪裡?」雉妓回言:「就在樓下房間。」小芙即喚老媽子下去看看,三姑娘可在家?若已出去,也到馬路上找她回來。不一會老媽子帶領三姑娘上樓。原來這三姑娘乃是楊幫中的金剛,一向在四馬路,因她也能講幾句蘇州白,不願再同辣裡辣塊混在一起,故此喬遷到後馬路上來,冒充蘇州人了。百城看她皮膚雪白,真不愧是個顏如玉,而且身子很肥,也大有楊玉環風味,心中暗自中意。小芙指指百城,對三姑娘說:「我替你做媒人,這位大少爺很有錢的,你預備著斧頭砍他罷。」
百城不懂砍斧頭的意思,只當小芙要教三姑娘謀財害命,不覺吃了一驚,叫聲:「小芙兄,我同你往日無冤,近日無仇,你為何叫人殺我?」小芙大笑,這邊三姑娘已走到百城身旁,輕啟朱唇,問一聲大少尊姓?百城見三姑娘並不拿斧頭出來殺他,方把驚心定住,又聽他問尊姓,一時不免手足無措,因他除了親戚家人之外,從未同陌生婦女講過話。若是老太太鄉下人,或者他尚能對答,偏偏是個顏如玉,口中吹來的一股香氣,也彷彿啞藥一般,鑽進了鼻孔,就把他喉管塞住,那裡還能開口。三姑娘見他不答,重問一句。百城頭面都漲紅了,不知回她好呢不回她?好兩眼看著小芙,聽他號令。小芙還未有表示,三姑娘第三次問話又開場了,她說:「阿唷噲,大少爺你不睬我,莫非瞧我們不起麼?」
百城此時恨不得賭咒她聽,說我委實十分愛你,並未瞧你不起,只是心中有話,口內說不出的苦,幸有小芙代他說道:「這位是上海赫赫有名的黃大少,你們枉為老上海,連他都不認得,還要問他姓什麼,自然他要動氣不睬你了。」三姑娘聽了,忙道:「阿呀該死,我原說面孔很熟,有些像黃大少,怎奈一時眼鈍,記不出來,實在該死,請黃大少休得動氣。」百城不覺卟嗤一笑,這一笑笑通了氣管,後來居然能和三姑娘直接交談。三姑娘告訴他,這裡是姊妹淘的房間,我自己房間在樓下,你可能到我那裡去裝個乾濕?百城問裝乾濕是什麼意思?三姑娘說:「這是我們的規矩。客人第一回攀相好,必須裝個乾濕,難為你一塊洋錢,以後便可隨時前來打打茶圍,不必花錢了。」
百城說:「打茶圍又是什麼意思呢?三姑娘道:「這也不過是個名目,像你們今兒在這裡坐坐談談,喝碗茶,就叫打茶圍了。」百城道:「原來如此。裝乾濕可能搬在這裡裝一個嗎?」三姑娘道:「這個不能,此地是別人房間,裝了乾濕,要算他們的帳,必須到我自己房內才興。」百城道:「我怕到了你的房中,你要拿斧頭殺我!」三姑娘笑道:「這是那大少說的笑話,那個敢砍黃大少斧頭。」百城還不敢走,小芙旁邊聽見了說:「黃大少裝乾濕嗎?好得很,讓我陪你下去,我也要見識見識三姑娘的房間呢。」
百城聽小芙肯陪他下去,頓時壯了膽子,三個人一同下樓。這三姑娘的房間,果然比眾考究,所用傢伙,紅木的也有,西式的也有。中間一張鐵床,被褥蚊帳,都還乾淨。梳妝台上,也攤著台布。還有一具自鳴鐘,百城見了,對小芙說:「不好了,我們快走罷。適才樓上坐坐,沒想到時候,你看不是十二點半了麼?」三姑娘笑道:「不相干!這自鳴鐘是壞了的,一遇地板床上振動,他就要停,還是昨夜十二點半停了,至今沒搖他走呢。」小芙也摸出銀表看看,說:「早得很,才只八點一刻,我們十二點鐘回去不遲。」
三姑娘房中另有老媽倒茶裝乾濕盆,小芙坐不一刻,就對百城說:「我要上樓,你這裡坐一會,少停我們一同走。」百城說:「你上去了,馬上就下來好不好?」小芙笑道:「要我下來做什麼?你放心坐著罷,三姑娘吃不了你。我臨走時候,自然下來喚你的。」百城不語,小芙重複上樓。那雉妓接見,私下問他:「你這位朋友,可預備同三姑娘落相好麼?」小芙笑道:「他本是個外行,那敢落相好,我不過帶他出來,裝個乾濕,明兒好尋尋他開心而已。」那雉妓道:「這就好了,倘要落相好,你須告訴你朋友,三姑娘開著水果店呢。」小芙笑道:「你們休同行嫉妒了,我決不看中三姑娘就是。」那雉妓正色道:「你休當我說謊,這是一句真話。三姑娘搬到這裡,共留過十五六個夜廂客人,倒有七八個染了毒。這裡上上下下,沒一個不知道。你若不信,問他們便了。」小芙哈哈一笑說:「讓我驗驗你有水果店開著沒有?」
雉妓喝聲啐。這夜百城大為便宜,只花一塊大洋,自八點一刻起,至十二點鐘止,共在三姑娘房中坐了三點三刻工夫,受不盡的美目盼兮,看不完的巧笑倩兮,雖未手腳輕薄,卻也津津有味。小芙招呼他回去,他還戀戀不捨,私下同三姑娘訂了後期而別。自此百城與小芙大為莫逆,時常拖了他同到三姑娘那裡去打茶圍。他還當小芙是個好人,豈知小芙卻是有意開他的心,並將這一件事告訴一班同學知道,同學們都暗笑他道學先生失節。有幾個輕薄的,竟當著百城的面,故意喚出三姑娘名字。百城暗暗納罕,他倒一點兒不疑心是小芙替他放的風。有一夜三姑娘留百城落夜廂,百城要同小芙商議。三姑娘笑他道:「這是什麼事,用得著朋友商量。」
百城道:「不告而娶,豈不大違聖人之道:「三姑娘大笑道:「他又不是你的爺娘,你告訴他做什麼?你若樣樣要照書上做去,還得問問你老子呢。」百城一想,自己父親跟前,動也動不得,別說問他了。但自己有生以來,裝乾濕打茶圍,雖已學會,那落夜廂卻從沒乾過,又恐住在這裡,夜靜更深,三姑娘要拿斧頭出來砍殺他,性命交關,故此刻倒未敢答應,說隔一天再講罷。隔了一天,三姑娘又問他肯不肯?百城見三姑娘這種嫵媚之狀,嬌態百出,不由肉也麻了,骨也酥了,想回絕她,又似乎落花有意,流水無情,於理上說不過去。答應呢,自己和小芙一同出來的,他現在樓上,少停下來,叫我走時,我怎好意思回他,住在這裡不回去了,日後豈不被他們笑話。一時沒了主意,呆呆不能回答。三姑娘問他轉什麼念頭?百城從實說了。三姑娘替他出主意道:「你們少停出去,坐車還是步行?」
百城道:「步行進城的日子多。除非時候夜深了,才坐黃包車回去。」三姑娘道:「這樣你出去經過大馬路五福弄時,可假說內急要出恭了,叫鄒大少先走,自己假意到坑廁中蹲一下子,待他去遠,你再到這裡來,豈不兩妙。」百城想想,這主意果然不錯,說:「姑且試試,只恐小芙在坑廁外面等我,那就尷尬了。」三姑娘道:「我可以保險他不等你的,登坑不比別事,他豈肯無緣無故,替你熬臭。你只消照我的說話行事,包你不致鄒大少看破便了。」這夜百城果遵著三姑娘的教訓,與小芙一同出來,走到五福弄口,百城緊皺眉頭,對小芙說:「小芙兄,不好了,我肚子痛,不知哪裡可以出恭?」小芙斂眉道:「怎的你不在三姑娘那裡出了恭走呢?現在時候夜深了,熬一熬回家再屙罷。」百城說肚疼得狠,熬不住了,小芙道這樣此地五福弄內有個坑廁,你進去屙罷,我不等你了。百城道:「我出了恭,自己坐車回去咧。」小芙說:「很好,明天再見。」說罷,便喚黃包車,百城還沒進弄,小芙已上車走了。
百城心中大喜,暗贊三姑娘大有主意。小芙既去,自己也不必假登坑,免卻一個臭排場,急急奔回三姑娘那裡。三姑娘大為歡迎,百城究竟初出道,身臨其地,又不免膽怯起來。幸虧三姑娘當他小孩子般安慰他,方得敷延過了一夜。這夜一住,果應了小芙的相好妓女之言,也是小芙沒預先叮囑百城之過,他第二天,就覺身體上有點兒不大舒服,自己還不在意。過了一天,更覺疼痛,方有幾分疑心。但別的病還可請教別人,這件事卻是啞吧吃黃連,說不出的苦。自己覺得痛雖痛,尚無大礙,熬得住盡顧熬將過去。隔了幾天,旁邊又發生了一個小塊,行走時還有些擦痛。百城大為著急,意欲告訴小芙。又因自己乾這件事的時候,掉著他槍花,告訴他恐受他埋怨,只可秘而不言,就連三姑娘面前,也赧於宣佈。三姑娘卻又要叫他住夜,百城想只住一夜,已吃了這個大苦,再住下去只恐連性命都要不保。算他有主意,遇有要求,回回拒絕。
然而那第一回的禍胎,已蔓延不堪,腫的地方腫,痛的地方痛,不但食不甘味,坐不安席,而且有時候身體上也有點兒寒熱發作。百城至此,方曉得顏如玉不是容易相與的,深悔從前誤交小芙,受此痛苦,到如今船到江心補漏遲。意欲請教醫生,又覺老不起這張臉。自知再挨下去,後患不堪設想,沒奈何只得老著面皮,私就一個專看花柳病的醫生診治。進門的時候,百城萬分害臊。豈知這班醫生,卻是靠此吃飯的,他倒毫不在意,同小芙閒談間,說起此病,不必盡由狎邪而來,有時一個人的濕熱下注,也易感此疾。百城得了這個好題目,爽信推頭濕熱上起的病了。那醫生說,濕熱起病,比之花柳的難治幾分,須要多少多少醫金。百城明知他敲竹槓,然而也無可奈何,只得硬硬頭皮答應他,丟了錢不算,還費掉兩個多月工夫,天天往來用藥。可憐他瞞著家中一班人,連煎藥都包在醫生那裡吃。幸虧萬卷久不回家,沒人查究他每日忙些什麼。
有一天,百城的病還未斷根,萬卷突然回來,氣得臉都黃了。一到家就對百城說:「完了完了,我一世英名,敗於孺子之手,豈不可恨!天喪予天喪予!」說罷,連連頓足,把百城嚇得魂不附體。暗想這件事,除了醫生之外,並沒第三人知道,緣何他倒曉得了,實在奇怪。又見萬卷斜坐在椅子上,兩手捧住腦袋,口中呼呼出氣,彷彿戲文中老生做戲吹鬍子一般,曉得父親今天的氣動得大了。往常他席不正不坐,坐定之後,還要正其衣冠,尊其瞻視,今天處處不以規矩,不能成方圓,料想自己不肖,乾了這種下流之事,卻也難怪老父動氣。因他是聖賢之徒,素有致君堯舜,救民席的大志,偏偏我做他兒子的倒去打野雞染毒,所謂不能齊家,焉能治國。他今天特地趕了回來,不知要怎的處治我?只恐他效法聖人,古時堯之子不肖,乃以天下禪之於舜,舜之子亦不肖,而以天下禪之與禹,父親或者因我不肖,卻把家私送了別人,那卻如何是好?一想孔夫子有言:「過則勿憚改。」
我不如自向父關跟前說明,日後情願改過自新,決不再為馮婦,請他暫息雷霆之怒,也是一法。打定主意,正欲向萬卷下跪求饒,忽然萬卷大聲喚他百城。百城一想:且住!現在父親發話了!我且聽聽他的口氣如何,再作道理。因答應了一個是字。萬卷道:「你可記得,父在觀其志,父歿觀其行,三年無改於父之道,可謂孝矣麼?」百城道:「這是論語上的,兒子記得。」萬卷道:「記得就好了。我老矣不能用也,孔子且有此言,故人而老矣,當自知其老,而不可不以為老焉。昔人云:老而不死是為賊。與其作賊,毋寧死。我要死了,只是很對不起你兒子。」百城大驚道:「父親為何要死?可是兒子做了什麼錯事,惹你老人家動了氣麼?」
萬卷搖頭道:「非也。兒子委實是好的,所惜老父不肖罷了。你也不必因此介意,古來大舜聖矣,而有瞽叟之父,則父之與子,固不必同其氣也。後生可畏,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乎?我知勉夫小子。」說罷連連搖頭歎氣。百城聽他話中之意,不像責備自己,反覺有些模糊起來。看他氣得如此模樣,又不敢問其究竟,只得將他所說的話,一句句細為研究,覺父親將他比為大舜,身分未免太高了。但他常自謂夫人不言,言必有中,說話不肯輕發,這句話自然藏著一段意思,莫非因舜有英皇二妃之故,就指點我同三姑娘這件事麼?正胡思亂想間,又見萬卷搖頭晃腦,像是要吟詩了,因留心聽他,念的是「周公恐懼流言日,王莽謙恭下士時,若使當時身便死,一身真偽不誰知?」
念罷站起,對百城說:「我往樓上時習書屋中,閉門思過。若有人來找我,你不可告訴他,我已回家了。便是你不奉呼喚,也休得上來。」說罷,順便在椅子旁邊,拿了根旱煙管,上樓而去。百城聽他吟的詩,很像說自己被他看穿的意思,但那閉門思過四字,乃自怨自艾之言,應該我說的,由他說來,卻倒有些難解。其實都是百城做賊心虛,萬卷自身,實有一段隱情,莫說百城不知道,便是閱者諸君,也萬猜不到。現在只有做書的胸中,了如觀火,很可賣一個秘訣,敲敲看官們東道。不過閱者諸君,和在下感情素來很好,豈可為這一點小事上,就要列位破鈔,情理上萬萬說不過去。故此還是讓我來先替這位黃老夫子宣佈了罷。
原來萬卷道學先生出了名,學界中很有班人曉得他是個學問淵博,品行端方的君子,所以常有女學堂中人來請他去做教員監學。萬卷上課的時候,捋著幾根稀鬍子,帶一副玳瑁眼鏡,身穿大袖馬褂,規行矩步,目不斜視,大有儼然人望而遠之之勢。學生教員,都有些怕他,故他也不容易得著長局,往往擔任了一兩個月,就給學生們攻擊出來。去年由他老友汪晰子先生,介紹他在一個什麼女學堂做教務長,他自然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,不多幾時,舊病復發,學生們雖然恨他,不意因此倒大合校長之意。因這位校長,是個女志士,辦學多年,深知利弊。常見一班男教員,對於女學生,嬉皮涎臉,廉恥全無,實在大損人格,心中久欲整頓。看了這位黃老夫子的舉動,不由五體投地,佩服之至。心想像這位先生,方可算是女學堂教習的模範。
她心中贊成了,自然沒別人再能攻擊得了他。今年校長有事出門,看看學堂中許多教習們,沒一個托得下的,惟有這位黃老夫子,大可擔得他這肩重任,因請他代理校長,並囑托他自己出門之後,須要留意學生們的舉動,不可讓他們有甚錯處。因我辦這學堂,費了好多年心血,才能有今日的名譽,得來甚難,敗之極易,一切重重拜托你黃老先生費神了。萬卷受人之托,怎不敢忠人之事,索興將行李鋪蓋,搬進學堂,親身駐紮在彼,好監督一切人等的舉動。這時候他倒存著滿肚皮熱心,打算將女學界風氣,大大的整頓整頓。無如近年來女學界的習氣,想必列公見識已多。他們於學問上,固未嘗不曾研究。然而於裝飾一科,倒比求學的更為專心。因恐遇著小姊妹應酬,交際社會上,失了體面,所以有班子息多的人,聽他們閒談,說起男孩子不過回來鬧著要錢買書,以及跑冰鞋網球板,還有拍小照的快鏡遊戲器具。倒是女孩子一年到冬,買香水制時路衣裳,這筆花費,著實比學費多幾倍呢。
這並非做書的胡說亂道:「你看時下有班賣淫女子,尚且喜歡學堂打扮,可知學堂中打扮,自有引人入勝之處,不然他們豈肯來摹仿你等的裝束麼!萬卷究是古道中人,他眼看這班女學生的舉動,心中足有一百二十個不贊成,而且要教她們不打扮,這句話就是爺娘都勸不聽的,別說學堂中教習了。萬卷為著此事,也曾演說多次,不但毫無效驗,而且背後大受一班學生們的訕笑。萬卷氣極了,索興不去管他。自言這班學生,她們雖打扮得如花似玉,照我看來,盡是朽木不可雕也,糞土之牆,不可污也,我未如之何也已矣。自此萬卷和一班學生,大為冰炭。然而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。他們百十女學生中,也未嘗沒有萬卷合意之人。
有個王小姐,名喚友華,年紀已二十四歲了,出身廣西,她父親是出洋做買賣的,據說香港設有字號,人卻常在南洋九島來往。家眷只一妻一女,久居上海,女便是友華。妻卻並非友華的生母。因友華之母,已在十年前亡故。她父親納了繼室,乃是廣東人,雖沒生男育女,然而對友華的感情,甚為不佳。父親出了門,友華不免大受繼母的欺侮。現在友華長大了,她繼母雖不敢十二分虐待,但只將她丟在旁邊。父親帶了錢來,不給她用,衣裳不肯制好的給她,自己天天到東到西賭錢,不管她在家厭煩不厭煩。這幾件已足夠友華受用了。因此友華不得已,請人寫信給父親,不敢說繼母的不好,恐父親回信轉來責問時,要惹繼母生氣,只說在家無事可做,教她父親寄學費來,讓她進女學堂讀書。她父親也就糊裡糊塗來封回信,令她繼母送女兒進學堂。她繼母雖不敢違抗丈夫的來信,但送了友華入學之後,除買書籍及學堂每月開賬外,其餘零用使費,一個都不肯給她,添衣裳更不消說了。幸虧友華進學堂,存心為避煩惱,不比得其餘一班同學的父母,給了錢,令她們出來比賽的。所以沒錢用,固然不妨。沒衣裳穿,也是無礙。但普天之下,只重衣衫不重人,這句話已成事實。
友華的姿首,本來平常。加以衣裳沒好的穿,對於一班同學,自然相形見絀。而且方以類聚,物以群分,學堂中這班學生,大抵江浙兩省之人居多,廣西人只她一個,口音各別,更格格不能相入,同學也大都瞧她不起。就在課堂中,也不大有人理睬她。交際社會上,更沒她的份了。友華也自知身份,不指望攀榮附貴,散了學,便安安分分回家,從不雜入她們群雌隊裡,她自有她的苦衷。不過萬卷見了,以為人皆濁而友華獨清,人皆醉而友華獨醒。友華者,其女界中之魯靈光乎!心中傾佩之至,對她也萬分體貼。遇著她讀書有不解之處,自己反覆講給她聽,務使她明白暢曉方罷。友華也感激他的盛意,想父親多年未回,繼母又和自己脾氣不合,不意學堂中遇著這位先生,他到待我如此之好,實在難得。到底友華二十四歲了,不比得十四歲的女孩子,頭腦中已分得出門路。覺這先生既待我這般好,我不能不報答報答他,因自己親手制了一個洋線錢袋,一個名片夾,送與萬卷。萬卷見她頗懂情理,心中更為歡喜,暗想此女四德俱備,大約出於母教之力為多。其人有此賢母,家庭中一定也有獨到異人之處,倒不可不去見識見識,亦足為天下後世法焉。因問友華:「我欲到貴府瞻仰瞻仰,不知可以去否?」
友華想先生到我家裡去,有甚不可,便答應他使得的。萬卷大喜,這夜友華回家,先對繼母說知此事,她繼母誤會其意,以為女兒一定在學堂中說了什麼,以致先生們不知當我怎樣的凶狠,這黃先生竟要親自前來看我。但我狠雖狠,決不讓外間人瞧出我一點凶狠的痕跡。那一天萬捲去時,她繼母自甘丟卻了一天賭錢的工夫,在家竭誠招待。萬卷受了她母女二人的優遇,心中更為大樂,自此竟不時前往友華家中,講友華的繼母嗜賭成癖,怎能日常在家招呼她,只可由她女兒一個人去陪先生了。萬卷今年已五十六歲,不比得血氣未定的少年,就是孤男獨女相對,卻也未為不可。不過萬卷自老妻亡後,就想娶一個續弦,主持中饋,這條心蓄之已久。無如世上女人,合他意的很少。倒轉說一句,他這種脾氣,也未必能中女人之意。直到現在,方遇著這個王小姐,萬捲心中固然是贊成的了,不過兩下年紀相去太遠,二則師生名分攸關,萬卷又是候補聖人,他雖存著這條心,料想不致演成事實。還有友華也因受先生知遇之恩,銘心圖報,但她並無一點兒邪念,雜在其間。兩個人不過比之尋常師生,略為親近幾分罷了。
其奈世間好事多磨,這好事兩字,也不必一定指點男貪女愛而言,大概類於好的一事,都容易遭受磨折。萬卷友華師生之誼,固然是好的了,不料斜刺裡殺出一個程咬金來,同他們作對。此人非別,便是友華的繼母。前書早已表明,友華母女之間,感情極惡。她見女兒同著一個教書先生,往來得太密切了,心中未免納罕。但料想一個已鬍子飄飄,一個還是閨女,其中未必有甚道理。不過她久欲扳女兒的差頭,只苦無從下手。好容易得著這一點意思。怎肯輕輕放過。自己雖不冷眼旁觀,卻教一個十三四歲的赤腳丫頭,暗中監督。友華萬料不著自己使喚慣的丫頭,能做奸細,故此舉動上不免大意了些。豈知無線電早已打進她繼母的耳內,大凡做後母的,都是天生辣手段,她也並不對友華講半句話,卻私下寫了封信,告訴她丈夫,說你女兒進了學堂之後,如何如何,我自己管不住她,再弄下去,這肩胛我也擔當不起,請你自己定奪,或者將她帶往香港,或替她早攀男家,免得後來說我做繼母的誤了她終身。信上寫得非常刁刻,所以她男的見了,大動其氣,馬上立刻由香港趕到上海。
這時候友華萬卷,還糊糊塗塗,過得一天是一天,但已有點兒不祥的預兆。據那小丫頭報告說:大小姐天天愁眉不展,連黃先生也好像擔著什麼心事一般,時常交頭接耳,唧唧噥噥,彷彿大小姐要教黃先生買一樣吃的東西,黃先生不肯,因此兩下裡很不快活。報告約略幾句話,出自孩子口中,自然令人莫明其妙。那一天友華之父回家,廣西人生來性急,況他自香港回來,路上耽擱了好幾天,一股怨氣,漲滿胸膛,無處發洩,見了女兒的面,不問情由。大肆咆哮,也顧不得她女孩子嬌弱身軀,拳足交加,先給她一頓痛打,然後逼她供出同教書先生乾了些什麼事?不招再打,所以現在文明公堂,都要廢除刑訊。友華本來是沒供的,無奈受刑不過,屈打成招,信口說出同黃先生確有曖昧,而且已有了幾個月身孕。
這句話惟有他父母肯信,做書的筆上,雖然寫了出來,心上還未敢承認,皆因萬卷是老名士,又是道學先生,豈肯乾這傷風敗俗,沒廉無恥的勾當。而且中國女學,正在萌芽時代,女學界也不致有這種怪現狀,一定是友華被他父親毒打,腦筋昏亂,胡說亂道罷了。然而她父親信以為真,氣得暴跳如雷,依他心思,當時便欲打進女學堂,鬧他一個落花流水,方出心頭之恨。倒是她繼母有主意,說你學堂中去不得,恐他們人多,我們人少,動起手來,反要吃虧。常言冤有頭債有主,禍根都是黃老頭子一個人起的。好在他也常到此地來,不如教你女兒寫封信給他,假說要買一本書,同他商量,請他前來,關門捉賊,先打他一個半死,然後再送官究辦,豈不甚好。
男的聽了,非常贊成,立逼友華寫了一封書信,命赤腳丫頭送到學堂中去,請黃先生。也是萬卷命不該絕,他今天在學堂中覺得心驚肉跳,坐立不寧,又見友華一日沒上學,心中正在奇怪,接了這封信,一看就有許多破綻。暗想友華的書,學堂中應用的我都已替她買了,還要買什麼書?況她程度甚低,自己未必能想到添什麼書籍。就是要買什麼,何不到學堂中同我商量,卻要寫了信喚我去呢?看她信紙上有好幾搭水暈,很像是滴的眼淚,莫要是有人逼她寫信,做就了圈套,哄我去嗎?我不可上他們的老當。橫豎友華若有什麼事,明天自己也要來的,雖然接了信,仍舊老定主意沒去。以致那廣西人空等了一天,起初固然甚怒,不意自鳴鐘一點點敲將過去,他肚子中所蓄的怨氣,也逐步融化了許多。又被他女兒在旁哀哀慟哭,究竟自己只此一女,別無子息,父母都有愛子之心,暗想事到於今,生米已成熟飯,便打死女兒,也難以挽回的了。現在她腹中還有著身孕,聽說偷來子十個倒有九個生男,自己正因沒親生兒子憂慮,倘她生下男兒,豈非有一半是自己的血脈,便將來作為孫子,也未嘗不可。況自己並非上海人,只消將她帶往香港生育,一重黑幕,有誰知道,心中便欲馬馬虎虎的作罷。
經不起他老婆竭力挑撥,說你若就此完了,不但太便宜那教書先生,連我們的台也自己坍盡了。他今天不來,是他的運氣。但我們不是沒有腳的。明兒一定鬧到學堂中去,打雖不能打他,罵也要罵他一頓,出出他們的丑,也是好的。男的嬲他不過,只得依從。次日那女的邀了許多常同她賭錢的廣東女人,都是粗手大足,雄糾糾,氣昂昂,一個人可敵得住三五個男子的,還有友華之父,他們本欲押友華同往,友華抵死不從,只得將她丟在家裡,許多人一窩蜂趕到女學堂,登門坐索黃萬卷講話。萬卷嚇得縮緊頭,鑽在臥房中,閉門不出。學堂中一班人,見來勢不善,也不敢指引他們同萬卷當面。眾人找萬卷不著,那肯干休。裡面一陣鬧,惹動外間一班瞧熱鬧的,將學堂圍得水洩不通。友華之母,索興掇一條板凳,跳上去當眾演說這件事,聽的人哄然大笑。學堂中人人懷恨,個個蒙羞,幸有幾個別的教員,善言將他們勸走,說黃先生現在出去了,待他回來,我們自然責問他。眾人散後,萬卷還不敢出來,學堂中也沒人叩門招呼他,由他一個人躲在房中,又羞又急,真所謂無地自容。還有甚顏面可見眾教員學生之面,乘人不備,溜了出來,連行李鋪蓋都沒拿,一腳逃回家內,自怨自艾,就為這個緣故,百城那裡知道。正是:為底含羞難洗滌,皆因作事太涂糊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