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九回 富貴由天金易得 死生在數命難逃
如海誇張了一陣,又對鳴乾說:「明兒的賠償,照普通規矩,保險賬房付出來,都有一個回扣,不過多少並無一定。有些九扣,有些九五,有些九八,都是公司中辦事人的好處。我自己不便教他們少扣,故已令賬房中照九六計算付給你,大約要被他們扣去一萬六千數百兩銀子。還有登報鳴謝告白費,也須千兩之數。」鳴幹道:「登報鳴謝,乃是保戶之事,為什麼要你們扣告白費呢?」如海笑道:「別樣鳴謝,都出自願。惟有鳴謝保險賠款迅速,大都同於強迫的居多,不然人家失了事,丟卻許多舒舒齊齊的東西,雖然拿著你們的賠款,但一樁樁辦起來,終究沒得用慣的舒服。況出了保險費,理應得你們賠款,誰高興替你登報揚名。故而保險公司中,務必將這筆告白費,在付賠款的時候先扣下了,抓住你的頭頸,不怕你逃到那裡去。日後再由他們拿你的名義,登報鳴謝,豈不和強迫一般。這回數目大了,所以我命他們須在上海大小報紙上各登一個月,只恐一千兩銀子還不夠呢。然而場面上不得不如此,也好遮遮旁人的眼目。我預算下來,這筆銀子整整只有四十萬,餘二三千銀子,還得留著辦理善後各事,諸如酬勞阿榮等輩,也免不得的。你明兒拿了銀子,且慢交給我。不過我命他們付你的是即期莊票,藏在你處,也是很大的風險。存莊呢,我往來的幾家,萬萬不能送去。藥房往來,只一家錢莊,也不能存這大數目銀子。日前我曾托一外國朋友,替我介紹一家德國銀行往來,皆因德國人與別國人不十分通氣,故我預先留此一條後路,解銀簿同支票簿送來之後,尚未開過簿面,今兒我一併交給你拿去,銀行中戶名雖開的海記,我曾對那外國朋友說,不是我自己的,乃是另外一個中國人,出入須憑海記二字圖章。現在這圖章也暫時交你收藏,你明兒拿到銀票,馬上落解銀簿,送往銀行存好,遇著要開銷他們費用的時候,再填支票蓋印收現。銀行不比錢莊,任你多大的出入,外間沒人知道。不過你這圖章,必須仔細藏好。那開銷費用,門內的只有阿榮一人,送他一二千洋錢大約夠了。其餘並無什麼外人。我想你收現的時候,只消留四十萬整數的,零頭不妨一併收了出來,也有四五千塊錢數目,兜底開銷,想必足夠有餘了。那圖章最好早些還我,鎖在這裡鐵箱中,到底比存在那邊藥房中穩當呢。」
鳴乾聽如海肯將誨記圖章交給他,又要他早些歸還,說話伸伸縮縮,大有不放心這四十餘萬銀子落他手中光景。一想當初你教我幫忙的時候,恨不得把性命都交給我,現在我千辛萬苦,替你犯了滔天罪孽,辦得這件事功成圓滿,銀子到手,你就不相信我了,心中已大不快活。又聽如海說四五千塊錢,兜底開銷,足夠有餘,這怎能夠用。不說別說,就默士一人,我已許他五千銀子。還有鄔燕記二千五百兩。兩個土客二百兩。阿榮二千元。富國公司王先生尚未算進,至少也得一萬銀子使費。他當日口口聲聲說,辦大事的人不惜小費,故我敢代他答應眾人,若無這個數目,只恐也不得如此順手。如今事情弄好了,他倒就要惜費起來,如何使得,這卻不能不對他講一個明白。因微笑道:「東翁,你說四五千塊錢已夠開銷,這個大約你東翁算錯了。第一早上魏協理來看火場的時候,還帶默士同來。協理雖然外行,默士卻是內家,況這件事你我從前都未同他接頭,此番來看,我怎好不同他打一招呼,許他太平無事,五千銀子謝意。還有貴公司的王先生,從前經過他手,這回也不能不謝他幾百銀子。更有鄔燕記東伙,損失著實不少,而且還有一名學徒燒死在內,他們吃土飯的,誰不是門檻內人,現在那東西著火之後,真相暴露,若不給他們些好處甜甜口,反教他們貼卻行李鋪蓋,倘被鼓噪起來,豈不有誤大事,故我已答應賠償他們損失,連撫恤死者一共二千五百銀子。另有他們一個跑街,一個賬房,扮一扮土客人,我也許他們二百銀子酬勞。阿榮照你說給他二千塊錢。合起來要一萬左右,你教我拿這零頭給了那一個好呢?」
如海聽要這許多使費,不覺呆了一呆,吐吐舌頭說:「要這許多銀子嗎?那也沒法,我看你最好盡一萬銀子支用,不可再為出額。講到你幫了我這個大忙,本來要給你現銀子做謝意的。但我預算之下,外面足足要四十萬銀子用度,方能將各色料理清楚,一點兒沒得敷餘,只有那借銀子買的股票,可作自己產業,倘分股票給你,一來過戶周折,二來恐你也未必要他。所以我想來想去,只有將藥房送給了你,一切存貨和外間放出的賬目,都歸你去收,以報你為我吃了好幾天辛苦之勞,請你休得嫌少。將來巴望我股票賺了錢,自然再有補報你的日子。」
鳴乾聽到這句話,一肚皮熱血,直冷到腳底心。他管理藥房多年,豈不知其中內容。曉得所存貨物和外間放賬,兜底軋清,也不到二萬之數。比較他預算十分之一,也有四萬二千現款,如今弄一個對折轉彎,還是存貨放賬,怎不教他心中著惱。但也未便急多嫌寡,只可說一句多謝東翁。如海聽說,以為鳴乾滿意的了,心中不勝歡喜。即將銀行簿據,和新刻的海記圖章,鄭重交與鳴乾。鳴乾取出手巾,包好銀行簿,起身告辭。如海留他吃了晚飯再走,鳴乾說店中尚有別事,回藥房晚膳去咧。如海道聲恕送。鳴乾出來,走到大門口,剛值薛氏同著他二小姐秀英,在外間買了物件回來,包包紮紮,堆滿一車。薛氏下車,恰與鳴乾打個照面。鳴乾慌忙鞠躬為禮,薛氏一笑相報。幸虧有此一笑,因鳴乾出來的時候,本蓄著滿肚皮怒氣,想東家這般小器,此番偷天換日,都是我一人之力,他自己不過出一張嘴,現在大功告成,論理我就和他平分利益,也不為過,不料他忽然要獨吞天下,將現的入了自己腰包,卻把這沒甚交易的藥房推給我,也算酬勞,我何犯著拿他這個,情願明兒的保險銀子也不必去領了,等到他們開股東會的時候,自去告發,拚著自己吃官司,決意把這過橋拔橋的東家,也拖下水,方出我心頭之氣。越想越恨,真應了古話,怒從心上起,惡向膽邊生,立意要大大的拆他一個爛污。不意平白的被薛氏一笑,笑得他天良發現,暗想東家雖然可惡,這位奶奶待人還不算錯。我害東家吃官司事小,累這天仙化人的主母,孤苦伶仃,無依無靠,這人孽未免作得大了。況我自己雖然未能稱心如意,但一爿現現成成的藥房,送到手中,做伙計的居然變作東家,日後來千去百,沒一個不是我的財產,未嘗不是一樁樂事,何犯著為一點小不忍,便宜保險公司眾股東,害了別人,還害自己,未免太不上算了。此念一起,噁心腸就此取消。回到藥房中,將銀行簿藏好,催他們趕快開夜飯出來吃了,脫下衣裳,適適意意安睡。夜間也沒人再來擾他的好夢,這一睡直至次日金雞三唱方醒,記著如海叮囑的說話,急急起來,收拾停當,帶著昨兒那張收條,趕早到保險公司等開門。王先生來得最早,見了他笑說:「杜先生你好早啊!可是討銀子來了?我們的賬房先生還沒來呢!請到寫字間裡坐罷。」
鳴乾隨他到寫字間內,王先生開抽屜取出紙煙敬他,又親自倒一杯茶奉給他,問他早點心可曾用過?這裡叫點心倒很便當的。鳴乾見他慇懃,起初還以為他們對待客人,自有這種規矩。記得從前同接頭保險的時候,他不是很大模大樣的麼!何以現在倒反客氣了?猛想起昨兒默士教我送些銀子給他,大約今天這場客氣也打從昨日那句話兒發生,不覺暗暗好笑。王先生告訴鳴乾說:「賬房中銀票早預備好了,只等賬房先生一到,就好拿的。杜先生這一場火,倒也損失得不少呢。」鳴幹道:「何嘗不是。現在土價逐漸漲高,再捺三年五載,說不定有對本對利好處,如今不過撈回了本錢,還要貼卻許多開銷。譬如連日煩勞你王先生多次,我也一定要送你些茶酒錢的。」王先生聽到這句話,連屁股上都有了笑容,笑道:「那倒隨便,我們真所謂無功受祿,倒謝謝你杜先生咧。」鳴乾也就笑了笑。王先生即喚小廝去看,賬房先生來了沒有?回報導:「剛走進來。」
王先生親自引導,帶著鳴乾到賬房中,替賬房先生介紹。賬房先生聽是來取賠款銀子的,也非常恭敬。原來保險公司中人,對於作成他們交易的主顧,倒也不過如此。惟有遇著討賠款銀子的客人,卻異常巴結,你道為何?原來主顧上門,所收保費都有定額,也是公司中的進款,與伙友無關痛養,自然不在他們心上。講到討賠款的客人,猶如上彩票店領中彩的紅票一般,於例扣之外,還可索些酬謝,故此人人恭維,個個巴結,把鳴乾弄得十分不好意思。賬房先生隨即開出清單,注明四十二萬九六扣頭,賠銀四十萬另三千二百兩,扣告白費十四張報紙,各登一個月,每張一百二十元,八扣合銀子一千零八兩,淨找銀四十萬另二千一百九十二兩,整整齊齊一張莊票。鳴乾看過,別無他話,取出昨兒如海給他的那張收條,交與賬房,又在收銀簿上簽了字,拿了莊票,打算興辭。賬房先生見他老實不客氣,只可自己開口說:「杜翁,尊駕的賠款,雖然有四釐扣用,但卻是公司中規矩,並非我們眾朋友的。我們賬房中人,講句俗話,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杜翁這回賠款數目很大,我等眾朋友很歡迎你,想必你杜翁也很明白的,這規矩並不是敝公司創格,各家都有。杜翁不妨出去打聽,不過多少並無一定,隨客人的意思,賠得多酬勞多些,賠得少也不妨酬勞少些的。暫時我們並非要你馬上拿出來,不過請杜翁吩咐一句,多少數目,改日或者我們到府走領,或者杜翁著便人帶來,都隨便的。」
鳴乾聽了,曉得這筆使費也省不得,橫豎可向如海開賬,不要他自己花錢,落得爽爽快快,答應道:「如此我奉送五百兩銀子便了。」賬房先生嫌少道:「還要請杜翁高升。」鳴乾一想,你的心也太狠了,五百銀子還嫌少,我再加了你的,王先生名下也要加添,只恐出了一萬限額,難以交代。因對賬房說:「請足下原諒,小弟也不過代人經手之事,就是五百兩,也硬替別人作的主。倘若嫌少,小弟無權再加,不如索興將前議一併取銷了,待和前途講妥了,再給你回音罷。」賬房聽說,恐連五百銀子也不得到手,慌忙答應道:「就遵命五百兩罷,但請杜翁早一日送下,以便支配。」鳴乾說:「遲至明日,我一準送奉便了。」賬房大喜稱謝。鳴乾出來,覿面遇見默士,笑問銀子拿到了沒有?鳴乾說:「拿到咧。」默士對他使個眼色道:「我的幾時呢?」鳴幹道:「你今天飯後來拿好不好?」默士想了一想道:「飯後這裡要開股東會,我沒工夫,還是夜間到藥房中看你罷。」鳴乾說:「很好。」
彼此分手。鳴乾回轉藥房,看鍾上正交十點,曉得外國銀行此時已開門辦事,即取解銀簿,把四十萬零二千一百九十二兩銀子莊票寫上。他原略識洋文,親自送到銀行中,和外國人接頭,並在簽名簿上,留下海記西文字樣,並加蓋如海給他的那個圖章,以為日後支銀憑據。手續完畢,回店午膳。又寫了幾張銀行划條,一張五千兩,預備默士晚間來齲另填兩張五百兩的,教默士帶給王先生賬房二人。寫好銀票,蓋了圖章,看看解銀簿,又翻翻划條簿,再將那圖章把玩了半天,心想這幾樣東西,在我手中,我便有支配這四十萬鉅款的權柄,可惜是一個過路財神,三天五天之後,仍要被如海收回去的,我此時倘若黑一黑良心,倒很可帶這四十萬銀子逃走。不過自己還想在上海吃飯,下不落這一條辣手罷了。當時他本欲將燕貴等一班人的銀票,一併填好,一想且慢,此時給他們銀子,一則未免太爽,二則他於我一方面的秘密,雖不能全知。只恐已有幾分明白。銀錢到手,怕他們胡說亂道,故此寧可多花幾天房飯錢,捺他們一捺。待各樣定當之後,再給他銀子,放他們走路不遲。主意既定,即將銀票藏好,身邊帶了五十元鈔票,往小客棧找尋燕貴等,設法絆住他們不提。
再說富國公司各股東,接到通告,都已知道前夜那件事,曉得公司股本已去其半,彼此無不驚心動魄,約的兩點鐘開會,一點鐘人已到齊,聚在議事廳上,七張八嘴,無非議論總協理辦事失常。如海早有準備,聽了只當耳邊風,彷彿沒有聽見一般。文錦自知理屈,更不敢開口。聽得難為情了,只好躲在協理室中,不見人面。如海卻並不避開,心想此時盡你們說,少停開會,我自有我的道理髮表。他雖成竹在胸,可惜中國人開會,遇有銀錢交接,往往鬧得一團糟,沒好結果,休論平民百姓,便是各國視聽所繫的國會,尚且因黨派關係,爭權奪利,打得落花流水,可知胡鬧乃是中國人的天然特性,實在不可救藥,並非做書的亂道。到了開會時候,如海還未開口,眾人已紛紛問他,做總理管些什麼事?眾口囂囂,大有揮拳捋臂之勢。如海本來虛心著,被他們一嚇,把兩天來預備的許多話,都嚇出肚皮之外,張口結舌,無言可講。眾人見他不開口,益發其勢洶洶。默士在旁見了,曉得今兒總理下不得台,忙設法疏通了倪俊人、趙伯宣、施勵仁等幾個常和如海往來的股東,出場解勸。一面搖鈴休息,說:「眾位辛苦了,請略用茶點,繼續開會。」
眾人果已鬧得唇乾舌燥,聽了都想喝茶,一張嘴管不得兩樁事,喝了茶,不能再鬧,秩序至此略定。俊人乘間令如海發表意見,如海此時方得開口道:「各位股東,兄弟今天很難為情宣佈,皆因鄔燕房土棧那批保險,雖然是魏協理貪做生意之過,在兄弟方面,也難辭失察之咎。適才眾位見責,兄弟也甘心受過,不過本公司自去年開創以來,承蒙各位推兄弟做了總理,就職至今,固然仗眾朋友的扶助,然而兄弟也一心一力,凡有可令本公司發達之處,無不竭力進行。目下市面上,居然略有名氣。兄弟不敢居功,但自問也未曾失職。這回鄔燕記保險一事,前途來接頭的時候,說有四十餘萬,兄弟未嘗不知道為數太大,出了我們定額。當時本欲回卻,因未知協理意見如何,皆因公司性質,決不能個人專權。雖然各位推兄弟做了總理,猶之把全權托付兄弟一般。但既有協理名義,他也擔著一半責任,我自然不能不令前途問過協理,這是一定手續。哪知道協理這般貪做生意,貿然答應下來的呢!倒轉說一句,協理之意,也未嘗不是希望公司發達,生意做得廣闊,所以兄弟得知他答應這批保險之後,抱怨他不該獨任,必須轉保出去,他還怪兄弟死守範圍,生意焉能呆做,公司中現現成成有了進款,豈可拱手讓人。這句話極其光明正大,更見他竭力使公司中多得進益,可惜他沒想到進益愈多,風險也擔得更大罷了。兄弟見協理意見如此,未便同他爭執,一則自己人吵鬧,旁觀不雅。二則當時誰知道這批保險,後來一定要失事的。兄弟倘執意要他轉出去,恐各位知道了,也要贊成協理的主見,倒轉怪兄弟不助公司,甘心將利權外溢呢。現在失了事,固然是公司的不幸,也是兄弟莫大失察。早上前途來取賠款,兄弟為顧全公司信用起見,已如數付給他們。至於一切過失,聽憑各位裁判,兄弟情甘領罪,決無異言。」
眾人聽了,覺他雖然句句認罪,然而卻沒一句是他之罪,罪魁禍首,實在只協理魏文錦一人,彼此都不免有些後悔,適才冤枉了他。此時若不將魏協理鬧一場,就未免對錢總理不住了。於是眾口一辭,鬧著要教魏文錦出來。可憐文錦嚇得躲在協理室中,只恨沒有個地縫子,可以鑽了下去,免得當眾出丑。一時聽外間叫鬧,喚協理出來,急得手足冰冷,坐在他往常睡慣的一張沙發上,只是發抖。茶房進來喚他,也不敢出去。外間眾人更加鼓噪。俊人、伯宣等一班和文錦相好的朋友,曉得他今兒不出來不興,只可親自進去勸駕,說:「老魏,你放心出去,諸事有我等幾個人幫忙,包管你沒甚大礙。他們雖然人多,到底股份是我們幾個人占得大,公司性質,股份多的人,占權亦多,他們究竟是小股東,講句話何能作數。況這裡議事廳乃文明之地,他們也決不敢動手打你。倘有什麼人放出野蠻手段,我們可以立刻喚巡捕抓他出去,你儘管出來,不用懼怕,難道我們老朋友還欺你不成?」
文錦被逼不過,沒奈何只得硬著頭皮走了出來。眾人見他一露面,頓時大呼小叫,說混賬東西出來了。有幾個竟破口叫罵。俊人對他們搖搖手說:「列位原諒,今天我們這裡乃是開股東茶話會,不是邀小弟兄吃講茶,請大家放文明些。」眾人見倪老爺發話,彼此都不敢再罵,只能背後唧咕。文錦到了人叢中,見百十雙眼睛向他望著,恥笑的怪態百出,憤恨的凶光四射,他雖然是個做官出身,但只做過一個候補道,並示當過實缺,面皮尚嫩。況他又沒上過演說台,臉上工夫,到底比別人略遜一籌。此時被眾人的眼光一逼,含羞帶懼,那裡還開得出口。想想自己一般也是股東,當年公司創辦的時候,曾認鉅萬股本,所以才得做著這個協理,我不過貪他名氣好聽。老實說,每月支公司五十兩銀子車馬費,還不夠我一部馬車的開銷,而且實際上也不過擔的虛名,事無巨細,都憑經理髮落。我每日到這裡,不過乾的吃飯打瞌兩件正經。千年難得總理想著我,發落一件事,無巧不巧,就是他鬧出活把戲來,公司蝕本,自己也要丟卻銀錢。這句話不必說了,現在還要吃這班只化了千上千落股本的小股東埋怨,思想起來,好不冤枉。一念及此,口雖沒開,眼淚已向外直滾。
文錦忍耐不住,就此拉長嗓子大哭起來,把眾人都弄得莫名其妙。俊人忙勸他住哭,說:「這裡千人百眾,你又不是三歲小孩,如何當著眾股東面前哭泣,被他們傳出去豈不難聽,快些住了哭。你有什麼現由,也可像如海一般發表出來的。他適才已代你說了,貪做生意,雖然是你的不好,但你也無非希望公司發達,多賺保險費,委實是一片忠心,又沒營私作弊,這句話未嘗說不出去,想必你也存著這個意思,快些講呢。」這幾句話,分明是提醒文錦,給他一個辯罪的題目。不意文錦冤苦昏了,一句都沒聽進他耳朵,看看俊人哭道:「我現在還有什麼說話,這協理又不是我自己要做的,原是你們推舉的,現在倒反要來尋著我了。你們依多為眾,欺侮我一個人,我活著也一點兒沒有趣味,情願死咧。你們那一位身邊帶著手槍,多謝你做一做劊子手,打煞了我,決不要你償命的呢。」說罷又大哭不已,把俊人幾乎氣死。其餘眾人,也有笑的,也有罵的。如海見文錦如此模樣,很覺可憐。自己適才仗著三寸不爛之舌,早已置身事外,看此光景,又不能不單槍獨馬,殺進重圍,救了文錦出來,也是一件功德。當下他動了一點惻隱之心,起身說:「眾位,協理不過幫助總理辦事,一切責任,當然由兄弟個人擔負。現在各股東既不滿意於協理,兄弟自應與魏協理一同辭職,以謝股東,趁今天茶話會未散,全體股東都各在座,請當場另舉賢能,接任總理協理,兄弟同魏君馬上交卸,免得日後再要召集時,不但浪費各位的工夫,而且手續上也不免多一番周折了。」
眾人起初原不過因丟了銀子,瞎鬧一場,出出肚中怨氣,誰也沒存什麼善後政見。此時總理協理都要辭職,倒反變得鴉雀無聲,面面相覷,不知怎樣回答。仍舊由俊人發話道:「現在事已至此,我們公司也猶如一條船,行在驚風駭浪之中,倘然換一個人做駕駛,非但無功,還恐有失,這是一定之理。所以總理協理暫時決不能辭職,雖然從前那件事,你二位都有點過失,不能不受股東的埋怨。但你二位也是顧全大局,任勞任怨,始終如一,這樣方能望日後風平浪靜,船達彼岸。倘若中途丟手,豈非置全船生命於不顧,將眾股東的血本,無形斷送了麼!」此言一出,眾人都拍手說:「倪股東之言不差,總理協理決不能辭職。」此時也沒人再罵他兩個了。
文錦揩乾眼淚,坐在俊人旁邊,只顧歎氣。如海看眾人這時候已整整齊齊,文文雅雅,有點兒像議事氣派,於是乘閒提議,公司中經此一番風浪,資本去其大半,同在存款不多,生意也難以做得開拓,要說繼續下去,仍和從前一般場面的話,必須添足股本,方能辦事。至於添股這句話,還由從前舊股東加認呢,還是另招新股東?也有一層研究。因舊招股本既已獨卻一半,則從舊股票一千的只能作價五百。倘由舊股東均添股本,不妨仍一抵一算數。如其要另招新股的話,必須將舊股票對折掉換新股,方見公道。倘不如此,恐也沒人肯來認股的。彼此議論多時,教眾股東加認,沒一個再肯花錢,於是只得採用第二法,另招新股,將舊股對折換新。這一來猶如眾股東捐助一半錢,給那起意放火的人一般。
議罷散會,已上燈時份。如海講話最多,頗覺辛苦,也不再往別處應酬,就此回家,在書房中坐了一會,想公司一方面的交涉,已可作為結束,銀子也好算到手的了,只待鳴乾方面,一切開銷清楚之後,便可將圖章和銀行簿據收回,再逐一將欠款劃清。公司報告冊也可造成,自己猶如妓女嫁人,了一個浴一般,週身乾乾淨淨。我這許多股票,橫豎不是花自己錢所買,由他漲價也罷,跌價也罷,漲了價自然頃刻發財,跌了價,我不妨丟開一旁,自己仍做我的保險本行買賣。遇有機會,再照這回的老套,干他一次,弄得二三十萬銀子,便可靠此終老,也不必再做生意。橫豎我又沒親生兒子,銀錢夠用已足,太多了日後眼睛一瞑,兩腳一挺,仍舊是造化別人的。他這念頭未嘗不可謂想得穿透,可惜走錯了一條路,不從正大光明著想,一門的損人利己,所以天不能容,演出後來一段惡果。
當其時,如海記掛著鳴幹那裡,不知開銷了哪幾處?一萬銀子能否夠用?急於打電話問一問明白,可巧鳴乾陪著朋友喝茶去了,如海曉得鳴乾無故決不上茶館,所說的朋友,若非燕貴,定是默士等輩,前去索取謝意。藥房中伙計眾多,講話未免不便,故而約到茶館去的。他果然料事如神,鳴乾委實陪著燕貴同出去吃茶。你道鳴乾因何又要陪燕貴出去吃茶呢?內中也有一個緣故。因他白天曾到過燕貴的客棧中,又給了他們二十元房飯錢,假說保險銀子尚未取到,教他們暫住幾時。每天房飯之費,有我替你們送來,眾朋友切不可散開,以便日後分發你們行李鋪蓋的損失。眾人見他如此誠心,特地的送房飯錢來,黑眼烏珠看見了白銀子,誰也不心中歡喜。
但別人雖然歡喜了,那燕貴老闆,仍有一點兒不受用。他並不是愁著財產喪失,也不是慟那學徒阿憨死於非命,皆因他吸煙多年,使慣的一條老槍,幸虧危急之時,隨身攜帶,未遭劫數,其餘煙盤傢伙,都已付之一炬,此時住在棧中,鴉片煙雖然有處去挑,煙具棧房中也有現成的,惜乎一切傢伙,都已損壞,外加十分齪齷,那有他自備的考究。燕貴幹淨慣了,昨兒用的時候,已覺百分難受,一想橫豎此間乃是棧房,住了一夜,明兒便要走的,就是不乾淨,也只好熬一天了。今朝聽鳴乾教他再住幾時,一想別的不打緊,惟有這煙盤傢伙如何再熬得住!想起日前到鳴乾藥房去時,見他賬房中也有一副很精緻的煙具,他是不吸煙的,置此以備不時之需,我何不帶了煙膏煙槍,到他那裡借他那精美的煙具一用,吸過了癮,再回棧房睡覺不遲。他黃昏時候,本有一頓煙,此時居然老實不客氣,帶著煙盒到藥房中吸煙。
鳴乾見他來了,卻也未便趕他出去。聞知他因棧房中煙具骯髒,不甚合用,所以到此借吸,須得過了癮回去。鳴乾曉得要他吸過癮,及早也須十一二點鐘,雖然他抽他的煙,和自己沒甚關礙,但他今夜還約著默士前來取五千銀子,自己適才告訴燕貴,說賠款尚未領到,若被默士一來索取酬謝,豈不當場露出馬腳。因此眉頭一皺,計上心來。趁燕貴吃煙的當兒,修了一封書信,留給默士,說今夜友人邀去有事,不及候駕面談,深為抱歉,所附銀鈔三張,五千兩奉酬足下,餘二紙各五百兩,一送貴同事王君,一送貴公司賬席某先生,請分別轉交為荷。下署一知字,連同預先寫就的三張划條,封在一個信殼內,喚一名學徒進來,說這封信放在這裡,少停某人來此尋我,你說我有事陪朋友一同出去了,將此信親手交給他,不可有誤。吩咐既畢,看燕貴煙還未吸罷,笑問他每一頓要吸多少煙?燕貴丟槍坐起,回言那也沒有一定,最要緊的是臨睡時候一頓,非有三錢不興。這一頓只須三五筒已足,便不吸也不打緊。不過吸了之後,吃晚飯便覺香脆,否則席上雖有山珍海味,吃下去似乎淡而無味罷了。」
鳴幹道:「如此你現在已過了癮咧。」燕貴回言是的,鳴幹道:「難得你大駕到此,我適才已吩咐廚房中另添幾樣小菜,所以吃晚飯還有好一會耽擱,閒著沒事,不如一同出去吃一盅茶罷。」燕貴聽鳴乾待他這般客氣,為他來了特地添菜,心中非常樂意,口中說杜先生何必為我添菜,實在不敢當之至,一同出去吃茶很好。當下鳴乾穿起馬褂,陪燕貴同到四馬路青蓮閣喝茶,看看野雞,談談閒話。直挨到八九點鐘方回,一問學生,知道默士已來,將信拿去,心中暗喜。又聞錢老闆曾有電話來尋他講話,自己不敢怠慢,慌忙搖將過去,恰值如海親自接話,問他開銷之事如何?鳴乾略述一遍,如海教他趕緊弄清楚了,也好丟卻一樁心事。鳴乾諾諾連聲,搖鈴斷了線。如海划自來火燃一支雪茄吸了,在書房中踱來走去,思量鳴幹那裡,開銷各項,本來是極容易之事,手續並不煩難,因何他故意捺著,不肯當時弄好,莫非他心中存著什麼意見麼」
想想別的沒有什麼對不住他之處,惟有這回酬勞他一爿藥房,似乎太輕了些。不過自己預算下來,這四十萬銀子,償還虧空,委實沒有多少餘頭,雖然此番往來奔走,都是鳴乾一人之力,理應多送他幾萬現銀,怎奈這筆躉款中,倘若提出數萬,就要不夠開銷,費的許多心思,仍然不能洗清積垢,豈不冤枉。早知如此,理該將此保險之數,放得大些的,多少是一般手續。倘保了六十萬,賠出來豈不寬裕多了麼!真所謂人心永無知足,如海此時不勝後悔。樓上他夫人薛氏,知道丈夫早已回家,開出晚飯,打算等他上來同吃,差小丫頭下樓喚了數次,如海仍未上來。薛氏等得不耐煩了,只可親自下去喚他,見他緊皺眉頭,踱來走去,知他正想心事,不敢上前驚動,呆呆站在一旁。如海一眼見了她,問她做什麼?薛氏道:「飯也冷了,喚你怎不上去吃呢?」
如海搖搖頭說:「現在我肚子不餓,你先吃就是。」薛氏笑說:「你又在那裡轉什麼念頭?連飯都不想吃了。」如海道:「你們女人知道什麼,我自有我的事,告訴你也不相干,你盡顧上樓去吃飯便了。」薛氏含嗔道:「你的脾氣真是天下少有的。從來夫婦之間,都有商量,惟有你從沒在家中講過一句心腹話。不論多大多小的事,和盤藏在肚裡,你算嚴守秘密,可知道妻小原非外人,說出來也未必致於替你告訴旁人的呢。」如海不理睬她。薛氏討了一個沒趣,賭氣自回樓上用飯去了不提。如海轉了一陣念頭,開鐵箱把他所有的許多股票,一齊搬出,擺在寫字檯上,遂一觀看,想揀幾張不甚發達的橡皮公司股單,補送鳴乾,拍拍他的馬屁,好教他心中滿意。豈知揀來揀去,他這些股票,都已藏了多時,為此不知耗卻幾許心血,受了多少風浪,雖不知日後那一家公司發達,那一家公司倒霉,但設或分給鳴乾的幾張,剛巧漲了價,豈不要自己怨煞。因此覺許多股票之中,沒一張捨得送人的,只可仍舊收了起來。越想越無主見,心思用得多了,身子也格外疲乏。
看鍾上將敲十二點,肚子倒不覺得饑餓,意欲上樓去睡,免不得又要被薛氏問長問短,徒亂心境,書房中本有一張半銅床,他有時也在此歇宿。因把被褥攤一攤,恐夜中寒冷,又把電汽暖爐的線頭接好,塞入被窩內,拖出的電線,便繞在銅床欄杆上,自己卸下外衣,向被窩中一鑽,不多時就呼呼睡著了。睡中覺被窩內電爐頗熱,便把雙手伸出被頭外面,手指剛搭著銅欄杆,列位注意,銅欄杆上原繞著電爐的餘線,這條電線,數日之前,曾被如海雪茄煙火燒焦一段,紫銅絲已有幾根露出。如海睡上去的時候,缺口並不與欄杆接觸被他幾個翻身,電線移動,缺口漸觸銅欄,銅遇銅傳電最易,霎時滿銅床都是電流,巧的是一根線走電,倘兩根線都走了電,陰陽相觸,起了反應,保險匣中的鉛絲便要爆炸,電流阻斷,倒也沒有事了。也是如海祿數該終,尋常燈線電力很微,本來不能殺人,觸著麻木,丟卻便無妨礙。偏偏他在倦極好睡的當兒,手指觸電,並未將他麻醍。及至後來電流感受得多了,雖然回復知覺,怎奈已四肢無力,不能灑脫,而且開口不得,外間誰也不知他在內觸電。試想一個人血肉之軀,怎禁得通夜功夫,被電流在他週身顫動,麻也要麻死了。論如海生平雖無善行,卻也不能算他大奸大惡。只前回計誘邵氏,始亂終棄,和此番起意縱火,傷害無辜,這兩樁便是他莫大的罪孽,所以得此結果。正是:善惡到頭總有報,只爭來早與來遲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