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二回 守財奴閉門訂家法 失貞婦背裡覓生涯
白大塊頭曉得小芙是個富家兒郎,有意敲他竹槓,講明要他先付一百五十元,方肯出手。她意思,成功的固然受之無愧,不成功錢已到手,也未必再肯還他。小芙不得已答應了。因他父親老芙,雖然豪富,但為人十分嗇吝,生平只曉得居積,銀子到了手,死也不肯再拿出去,叫名頭是個百萬富翁,平居自奉,不過布衣素餐,難得遇有喜慶大事,他方肯穿一套寧綢袍褂,有時偶不留心,遭著一點污積,他就要怨張怪李,懊悔到二十四分。所以曉得他脾氣的人,見他穿了新衣服,都遠避些,免得受累。家中大小人等,平常都不許穿綢著緞。日用小菜,也有一定限止,每天只許花幾百文錢。人多菜少,自然不夠。寧可教他們自己挖了腰包去貼。所以他幾房媳婦兒子們,制了華麗衣服和犯了法一般,在家偷偷掩掩的穿著,聽得老太爺回來了,慌忙脫卻不迭。添了私房菜蔬,都和寶貝似的收藏。還有時二房裡怪大房裡吃了他的肉,大房裡怪二房裡偷了他的魚,家庭從此多事。
但老芙自以為得計,因公司中到底省下不少開銷。他住的宅子,新造時候,輕信了一個木作頭的說話,裝了電燈,豈知用過一個月,開賬出來,急得他幾乎懸樑自荊因他只當電燈比燃洋油便宜,豈知比較之下,竟貴了十倍有餘,怎不教他心疼欲死。打算拆下來,又捨不得裝時節一筆使費,左右為難,只得把各處房間中的電燈泡,盡行取下,歸他自己收管。只剩客廳上一盞,以便有事請客之用。其餘各處。仍教燃洋油燈,省些開銷。他自以藏了燈泡,便沒人再能用電。不料一班子弟們更乖,私下買了燈泡,待他睡後,仍舊光明達旦,老芙那能知道。他不但家中如此,連外間所開的幾爿錢鋪字號,也大同小異,寧可背後吃虧,當面必須占點兒便宜。
曾有一次,一個朋友,說他這般大年紀,還要天天步行,苦兩條腿,為何不弄一部包車坐坐。老芙笑說,買一部包車事小,然而用了車夫,每月的工錢伙食,還要捐照會修理,這筆費用可就大了。這朋友聽說,第二天就送了一部包車給他,連車夫也是自己用去的,每天拉過老芙之後,回家吃飯,照會修理,一個錢都不教老芙花。據這朋友說,念他年老乏力,所以送一部包車給他代步的,恐他嫌開銷大不坐,故而特地自用車夫前來。老芙聽了,覺這朋友實在要好,坐了他的車,便想著他的好處。後來這朋友偶同老芙談起,要合伙開錢莊,老芙一口答應半份,因他生平最愛開錢莊,和買地皮兩件事。錢莊是穩健買賣,地皮可是火燒不壞,盜劫不脫的。所以此人投其所好,果得他承認一半。講老芙人雖嗇吝,但外間的牌面頗好,人人都知道他腰纏充足,是個有實力的資本家,這錢莊有他半份,彼此都願意投資。未幾錢莊開辦了,老芙因這朋友誠實可靠,命他當手。豈知此人外貌誠實,內裡浮滑,不到半年工夫,就被他用空數萬銀子,逃得不知去向。虧空之數,少不得要一眾東家賠償。老芙占股獨多,吃虧也自然最大,禍根都為貪著白坐一部包車的小利而來。自此老芙更不肯相信別人,各處都要自己經手。連子弟們都不能深信,只恐子弟少年,易受旁人愚弄,有自己老將在前方,能萬無一失。
他共生三子,第一第二在他自己所開錢鋪中辦事,都已娶妻,而且有了孫子。書中敘的這小芙行三,是老芙續弦所出,方年十八,尚未娶妻,白天在學堂中讀書,到夜回來,老芙見他年幼在外胡吃濫用,每天限定給他一角小洋點心錢,已算歡喜他,格外特別,比他兩個哥哥唸書時候,每天十個小錢高升多了。老芙還恐兒子媳婦,年輕愛玩耍,特地行一條法令,每夜十點鐘鎖門,前門鑰匙,都是自己掌管。已鎖之後,不准再開,必須第二天天明,他自己起來開鎖。家人限十點鐘歸號,過了十點鐘,在外的不許進來,在內的也不許再出去。有時少奶奶們看了夜戲,回來遲了,只可在底下人睡的一間灶披中,有個窗洞,裡外各放一張凳,借他做個便門。自從發明瞭這一條路之後,他家上上下下,除了老芙自己,遇著尷尬時候,前後上了鎖,都不免由此出入。小小一個窗洞,居然成了進出的要道,也是水木匠造房子時節,不曾料著的。
這位三少爺小芙,有時半夜三更,偷著出去上鹹肉莊,自然也走這一條路。睡在灶披中的底下人,無意之中,彷彿做官一般,得了個絕美的肥缺。因少奶奶們半夜裡回家,要他起來端台掇凳,爬高落低,免不得賞他幾個酒錢。還有小芙出去,瞞著父親,又不免重重的送他些賄賂,買他不開口。講小芙白天雖說在學堂中讀書,其實一禮拜中,至多去了三天,還有三天,不在親戚家中躲學,便在白大塊頭機關部內鬼混。他老子雖然每天只肯給他一角小洋,但娘的私房,儘夠他攀花折柳之用。沒幾天前頭,向娘要了一百塊錢出來,送了白大塊五十元介紹何奶奶的酬勞,又替何奶奶置了兩件衣服,費掉三十餘元。現在聽白大塊頭又要敲他一百五十元竹槓,覺向娘要未免日子太近,開口不得,別處又無生財之道,心中頗覺為難。料想白大塊頭既已開口,不答應她是不行的,只可勉強答應了,白大塊頭暗暗歡喜,拍拍他肩胛,笑說:「小鬼頭眼力到底不差,隔壁這位姑娘,著實生得可以,雪白粉嫩,滾圓的粉臉兒,同她娘面龐兒差不多,比她姊姊高得多了。瞧你的造化罷,早送錢來早到手,遲了給旁的人占了先著去,不干我事。」
小芙央告說:「好乾娘,你一定要替我留著的,別給旁人占去了。」白大塊頭攤開手道:「錢呢?」小芙道:「這個我遲一兩天一準送來,給你便了。」白大塊頭一半認真,一半向他取笑,還要說時,只見馬路上飛也似的來子一部黃包車,坐著一個婦人,到她們口停下。小芙眼快,說:「她來了。」白大塊頭也看見,就是自己替小芙介紹的何奶奶,今兒約了他們,一同出去吃大餐的。小芙在洋台上站立好久,也是等她,此時急向白大塊頭使個眼色,教她休要多言。白大塊頭點頭會意,兩人下落洋台,何奶奶也上了樓,對著小芙,嫣然一笑,說:「累你久待了。」
她原籍雖是江西,講幾句強蘇白,也還好聽。先表她真正的年紀,已三十五六,生來瘦小,皮膚白淨,高鼻樑,眼堂底下,略有幾點雀班,剪著截平的齊眉劉海,小口細牙,粗看彷彿二十開外年紀,所以她自己告訴小芙,也只說二十二歲,今天穿一件淺黃鐵機緞棉襖,玄色外國綢套裙,是小芙替她出錢做的,穿在身上,楚楚動人。只有一樁不合時宜,她一雙金蓮,纏得十分纖小,在十餘年前,固然是個毫無缺點的美人,到現今文明時代,倒反變做美中不足。何奶奶也未嘗不想裝得大些,無奈本身小,任你塞多少棉絮,也不能和天足會中人並駕齊驅。然而腳小了行幾步路,自有一種嫋娜動人之處。白大塊頭迎上前滿面堆笑,喝一聲彩道:「好個體面奶奶,無怪小鬼頭見了你,同發癡的一般。」
小芙接口道:「乾娘休得取笑,這樣豈不失了長輩身份。」白大塊頭笑說:「我好福氣,兒子媳婦,快來見禮罷。」何奶奶笑道:「你們討便宜休帶累別人。」說時在椅子上坐下,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裳,對白大塊頭說:「阿姨,你看樣子倒做得不差,所惜兩面衣角太起了些。」白大塊頭道:「現在時路衣裳,都是這般起角的。」小芙也說是做得很好。何奶奶滿面是笑,問:「你們都預備了沒有,要走可以走咧!」小芙道:「時候還早呢,坐一會講講話,再去不遲。」白大塊頭插口道:「照啊,他在洋台上等得你腳也站酸了,你再不給他點好處,自己也說不過去。我老太婆知趣,趕快腳底下明白,莫在這裡做討厭人,停一會再來看你們咧。」說罷揚聲大笑,搶行幾步,出了房,順手帶上房門。忽又開了門,探頭進來問:「你們可要喝茶?」
小芙回言不要,白大塊頭始砰的一聲,閉上門去了,將小芙、何奶奶二人關在房內,自己在另外一間房中打了個瞌。相隔好一陣功夫,方進去招呼了二人,一同出去吃大菜。吃罷大菜,何奶奶因今夜新衣裳第一天上身,有心要把風頭出一個十足,還教小芙請她看戲。小芙知道自己父親,三年五載也難得看一回戲的,料不致被他撞見,故此歡然帶了白大塊頭、何奶奶二人,同到戲館內。講到白大塊頭大名鼎鼎,十人之中,倒有七八個曉得她是皮條掮客。見她和著一男一女同來,不問而知又是一雙野偶,故此有不少人背後切切私議,笑他們無恥。小芙還當眾人稱贊何奶奶的姿色,心中得意非凡,坐在包廂中,教茶房買了許多水果,請他們吃。自己貼緊何奶奶坐著,心神撩亂,虛掛著看戲之名,兩眼中何嘗有戲。不說別的,就連適才他在白大塊頭家洋台上,看中意隔壁那個姑娘,耽心事一百五十元沒處設法,此時也忘在腦後,真所謂心不在焉,視而不見,聽而不聞。旁邊包廂中有他兩個同學,連連呼他小芙兄,他也不曾聽見。這二人中一個說:「彼已耳無聞矣,我等置之不顧可也。」還有一個說:「不興。他帶了女人,混淘淘的,我非尋他一個開心不可。」
那人說道:「我兄何必如此。書云非禮勿視,彼既非禮矣,我等視之何為?」這人道:「你休掉文,我自有道理。」說時站起身,掩到小芙背後,伸手搶了他的帽子,小芙方覺有人同他玩笑,見是自己的同學,不由滿面漲紅,向他要回帽子,說:「你一個人來的麼?我進來時候怎沒見你?」那人笑道:「你哪有眼睛瞧我們!我同百城喚了你好一會,你也沒聽見。」小芙驚道:「百城也來了嗎?他在哪裡?」那人手指著說:「你看他不是在那裡對你笑麼!」
原來這二人,一個名黃百城,一個名錢有餘,是本城鄉紳黃萬卷、錢守愚二位的公郎,都在師範學堂讀書。小芙住宅也在城內,故和他們同學。他一班校友中百城資格最高,因他腹中四書五經,念得很熟,開口聖賢,閉口孔孟,同學都有些忌他。小芙料不到今天帶著何奶奶看戲,被他撞見,恐他明兒要到學堂中發表此事,心中暗為著急,只可暫把何奶奶丟下,轉到百城的包廂內敷衍他道:「黃君今兒也來看戲,實在難得之至。」百城笑道:「此話怎講?古人逢場作戲,我等何妨逢場看戲。昔諸侯尚且與民同樂,小芙兄講這句話,難道不許我等看戲不成?」小芙道:「哪有此理。我因二位平常極為用功,不愛遊戲,難得在這裡相遇,故此問問而已。」
百城道:「原來如此。我且問你,彼美何人?」小芙道:「是親眷。」有餘道:「別說謊,這不像親眷,親眷哪有如此親愛,看你們相偎相倚,倒有些像夫婦了。」小芙道:「錢君休得胡說,他們委實是我親眷。」說話時,何奶奶見小芙不在旁邊,別轉頭看著他們講話。百城見了,對小芙道:「你那貴親眷,美目盼兮,倒大有古之佳人一顧傾城,再顧傾國之勢,我勸你少年人血氣未定,必須戒之在色方好。」
小芙笑道:「黃君是道學先生,不該同我說笑話。我已告訴你們,他是我的親戚,別的不用說了。二位請坐,恕我失陪。」說罷仍到何奶奶那邊去坐。這裡黃、錢二位,就此大發議論。百城也說何奶奶是小芙的親眷,有餘力爭說你一定錯的,這女子兩眼風騷,不像是規矩人物,小芙決沒這般親眷,必係外間搭訕頭搭來的無疑。百城說:「你胸中不正,則眸子焉。自古仁者見仁智者見智,古人誠不我欺也。」有餘聽百城用書句罵他,心中大怒,兩人幾乎在戲館內爭鬧。幸虧一出好戲上場,二人方不開口,但心中存了意見,自有好幾天沒肯交談,這是後話。不過小芙睡夢中,也沒料著初次帶何奶奶出來,就闖這一件奇禍。
這夜散了戲館,分途回家。小芙免不得再爬窗洞進內,到了自己房中,一個人想陪著何奶奶遊玩,可謂豔福無窮,想到有趣之處,自己忍不住好笑,笑了一陣,忽又記著秀珍這件事,白大塊頭要他一百五十元,從何出產,又不禁愁苦起來。睡在床上,也轉的這個念頭。覺除問娘要錢,別無第二條路。這姑娘如此標緻,一定十人見了,九個中意。倘若拿錢出去遲了,被別人轉了念頭去,白大塊頭也無法想,如何是好?依他心思,恨不得馬上打開娘的房門問她要一百五十塊錢,送給白大塊頭。又愁自己娘不多幾天,方給他一百元,此時不肯再給,那就難了。想來想去,一夜未得安睡。次日起來,先打聽老頭子已出去了,方敢到娘房中,老老實實告訴她,日前拿的一百塊錢,業已完了,現在還有一百五十元用途,請你娘給了我,準定一月之內,不再問你要錢。好娘親娘,快快開了百寶箱,拿給兒子罷,少停老的回來,又要同做賊一般,搬出搬進,怕被他見了。
他娘聽說,皺皺眉頭道:「兒啊,你這般花費也不是事,你老子生平從沒像你這般浪費,我要他幾個錢,也和奪天下一般奪來的,要一回錢終得淘幾天氣,他還以為我要了他的錢,也和他那般藏著不用,洋錢都在家內,不致飛往外邊,因此方肯脫手給我,倘知道我給你如此浪用,只恐要他一個錢,都不肯了。我且問你,不多幾天,你拿了我一百塊錢,作何用途?現在又要一百五十元何用?請你告訴我聽聽。」小芙早已預備下一肚皮鬼話,回言:「早先一百元,買了幾色東西,連送了幾個朋友份子,又是請客,還被教習某先生借了些去,所以不多幾天,就完的。現在有一個同學,要往外國,定一部百科全書,在中國買他,價值三百銀子,到外國定,只須一百五十元,所以我想托他帶定一部,不過這筆錢,必定先匯過去,故而今天一定要錢,遲了他的,信寫出之後,就來不及咧。」
他娘聽兒子肯由外國定書,足見用功,心中好生歡喜,此時莫說要她一百五十元,就要她三百塊錢,她也願意出的。當下開了皮箱,拿一個大手巾包,打開來都是鈔票,足有五六千之數,而且張張新鈔票,這是愛藏鈔票的人,一般心理,做書的也不知其所以然。小芙見她娘居然肯了,頗悔適才沒多開口些要了二百,除掉了送白大塊頭的,豈不是還好留五十塊錢用用。如今話已出口,沒法挽回,只可拿了一百五十元出來,看時候雖早,也不願意到學堂中去,爽些再賴一天學,橫豎自己今年不指望升班,有分沒分不在心上,身邊有錢,早一刻送給白大塊頭,也好早幾天同那姑娘相識,因此急於送錢,前往白大塊頭機關部,可巧白大塊頭昨兒看了夜戲回家去睡,沒在機關部中住宿,小芙原本知道,到得那邊方才想起,沒悔沒在家中吃了飯來,此時腹中頗覺饑餓,因命人買一碗雞絲麵吃了,橫在小房間內床上老等。他夜間記掛著洋錢,未能安睡,此時有了錢心思已定,兼之身倦乏力,所以橫到床上,就不知不覺的睡著了。
那時候恰巧何奶奶也到機關部中找尋白大塊頭,得知小芙比他先來,不覺吃了一驚。因她兩個今兒並不約定,在此相會,而且何奶奶之來,實欲瞞著小芙,乾一件事,皆因何奶奶原籍江西,娘家姓武,出身並不低微,她父親在前清時代,也曾做官,不過死得很早,到何奶奶出閣時候,已父母雙亡,只剩她孤身一人,由叔父主婚,嫁給同鄉姓何的為媳。丈夫又名蘭史,素在政界辦事。成婚未久,就出門當差去了。何奶奶獨住在家,未免寂寞。因何姓雖為巨族,蘭史這支卻是單傳一脈,既無翁姑,又鮮兄弟。蘭史為餬口之計,不得不出門一走,遺她在家,原非得已。不料何奶奶賦性風流,不知怎的忽和族中一個小叔子有了苟且。這小叔子年方只十五六歲,發育未全,自同何奶奶相好之後,漸次羸弱,他父母也只單生一子,鍾愛無比,見他有病,只當他用心過度所致,令他暫時不必時學堂讀書。不意這一來,更遂了何奶奶的心願,那小叔子痼疾也日深一日,直到後來,不可救藥之時,方被他父母盤問出根由細底。那時他父母一怒,實在無可形容,依他們心思,定要把何奶奶送官重辦。經不起旁人相勸,說坍台坍在一處,蘭史是個要面子的人,娶了這個老婆,也是他的不幸。現在木已成舟,病的病了,倘若鬧將開來,被蘭史得知,一定也要惹氣弄出事來,豈不有關兩個人的性命,不如放寬肚量,盡這淫婦去鬧,只消我們自己明白,不當她人類就是了。幸虧這幾句話,何奶奶方得太平無事。
但那小叔子隔不多時,就嗚呼哀哉,一道怨魂往枉死城中去了。此人既死,何氏族中沒一個不知他是何奶奶害煞的,於是乎當真同族中,沒一個再肯理睬她,人人吐棄,個個側目。蘭史身雖在外,家鄉信息,卻不時有得入耳,知道自己老婆在家乾了這件醜事,氣得他昏天黑地,吐了好幾天血,說:「罷了罷了,我只當沒有娶婦,家中房產田地,也當他天火燒了,洪水淹了。自此之後,我到死不回家鄉,永與江西決絕。」
本來蘭史每月有零用錢寄給何奶奶,至此截止再寄。何奶奶寫了信去,也沒回音,後來索興將原信打回,消息兩斷。何奶奶既不知他丈夫轉遷何方,更從哪裡要錢?但家中吃用開消,到底要的,不得已只可將衣服飾物,變買化用,這樣數年,弄到吃盡賣光,無可為計,想借貸呢,丈夫方面的親戚,都已同她斷絕往來。內地風氣未開,不比得上海婦女,相與男人愈多,愈有名望。何奶奶既有私通小叔子這段故事,母族中也引為大辱,見她窮了,都說她自作自受,沒一個肯借錢給她。替她主婚的那個叔父,亦已遠宦他方,久無信息。何奶奶不得已,只可將房產賣了,單身到上海來。名為尋夫,其實她知道上海地方,婦女的銷場很大,仗有幾分姿色,不愁無吃飯所,不意一落客棧,就上了個滑頭少年的當,將她帶來的銀錢,哄騙精光。此時何奶奶異鄉托足,舉目無親,身邊又不名一錢,真所謂山窮水盡,無路可走。正在這時候,也是是天無絕人之路,忽被她遇見一個同族兄弟,名喚武又圖的,就是替她主婚那個叔父之子,問知叔父早已物化,又圖在上海某處辦事,何奶奶也將自己短處瞞過,只說尋夫而來,途窮金盡等語。又圖本是忠厚人,聽了深信不疑,因即邀她到家,住了幾時。何奶奶衣食無憂,又不免復萌故態,被又圖的夫人韋氏,看出痕跡,私下對丈夫說:「此人不能再留她在家住了,還是貼她幾塊錢一月,教她另外住開去罷,免得鬧活把戲。」
又圖依他夫人的話,果教何奶奶搬開居住,每月貼她十塊錢房飯之費。何奶奶一個人住了,倒也不怕寂寞。左鄰右舍,講講談談,男的女的,居然被她認識了不少。她還自以為交遊不廣,打聽得有個白大塊頭,專能替人介紹朋友,因即輾轉托人,引見白大塊頭。白大塊頭也很賞識她,時常帶她往戲館中走走。這一來果然朝秦暮楚,來源不絕。不過她那裡來往的一班人,大概市儈居多,不十分肯大出手。況白大塊頭吃心又是狠的,被她居間人中飽之餘,派到何奶奶手中,為數無幾,只夠貼補她日用開銷,要想添幾件時路衣服,也愁沒出產處。後來小芙看中意她,白大塊頭替他們撮合相識,何奶奶一開口,小芙就花了三十餘元,替她置了套衣裳,昨夜第一天上身,在戲館中果然大出風頭。散出來的時候,何奶奶一個人僱了部黃包車回家。不意肯背後也有部車緊緊跟著她不捨,何奶奶一回頭,見是個三十餘歲的男子,此人適才戲館中也曾見過,還在包廂左右,兜了好幾轉,似乎有好幾個朋友同著他,現在不知怎的單剩了一個人追隨在後,見何奶奶回頭看他,擠眉弄眼,形容可笑。何奶奶原是聰明人,一看他居心不正,上海人所謂釘梢,講何奶奶對於男人,轉他念頭,原抱著韓信將兵,多多益善的宗旨,盡多不怕只是自己住的地方太鄙陋了,和他現在穿的衣裳不配,恐被那人見了,瞧他不起,因此不敢讓他跟到自家門首,卻教拉車的兜了好幾個圈子,那人仍緊隨不捨。何奶奶一想不好,兜到天明,他也未必肯饒我的,還不如早些同他答了話罷。因命車夫走慢些兒,讓那人的一部車,同他相並。何奶奶故意目不斜視,那人卻笑逐顏開,低聲說:「噲噲,你到哪裡去,怎的只顧兜圈子?」
何奶奶聽了,卟哧一笑,仍不做聲。那人又問府上在那裡?何奶奶對他看了一眼說:「你問他則甚?」那人笑說我想打聽打聽,改日上門拜候。何奶奶道:「你休胡言亂語,我家中有老爺,有當差,人多得很,你去了准得給他們打煞。」那人道:「打卻不怕,我心中只想看見你就是了。我且問你,你適才戲館中那個男人是誰?怎不送你回府?」何奶奶道:「那是我的兄弟,他住在城內,離此遠得很。」那人道:「原來如此,現在我替他送你了。」何奶奶說:「這個使不得,我家你萬萬不能去。你倘要找我,明天飯後三點鐘,我要到寶昌路某處去,那裡我們不妨相見。」說的便是白大塊頭機關部所在。那人當她說謊道:「此話當真?還是哄我?」何奶奶道:「決不哄你,下次難道不相見了麼?」那人方不疑心道:「如此明兒會了。」
何奶奶也說句明兒再見罷,兩人方始分道揚鑣。何奶奶回家,暗喜又得了一個新相識,小芙人雖比他年少,所惜是錢不在自己手中,若要抄他小貨,還須回去,同父母要錢,此番置了幾件衣裳給我,看他囊中已乾枯了,白大塊頭也告訴我,說他不是戶頭。適才那人,很像是個上流社會中人,我見他在戲館中,呼雪茄煙的時候,手指上還帶著很大的一顆金剛鑽戒指,可知不是無錢之輩,因此歡喜了一夜。今兒早起梳了頭,自己淘米燒飯吃了,想起昨夜這件事,還未同白大塊頭說明,少停要借她地方,必須預先通知她一聲方好。因此放下飯碗,連鍋都沒工夫洗,就來找尋白大塊頭。一聽小芙也到機關部來了,怎不教她吃驚。因恐兩雄相見,惹起醋海風波,不是兒戲,想同白大塊頭商量,偏偏她還沒有來。何奶奶看鍾上十二點剛敲過不多幾分,離三點鐘還有好些工夫,索興放大了膽,到樓上小房間,推門進內,見小芙橫在床上,不聲不響,正沉沉好睡,一隻手壓在裡床疊的幾條棉被上,一隻手插在自己袍子大襟裡面。何奶奶攝手攝腳,挨在床沿上坐了,也不喚醒小芙,看著他暗暗好笑。心想他昨夜不知乾了什麼事,白天貪睡。又見他一隻手插在衣襟內,暗說他在那裡摸什麼,因戲把他袍鈕輕輕解開幾個,揭起大襟,方見他這隻手壓在衣袋上面,袋中胖胖的,不知藏著些什麼?
何奶奶此時不覺動了好奇之心,輕舒玉腕,伸兩個指頭,插入小芙袋內,只一夾便夾出一疊的紙,原來不是紙,乃是一疊鈔票。何奶奶窮了多年,一見鈔票,眼也紅了,索興再在小芙袋內摸了一摸,又是一疊,一共兩疊鈔票,何奶奶也不管他有多少數目,拿來塞在自己袋內,站起身打算出去,不意床一震,小芙醒了,睜開眼睛先看見何奶奶,慌忙坐起說:「原來你也來了。」何奶奶此時勢不能再走,只得重複坐下,說:「我見你睡著的,沒敢驚動你。」小芙一低頭,見大襟鈕釦散了,又一摸袋內,不覺直跳起來說:「我的一百五十塊錢鈔票呢?」
何奶奶見他當面叫穿,勢不能推頭不知道,因冷笑道:「你倒好的,那天我要一百塊錢,你對我說現在洋錢身邊沒,必須回家去向父母要,很費周折,暫時只好先替我置幾件衣裳,日後有了錢,再給我不遲。我當你這句話是真的,所以從此不同你開第二回口。誰知你本來有錢,說鬼話哄我的呢!現在我也不叫你說謊,只算你句句話都是真的,你袋中帶來的鈔票,大約也是遵著你那天有了錢給我這句話,特地送來給我的,我老實不客氣,預先如數收了,橫豎我自己拿,同你交給我,都是一樣的。何用著什麼急呢!」小芙聽說,更急得口都開不出了,兩眼圓睜,望著何奶奶只顧嘔氣。何奶奶反哈哈大笑道:「你眼睛張得這樣大做什麼?打算吃了我嗎?我原是你口中的肉,要吃盡你吃便了。」小芙此時方回轉一口氣,央告說:「好奶奶,這筆錢我還有別的用處,請你還了我罷。」
何奶奶搖頭道:「不興。承蒙你瞧得起我,我同你已是夫妻,丈夫的錢,不給老婆用,給誰用?無論你有什麼別的用處,決沒再比老婆要錢更鄭重的了。錢在我這裡,你要也容易,拿兩個來換我一個。」小芙再三哀告,何奶奶執意不肯。小芙急了,同她翻臉。何奶奶也不怕,真所謂軟不行硬不就,小芙計窮力竭,急得幾乎跪下來叫她娘了,何奶奶仍半笑半嗔,聲色不動。廝纏多時,白大塊頭來了,小芙急將這件事告訴他乾娘知道,講話時連對她擠擠眼睛,似乎說:這筆錢本來給你的。何奶奶也對白大塊頭說,小芙從前答應過她的,後來失了信,此時他有了錢,我自己拿他的,這件事你說錯不錯?白大塊頭知道小芙這一百十塊錢,是送給她預約做媒的,無端被何奶奶奪去,心中也不受用,但這何奶奶,白大塊頭正把她居為奇貨,打算替她牽了這個,再弄那個,在她身上大大的出產幾千銀子,怎敢為此小數派她的不是,惹她動了怒,恐誤大局,只得仍將小芙晦氣,帶笑說:「這件事又是乾兒子的不是了。媳婦要你幾個錢,也不為罪過。你既已答應過了她,就該給她。既不給她,無怪她要自己動手拿你的咧。現在做娘的說一句公道話,媳婦洋錢應該拿的,兒子既有別的用途,也不能不顧著那一面,所以我說這一百五十塊錢對半均分,媳婦拿了一半,還七十五元給我兒子,你們兩口兒,都要聽為娘的教訓。誰不聽話,便是誰的不孝。」
何奶奶聽白大塊頭要教她還一半給小芙,心中未免不樂。但自己也知道這一百五十元,完全吃沒,小芙決不答應,不過錢已到腰,還要吐一半來,豈不太便宜他。因伸手在袋中摸了一摸,手指上明白,將兩疊鈔票中一疊薄些的,抽出點一點,正是五十元,丟在小芙前面,說:「這五十塊錢還你,那一百元,你有言在先,答應給我,故而寧可別處少用,我這裡缺一個不興。」
白大塊頭見何奶奶已還出五十元,趁勢勸小芙就此算數了罷。小芙仍憤憤不平,不肯拿鈔票。白大塊頭替他拿了,做好做歹,將他勸到樓下。先抱怨他說:「你身邊帶著錢,不該如此大意,怎的一睡就睡著了?幸虧你在我們樓上,若在別處,被人拿了去,連這五十塊錢也休想有得還你呢。你這筆錢,可不是給我做媒人的麼?現在我先收你五十,還少一百,日後再算。你昨兒看中意那個姑娘,我已打聽明白,有條腳路可走,大約十天半月之內,准可讓你兩個覿面講話便了。」
小芙聽說,固然歡喜,但無端被何奶奶敲了一百元竹槓,胸中的餘怒難消。白大塊頭勸了他一陣,教他上樓去,自己提承何奶奶向他賠罪。小芙哪肯依從,就此走了出來。何奶奶也在洋台上看著,見他去遠,即喚白大塊頭上樓,告訴她昨兒有個人釘梢,自己約他三點鐘在此相會這件事,白大塊頭聽是生意來了,非常歡喜,贊她好奶奶,果然聰明,我不同著你,你自己居然也有這般見識,不愧是我的好徒弟。不過此人姓甚名誰,你可問過?何奶奶說沒有問他。白大塊頭道:「你小心遇著滑頭。」何奶奶道:「我看此人決非滑頭,或者還是個官場中人呢!」白大塊頭聽是官場,更歡喜了,說:「現在兩點鐘還沒敲,我這裡裝盆子的東西,只有西孤子、花生米兩樣,只能請平常客人,若要款待官場,必須買些外國糖來方好。」
何奶奶也贊成買外國糖。白大塊頭摸出兩塊錢,命人去買一塊錢外國糖,一塊錢水果,一面同何奶奶商議了好些說話,以便少停與那人問答之時,彼此言語對同,不致漏出破綻,種種預備舒齊,只待那人前來,不意二點鐘敲過之後,又隔有半點鐘,還不聽得有人叩門。何奶奶等得十分心焦,對白大塊頭說莫要應了你的話,遇著滑頭罷。白大塊頭也因花了兩塊錢,買了外國糖水果,沒人前來,豈非白糟掉本錢,心中頗不受用,聽他這般說,也就冷笑一聲道:「我不管你是滑頭不是滑頭,你對我說有人前來,所以我預備的外國糖水果,倘沒人來,這些東西,請你帶回府去。橫豎你適才敲著了小鬼頭一百元竹槓,兩塊錢也不希罕什麼。」何奶奶正欲回言,忽聞樓下叩門聲響,何奶奶說:「你別鬧,現在大約是他來了。」白大塊頭忙上洋台上觀看,何奶奶也跟出去一看,見叩門的不是跟他的那個男子是誰!正是:已教浪子傾囊去,又遇登徒滿載來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