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一回 彰報應流離苦妻女 顯神通牽合野鴛鴦
前書說到鳴乾、默士弟兄二人,因一言不合,彼此吵鬧起來。一個怒氣沖沖,一個始終冷笑。驚動藥房中一班伙計們進來觀看。鳴乾仍舊聲色不動,指著默士,對眾人說:「你們大家請看,這人今兒瘋了,無緣無故,同我瞎鬧,豈不奇怪?」默士當著許多人面前,倒不便說出他們保險弄弊這句話,反氣得啞口無言,看著鳴乾,咬牙切齒,恨恨不已。鳴乾只顧朝他發笑,默士見他這般情狀,倒弄得硬也不好,軟也不好,一個人頭面紅漲,很沒下場,惟有一鼓氣跑了出來,暗罵鳴幹好很心腸,如海生前,待他不薄,他不該昧良心,吞沒他的賠款銀子,拆了保險公司的爛污,難免死後遺羞,一世英名,豈不付之流水。現在天理良心,默士倒是一片忠心,顧全如海的名譽。不過倘使鳴乾答應,分了十萬銀子給他,那時默士還存什麼心理,作者可不得而知。當下默士跑回保險公司,見了賬席,不便告訴他與鳴乾接頭的情形,只說這件事大為不妙,錢總理的遺產,現在歸他夫人掌管,你的宕賬,沒得憑據,那邊如何肯承認呢?賬席聽說,急得哭不出笑不出,對著默士,只是發呆,恨不得向他下個跪,請他想想法子。默士見了,亦覺可憐,暗罵你這貪財鬼,從前若不想他加二十塊錢薪俸,也不致有今日之禍了。此時要幫他設法,實在無法可施。因說:「事已至此,你也不用著急,急死了沒也用的。為今之計,你只有到魏代總理處出首,倒是一法。倘捺著想瞞過別人,待日後弄穿繃了,更不得了。」
賬席道:「我若出首,魏總理倘問我為何不早告訴他,教我怎樣回答呢?」默士道:「那個不妨。你只說當初錢總理在生的時候,固然是上頭命令,不便違背。後來錢總理去世,我以為他既有這個戶頭,一定有存銀子的地方,及至調查之下,方知都是虛設名義。皆因賬簿雖歸賬房執掌,銀錢存放和支付的權柄,都是總理掌管,所以賬房中也是今日方始發覺,馬上進來報告的,請總理將存折查一查,便知其細。你盡顧推頭不知道,誰教你說穿從前他也會同你商量過的呢。」賬房聽說,大喜稱謝道:「多蒙默兄提醒,我實在急昏了,一時心思掉不轉來,現在準照你的法兒行事便了。」
默士道:「還有一句要緊話,想必魏總理也曉得的,錢家有一爿藥房開著,你教他們先把這藥房封了,別被他家的伙計們,私下把貨運了出去。」賬席回言理會得。當時他便捧著賬簿,進去見魏文錦,把默士教他一片話,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。文錦原是好一個有主意的人,聽他言後,反驚得目定口呆,不知如何是好,倒轉去問賬席說:「你看這件事怎麼辦呢?」賬席回言:「全憑總理大裁。」文錦暗說不好,難題目來了,姑且聽他的說話,查一查存折,果然莊款一無所存,賬簿上子虛記烏有記兩戶,有三十餘萬銀子,存放在彼,既無折子,又沒收條,不過兩頁空賬。文錦自接手總理以來,已半月有餘,今天乃是第一次查看往來折子,方知這八十萬股本的大公司,眼前已不名一錢,外間倒有百十萬保險單出在外面,萬一失了事,將什麼去賠他們,此時才想到做總理的難處,一時急得手足冰冷,無計安排。看那賬席還站在面前,因說:「你出去罷,讓我一個人靜了心好想法子。」
賬席暗笑,走了出去。文錦倒不靜心默坐想他的法兒,他原來打算出後門叨教別人,見賬席在旁,難以為情,故將他打發開了,慌忙搖電話,接官銀行,告訴他老友趙伯宣。他生平有兩個好朋友,一個俊人,一個便是伯宣。他曉得俊人做官的,商界情形,不甚熟悉。伯宣是銀行監督,善於理財,因此,打電話問他。伯宣電話中聽不仔細,只聽出大略情形,曉得事關非常重要,叫文錦自己到官銀行去面談。文錦不敢耽擱,急急坐馬車,往官銀行見了伯宣,細把如海生前弄的玄虛,現在被賬房先生查了出來,別的不打緊,倒是公司中沒了本錢,如何是好?伯宣一聽,就聽出了毛病,說:「此話不對,那賬房先生不是死的,為甚此時方查出內有虛賬,這件事一定要開股東大會,查一查,不能說死無對證。倘果是如海宕的賬,那自然要向他家屬追還。如係賬房先生作弊的話,我們非但要著他保人賠錢,還得請他吃官司呢。」
文錦聽了,也說不差,他不能誣賴死人,一定要開股東大會,查他一個明白。伯宣道:「這句話你須守著秘密,不可告訴別人,待日後召集股東大會時,再為發表,休被他們知道了,預先準備。」文錦道:「這個自然,不用關照。」當即辭了伯宣,回轉公司,不叫賬席,卻把默士喚進總理室,問他錢總理當初宕虛賬,這件事你可知道?默士回言不知。文錦即將賬席報告的話,一一對他說了。又說:「這件事我恐賬房先生,趁火打劫,見錢總理死無對證,有心誣賴死人,想得一票好處,也說不定。所以你趕快替我發通告,邀請全體股東開股東大會,必須查他一個水落石出。若果是錢總理宕的賬,自然要向他家屬追還。倘被賬房掉了槍花,我們非但著他還錢,還須請他吃官司呢。這句話必須秘密,休得告訴別人,被他得了風聲,早為準備,我們就難查真相了。」
默士諾諾連聲,退出總理室。不及十分鐘,賬席已得信息,又向默士問計。默士道:「現在他們既然認真要查,最要緊的須有憑據,方能脫卻關係。你自己想想,當初錢總理教你寫賬的時候,可有什麼憑據沒有?」賬席想了半天說彷彿他有一張草底,令我照樣譽寫的,乃是他親筆所書,當其時好像夾在一本什麼賬簿內,不知還在不在?」默士道:「這是你的救命符,一定要尋他出來方好。」賬席聽說,即把許多賬簿,一張張揭開尋覓,果然他祖宗有靈,在一本什麼賬簿內,居然被他尋出如海親筆跡的一張底賬。默士看與如海手跡相符,對那賬席說:「好了,你有命了。」賬席拿著這張紙,既恐被風吹破,又怕有人搶了去,故此密密加封,鎖在鐵箱內,預備後來應用。倒底未雨綢繆,比不得臨渴掘井,到那天開股東會,眾人向賬席責問,他不慌不忙,呈出這張字樣說:「總理令我如此落賬,一則上命難違,二則銀錢原由總理掌管,他說存在何處,做賬房的怎能追根問底呢?」
眾人無話駁他,大家會議之下,因如海既有親筆憑據,明顯得是他虛宕的賬,事關公款,理應追還。查得他新閘置有產業,某處開著藥房,想必動產不動產,也足夠相抵,事不宜遲,我們必須稟明公堂,出特別封條,馬上將他的產業封起來,再細細核算,不能延遲,被他們得了風聲,預將物件搬走,就恐不夠數了。此議既出,多數贊成,全體通過。俊人、伯宣等幾個和如海生前要好的朋友,明知道這件事實行起來,如海不免破產,他的家屬何以存身,無奈這是全體公意,況他們自己,也沒一個不是丟卻鉅萬血本,誰不指望撈他幾個回來,因此,非但沒人勸阻,竟連信也沒有人肯到如海家中送一個,聽他們束手待斃。世態人情,豈不可怕。看官們休得著急,天無絕人之路,斜刺裡忽來一個報信之人。此人倒不是為顧全如海家屬起見,因曉得要封藥房,杜鳴乾是藥房經理,恐他沒有提防,來不及取出行李鋪蓋,故而急欲告訴他一句,令他趁早將行李鋪蓋搬了出去,免得城門失火,殃及池魚。這人非別,便是默士的同事王先生,他從前曾得過鳴乾五百兩銀子謝意,心中很感激他,現在得知公司股東開會議決這一樁事,心中打算報答鳴乾的前情,因此急急往藥房中,向他報信。鳴幹得報,非常感激,留王先生吃茶。王先生不便久留,匆匆辭去。鳴乾因重要物件,都藏在鐵箱內,故而當夜就叫人將鐵箱送進了城,安置在他的紅木店內。自己又往新閘錢公館中,告訴薛氏,薛氏得了丈夫數十萬遺產,正打算適適意意過安樂日子,不期鳴乾送了這個信息來,耳朵內很聽不進,叫聲:「杜家伯伯,你原曉得我家少爺的脾氣,他生前最不喜歡同女人多話,所以他外間乾的事情,我們家中一點兒都不知道,我想宕賬也許有的,但那有宕那三十幾萬之理。他們說有少爺的親筆憑據,但他已經死了,教誰做見證呢?」
鳴幹道:「話原不差,不過他們已進稟單,請封這裡的產業。到底他們人多勢壯,萬一官裡准他們的請求,發封我等財產,那時就沒我等說話之地,所以必須要早為預備,先將貴重物件運了出去,就使他們來封產業,也不過封的我們一間空屋,幾件硬頭傢伙而已。」薛氏聽他這般說,方始有些著慌道:「杜伯伯,你教我搬到哪裡去呢?我們都是女流之輩,外間借房子等事,從沒乾過,一切仍舊要杜家伯伯費心了。」鳴乾聽薛氏肯打發他,心中到十二分願意,口裡答應得山響說:「他們進的英公堂稟單,我們必須搬往法租界方妙。」薛氏道:「隨杜伯伯的便罷。」
鳴乾應聲出來,當即往法租界找尋房屋。他本預備給錢家暫寄物件,所以只求謹慎,不講究精緻,到寶昌路看定一所兩上兩下的房子。恰巧這份人家,搬出未久,電燈俱全,鳴乾貪他現成,講明頂他下來,丟了定洋,再回錢家,同薛氏商量搬運物件之事。薛氏那放心將貴重東西搬去,經不起鳴乾再三勸她,此時休要固執,日後出了事,要搬就來不及了,薛氏方始答應。共搬出四五隻衣箱,連書房中那具鐵箱,也一同車去。薛氏因家私盡在這只鐵箱內,故教車夫阿福,押車去後,就睡在那邊,須要人不離箱,箱不離人,好生看守。阿福走後,薛氏想想不好,他只一個人,還要吃飯拉屎,焉能教他寸步不離,必須兩人替換看守方好。因又打發松江娘姨前去幫同看管。隔了一會,薛氏還不放心,暗想車夫阿福,雖已僱用多年,但這班苦力的心思,是料不定的,他若知道鐵箱中藏有數十萬財產,難保不見財起意,半夜裡撬開鐵箱,偷了東西逃去。雖然有松江娘姨在彼,一個到底女流,怎敵得過車夫的蠻力。覺得愈想愈怕,只得教人找了大小姐的奶娘來,令她也帶了鋪蓋,到那邊幫同看守一夜。這奶娘便是秀珍幼時的乳母,名喚王媽,幫她家年數最久,現在雖已不替人家幫傭,然而卻不時到她家走動,遇著有事湊湊手腳,故而薛氏很相信她。有她前去,自己頗放心得下。家中還有幾箱古玩銀器字畫等物,都是如海生前,花了重價買回來,逢著有事,或遇年頭上請客裝璜之用,依鳴乾之意,要教薛氏完全搬出去。薛氏恐上車落車,不免損壞物件,又疑惑鳴乾報信,或係過甚之言,大約不致如此激烈,故而口中雖然答應他搬,其實並沒車去
。過了兩天,未有動靜。薛氏暗罵鳴乾輕事重報,果然不出我之所料,幸虧東西沒如數搬去,若依他的說話,不知還要費多少手腳。這兩天家中少了松江娘姨、阿福二人,使喚大為不便。過了明天,若仍太平無事,不免教他兩個將東西搬了回來,也算我的晦氣,輕信姓杜的說話,卻丟一個月房租,還有來去車錢,改日都要教他認賬的。他心中存了這個念頭,到明天立見效驗。先是鳴乾打電話來說:「官中已准保險公司的稟單,出了封條,現在正在封藥房,我們一眾伙計,都被他們攆了出來,這電話也是借別家打的。看來他們封罷藥房,大約就要來封住宅,請奶奶趕緊預備,我也馬上就要來了。」
薛氏聞信,急得心頭鹿撞,喚了他兩個女兒來,也都目定口呆,不知如何是好。秀英說:「娘,那天杜先生教你搬東西,不是有幾箱銀器和古董,還沒搬麼?不知現在搬可來得及?」一句話提醒了薛氏,慌忙打發人去,僱一部塌車來。要知錢家自如海死後,馬夫早已停歇,所剩只阿福一個車夫,還有一名小廝,女僕除松江娘姨阿翠丫頭之外,另有一個粗做,一個梳頭娘姨,今天恰巧小廝不知溜向那裡玩耍去了,阿福、松江娘姨差出在外,家中只剩三主三僕,六個婦女,叫那粗做娘姨去僱塌車,她也不知塌車行開在那裡,只向馬路上亂跑。剩那梳頭娘姨,腳小伶仃,阿翠又是沒氣力的,誰也不能將箱籠扛抬好了,端整上車,眼巴巴望那拉塌車的小工來替他們扛抬物件。好容易等到粗做的將塌車喚到,拉車這班小工,聽要他們扛抬物件,又不免都要敲竹扛討價錢,等到講價定當,正待動手,來了許多巡捕包打聽,奉命前來封門,不許移動物件。先把塌車趕走,再教屋子裡這一班人都出去。因見她們都是女流,許她隨身攜帶零星物件,不准拖大包小裹。薛氏至此沒奈何只得同她兩個女兒,收拾些細軟的。幸虧貴重物件,早藏在鐵箱內,送往寶昌路存放,但家中這些東西,那一樁捨得丟掉,此時懊悔沒聽鳴乾的說話,預先將東西搬空了,豈不甚好。還有這住宅,當初造的時候,自己曾出主意,令匠人如何如何蓋造,稱心合意,滿望子孫萬年基業,何期今朝有屋不能再住,被他們釘門加封,以後永遠不能再進此屋,這都是丈夫早死的不好。有他在世,諒不致被人如此欺侮。一念及此,肝腸俱斷。母女三人,號啕大哭起來。連那梳頭的粗做的同阿翠三人,也都拖著自己的被褥,手捧衣包,哭哭啼啼,宛如一群逃荒難民一般模樣。
巡捕見她們出去了,也不管三七二十一,劈劈拍拍閉上門窗,用兩條竹片交叉,釘在大門上,加了封條,回去覆命。薛氏等仍在門外痛哭,惹得許多看熱鬧的,幾乎將一條馬路塞斷了。這當兒鳴乾恰巧趕到,氣呼呼分開眾人,闖到薛氏面前,教他們不必哭。薛氏見他來了,真比見了親爹娘還更親切,也顧不得羞恥,揩乾眼淚,叫聲:「杜伯伯,現在我們怎麼處呢?」鳴幹道:「事已至此,別無他法,姑且落幾天客棧,再作道理便了。」薛氏道:「寶昌路呢?」
鳴乾對她擠擠眼睛,薛氏會意,不做聲了。鳴乾親替她們喚了幾部黃包車,同到大新街客棧中。原來鳴乾已預先定下房間,薛氏等到了裡面,鳴乾方對她說,適才閒人眾多,我們寶昌路原是秘密的,不能讓他們知道了,傳出去只怕於我等不利。況且那邊也不過是所空屋,用的物件,一些沒有,暫時還不能住進去,只得在客棧中權住幾天,待那邊器具物體辦齊了,方可進宅。一切費用,奶奶到可放心,因我那邊藥房中原沒多少現款。辦了老闆喪事,現銀子差不多用完了。這回我得信他們進稟單,曉得存貨不久就要姓別人的姓,因此賣了兩天特別減價,又折本讓給同行好些貨物,總共得了二千多銀子,約摸三千塊錢之數。這宛如在他們手中奪下來的,所以暫時一應開銷奶奶無須顧慮。」
薛氏聽了,頗為感激,說:「杜伯伯,現在藥房封了,你是有公館的,大約要回府去住了罷。」鳴幹道:「不瞞奶奶說,我也在隔壁定下一號房間,因奶奶小姐都是女流,住在外邊,種種不便。我若住回家去,放奶奶等幾個人在此,豈不驚怕,因此我寧可丟幾個錢房飯費用,住在這裡,遇著奶奶小姐們要買什麼,也可上街跑跑。而且有一個男客在此,茶房人等也不敢欺侮你們了。」薛氏聽說,更為感動。暗想鳴乾真是一個好人,換了別的伙計,東家既死,店也封了,誰肯再為你幾個家破人亡的女人們出力。不料鳴乾這樣一個人,竟能如此忠義,真所謂人不可貌相。更見丈夫生前,也大有知人之明呢。鳴乾又道:「奶奶適才勞苦了,現在且請休息。我因那邊木器傢伙連床鋪等件,一點未辦,還須往木器店一走,不知奶奶小姐們,還有別的差遣沒有?」薛氏道:「這裡沒甚事了,種種又要勞動杜家伯伯,很不過意。」
鳴干連稱不敢。出來果然一點兒不乾自己私事,專誠為他們買辦器具物件,足忙了好幾天工夫,夜間便住在客棧中,早晚兩次到薛氏房內請安。曉得他們身穿重孝,不便出外遊玩,自己閒時候,常帶些新聞回來,講給他們聽聽。又因客棧中菜蔬不甚中吃,故常令人叫了菜請他們。自己因男女有關不便同席,每每伺候在旁。若非薛氏招呼他同吃,決不敢貿然入座。但薛氏曉得他如此脾氣,卻沒一次不招呼他的。講鳴乾為人,真可謂恭而有禮,因此薛氏格外將他看重,鳴乾也格外盡力,替他們器具辦齊之後,見新屋中牆壁不十分乾淨,因又喚了油漆匠從新粉刷。這樣大約總共耽擱一禮拜之久,規模方得完備。鳴乾特僱一部馬車,請薛氏母女前去觀看。薛氏還是初次來到,見這屋子,乃是兩上兩下的石庫門住宅,蓋造未久,門窗尚新。客堂中鳴乾取巧,不用中國擺式,卻照外國西餐間的陳設,中間一張大菜台,兩旁六把圓椅,桌上雪白的台布,中間放兩隻花瓶,靠裡一張山扒台,左右兩面畫鏡,屏門上涂白油漆,比之尋常用字畫單條的省費不少,而且精雅宜人,一點兒不落俗套。薛氏暗暗稱贊走上去,客堂樓是秀珍姊妹的臥房,一張柚木雙人榻,一口西式衣櫥,梳妝台上,雪花粉香水蜜糖色色齊備,旁邊一張沙發,剛在壁燈下面,是預備她們靠著看畫刺繡的。正房間中,也是全副外國木器,都用白漆,暗合薛氏持服之意。一張嵌羅甸銅床,非常精緻,弔著白地湖色灑花蚊帳。窗簾也用墨綠呢,滾的藍白相間顏色絨球邊。全房間淨素,不帶一點葷色。動用物件,上自梳頭傢伙,下至腳盆淨桶,無一不備。後亭子間安放衣箱,並為女底下人安歇之所。阿福睡在樓下亭子內。薛氏見下面廂房中,也排著一口鐵床,還有幾雙單靠茶几,一張賬桌,問:「這裡給哪個住?」
鳴乾帶笑答道:「奶奶有所不知,這回事出倉卒,我們藥房中還有許多收入放出的賬目,未曾結束。這些賬本來是賬房先生管的,現在他們都四散跑了,這筆賬卻不能不理。還有保險公司進了稟單,雖已查封產業,免不得還要傳被告上幾回公堂,焉能教奶奶出頭露面,所以做伙計的,還要在此暫住幾時,待賬務弄清,案情了結之後,再出去另尋生意。一則為人作事,也須有始有終,二則老闆生前,待我不差,我別的不能補報,只得替他了清糾葛,免得奶奶們煩心,也算我一片心意罷了。」
薛氏聽說,格外感激,她也巴不得鳴乾在此,可以有事商量商量。所惜不便留他,聽他自己肯暫住幾時,自然非常觀迎。當夜仍住棧房,揀了個黃道吉日,方帶著兩個女兒,一同進宅。進宅之後,突然想起一件大事,請了鳴乾商議道:「從前我們在那邊,所設少爺的靈座,還未撒除,他們封門的時候,我等要緊料理物件,竟忘把少爺的神主牌帶出來,現在都被他封在空屋內了,講少爺死還未曾斷七,決不能不在他靈前上供,但靈座設了一處,如何再好設第二處,而且神主牌也不能丟掉一塊,重寫一塊的,你看這件事我們怎樣辦呢?」鳴乾聽了,覺這題目,實在新鮮,一時難以下斷,想了一會說:「老闆的小照,你們可有帶出來?」薛氏道:「也沒有。那時候我等只恨值錢的東西,手中拿不下,誰還顧著小照。」鳴乾點頭沉吟半晌,說:「有了,記得大馬路有家照相店,窗口內弔著老闆的放大小照,是他們留著做樣子的,不如出價向他們買了回來,供奉在此,豈不同招魂設座一樣。」
薛氏大喜稱妙,當時就教鳴幹將照片買回,客堂中不便放供桌,只可擺在鳴乾的臥榻對面,從此一主一伙,一陰一陽,倒也大不寂寞。而且薛氏早晚兩次上供既畢,順便和鳴乾講講閒話,猶如一家人相仿。鳴乾除算賬之外,還幫著他們料理家務,頗能井井有條。如海保險公司的債務,有他代表到堂,情甘破產抵償,因此並沒多少辯論,只一堂完案。但鳴乾的賬,還沒有算清,故而一時竟不能丟了姓錢的他往。如海五七期近,鳴乾問薛氏可要擇日開喪?薛氏道:「我家已到這般地步,比不得暴發之家,有了事,自有人聞風趨附,講我等途窮日暮,只怕發了訃聞,也沒人理睬,這個台可以不必坍了。」
鳴乾依她之言,到那日伴他們往廟中做了一天佛事,超度亡魂,為如海追薦。薛氏看鳴乾為人誠實可靠,而且辦事能幹,心中暗暗歎服。想起自己寡居無助,女兒究為別家之人,不多幾年,一個個都不免出閣。丈夫遺下十餘萬橡皮股票,日後價漲價跌,自己不能出去打聽,必須要個心腹之人,時常留意方好。因此頗不捨得鳴乾算清賬目之後,要出去另尋生意買賣,打算照舊每月付他薪水,常用他在家。偶同鳴乾談及,鳴乾說:「既承奶奶不棄,做伙計的情願仍吃舊東家的飯。講薪俸兩字,請奶奶休得提起。因我城內還有一爿小店開著,家眷人等的吃用也儘夠了。我自己素來不愛浪費,有了錢也沒用處。倘遇著鞋襪錢不夠的時候,我自然老實不客氣,要拿幾個用的。其餘剃頭洗澡數目更不在話內了。倘教我拿奶奶的薪俸,那個我決不能受。你若硬教我拿,我倒願意去幫別人的。」
薛氏聽了,益發欽佩他忠義,所以格外將他心腹相待。有時自己懶於下樓,便命人招呼他上樓講話。他們雖熟不避嫌,不防秀珍秀英兩位小姐,卻起了一點兒誤會。她兩個自幼說就喜歡外國的開放主義,秀英還年輕怕事,秀珍從前曾跟著她寄母無雙,乾過許多奇奇怪怪的故事,算得是個久歷戎行的老將。大凡一個人心中有了邪念頭,眼光自能隨心改變,無論端端整整的東西,也彷彿帶點兒歪斜,這是一定之理。她二人看自己娘常招呼杜先生上樓說話,以為守寡的不該縱容男人進房,路道大為不正。先是兩個人背後議論,後來秀珍想起自己因守孝之故,戲館遊玩所在,已久不前去,不然還怕娘罵我什麼。現在她自己這般模樣,諒來我出去,她也不能怪我的了。好個秀珍,思得到做得到,自此常打扮得齊齊整整的出去,或早或遲,初尚每夜回家。到後來竟有宿在外面的日子。薛氏問她,秀珍自有花言巧語對答,這原不是初次。如海未死之前,也已如此舉動。薛氏既不能約束於前,又焉能管教於後。況她現在料理家務,天天十分忙碌,那有工夫顧看女兒的行動。就有什麼錯處,也自知管她不住,只好聽她自由。
二小姐秀英,有時雖跟著她姊妹一同出去,但秀珍有幾處所在,是不能帶妹子同去的,只可丟她在家。講秀英年紀,也有十七八歲了。不過小時候沒她姊姊般南征北討,富於閱歷,故而一個人還不敢出外亂闖,在家煩悶,只可開了窗到洋台上站站,看看馬路上的野景散心。她家貼隔壁,也有一座洋台,這家姓什麼?因他們搬來至今,從未同鄰舍人家交談往來,所以秀英並不知道。這天她上去,恰巧那洋台上也有一個人在彼閒看。秀英眼梢上帶著彷彿是個年輕後生,因他正向自己望著,不便對他細看,只可將身子略偏,靠著欄杆,兩眼注視下面,然而心中卻頗留意對面那人。似乎那人看了一會,又到裡面喚出一人同看。兩個人看了不算,還指手劃腳,不知說些什麼。秀英被他們看得難為情了,只得轉身逃走。臨進門的時候,又對那邊看了一眼,方知後出來的不是男子,是個很肥胖的婦人。秀英進去了,這一男一女還站著不動。那後生口口聲聲叫婦人大塊頭,又叫乾娘:「你有心做好人,做到底了罷。隔壁這位姑娘,你一定替我想想法子。」
那胖婦人笑說:「小鬼,你可知貪多嚼不爛,一個剛到手未久,又想玩第二個了嗎?」那人也笑道:「尋常人三妻四妾的很多,皇帝還有三十六宮七十二院,他們都不曾嫌多,我多軋幾個姘頭何妨。」胖婦人說:「你想頭這姑娘,肯花多少錢謝意?」那人道:「照舊如何?」胖婦人哼了一聲道:「你想好處呢?那一個是破貨,新近同丈夫離了婚,沒有受主,自己正要弄一個男人,所以撮合容易,我只拿你五十塊錢車力。這一個還是小姐,聽說她們爺從前也是做大買賣的,因虧空公家銀子,尋了短見,家產給債主封了,故而搬到這裡來住,真真的的是大人家出身,不說別的,就運動上他家的門,也非要四五十元本錢不興。再騙她到這裡來,送些東西給她,請她吃吃什麼,陪她出去玩玩,處處都要預備本錢,極少非二百元不可。你出不到這個尺寸,勸你免開尊口,就一個破的將就將就了罷,也不必再想嘗新咧。」那人央告道:「我的娘,二百元豈不太多了。好乾娘,可憐兒子窮得很,花不起這許多錢,打個對折算了,一百罷!」胖婦人說:「不行,二百元少一個不可,你也不用客氣,這種正經,不是沒錢人乾的。老古話說:飽暖方思淫欲。可見一個人錢多了,沒處花,才想丟在這裡頭。你要打折頭,不用談了。」那人仍苦苦求告,討價還價了好一會,方講妥一百五十元,先付後辦。
你道這胖婦人與秀英面不相識,因何有此大權柄,可以隨意替他講定身價,內中也有一層緣故。因錢家匆促遷居,沒遵著古人擇鄰而處的遺訓,他們隔壁住的這一家姓白,胖婦人便是女主人,混名就叫白大塊頭。她也有個丈夫,姓什麼不知道,別號老黑,寫得很好一手丹青,住家並不在此,這裡乃是大塊頭設立的機關部。這機關部比不得革命偉人設著招兵買馬的,乃是大塊頭一樁特別營業,比之招兵買馬,更為重要,少一個機關部不得,因她外間交遊極廣,一班走梳頭的和娘奶們,與她相識的不計其數,她因這條線索上,探知某家的奶奶,是否正經,某家的小姐,有無外遇,某家夫婦愛情如何,某家境況是裕是窘,她打聽這些事,也不是預備將來做大偵探,只為外間一班拈花惹草的男子,十個之中,倒有七八個同她相識,曉得她熟悉各家門徑,往往看中了一個女人,不得到手,便托她做一個月下老太太,許她上手之後,有多少多少謝意,於是她便在各條線索中,理一條最接近的,可以直接的直接,不可以直接的,托人間接介紹,或以言諷,或以利誘,種種方法,不外毀他人名節,圖自己私利。婦女既被她注意,十人之中,難得有一二個不落圈套。她操這生涯,已十餘年。良家婦女為著一念之差,到後來終生抱恨,畢世蒙羞的,何可勝數。
還有班不知廉恥的蕩婦,倒轉去尋白大塊頭,托她介紹男人,好弄些格外進益的,也不知凡幾。所以她設這一個機關部,乃是專為這班淫女狂且接洽之地,而且內中也設著床鋪被褥,只消有相當的費用,無妨喚了女人前來,乾一干苟且之事,上海人土話叫做鹹肉莊的便是。孔老夫子勸人里仁為美,這般鄰舍,豈不可怕。錢家搬來的時候,白大塊頭已在他們下人口中打聽,略知一二。近來更曉得這家女主人,新近沒了丈夫,同一個賬房先生,有點兒不明白。暗想上不正下參差。諒她兩個女兒也未必規矩。所以近來秀珍時常進進出出,白大塊頭一見她的面,就認得從前常和新劇家胡鬧的一位寶貨。秀英雖不常見,然而有其姊必有其妹,自己早有成竹在胸。今天這個後生,固然是他男主顧之一,姓鄒名小芙,他父親老芙,富擁百萬,管束極嚴。小芙怕他父親知道,不敢明目張膽的嫖院,只可偷偷掩掩,在白大塊頭鹹肉莊內走走,稱白大塊頭乾娘,並不是當真認她為母,有許多浮頭浪子,要教她穿針引線,花了錢不算,還得恭維恭維她,都免不得尊她一聲乾娘,然而他們竟沒想到乾爹是個什麼東西。數日之前,大塊頭替小芙介紹了一個江西女人名喚何奶奶的,相識未久,今兒在洋台上看見秀英,又要托她介紹。正是:色鬼原無真主見,虔婆偏有細心腸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