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三回
  鹹肉莊官僚托足 鮮果鋪學士埋頭

  那人也抬頭看見了何奶奶,對她點頭微笑。白大塊頭忙喚底下人開了門,請那人上樓坐。那人看她家客堂中擺設非常精緻,張掛的字畫,也都出名人手筆,很像是個大人家模樣,踟躇不敢上樓。白大塊頭親自下樓相請,那人方敢隨她上去。何奶奶笑靨相迎,招呼他大房間內請坐。那人到得樓上,方有幾分出痕跡,覺這戶人家,表面雖像公館,樓上不料竟有這許多房間,大約是公共之公,館舍之館了,因放大膽在沙發上坐下。白大塊頭拉長嗓子,喚人倒茶裝水果盆子,連外國糖、瓜子、花生,湊成四碟。那人連稱不必客氣,還沒請教府上貴姓?何奶奶笑了一笑道:「原來你不問姓,就到人家來的嗎?真好大膽。告訴你我姓何,這位是我的姨母,她姓白,這裡便是她的公館。你自己姓什麼呢?」
  那人也微笑道:「隨你吩咐罷,你愛教我姓什麼,就姓什麼何如?」何奶奶笑道:「天下那有這種事,我教你姓何,你願不願?」旁邊白大塊頭接口說:「你教這位先生姓何,不是自己給便宜他了麼!」何奶奶道:「阿喲!」那人卻哈哈大笑道:「姓何很好,從此我便姓了何咧。」白大塊頭笑道:「這句話怎樣?還是讓我來規規矩矩請教你這位先生尊姓?」
  那人見白大塊頭銀盆似的面孔,鬥大肚皮,很有些像官太太模樣,不便同她取笑,始老實告訴他姓陳。原來何奶奶的眼光到底不差,她說此人像做官的,此人果係政界中人,名喚陳蘭舫,素在北京某部當差。此番因到上海來調查一件事,暫住一品香旅館。白大塊頭問得明白,知他是官場中人,不免格外巴結。問他可曾用飯?要吃什麼點心?蘭舫回言都不要,請白太太不必客氣。白大塊頭見蘭舫說話時,眼睛屢對何奶奶觀看,已知他的用意,即便站起身說:「陳先生請坐,我教底下人買點心去。」
  蘭舫口內仍說不必客氣,心中巴不得她走開一陣。既走之後,房中只剩何奶奶與他兩人。何奶奶初見蘭舫的時候,一開口便說笑話,此時倒反裝得穩重起來。因她聽知蘭舫是有來歷的人,存心當他一個戶頭,深恐初交之時輕狂太過,日後不免惹他瞧不起,因此房中剩了兩對手,她只顧照著衣櫥上的鏡子,掠掠鬢腳,整整衣裳,理理鈕頭,扣扣別針,彷彿旁邊沒有個男人一般,連眼睛都不向蘭舫帶著一帶。蘭舫哪裡忍耐得住,自己走到她身旁,伸一隻手搭住何奶奶的肩頭說:「你多照鏡子則甚?」
  何奶奶偏一偏身子,讓過蘭舫的手,對他微微一笑,低聲說:「請你放尊重些,這裡不比得別處。我家阿姨,雖非外人,但她家底下人進進出出的很多,房門又是開著,設或被他們瞧見了,講出去給我家老爺知道,不是兒戲的。」蘭舫原不知她們的底細,聽她說得鄭重其事,慌忙縮手不迭道:「是我忘了,沒問過你家老爺名喚什麼?現在何處當差?」何奶奶微笑道:「這句話不便告訴你,譬如你的夫人,背著你在外認識了一個男子,還不知他有常心沒常心,就好將你歷史,輕易告訴他嗎?」蘭舫哈哈大笑道:「你倒說得好譬喻,聽你說話意想,可是怕我沒常心嗎?這個你盡可放心,我不比得上海一班滑頭麻子,相識了你,決不中途背棄你的。你丈夫究竟叫什麼名字?你告訴我罷。」何奶奶道:「你要問他名字則甚?他也同你一般當差使的,你曉得了就是。」
  蘭舫執意要問,何奶奶不敢說出蘭史真名,捏造了一個假名字。蘭舫問在何處當差?何奶奶恐說了京官,蘭舫一定熟悉,因道他在將軍府充顧問,常住上海。蘭舫點頭說:「怪道這名字我很耳生,這顧問本屬虛銜,你大約是他元配了?」何奶奶道:「是的。可恨他去年娶了個姨太太,日夜混在她那裡,不回家來,我因一個人在家煩悶,因此才與著阿姨一同出來看戲,不意遇著你不講情理,拚命釘梢,我恐你釘到我們公館門首,被當差的見了,人言可畏,沒法想了,才教你到這裡來,原本為一時權宜,打發開你之意,不意你面皮真老,今兒居然當真來到這裡,請問你打算將我怎麼樣呢?蘭舫聽說,呆了一呆,笑道:「不敢怎樣,不過我知道你們老爺,時常不在家中,丟你一個人,未免寂寞,故想陪伴陪伴你之意。」何奶奶微笑搖頭道:「我倒並不希罕男人陪伴,況你也是過路客,就陪伴我也未必常久,日後你事情完了,回轉北京,我又不能跟你進京去,那時倒反害得我不上不下。與其後來沒有結果,還不如現在免了這件事的為妙。」
  蘭舫聽她說話利害,不覺暗暗吐舌,心想:看不出她這樣一個婦人,竟是隔年的蚊蟲,真正老口。既然遇著她,必須用全副精神,方對能抗得她住,因道:「你說哪裡話,我們兩人,得能今日相遇,雖出偶然,也未嘗不是緣分。常言道有緣千里來相會,無緣對面不相逢。天下的事,原說不定,講你奶奶,固然是有夫之婦,不過據你說你們老爺現在娶了姨太太,對你的愛情,甚為淡薄,恰在這時節遇著了我,可見我同你,著實有點兒緣分。或者姓何的姻緣簿上,也帶著我陳某一筆,亦未可知。要曉得婚姻原無刻板,四川關西的人,娶上海女人為婦的多得很。你說我是過路客,日後公事完了,仍要回京,這句話一點兒不差,但我也是南方人,在京當差,無非弄碗飯吃,騙幾個錢兒用用,並非一輩子住在京裡。設如你肯同我要好了,我回京之後,也未必掉得落你,一定要設法謀一個別的差使,常在上海,也和你家老爺一般,有事方出門一次,沒事的時候,豈不可以天天聚首的嗎!」
  何奶奶聽他說得誠懇,假作俯首無言,低頭沉吟之狀。蘭舫曉得這幾句話,將她說動了心,暗下不勝歡喜,招呼她道:「你站著豈不腳酸,這裡坐一坐何妨!」說時一隻手便執了何奶奶的玉腕,何奶奶並不推拒,隨他坐在沙發上。蘭舫同她挨肩而坐,時下已無柳下惠其人,所以蘭舫一雙手也未免有點兒不規不矩,何奶奶一想不好,男人脾氣,都喜歡腳腳進的,遷就了這樣,他還想那樣,而且被他們上手容易了,將來他便不把你鄭重看待,無論那一個男子,都犯這種毛病,現在我已坐在他旁邊,若再站起,恐他生氣,不如喚大塊頭上來,令她當著別人的面,難以下手便了。主意既定,即忙高喚了兩聲阿姨,蘭舫驚問你喚阿姨則甚?何奶奶答道:「有事。」蘭舫頓足說:「什麼事,遲一刻喚她何妨。」
  何奶奶微笑不答。底下白大塊頭聽何奶奶叫喚,不知何事,慌忙答應著上來,蘭舫聽大塊頭上扶梯聲音,不敢再與何奶奶同坐,即忙站起身,坐在旁邊一張靠椅上,滿面孔不高興神氣。白大塊頭跨進房,笑問你們有什麼事叫喚?何奶奶道:「阿姨,你說叫點心,叫到哪裡去了?不怕客人肚子餓嗎?」蘭舫接口道:「又來了!我才吃了飯來,哪能更用點心。你早不對我說一句,不然也不必請阿姨上來了,累她奔上奔下,豈不罪過。」白大塊頭笑道:「這有什麼罪過,我原預備上來的。點心已叫了多時,大約就要送來咧,可要我再下去看看。」蘭舫已回過不吃點心,並說她奔上奔下罪過,自己倒不能再叫她下去,只可不開口,等何奶奶回答,只望她回一句好的,你下去看看罷,那就是他肚皮中的最大希望。偏偏何奶奶似乎曉得他意思似的,有心同他作對,看她輕啟朱唇,對白大塊頭說:「既然點心就要來的,阿姨也不必下去了,再令你奔上奔下,豈不教客人更不過意嗎!」
  白大塊頭聽何奶奶不教她走,心知必有緣故,因就駐紮在樓上,卻開了窗,對底下高聲說你們叫的點心怎樣了,快去催催呢。其實白大塊頭何嘗叫什麼點心,經此一聲喚,底下方派人出去叫。因他們同白大塊頭搗慣了鬼,曉得她裝腔作勢的門檻,怎樣來的便怎樣對付,猶如臂之使指,無往不利,所以到她家去的人,見她明明指的東瓜,誰知他卻是話的葫蘆,往往不知不覺,落了她的圈套。蘭舫更哪裡知道,況他正一心一意注在何奶奶身上,暗想看她情形,也不見得十二分拒絕我,緣何到了要緊關頭上,偏把那可嫌的阿姨喚了上來,這是什麼緣故呢?心中越想越不明白,看看何奶奶面色,仍然是流波送睞,巧笑迎人。蘭舫此時真被她拘魂攝魄,顛倒萬千,若無白大塊頭在旁,管教有個笑話。白大塊頭是個何等人物,見此情形,已曉得何奶奶用的欲擒故縱手段,有意不讓蘭舫近身,日後好多敲幾個竹槓。自己恐蘭舫冒失,走往他處,倒反弄巧成拙,因此只得尋些閒話,絆住他的腳跟。無如初次見面,沒話可尋,猛想起他是北京來的,便夾七夾八,問問他北京風景。蘭舫那有心思同她答話,但不睬她又恐她見怪不恭,不得已只可胡亂同她談談。有時看了何奶奶,便答非所問。白大塊頭倒也糊糊塗涂的過去了,何奶奶在旁聽得分明,不免掩口葫蘆。蘭舫見何奶奶笑了,不覺心中大樂,以為何奶奶愛聽北京風景,於是便同白大塊頭,大開講章。一會兒點心送到,乃是三碗雞絲麵,各人一碗。蘭舫見點心叫來了,爽興老實不客氣,吃一個湯乾碗淨,吃罷再講,直講到上火時候,將他肚中所有的北京風景,傾倒無遺,幾乎將適才吃的一碗麵,也講了出來,實在無可再講,方將談風止住,白大塊頭也聽得筋疲力盡,兩腿酸麻,起來親倒一盅茶,遞給蘭舫說:「陳先生口乾了,請用杯茶罷。」
  蘭舫接了,連稱不敢,又說:「今兒擾府,實為冒昧。我想做個小東,請二位今夜一同出去吃餐大菜如何?」白大塊頭生平最考究吃,所以將身子吃得和半條牛似的,現在聽蘭舫還要請她們吃大菜,不由的笑逐顏開,說:「這一來豈不叨擾你嗎?」蘭舫也順著何奶奶的口氣,稱呼白大塊頭阿姨,並說這是我禮當孝敬你老人家的。旁邊何奶奶說:「我今兒沒有工夫,阿姨和陳先生一同去吃了罷,我馬上就要回家去了。」蘭舫驚道:「這是什麼緣故呢?難道今兒第一遭就不賞我的臉麼?」
  何奶奶笑道:「你又要瞎疑心了,我委實還有正經大事,一點兒不是哄你。你若誠心請我,後來日子甚長,慢慢的再擾你便了,用不著這般急急。你今兒先請阿姨,改日請我,再教阿姨作陪,豈不甚好。現在我時候已至,決不能再為耽擱,一定要回家去了。」白大塊頭聽何奶奶打散他們的吃局,心中頗為不樂,鼓著嘴對何奶奶說:「今夜你又有什麼正經呢?」何奶奶恐白大塊頭貪吃,打破她的紙老虎,忙道:「阿姨有所不知,你過來我告訴你。」白大塊頭依言,隨何奶奶走到房門背後,兩個人先是唧唧噥噥,講了好一會,後來白大塊頭高聲說道:「原來如此,這個果然耽擱不得。倘他先到家裡等你不及跑了,又不知要隔幾時方回。你家中開消,是少不來的,切不可為貪吃一餐夜飯,誤了大局,你快快回去罷。」
  蘭舫聽了,不知何奶奶為的甚事,心中暗覺納悶。又見她二人笑吟吟自房外走了進來,何奶奶在床欄杆上,取下她的套裙穿了,對白大塊頭說一句:「阿姨我去了。」又對蘭舫道聲明朝再會,接上去一個眼風,《西廂記》所謂臨去秋波那一轉,把蘭舫看得呆了,兩眼發定,口不能開,也沒回答何奶奶一句話,眼睜睜看她下了扶梯,直到不見形蹤方罷。自己歎了一口怨氣,猛回頭見白大塊頭還在旁邊,又不免自覺難以為情起來,只得叫聲阿姨,我們兩個一同去吃大菜好不好?白大塊頭以為何奶奶去了,蘭舫未必再請她吃大菜,此時聽他又提這句話,不由她適才已失望的滿肚皮快活,重複收回,滿面堆笑,連說很好,現在就可去咧。蘭舫原是一句敷衍話,不意白大塊頭如此老實,一想自己正要問她,何奶奶家中有甚大事?這樣急急回去?在此恐她不肯說,到了大菜館中,不妨細細相問。因也說道:「此時就去甚好。」
  當下白大塊頭也穿了裙,吩咐底下人仔細門戶,自己隨蘭舫一同出來,坐上黃包車,蘭舫本欲帶她到一品香吃大菜,猛想起自己住在那裡,西崽都認識我,帶一個時髦些的女人像何奶奶般的去了,方有場面。帶這大塊頭前往,豈不被他們暗下恥笑,隨換了四馬路一爿大菜館,進去恰有空房間,因教西崽將屏風遮起,免得有人看他們講話。白大塊頭非但飯袋,還是酒囊,要了一大杯白蘭地,呷一口去其大半,■嚕嚥下,滿面春風,笑得那張胖臉宛如一團和氣。蘭舫見了,也覺好笑。看她正在歡喜頭上,便乘間問她:何奶奶家中有什麼事?今兒連大菜都沒工夫吃,就此急於要回去了。
  白大塊頭正等他問這句話,聞言暗道著了,假意歎一口氣道:「陳先生有所不知,她原籍江西,她家老爺本來很有產業,因當了差使,時常出門,回鄉一次,頗費周折,故把產業賣了數十萬現款,帶他奶奶住到上海,皆因上海水陸交通,往來略為便利,這是人人知道的。不過這位奶奶,為人太忠厚了,在她老爺賣產業的時候,沒向他要下些私房積蓄,及至到了上海,無論一個錢的用度,都要等他老爺挖腰包拿出來。若便這老爺規規矩矩,一輩子夫唱婦隨,到也未為不美。可恨她老爺賦性風流,年紀也輕,家中有了這齊齊整整的奶奶,他還心不滿足,不知怎的在堂子內取了一位姨太太。起初住在一起,不過別的東西,越是同氣,愈覺相投,惟有兩個女人,合一個男子,不免終有些兒口舌氣惱。試想一個是良家婦女,一個是堂子出身,那哄丈夫的本領,自然分出高下。
  他老爺輕信了姨太太說話,漸漸的同她不睦,到後來竟將姨太在搬開另住,自己沒晝沒夜的窩在那裡,一月之間,難得回家一二次。這也罷了,最可惡的是她老爺竟將姨太太那邊,當作正式住宅一般,將他自己日用衣裳貴重物件,盡數搬了過去。遇著這位奶奶,又真正是個沒用之人,眼睜睜看著他們搬東西,一點兒不曾攔阻,你想癡也不癡!倘使衣裳物件正這裡,她老爺遇著更換衣服取用物件之時,免不得還要親自回家,如今東西已被他們搬了去,自然連人影兒都不到這邊來了。人不來猶可,就是房飯開銷,她老爺也假癡假呆,不管她的死活,必須她這裡沒錢用了,著人去要,然而沒一次肯爽爽氣氣的付給他,終是十元二十元零零碎碎的一票,腳步也不知賠了多少。日前她家收房錢的來了,拿不出洋錢,打發人到那邊去取,那邊竟回頭沒有,你想氣也不氣。幸虧收的是房錢,倘是巡捕捐,他們比火燒的更急,還肯等你一次沒有,下次再來麼!
  這位奶奶,心中雖氣惱不過,還不願意坍台在那邊小的眼裡,因此自己執意不上那邊的門,卻教底下人去鬧。鬧了幾次,觸惱了那邊姨太太,索性一個錢也不付了,說你們休同我鬧,我身上又生不出錢來,錢都在你老爺身邊,他不付與我何干!橫豎他某日要回家去的,教他自己帶來便了,這裡你們休得再來,有能為你老爺回了家,留住他不放他到這裡來就是。說的便是今夜,何奶奶急欲回去,並不是一定要留住他老爺,會面之後,罵他一頓,出出氣也好的。而且此番賞了面,務必同他立一個章程,每月歸她多少開消,免得再受小老婆的氣惱,豈非是件大事。她深恐回去晚了,她老爺業已到家,見她不在,仍舊去了,後來便不知幾時再肯回來,因此來不及擾你的大菜,就為這個緣故。你還疑心她有別的交接嗎?」
  蘭舫一邊聽她講,一邊連連搖頭,聽罷話,口中嘖嘖有聲道:「可憐可憐!這樣說來,這位奶奶的身世,著實可憐得很。既然她老爺如此無良,自己的境況又這般窘迫,因何不同她老爺宣佈離婚,另外嫁一個男人呢?」白大塊頭道:「原是呢,我也曾勸過她這句話,她說拋夫再嫁,顏面攸關,吃虧便是便宜。與其拋頭露面,倒不如忍氣吞聲的好,所以她倒並無改嫁的心思。」蘭舫道:「這樣她也未免太固執了。日常受氣,豈不把身子遭壞嗎!」白大塊頭道:「為此我也勸她不可悶在家裡,寧可丟掉幾個錢,出去散散心,豈不比日後弄出病來,花了錢買藥吃的受用。所以我常陪她出來,看看戲,聽聽書,昨兒也為看了戲,才得同你相識,你倒還應該謝謝她老爺那個小老婆,若非此人惹她動氣,她安安穩穩的住在家裡,管教你踏破鐵鞋無覓處呢!」
  蘭舫聞言,也想到自己身上,覺白大塊頭講的話,果然一點兒不錯,倘若何奶奶夫婦和好,我又怎得同她相識的機會,可見內中著實大有緣分。現在何奶奶雖然怕丟臉,不肯拋夫改嫁,但她正缺乏錢,使我只消手頭略寬一些,定可將美人的心,賣她回來。想到這裡,得意非凡。看大塊頭酒杯中早已空了,知道她酒量不弱,索性命西崽開了瓶白蘭地,兩個人你一杯我一杯,左一盞右一盞,喝得面紅耳張,醉飽方休。出來時候,蘭舫問白頭大塊頭:「何奶奶明天可到你處?」白大塊頭道:「那卻說不定,也許她今兒來過,明天不來了。」
  蘭舫道:「阿姨,拜煩你明天替我跑一趟,請她飯後三點鐘,務必到你府上會我。因我聽你說她今兒回家,同她老爺辦交涉,不知辦得怎樣了,很覺放心不下,一定要問問她的究竟,始可定心,種種拜托阿姨,千萬不可失我約的。」白大塊頭點頭稱好說:「我替你陪腳步,日後你怎樣請我?」蘭舫笑說:「再請你吃一頓大菜好不好?」白大塊頭也笑道:「一頓不夠,極少須吃十頓。」蘭舫道:「別說十頓,就一百頓也可遵命的。」彼此一笑。次日白大塊頭並沒替他去喚何奶奶,何奶奶已先來找尋白大塊頭,探問昨兒自己走後,蘭舫的情形。白大塊頭一一相告,說到假造她身世,哄騙蘭舫入彀之時,何奶奶大笑不止,笑得靠在白大塊頭身上,幾乎打跌說:「阿姨虧你講得這般原原本本,活像真的一般。」
  白大塊頭也笑道:「說謊須要投師,你跟著我學學,日後自然也能夠死的說活,假的說真咧。」又道:「他因你回家同老爺辦交涉,十分放心不下,故教我約你今天三點鐘在此相會,探你的回音。我先問你,昨夜究竟辦過什麼交涉沒有?」何奶奶笑道:「有何交涉,除了床公床婆,沒見過第三個人,你撒我的爛污,替我說開了頭,少停他如果問我時,教我將什麼回答呢?」白大塊頭笑道:「那個不干我事,你們會了面,說什麼,由你作主,旁邊人怎好教你!就教了你,恐你也未必肯依我做主呢。」何奶奶央告道:「好阿姨,休得放刁,你豈不知道我是沒有主意的。少停他問我,究竟將甚對答?請你預先教我一句。倘令我自己說,那可一定要露出馬腳來咧。」白大塊頭笑說:「你要我教你說話,先對我叩三個頭,叫我三聲師父,我才教你。」
  何奶奶道:「叩頭何妨。你本來是我阿姨,我理該對你叩頭的。況且師父長輩,阿姨也是長輩,一般都是長輩,阿姨何必單揀一個師父做呢!」白大塊頭笑道:「好利口,你還說不能講話麼?告訴你,少停他問你時,你只消裝做不高興的神氣,回他昨夜老爺並未回來一句話已夠,別的不用多講,自有我替你代說的。」何奶奶問為何要回他老爺沒回來?白大塊頭笑道:「自然回來不得他一回來,你還好相與別人麼?」何奶奶啐了一聲道:「阿姨還要尋我開心。」
  兩個人說說笑笑,無非是預備少停蘭舫來了,說甚言語好,教他服服帖帖的拿出錢來,沒有懊悔。這天何奶奶便在白大塊頭家中用飯。差不多將敲兩點鐘光景,聽樓下有人叩門,白大塊頭上洋台一看,忙對何奶奶說:「姓陳的來了。」何奶奶不防他來得如此之早,一時倒慌了手腳,說:「讓我暫時躲一躲好不好?」白大塊頭道:「不妨事,你躲不得,躲了少停倒反不能出來,這樣坐在榻床上很好,且把眼睛揉揉紅,手帕上多涂些鼻涕,裝作哭罷的模樣。他上來你也不用睬他,我自有說話。」
  何奶奶依言,起雙手拚命將兩眼圈揉紅了,把一塊絲巾掩住鼻孔,流了許多鼻涕。這裡預備方罷,樓下蘭舫已進了門,聞知白大塊頭在樓上,他今兒熟門熟路,不須通報就此登登上樓,直闖進大房間內。一眼見何奶奶已先在此,不覺呆了一呆。白大塊頭含笑相迎,叫聲陳先生來了。蘭舫口中雖答應他說來了,兩眼卻注意何奶奶,見她面帶慼容,低著頭不住用絲巾揩眼睛,自己進去,她也不把頭抬一抬,心中已有幾分明白,一定是她昨夜回家,同丈夫辦交涉失敗了,但為何見了我,睬也不睬,莫非因我昨兒講山海經,耽擱了她的工夫,回去時她丈夫已等不及跑了,那卻是我之過,故她心中怨我,不願理睬,因此急欲問個明白,走近榻床旁邊,輕輕叫一聲奶奶,你什麼時候來的?為甚這樣不快活?何奶奶一語不發。蘭舫更覺納罕,只得回身問白大塊頭道:「阿姨這是什麼意思啊?」
  白大塊頭道:「有甚意思,昨兒都已告訴你了,你只消問她得夜她老爺回家沒有,就明白咧。」蘭舫聽說,更疑心是自己耽擱了工夫闖的禍,因問何奶奶,可是昨兒回去,你們老爺等不及跑了麼?何奶奶搖搖頭。蘭舫道:「這樣大約他不曾回家了。」何奶奶點點頭。蘭舫連說:「豈有此理。」心中卻暗地歡喜,一則自己幸未惹禍,二則他丈夫昨夜不回去,可見他們夫婦的恩義,淡薄已極,正好自己插身其間,遇缺即補,豈不是樁美事。面子上卻假替何奶奶不平,說:「你們這位老爺,實在太混帳了。既然答應你回家,為甚撒你的爛污,真正豈有此理!」
  旁邊白大塊頭接口道:「陳先生你休提這些話了,她因昨兒,老爺失她的約,故意作弄她,空等了一夜,開消也不送來,今天氣得什麼似的,沒我前去喚她,恐她連床都不肯下,別說出大門了,是我硬拖她起床,勸她到此散散悶,同她講話,說到氣頭上,她連飯也不要吃,只顧拋眼淚,我好容易才把她勸住了哭,你又說這些話觸她的心,惹她再哭起來,你待怎樣?」
  蘭舫聞說,嚇得不敢開口。看看何奶奶愁眉不展,白大塊頭鼓起一張胖嘴,也是副不高興面孔,蘭舫坐了好一會,沒意思,想說話呢,只恐惹動何奶奶的愁腸,又要闖禍。猛想起她們口口聲聲,說什麼開消不曾送到,何奶奶所愁,大約也是金錢問題,我何不幫她的忙,貼她些開消,或可使何奶奶轉悲為喜,亦未可知。不過貼開銷這句話,很難出口。因她是公館中的奶奶,人窮架子大,不知可肯受我的錢否?倘說上去被她彈了出來,豈不難為情麼!一看白大塊頭在旁邊,暗說有了,不如托她阿姨居間介紹,隔了一重門檻,諒她也不致推卻咧。因對白大塊頭歪歪嘴,招呼她到房門外面,扶梯橫頭,將自己的意思,對她說了。白大塊頭皺眉道:「好是好的,只恐她因你陳先生同她客客氣氣,不肯受你的罷了。」
  蘭舫道:「我也慮這一著,故而不敢造次,拜煩阿姨,替我說句好話,我實因捨不得她愁壞身子的緣故,別無他意。」白大塊頭笑道:「我原曉你一肚皮好心腸,只是她現在虧空頗大,不是百十塊錢所能辦得來的,你到底能可貼她多少?倘若夠了,我不妨替你講一句。如其不夠,也不必開這個口,讓她同老爺去鬧,遲早終要叫他拿出來的。」蘭舫道:「我現有二百元在身邊,一併給她,不知可夠用嗎?」白大塊頭道:「二百元也許夠了,你先拿來給我,讓我帶著錢進去,問她要的就給了她,不要仍舊還你,免得空口講話,即使她心中要了,也未必好意思老老實實說要你的錢呢。」
  蘭舫連稱不錯,忙在懷中摸出二百元鈔票,交給白大塊頭。白大塊頭接了,命蘭舫在房門外面等一等,自己含笑進房。蘭舫果然聽話,靠扶梯欄杆站著,彷彿聽得白大塊頭到了房內,同何奶奶二人唧唧噥噥講了好些話,又聽何奶奶嗤嗤發笑,白大塊頭也笑,自己一點兒不敢竊聽她們說些什麼。直到後來,白大塊頭高聲喚陳先生進來呢!站在外面,豈不腳麻煞了!蘭舫應聲時內。此時何奶奶的面色也變化了,仍和昨兒一般春風滿面,見蘭舫進來,對他盈盈一笑,這就是二百塊大洋的收條,何奶奶不提,蘭舫也不再問,便是那從中經手的白大塊頭,也托故避下樓來,少了個見證,竟不能再在這上頭開談判。幸虧他二人還有不須見證的交涉,故而並未受證人缺席影響。
  這夜白大塊頭特設盛肴,留蘭舫、何奶奶二人晚膳。吃過飯又說笑多時,方各散去。次日仍在這里約會,一連十餘天,白大塊頭忙著應酬蘭舫,自己收了小芙的五十元媒人錢,也沒工夫替他上緊辦事。小芙連來討了幾次回音,白大塊頭推頭隔壁這位小姐,家中有事,無暇來此,你要會他,至少還須等候十天半個月。小芙無奈,要求白大塊頭再約何奶奶前來相會。白大塊頭暗想她現在有了戶頭,怎好再敷衍你。兩雄相遇,豈不惹動干戈。因說何奶奶日前已同他丈夫回江西去了,不在上海,馬上就來說不定,隔三年五載再來也說不定。小芙一想不好了,兩頭脫空。那一天花掉一百五十元,豈不冤枉。其實此時何奶奶,正在樓上伴著蘭舫,不過白大塊頭不肯告訴他罷了。
  小芙見大塊頭意態頗為冷淡,曉得她有意放刁,一定為五十塊錢,不能稱她心的緣故。但一樣花這幾個錢,若去打野雞,不知可換多少新鮮,何犯著受他們氣惱。一念及此,熱血霎時冰冷。也不再與白大塊頭多話,就此跑了出來,花三塊錢在後馬路打了個野雞,回去非常得意,次日便高高興興的上學堂讀書。他兩位同學錢有餘、黃百城二人,見了他都十分歡迎。因他們自那夜在戲館中遇見小芙帶領何奶奶在彼看戲,彷彿倩影亭亭,至今猶深印在他們腦子內。不過有餘喜歡嘴裡說,百城卻在肚中做工夫,面子上裝出一股道學先生氣派。為著這個事,二人鬧過一回意見。此時見小芙去了,都欲打聽他前夜的女人,究竟是那一條道路,明曉得小芙說的親戚,乃是一句推頭,不足為憑,然而這不過他們心理,場面上有餘卻欲瞞過百城,不令他知道,自己向小芙打聽這件事。百城也欲背著有餘,探問小芙,恐他知道了要說自己假正經,豈不壞了多年道學的好名譽。因此課堂上,三人當面,絕口不提。及至休息時,百城一轉背,有餘抓住小芙,苦苦相問,一定要他說出那夜所同的女人,來蹤去跡。小芙掩飾不過,又值自己正銜恨何奶奶,拔了他短梯,暗想告訴告訴別人,壞壞她名譽,也是好的。因將自己與何奶奶的交接,從實說了。講到何奶奶偷了他一百元鈔票,回轉江西,有餘不覺失聲歎息,正欲加一句批評,恰巧百城來了,有餘不便再講,對小芙歪歪嘴,走了開來。百城見小芙單只一個人,不覺心中大喜,上前尊一聲小芙兄,小芙回言:「百城兄,何事見教?」
  百城素沒同他們講過戲言,一時倒不點難以為情開口,期期艾艾了一陣,方說:「你多天沒到學堂中來了,可知有餘那廝,大講你的壞話麼?」小芙驚問他講我什麼壞話?百城道:「便是那夜戲館中,你陪著一位女令親,他硬說這不是你的親戚,一定路道不正,逢人告訴。我替你大抱不平,同他大鬧之下,幾乎鳴鼓攻之,他方不敢肆其如簧之口焉。但你這令親,不知姓什麼,家住哪裡?可能許我一登龍門,則身價十倍否?」小芙聽了,暗想原來你也要打聽這件事,卻如此遠兜轉講話。平常你慣充道學先生,張口說人長,閉口道人短,今天我倒要尋尋你的開心了。因道:「你要見她麼?這個容易,今晚我便要到她那裡去的,你若有興,同去好不好?」
  百城大喜,問在那裡相會?小芙約他到一爿茶館內,這夜百城果早早在彼等候。小芙會著他,也不同他說明,徑帶他到後馬路昨夜相與的那個野雞家中。百城到了裡面,已有個幾分明白,對小芙說:「這不是夫子所謂山梁之雉歟?你我不做賈大夫,來此何為?」小芙道:「實不相欺,前晚所說的親戚,並非真話,其人便是此地鴇母,現在出門去了,你看看她的妹子好不好?」百城將信將疑,聽小芙這樣說,便舉目對那野雞觀看。那野雞見百城很像是個鄉下財主,也有意對他飛了一個媚眼,不由百城骨軟筋酥,心房亂跳。正是:蕩人魂魄無如色,快我心腸惟有錢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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