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回 好伙計獨享利權 賢昆仲大鬧意見
如海往常起身最早。薛氏是有錢人家奶奶脾氣,極早非十一二點鐘不肯起來。這天如海睡在書房內,除薛氏和幾個房中使喚的娘姨丫頭之外,並無別人知道。薛氏既未起身,娘姨丫頭的勢力範圍,又不能達到書房一面。書房原有一名小廝承值,他每晚睡得很早,隔夜也未知主人宿在樓下。早起不聞呼喚,就跑到街上買一碗豆腐漿吃了,坐在大門口曬太陽,還同馬夫們說說笑話。如海的馬車原有老規矩,每天八點鐘,即須在公館門口等候,來得遲了,設或如海早出門,他哪肯等你,自坐黃包車去了,這馬夫一個月的工錢,也休想拿得到手。幸虧他有個限止,每日以八點鐘為度,早則無妨,遲了罰俸。因此拖他馬車的,不敢不格外鄭重。八點以前,務必趕到。此時等到十點多鍾,還不見老闆出來,馬夫很覺詫異。問那小廝道:「東家起來了沒有?」
小廝笑道:「他在房間內和奶奶一被窩睡著,哪個好進去看他。」馬夫道:「奶奶大約也快起身了。」小廝搖頭說:「她極早還須隔一個鐘頭呢。」馬夫微笑道:「東家同東家娘娘老夫妻了,還這般要好麼?」小廝聽說,不覺觸動心事,暗想主人主母,老夫老妻,還如此恩愛,自己年紀青青,每夜孤眠獨宿,好不淒涼。樓上的大丫頭阿翠,自己很中意她,無奈阿翠時常搭架子,嫌自己面上有幾點麻皮,說我雕花面孔,休想吃天鵝肉。不過我這顆心,一輩子捨不落她。但不知到那一年,方能夠也和她要好要好呢?想到這裡,便沒心思再同馬夫講話,奔進去守在扶梯底下,想等阿翠下來,問她到底要我不要?可巧阿翠急匆匆提著一把銅壺下樓,小廝一躍上前,把阿翠驚得倒奔上去,說:「你這爛麻皮,做什麼又來了?我要告訴奶奶的。」
小廝對她搖搖手說:「莫高聲,你下來,我有句話問你!」阿翠當真走下兩步,說:「你要說什麼,有話早講,有屁早放。」小廝道:「我問你當真要我不要我?」阿翠罵道:「放你娘的瘟屁,不三不四,你沒摸摸自己面孔,不到屎坑板上照照鏡子,討我的便宜,快些滾開了,讓我去泡水。奶奶已經起身,等著揩面呢。」小廝嘖嘖道:「阿唷阿唷,搭得好大架子,活像是個千金小姐呢,可惜也要泡茶泡水罷了。」阿翠怒道:「你說些什麼?可是耳光發癢了。」小廝賠笑道:「對不起,我沒說什麼,請問你奶奶起來,少爺起身沒有?」阿翠詫異道:「少爺昨夜不是睡在書房中麼?」
小廝一聽這句話,魂也嚇落了。因他今天早上,一腳沒到過書房內,打算挨到黃昏時候,進去打掃一遍。晚間主人回來,見乾乾淨淨,自然歡喜他勤儉。今聽阿翠說少爺睡在書房內,這時候還不進去收拾,自己貪懶,豈不被他當面看破,這一頓罵還逃得了嗎!因此他也不敢再同阿翠胡纏,急急奔往書房。推門進去見主人還睡著未醒。小廝放輕腳步,走到床旁邊。這半銅床原不能掛蚊帳,他一眼看見如海身子朝裡睡著,頭卻別向外面,一手握著個拳頭,壓在胸前被外,一手搭在銅欄杆上。小廝心想:「今天倒也奇怪,主人為何此時還未起來?不意眼睛看到如海面上,頓覺吃驚不少。只見他兩眼張得和銅鈴一般,嘴唇微開,牙關緊閉,面色青紫,異常可怕。小廝雙目觀看床上,一隻手無意之間,觸著銅欄杆,宛如被幾十個針子向他皮膚內刺了一下一般,半條膊子,驟變麻木,慌忙縮手不迭。他原不知電流的作用,只當書房內出了鬼,驚得怪叫一聲。朝外飛奔。先叫馬夫進來觀看。又奔到裡面,想上樓喚奶奶下來。跑到扶梯底下,剛巧阿翠泡水回來,出其不意,兩人撞個滿懷。阿翠身弱力小,跌了個仰面朝天,開水潑了一地,燙得她喂喂亂嚷,大罵殺千刀不已。小廝也不管她罵不罵,飛步上樓。值闖進薛氏房內。他聽了阿翠的話,以為奶奶業已起來,豈知薛氏還偎在被窩內,想待阿翠泡了水來,再為起身,聽有人登登上樓,還道就是阿翠,罵道:「你這小丫頭,跑路怎和搶投人身似的,把我頭腦子也鬧漲了。」
及至走近床前,方知是樓下使喚的那個小廝。薛氏吃了一驚,喝道:「該死,你走上來做什麼?快些滾出去!」小廝被罵,倒退幾步,叫聲奶奶。薛氏怒道:「誰要你叫奶奶不奶奶,快替我滾出去!」小廝無奈,直退到房門口,顛聲說:「奶奶,書房出了鬼,少爺這時候還沒睡醒,銅床上都發了麻。」薛氏大驚,重複把他喚到面前,說:「你講什麼話?」小廝重把適才進書房情形說了一遍,薛氏大驚失色,她曉得如海決不致到這時候還不起身,一起出了什麼變故,當自被窩中一躍而起,上拖鞋,披了外褂,單褲蓬頭,也不怕冷,隨著小廝一同下樓。阿翠還候在扶梯底下,想待小廝下來抓住他報仇。今見奶奶也一同下樓,就此不敢動手,隨在他們後面。三個人同到書房。兩名馬夫,早已在內。還有幾粗做娘姨,也聞信奔來觀看。薛氏見如海這般形狀,也不懂是甚道理。聽小廝說銅床欄杆上發麻,嚇得她避得老遠,連指甲也不敢觸一觸。到底大馬夫吃人家飯多了,略有見識,說發麻的一定是觸電。薛氏聽了觸電二字,曉得這是了不得的危險,忙對小廝頓足說:「你還不將少爺拖起來呢。」
小廝奉著主命,兼之人多膽壯,懼怕之心,一時化為烏有。撲上床想把如海拖起,不意他的手剛和如海的手相接,陡叫一聲阿喲,身子頓時麻倒,軟癱在床上,不能轉動。眾人見了,都不明其故。惟有大馬夫心內明白,說:「不得了,這一定是電門還沒關斷,也觸電了。」說時見一根電線,果還插在電匣內,慌忙尋一根竹竿,把線頭挑開了,小廝方得站起,兩手不住亂甩,說麻得很,麻得很。旁邊阿翠暗喜,心想你適才推我一跌之仇,也算報了。大馬夫先試一試銅床欄杆上沒了電,方招呼小馬夫把如海搭頭搭腦抱起,由床上移到沙發上,覺他身子其軟如綿,而且手足溫暖,不像喪了命的模樣。薛氏此時方敢走近他丈夫身旁,摸一摸他心口還跳,牙關雖閉,口中似有出氣,以為大事無妨,心思不覺一定。豈知觸電的人,就是這般死法。
當下薛氏親打一個電話到藥房中,教鳴干請醫生。鳴乾聞悉其情,一面著人通知黃醫生速去,自己也馬上趕到如海公館內。薛氏此時已上樓穿好衣服,面也淨過,平時整潔慣了,雖然蓬著頭,也不肯草草對人,薄施粉黛下來,恰巧鳴乾也到,兩人相遇,彼此微笑。鳴乾問東家怎的觸電?薛氏皺眉道:「昨兒他不知忙了些什麼事,連晚飯都未有工夫吃,喚他也不肯上去,後來就睡在這裡書房內,我也不知他如何觸的電,適才小廝到樓上報信,我方知道,不然我還當他出去了呢。」說時指點鳴乾看如海橫在沙發上,身上仍蓋一條野鴨絨大被。薛氏口中說:「你看他雖然如此,身上倒還熱的呢。」說時伸手下去摸一摸如海的額角,不覺直跳起來,說道:「奇了。」
鳴乾忙問什麼事?薛氏道:「適才好像他額角上還熱些兒,現在怎的倒反冷了呢?」鳴乾聽說,也把如海額角摸了一摸,覺他雖不冰冷,然而也不見得有多少熱氣。口中雖還能呼吸,不過只有出的,沒有進的,看來也不像好兆,但不敢對薛氏說穿,只安慰她休得害怕,醫生來了,自有法想的。不一會黃醫生來了,手中提著個皮包,奔得上氣不接下氣。鳴乾問他難道沒坐包車」醫生說:「包車是坐的,就在那邊馬路轉彎,同汽車碰了一碰,輪盤壞了,他們講賠款,我沒工夫等他,所以跑了來的。」
薛氏即請他快看少爺,可還有救?醫生不敢怠慢,親自掇一張凳,坐在沙發旁邊。薛氏即在被縫中拉出如海一條手,給醫生診脈。鳴乾在旁。見如海手臂還軟綿綿同常人相仿,心中也以為沒甚大礙。豈知醫生搭上脈,就說不好,他的脈早已停止了。眾人聞聽,都吃一驚。薛氏到底有夫妻情分,忍不住哭將起來。鳴乾教黃醫生設法救濟,醫生搖頭說:「觸電不比得病死的,有病可以對症下藥,觸電猶如週身血液,活活給電火燒枯了,血盡而死,同雷打火燒沒甚分別。莫說現在脈息已止,就使早來幾點鐘,脈息尚能跳動,咽喉內呼吸兩管但能呼出,不能吸入,也就無法可施。眼看他脈息徐徐停止,熱度漸漸減少,直到氣絕為度。而且平常臨死,必須回光反照,清醒一時,可以說幾句遺言。惟有觸電的卻按部就班,到死沒一句話,所以我看錢老闆現在是一定沒救的了。老闆娘娘還是趁早預備後事為妙。」
薛氏聽說,號啕大哭。一群娘姨丫頭,也都哭了。鳴乾見眾人皆哭,也只好陪著流淚,勸薛氏不必悲傷,生死大數,東家臨終之時,不知可有什麼遺言留下?薛氏哽咽道:「我昨夜喚他吃飯的時候,他還生龍活虎似的,誰也不知他夜間遭此橫禍,而且他平常的脾氣,無論什麼事都不肯同家中人談論,所以他在外一切進進出出的事情,家中一點兒沒有頭路,現在他倒撇手丟開了,留下這不了的局面,教我怎樣收拾呢?」說罷又頓足大哭不已。鳴干連聲歎息,仍勸薛氏住哭道:「奶奶但請放心,現在事已至此,哭也無益,做伙計的受東家生前知遇之恩,粉身難報,目下既然東家遭此大變,只消有伙計一日在此,決不教奶奶擔甚憂慮。藥房各事,伙計都有頭緒。保險公司一面,也有經手的人。且待喪事辦了之後,再慢慢的料理一切賬務便了。」薛氏聞言,頗為感動。鳴乾又道:「適才醫生回頭絕望了,我們還是著手預備呢?還是怎樣?須請奶奶吩咐。」薛氏拭淚道:「那個何消說得,我是女流之輩,不甚懂事,一切還要拜勞杜家伯柏費心。」
鳴乾聽薛氏改口尊他伯伯,暗想聽人講東家娘娘為人利害,果然名下無虛。幸虧如海到死不曾開口,不然倘已有甚風聲被她聽進耳朵,我要昧她良心,可就難了。你道如海屍骨未寒,鳴乾已打算昧甚良心?這句話作者未便饒舌,只恐看書的口快告訴了薛氏,惹他二人發生意見,如何再能演得出下文一段事跡,所以只好代守秘密,卻要請看官們聰明人自己理會了。當下鳴乾先打電話到藥房中,招呼了一位帳房,兩個伙計,還有兩名出店,出來幫同發喪,一面通知保險公司,說總理昨夜觸電死了。眾人正因如海這時候尚未上寫字間,覺得有些奇怪,一聽這個消息,都好似晴空中起了個霹靂一般,一時人心大亂。默士、文錦二人,親自趕到新閘,直闖進如海喪命的這間書房內。薛氏不及迴避,文錦見了如海的屍身,想起從前和他交朋友時的情分,止不住淚流滿面,歎息道:「人生在世,實在是說不定的。他昨兒尚幫我的忙,今兒可憐死了。倘使這件事再遲幾天發生,不知還有誰再肯幫我的忙呢?」說著翻起袍袖,來揩眼淚。薛氏也陪著哭了。鳴乾恐自己站在旁邊,被文錦看見,惹他說甚閒話,即對薛氏說:「奶奶現在不是哭的時候,須教道士先生排一排幾時可以入殮?棺木若要上號的,也須往南市樹行挑眩還有發喪用的錢,由奶奶自己開銷呢?還是我回藥房去拿?」
薛氏說:「自然你藥房中付了總算。壽材請你替我買最上等的楠木。他生前處處愛考究,這是壓末一樁了,我不能替他草率了事的。橫豎今天來不及成殮,必須要明天辦事,拜煩你多跑幾家看看罷。」鳴干連聲諾諾,拍拍默士肩胛說:「你在這裡幫著照顧照顧,我出去看壽器了。」默士點頭答應。鳴乾出來,他並非只為著避開文錦一件事,還因燕貴等一班人口糧未發,不能教他們餓肚子的,所以只好托故出來了,先到藥房中取幾百元鈔票,藏在身畔,又拿銀行簿折了兩張划條,一張一千兩,一張六百兩,簽過蓋上海記圖章。猛轉一個念頭,拉長喉嚨,喚一名學徒進來,問他這裡近段,可有印名片的印字局?學徒說有的,過去望平街多得很。鳴乾問最快要印幾天?學徒說快的一天已來得及。鳴幹道很好,即在袋中摸出一張自己的名片杜鳴乾三字,將鳴乾二字擦了,寫一個海字,另注字鳴乾三個小字,上角藥房經理,下角紹興人,都沒更動,教那學徒送去排印一百張名片,愈速愈妙,能當夜拿來更好,價錢不論。學徒走後,他自己也到寶善街客棧內尋見燕貴,把兩張划條給他說:「一千一張兩的,是賠你們眾伙計行李衣服之款,少停你向銀行中提了出來,分給他們就是,另外六面兩,托你買兩隻大土,不夠你晚間到我那裡吸煙的時候再補給你。還有你的一千五百兩,我本打算一併帶來給你的,只恐被你一班伙計們見了,妒忌你多得銀子,心中不受用,所以我先散他們的,你的也等晚間我當面交給你便了。」
燕貴聽說。頗感激他的情意,豈知卻是鳴乾恐付給他銀子之後,怕他要帶著那買土的六百兩頭逃走,故而捺著不付,好抓住他一條辮子之意,所謂智者多疑。當時鳴乾因自己身上的事情很多,不便耽擱,即付了燕貴十塊錢一張鈔票,給他們作房飯錢,自己去替如海辦壽板。燕貴拿著兩張划條,喜上眉梢。他雖然是個無用之人,然而無用之人,偏愛使噁心腸,故有一句俗語,叫做無用黑心人,就是這個意思。燕貴暗想他既沒將我的名分送來,我何不對一眾伙計們說:「前途只肯開銷一千銀子,連我的也在其內。我便可擘他一個份頭,得他二三百塊錢。也足夠吸一兩個月大煙呢。」因把眾人喚到房間內,將這句話對他們說了,並給他們看過划條。幸虧人數不多,除燕貴之外,連出店廚司,只七個人,分派下來,小份數十元,大份一二百元,彼此都已滿意,自無別話。忽然賬房老陸,跑街陳先生,提出問題說:「我二人曾到保險公司充一充土客人,前途親口答應各送我們一百兩銀子謝意,難道也在這裡頭算數了麼」」
燕貴一想,鳴乾沒提及這筆款子,大約已算在數內,因即點了點頭。二人直跳起來,說:「怎麼講,他們大老闆可以言而無信嗎?我們情願這二百塊錢也不要了,決意和他拚一下子。」當時便要教燕貴帶他們去見姓杜的。燕貴聽他們要和鳴乾直接交涉,這不是要他當場出採了麼!急得魂也沒了,哼哼哈哈多時說:「找姓杜的也沒用,這是另外一個人的事。你們既然一定要的話,也沒他法,只好我中間人晦氣,適才份頭內派的二百五十元,我也不要了,讓你兩個均分,每人一百二十五塊錢,雖不到一百銀子,然而已相差無幾。況你們身上的袍褂,也是他花錢所買,算上去就出頭了。」
二人始無別話。飯後燕貴向銀行中收了現款,分派各人,彼此歡歡喜喜的散了伙。連燕貴那裡積欠的薪俸,也不要了。客棧中只剩燕貴一人。燕貴喚茶房鎖了房門,出來到一家相熟的同行中,付他六百兩銀票。揀了兩隻上好印土,一共六百二十幾個銀子,燕貴倒不揩油,教他照數開一張發票,自己只向他們饒了二兩幾錢一塊小土,留著自己吸食,並向他們說明找頭明日送來。當下他也不彎別處,帶著兩隻土直到藥房中,一問經理何在,說替錢公館幫辦喪事去了。燕貴也不管這錢公館是那一家,橫豎吸煙的有耐性,就在榻床上倒身橫下,開燈自吸他的鴉片煙。這一等直等到夜間十點半鍾,燕貴已吸過癮,迷燈睡著了,鳴乾方急急的回來。喚醒燕貴問他要過兩隻大土,看了一遍,頗為歡喜。燕貴拿出發票,鳴乾照數算還他現錢,一個不少。又開銀箱將這兩隻土藏在裡面,拿銀行簿打了張一千五百兩的划條,燕貴乘間問他陸、陳兩人的二百兩頭怎樣?鳴乾想了一想,笑說:「可就是前天的兩位土客人嗎?沒你提及,我倒忘了。」
又當開出二百銀子,一併給了燕貴。燕貴心花怒放,千恩萬謝。鳴乾問他幾時動身回廣東?燕貴說:「至多耽擱一二天工夫,有船就要走的。上海地方開銷太大,我住不下去。」鳴乾問阿憨的棺木你預備帶回去麼?燕貴道:「那個我想替他在西郊義塚上掩埋了,帶回去也沒意思。」鳴乾點頭說:「你動身的時候,留一個信給我。」燕貴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這夜燕貴回轉棧房,歡喜了一夜。次日領了銀子,不敢藏在身畔,只留幾個零用,其餘向一家同鄉字號中,打一張廣東匯票,匯回家內,自己置辦了行李鋪蓋茶食路菜,還有鴉片煙泡梅花參片,以備不時之需。種種完備,果然不及三天,就搭船回轉廣東。這些都是後話,表過休提。
再說這回鳴乾替錢家辦喪,已是第二次。第一次如海老太太周氏的喪務,也是他原經手。那時如海正在鼎盛時候,上門弔喪的,此往彼來,真有應接不暇之勢。現在如海自己死了,一般抄著從前的舊賬發喪,可怪到靈前叩頭的,反不及前回之半。有些只送了錫箔來,本人並不親到。如海一班要好朋友如施勵仁、詹樞世等。從前自朝至午,在此幫同招呼,非常忙碌。這一回眼見他家少人幫忙,也不肯將尊臀在凳上多搭一刻,剛一到場,就急於要走。諸如此類,世態人情,倒也大可研究。可憐如海勞碌半生,只專心向前,沒預備退後,住宅雖然造了,墳地並未購買,所以連他老太太的棺木,也還寄在平江公所內。此時勢不能不仍替他暫厝殯房。送喪的除家眷親戚之外,故舊只俊人、文錦、伯宣等幾人,其餘無非藥房、保險公司中一班伙友而已。儀仗經過長壽庵的時候,老尼姑淨修出來觀看,見了錢府排燈,又看見如海的油照,方知死的是他,心中非常樂意,進去告訴邵氏,邵氏倒也並不幸災樂禍,反惹她觸動前情,免不得又要背人偷彈珠淚。然而她修行之念更誠,後來大約成了正果。所以《歇浦潮》中無從撈摸,並非滄海遺珠。看官們休當作者漏筆,丟過閒言。
再表鳴乾整整忙了一天工夫,到夜方得脫身回藥房,可已筋疲力盡,馬仰人翻,不能再乾別事,只好直苗苗躺他一夜。常言說財多精神旺。次日他又神氣活現,算一算各方面手續都已定當,單剩得阿榮一處,也得前去弄清楚了,免卻一樁心事。況自己那天送五十塊錢去的時候,答應他三天以後再告訴他消息,我若不去,他倒等我不及,急於出城打聽,倘被他訪知如海已死,這人可不十分容易打發。設或要和我講起斤頭來,那倒又是一樁難事。古人說得好:先下手為強,慢下手遭殃。我不可坐誤機會。他念頭轉到,當又向銀行中提了數千現款,取二千五百元鈔票,連同前天燕貴替他買的兩隻大土,因恐照原來包紮,外間有些看得出土的模樣,帶進城有人敲他竹槓,故用一隻香煙匣子裝了,旁邊塞些報紙,不令搖動,又弄一隻,裝了二千五百元鈔票,外間不用紙裹,就將一條草繩紮起,提在手中,外觀宛如兩大盒紙煙似的。預備定當,一腳坐車到阿榮那裡。阿榮聽著鳴乾的教訓,只當巡捕房真要捉他重辦,嚇得連大門也不敢出去,天天躲在家中,不是瞌睡,就是打五關消遣。聽有人叩門,他先躲了起來。無論誰人找他,都教他娘回頭不在家中。因此外間的消息,早已和他隔膜,單只盼望杜先生前來報告,真所謂望眼欲穿,見了面,忙問現在風聲怎樣了?我可以出去嗎?真正藏在家裡,氣悶死了。鳴乾搖頭道:「風聲還緊得很。巡捕房包打聽已知你是我們藥房中的伙計,天天有人到藥房中來查問。我已關照裡裡外外一切人等,不許說出你住的地方,只怕他們另從別處打聽,可就保不住要漏出消息的了。」
阿榮聽說,幾乎急得要哭,皺著眉頭說:「杜先生你同錢老闆幫我想想法子呢,這件事原也是你二位的命令,我吃人家的飯,不能不遵著你們的吩咐行事。現在闖了禍,常言天坍自有長人頂,不能教我們矮子吃苦,終得求你杜先生設法。可憐我家有老母,不比得旁的人,受了風浪不打緊,我阿榮一個人,可關著兩條性命呢。」鳴幹道:「原來這個,所以我同錢老闆,已商議了幾天功夫。要說運動的話,我們暫時怎好出面。一出面就明顯得這場火,是我們出的主意,那保險公司中賠款銀子,還想拿得到麼。倘使得了賠款。卻也用不著運動什麼。你上海站不住,只消給你幾千現洋錢,出碼頭也好過日子。這句話是不是?」阿榮道:「原是呢。現在就為的沒有錢,教我走到哪裡去好?」鳴幹道:「我也這般想,錢老闆一時手中也沒現款,我教他設法向朋友處調頭幾千塊,先給了你,你府上不是寧波奉化嗎?」阿榮說正是。鳴幹道:「奉化乃是小地方,你有幾千塊錢,也可稱過得日子咧。」
阿榮回言是的。鳴乾又道:「錢老闆真是阿彌陀佛,他很聽我的話,一口答應二千塊錢。我說二千塊錢倘使在先辦事順手,沒甚風浪給了他,也可令他做做買賣,那倒不算少了。所借現在多了一點周折,他暫時又不能出頭露面,至少也得避他一年半載,這半年的開消,照我們自身算算,至少也須二三千元。雖然他們比不得我等,然而一千八百,也是少不得的。但統共不過二千之數,如何還好打這一個對折。故我一定要他給你三千塊錢,不過他手中也著實的艱難,西拼東湊只得二千五百之數,缺五百元,他沒法想了,只得把兩隻大土作抵,我曉得現在土價,每只足值四百多塊錢,這一來倒反便宜你三百餘元呢。也是你的造化,我有心一客不煩二主,一併替你帶了來。都在這兩隻香煙匣內。上一匣是鈔票,下一匣是大土。你點一點,好好收藏。此地早晚一定要被包打聽找到的,我勸你也不必多耽擱了,明兒就好預備預備,趕緊帶你娘回寧波去,把兩隻土設法賣了,安分度日,我這裡得有機會,馬上替你運動。風潮平靜之後,寫信教你出來,仍到我們藥房中來做生意便了。」
阿榮聽了非常滿意,真是無錫人說話,心花朵朵開了,沒口的謝杜先生吹噓之德。打開香煙匣,見了一疊疊的鈔票,喜得他一隻手,不知拿了那一疊好。還有那只紙盒中,圓滾滾兩隻大土。他豈不知土是時下值錢之物,比金子還貴,更喜得他手舞足蹈,忘其所以。鳴乾看得很為好笑,說:「錢不過手,你先把鈔票點一點罷。」阿榮依言,但他從沒見過這許多鈔票,哪有心思一張張細點,只把整數點了廿五疊不差,回言對的。鳴乾也不多坐,起身說:「這樣你趕快預備動身罷,我們出來再見。」
阿榮諾諾連聲。鳴乾出來,阿榮因台上有著鈔票,不放心跑開。自己不能親送杜先生,喚他娘出去代送。及至那老太婆跌跌跑到門口,鳴乾已出弄,坐上黃包車。跑了好一段,回轉藥房,一個人自忖各路都已安排定當,這利權已是我一個人的了。單怕默士這廝,得了五千元,還不稱心,要來向我加炭,我不妨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推他一個乾淨,免得答應了一次,後來還不免有所藉口。主意既定,自此非常得意。隔了幾天,接信知燕貴已趁船回轉廣東。心中記掛阿榮,不知曾否動身,又進城探了一次,見他家門口已貼召租,曉得他一定回寧波去了,不覺心中大樂。閒來沒事,看看報紙,很留意寧波通信,差不多隔了半月光景,方看見一段記事題目,是「私賣煙土之破獲」,大致謂奉化人,王阿榮向在外埠販土致富。近又來奉私售煙土,為巡警訪悉破獲,抄出大土一隻,現洋鈔票三千餘元,解縣請究,判處一等有期徒刑若干年,煙土送禁煙局銷毀云云。鳴乾見了,嘖嘖數聲,說他好沒福氣。於是鳴乾更放心適意。閒時候他倒頗能不忘舊主,常往新閘錢公館,去見主母薛氏,報告藥房中營業情形,並勸勸她不可悲傷過度,必須保重自己身體為要。
薛氏頗肯聽他的說話,故而盡哀,雖然盡哀毀容卻並不毀容。從前她很喜歡盛妝,現在新喪丈夫,華麗衣服,已不能再穿,因此做了許多素服,都用上等外國細呢周轉白鑲滾鈕頭盤出各式新奇花樣,雖然是幾件孝服工料兩樣,計算起來,著實比綢緞的還貴一倍。薛氏穿在身上,更比當初濃裝時,清潔美麗多了。俗語有句,若要俏須帶三分孝。這句話倒是化裝秘訣。你道薛氏因何如此安心,皆因她歷年向如海處要下的私房,本有三萬餘金,加上一二萬首飾,她自己名下的財產,就有五萬光景了。那天她打開如海的鐵箱,檢點之下,內藏現洋鈔票二萬有餘,而且都是外國銀行紙幣,如海有意留這一批現銀,預備萬一他的空頭穿繃,便可帶著這些鈔票,遠走高遠,為日後活命貲本,所以情願吃虧拆息,將他封閉在銀箱內,現在卻遺給妻校此外還有金鎊五百個,外國銀行存款數千金,錢莊往來大概兩平的居多,最觸眼的乃是一大捆橡皮股票,票面上外國字,雖辨不出多少數目,另有一本股票計數,中國賬簿上寫得明明白白,總數何止二十萬金。
薛氏見了,只是搖頭。心想他買這些東西何用?若換了現的給我,豈不甚好,其餘零星鐵路輪船股票,也有萬金之譜。薛氏一一看過,算算自己一個人用用,連出嫁兩個女兒陪嫁之資,可以不愁短缺了。真所謂天下無難事,只要現銀子,有丈夫沒丈夫,倒也不足輕重。薛氏既存這條意思,故而舉動上依前瀟灑自如,就沒鳴乾相勸,她也何曾悲傷過度。哀之一字,無非門面文章。當著外客門前,不得不照例敷衍而已。她雖然心思抱得很定,豈知不多幾時,就傳來一樁消息,將她的定心丸化為烏有,重複惹動愁懷,固然出於意料之外,不過已早在閱者洞鑒之中,原來如海在保險公司中,用空的三十餘萬銀子,他本打算將這回放火賠款提還完賬,不幸那夜觸電身亡,這筆銀子又在鳴乾手中,未曾交出,鳴乾見東家已故,自己還活在世上,陰陽路隔,不能將這筆銀子送往陰司還他,只可將他暫留幾年,待異日自己死後,東伙相見,再將此款交還如海不遲。
然而保險公司中,到底宕著一筆虛賬。況他們當年股本,實收只八十萬,被如海用空三十萬,加上做出幾萬押款,和開辦以來的一切墊本,偌大公司,早已不名一錢。這件事固然是如海一個人的秘密,但除他之外,有個賬房先生也曉得這件事,因一切賬目,都須由他手中經過,萬萬瞞不得他。如海為著此事,特地加那賬房念塊錢薪俸。賬房貪圖小利。況又是總理之命,自己不擔責任,因此一一遵著他的指揮寫賬。現在總理死了,銀子完了,賬簿上還有三十餘萬存款,是他親筆寫的賬,風火豈不在他一人身上。雖然魏協理兼做總理,糊糊塗塗,隨人調撥,但設或有一處失了事,打不出賠款銀子,如何是好?不但如此,聽說股東會議,因魏協理不勝總理之任,要另舉新總理前來,倘換了個精明的,一翻賬簿,察出破綻,那時反變作我賬房營私舞弊了,這還了得。故此如海一死,倒害得他急了好幾天,沒吃得下飯。看光景越挨下去越不是事,曉得當初總理弄賬的時候,公司中有個杜默士,也與聞這事,只可私下同他商量。默士果知道如海先前,曾挪過這筆銀子,後來長久不曾提及此事。這番保險失火,賠款四十萬,以為如海已將此款劃清歸賬的了。現在聽賬房一說,方知這虧空尚未歸還,不覺吃了一驚,因想此事是他老兄鳴乾經手的,大約銀子已交與如海,故而那天五千頭支單,也是如海記名字,如海尚未歸賬,就此死了,銀子在他夫人手中,然而也說得明白,不能教賬房吃虧的,此事問鳴乾便知。但倘使此款還在鳴乾手中,未曾交還老錢,現在死無對證,吃蔑他的倒也不為罪過,不過總數四十萬,他只送我五千,未免太少,極苛刻也須教他拿出十萬銀子,方能善罷干休,諒他也不敢少我一個。致於這裡的爛污,與我無乾,由他撒了就是。因對那賬房說:「這件事很有出入關係,你暫時萬不可以發表,讓我出去打聽打聽,總理家中,有無遺產,該如何辦法,再作道理便了。」
賬房千恩萬謝。默士更不停留,直往鳴乾藥房中。鳴乾見了他,笑遂顏開,叫聲老弟,甚風吹你到此?默士一本正經,將如海在日曾把公司銀子用空三十餘萬,現都宕著虛賬,一無歸償,賬房先生急得要死等情,對他說了。鳴乾故作驚詫道:「原來錢老闆到死,還撒這個爛污,實在奇怪得很。他虧空這許多銀子,不知用向那裡去了?從前他辦藥房的時候,有事倒常同我商量。後來接管了保險公司,平時我也難得同他見面,所以他有些事情,我一點兒也不知道。現在數十萬銀子的虧空,你們打算怎樣的替他彌補呢?」
默士聽說話不對,忙問老兄:「你那天四十萬保險賠款,在老闆沒死的時候,可曾交給他沒有?」鳴幹道:「你講四十二萬那筆保險賠款嗎?這是鄔燕記之事,與錢老闆無乾。」默士道:「鄔燕記就是錢老闆的化名,你不用瞞我。」鳴乾笑道:「老弟,講出笑話來了,鄔燕記是鄔燕記,錢老闆是錢老闆,明明兩個人,況姓鄔的那天,你也見過面,問你到底他是錢老闆變的不是?這個如何好硬說。況錢老闆自己便是保險公司總理,銀子由他調排,還要保什麼險,你從小就出名聰明的,這點事虧你還想不穿,實在可笑得很。老實告訴你,當初皆因鄔燕記保險不足,因要你說句好話,知我和你自家人,故托我許你五千銀子,我還告訴你此人目下不幸遭了火患,可憐得很,不但我要幫他的忙,連你也該扶助他的。後來他統共拿出一萬銀子謝意,你一個人拿了五千,還有你公司中一位王先生,一個賬房,合得一千,我自己連頭搭腦,不過得他四千銀子酬勞,比你的還少一千,這就是那回保險的真相,原沒什麼私弊夾賬,你不可纏到歪裡去,倘你嫌謝意少的話,也該早幾天說,趁姓鄔的還在上海。現在他早已回廣東去了,教我也沒法可施,何用牽入錢老闆。況錢老闆現在死了,死無對證,教我拿什麼話來回答?你好兄弟,這不是兒戲之事,萬不能同小時候,鬧玩意一般,請你休得再和我說笑話了。」
默士不料他如此回答,推得這般乾淨,真所謂出其不意,免不得氣憤填胸,拍案大罵:「放狗屁!你假癡假呆,可是打算獨吞利益麼?問你良心放到那裡去了?」鳴乾由他叫罵,只是冷笑,口中還說:「老弟,你今天瘋了。」正是:重利料因爭一著,良心那顧昧三分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