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八回 化險為夷錢神得力 顧名思義股東無權
默士聽鳴乾問他協理為甚要親自驗看,有心難他一難道:「協理先生,本不輕易出馬,這回實因你當初勸他冒一下子險,獨家擔承這批交易,現在果然出了事,他有些疑心你存棧之貨,值不到這個數目,所以打算親自看一看,聽說他還邀了兩家外國公司專看火場的西洋公證人,來此幫同踏驗呢。」鳴乾聞言,更慌了手腳,暗說糟了,若被外國人來一看,准教當場露出馬腳,半月心機,敗於一旦。而且文錦若知我假貨保險,有意弄他頭頸,未必肯就此甘休。現在木已成舟,要縮回去也不能夠了,如何是好?一想事已至此,惟有教默士設法,或尚可以為力。況自己從前原不打算瞞他,只為未得機會,沒同他講明白這句話,兩下隔膜著,終有幾分不便。豈知就為這隔膜二字,多出許多周折。當下鳴幹將默士招呼到無人之處,低聲對他說:「老弟,今兒這件事,你可能為愚兄設法,教你們魏協理不必來此驗看嗎?」
默士問他為什麼呢?鳴乾紅著臉,回言:「實不相欺,我的貨,別的沒甚弊端,就犯著他疑心的不足數,所以踏看不得。」默士問不足數之外,還有什麼旁的沒有?鳴乾說:「有點兒料子,夾在裡面。」默士問真貨有沒有?鳴乾說:「也有些的。」默士聽他講的話,越跑越遠,曉得這毛病犯得大了,正色對他說:「老哥,這件事兒戲不得,究竟從何而起,請你務必告訴我一個明白,方能設法。」鳴乾對他看了一眼道:「老弟,這件事有關一個人的生命財產,出於不得已,所以才冒這一下子大險,愚兄也不過替人家出力,並無別種關係。講到這人現有為難之事,不但愚兄理當幫他的忙,就是你老弟,也該為他著力,要知此人是誰,明人不必細講,彼此心照就是。你問我這些貨的來歷,說來話長,講穿了也不中用。綜而言之,不看的為妙,看了恐有未便,故此務必要你老弟替我設法,不必教協理來此觀看,日後倘能太平無事,前途的謝意,多我不敢說,那三千五千銀子酬勞,愚兄可以擔保你一定有得到手的。」
默士聽說,已知他所指之人,便是如海。況有三五千銀子謝意,也足夠用幾年了。自己雖然賺公司幾十塊錢一個月薪俸,但和數千金相比,豈不天差地遠,何犯著再替公司出甚死力,落得做一個現成人情。不過要教協理不來驗看,那是一定辦不到的。因協理自己要來觀看,我若阻擋他不必前來,豈不惹他生疑,看來還是讓他跑一趟的好。幸他是外行,到了這裡,一片瓦礫,諒他也不能看出什麼破綻。有他做個傀儡,將來的報告單,也容易填寫了。主意既定,即對鳴乾說:「你教我不令協理來此觀看,那恐辦不到,不過請外國公證人同來這件事,我倒可以勸協理取消的。因公證人出來一趟,須五十兩銀子車馬費,這一百兩銀子本可省得。我只消說公司中不能開這筆賬,那公證人就請不成了。講到我們協理,他是外行,你也曉得的。到了這裡,我自有法,令他瞧不出破綻,請你放心就是。現在他還在公司中等我帶他前來,我要走咧,少停你見了他,也休得懼怕,有我在此,諸事不妨。再會罷!」說罷自去。鳴幹將信將疑,不知他的話是真是假,也只好看他們來了怎樣。不多一回,默士陪著文錦同坐馬車而來。鳴乾推推燕貴,令他上前去接文錦,自己隨在後面。文錦今天那有往日的威風,下了馬車,兩眼直望著火場,氣吼吼的對默士說:「了不得,這許多房屋都燒了嗎?該死該死!」
旁邊燕貴鞠著躬接他,他也沒瞧見,弄得燕貴很沒落常後面鳴乾叫了聲魏大人,這位鄔老闆在此接你,文錦方始覺得,慌忙對燕貴拱拱手,又對鳴乾說:「原來杜翁也來了,這件事真是出於意外的。我還以為……」說到這裡,忽然住口,原來他打算說:「我還以為難得冒一次險,未必致於火燒,偏偏第一次就燒這裡,也算我的倒霉。」不過這幾句話說出來不甚冠冕,因此半途而廢,幸虧也沒人盤問他要說什麼話,所以張口閉口,任他自由。文錦又對燕貴看了一眼道:「這個鄔老闆,就是此地的店東嗎?四十二萬貨都是他的了。」
燕貴還沒開口,鳴乾代他答道:「非也。乃是各幫客人托他經手的,所以保險單也不是他一人的戶名。」文錦點點頭。鳴乾曉得文錦看燕貴不像有四十二萬家私的人,恐他胡亂對答,有誤大局,因此代為答話。文錦深信不疑,對燕貴說:「如此,請鄔老闆陪我看看。這四十二萬貨堆放的地方。」燕貴原不知其中毛病,答應一聲,便要引文錦去看。旁邊急煞了杜鳴乾,又不能阻止燕貴,叫他不可引導的。默士見燕貴當真要引文錦走了,慌忙對文錦說:「協理,那旁泥水十分污穢,讓我過去看了罷,協理不必上去,省得鞋襪骯髒。」文錦道:「你也隨我來,現在我做了保險買賣,論不定常要到火燒場上,哪能顧得鞋襪骯髒。你若愛來,我們兩人一同上去看看便了。」
默士無言可說,只得隨在他背後,對鳴乾搖搖頭,打個手勢,指指燕貴似乎說怎麼你的人,自己肯帶他去看,這是你自己疏失,非我之過,休怪我不肯幫忙了。鳴乾咬牙切齒,暗恨燕貴不已。踏上火燒場,腳腳都是磚瓦,鼻孔中陣陣焦毛臭,地下又潮濕,又泥滑。文錦走不幾步,已覺不受用了。猛抬頭,見那邊黑壓壓一大堆人,圍作個圈兒,不知看些什麼?問默士,他們瞧什麼東西?默士也不知道,鳴乾說:「這是鄔燕記一個學徒,燒殺在裡面,怪可慘的。」
文錦聽說,疾忙住腳,對鳴乾說:「杜翁你講什麼?可是裡面還燒殺人嗎?」鳴幹道:「正是。」文錦問死在那裡?鳴乾答道:「就在貨物一起。」文錦聽了,回身不迭,拖了燕貴道:「鄔老闆我們不看了,那邊有死人,怪可怕的。」鳴乾聞言,喜得幾乎笑將出來。默士也摸著額角頭,一同走下火常文錦悄向默士道:「我看他們既有人燒死在內,諒來也沒甚弊病了。」默士答道:「這個自然。人命關天,他們豈肯為銀錢小事,傷人一條性命。」文錦點頭稱是。又道:「如此我們這四十二萬銀子完全損失了,不過我想煙土一物,原本要燒過之後,方可吸食,現在也不過燒一燒,爬出來仍可賣錢。雖然整的換了散的,若能完全賣光了,說不定還有賺錢。」
默士對文錦微微一笑道:「協理你倒好算計,不過鴉片一物,最要乾淨,雜入■氣,便要發瀑,和了鮮血,吸之可以殺人。現經大火之後,這煙土已同泥土溶在一起,難保沒有■質和入,這還在其次。適才你沒聽他們講,貨旁邊還燒殺一個人嗎,焉能無鮮血流過,你若把他賣錢,日後吃殺了人,誰償命呢?」文錦聽說,歎了一口怨氣,對默士道:「照你這般講,四十二萬銀子一個錢也不值的。」默士點點頭。文錦說:「我總有些捨不得。適才我曾派公司中兩名出店,到此照料,想必都在近處,你替我喚一個過來。」默士依言,找了一名出店,走到文錦跟前,聽他號令。文錦道:「你給我到火燒場上,爬些燒剩的煙土出來,讓我看看,可還有用?」
那人領命,跑過去招呼了他的伙伴,同上火場尋土。鳴乾夾腳跟上去問他們,協理命你們何事?出店告訴他,協理要看燒剩煙土。鳴乾笑道:「這煙土燒過了,已和泥土一般,還想到哪裡去找?我看你們的協理,真是外行,少停你們隨便弄些什麼東西,給他去看,只說是燒過性的煙土便了。」出店的答應曉得,走了一段,二人商量說:「煙土燒過了,灰和渣也可覓得的,為甚這位先生說無從尋覓呢?聽他話中之意,只怕其中沒有煙土在內罷,適才我們都得了他五塊點心錢,少停還有飯錢到手,這點兒忙,一定要幫他的了。幸虧這裡四週都是土棧,被燒的也不止一家,不如往幾家火場上,尋些剩土,多雜些沙泥,拿去搪塞協理,只說都已沒用了,就好算數。若照他教我們的法別,將別的物件去哄協理,若被看破,豈不是我們的過失。」
計議定當,依法行事。弄了拳頭大一個泥團兒,送給文錦覆命。文錦拿在手中,聞聞雖有些煙臭,挖開看看,盡是泥沙,對默士搖搖頭說:「果然不出你之所料,一點兒不中用的了。」默士也聳聳肩胛。鳴乾過來問怎麼樣?文錦把團兒給他觀看說:「你看,你的四十二萬銀子的實貨都變了這個東西,將來一點兒用場沒有。我們只拿你二千多銀子,現在倒要賠你四十二萬,真正是大蝕本,造化了你們。」鳴乾帶笑道:「我們花這二千多銀子,就防這一著,不然銀子難道自己不能用,卻要有勞你們用嗎?」文錦無言,只說你們既有四十二萬貨被燒在內,現在可有憑據?鳴幹道:「焉能沒有憑據,有鄔燕記棧簿為憑。而且貨由官銀行轉來,那邊也有棧單。便是你們杜默士先生,那天曾到此間,親眼目睹我們上這三十五箱大土的。」
文錦沒話說了,只好盤問他因何起火,打算扳他一個差頭,賴掉他的。不意鳴乾口齒更好,說:「因自來火管洩氣,突然火發,施救無從,店中還燒死了一名學徒,可見變起不測,難以措手。老實說,現在的土價,逐步看高,我那三十五箱貨,何止值四十二萬銀子,保險不過保的本錢,沒保進賺頭,你就如數賠了我,我們還吃虧不少數目呢!」文錦無話說了,問默士:「你看怎樣辦?」默士道:「既然出了保險單,收他的保險費,失事不賠,有關信用,無論如何,銀子是一定要賠的了。」文錦皺皺眉頭道:「這樣我們回公司同經理商量了再講罷。」
當下向鳴乾、燕貴二人道一聲再會,仍和默士同坐馬車回轉公司。那時總理錢如海已到寫字間,文錦進去見他,口還沒開,就大受如海一頓埋怨,說:「老魏,你休得生氣,不是我怪你的話,你就是太貪做生意的不好。你想四十二萬銀子,風火何等重大,當初王先生進來問我的時候,我原曉得獨家擔承不得的,只恐我一個人拒絕了,給外間人說一句某人做總理,獨攬大權,放著協理不問,所以才教他來問你一句,不然,尋常小事,可以答應的,我不是都替你答應下了,也不必再煩勞你咧。可惜你不明白我的意思,輕口答應下了,後來你來告訴我,我說你不該獨認的,那時若要轉保出去,還來得及,偏偏你執迷不悟,反笑我死守範圍,做不開生意。你我都是股東,我也不能強教你不做買賣,現在出了事,一批上便要拿出四十二萬銀子,你我自然沒話說了。不過別的股東,他們豈不要責問我等,何以不轉保出去的緣故。幸虧他只保四十二萬,我們公司中資本尚能夠數,倘使保了四百二十萬,也不轉給別人,將來失了事,請問你拿什麼去賠人家呢?」
文錦聽說,面漲通紅,低頭無語,只是歎氣。挨了一陣,始對如海說:「現在我的錯已錯定了,真所謂後悔莫及,無法可施。適才我同默士商量,他說既出保單,一定要照賠他們,不能缺少的。我想若能挽一個人出來,向他們說情,猶如講倒賬一般,打個折頭,少賠些也是好的。況姓杜的從前曾做你伙計,你若能出場去同他講,一定肯賣你面子。若得打一個六折七折,銀子也可省卻好幾萬呢。」如海聽說,連連搖頭道:「老魏,你越說越弄出外行話來了。保險賠款,怎比得講倒賬。況他們又是完全燒掉的,若只遭些水漬,倒可打一個折頭,或者他貨少保額多,也可照貨賠償。現在聽說他們的貨,尚不止此數,保的還是進本,如何再好將他折扣。就是那來頭人,從前曾做過我的伙計,奈他也是替人經手的,又不是他自己之貨,我也不能放出做東家的勢力去壓制他,教他也萬萬吃虧不起。老實說,我經商數十年,能得有今日這點兒小小名氣,也很不容易,決決沒這張臉對人去進這些無理的話。不但失我自己面子,連公司中的信用也大有關礙。倘被他們傳揚開去,將來還有什麼人敢來請教我們保險呢!為今之計,外間的賠款數目雖大,也只好硬一硬頭皮,拿出去,橫豎遲早不能少他們一分一毫的,落得爽爽快快,一刀兩段。至於我們內裡,股東方面,也須開個茶話會,將此事通知他們,雖然是我等貪做生意之過,但究竟不比得營私作弊,賺了保險費,也是筆筆歸公的,有賠款不教公司承認,教誰承認,免不得吃他們幾句閒話,那也只好老老面皮咧。這還是條正路,像你適才異想天開,要人家打折頭,講倒賬,這種丟臉丟在外間的事,除非你自己去辦。好在接頭這批生意,也是你的主意。常言一客不煩二主,請你協理先生有始有終,一手到底罷。」
文錦強笑道:「老海,你不必鈍我,我原是個粗胚,那裡有什麼主意。適才同你商量的說話,也實因無可奈何,急出來的急法。既然使不得,作罷就是。但是你出的條程,果然很好,決定照此辦法便了,到底你總理資格,言必有中,我這倒霉協理,動不動就弄得鴨屎臭散場,自今以後,我決不敢再出主意,連這斷命協理之職,我也決計向股東會提出辭職了。」如海勸他說:「老魏何必如此。常言吃一回虧,學一回乖。這番也是你向來沒有經驗的緣故,致有此失。現在既然吃過這遭苦,日後只須小心幾分就是了。」
文錦垂頭喪氣,沒有言語。如海又把默士喚進寫字間,問他日前看貨情形,和今日驗看火場的現狀,默士對答如流,還說前途存棧之貨,照市價估算,所值還不止此數。這一來我們固然大大失利,他們也吃虧好多賺頭呢。如海點點頭道:「這樣你去做好一張報告單,並將各處散存的銀子,匯齊四十二萬存放在一家錢莊上,以便前途到此領賠款時,打莊票給他們。還有登報鳴謝賠款迅速的稿子,也須預先做好。上海大小各報都要登一個月,算一算該多少告白費,也要向他們扣除,不可忘記。此番錢給了他們,日後再要算他們的賬,恐他們不肯承認。這是保戶一方面的事。還有自己方面,須邀請全體股東,準明天午後到此間開一個茶話會,將這件事報告他們知道,也是罷不得的。不過賠人家銀子,盡顧賠出去,不必待股東會通過。因賠款是份所應得之事,信用攸關,不能缺少。股東開會,無非報告一句而已。若有責難,自有我同協理擔承,與你們無乾。倘使前途來此領保險銀子時,你盡顧陪他前來見我,不可留難他們。」
默士諾諾連聲。文錦在旁聽了,不住點頭,心服如海說的話大有決斷。到吃飯時候,鳴乾果陪著燕貴和兩個方袍大褂的土客人來領賠款,默士遵著如海的命令,毫不留難,直引他們到總理室中相見如海。如海見鳴乾居然帶了兩個土頭土腦的土客人來,不免暗暗好笑。看官們休得納罕,這兩位土客人,也不是真正販土的客人,乃是鄔燕記中一個賬房,一位跑街。原來早上文錦同默士二人離開火場之後,鳴乾見燕貴低頭歎氣,很是可憐,因招呼他同到附近一爿小茶館內,泡茶坐下,彼此都沒吃過早點。鳴乾摸出一角小洋,教堂官賣了幾個瓦爿餅,和燕貴同吃。一面吃,一面問他:「這場火不知你一共損失多少?」
燕貴道:「我那有多少損失,店中生財等件,前番已得過你一百元頂價,雖然你答應日後用過了仍舊還我的,不過我拿來也無別用,賣給舊貨攤上,至多值十餘元罷了。還有兩隻皮箱,內中值錢的衣服,已有人替我保險著,早寄在高牆頭內了。餘剩的大都是些粗布衣服,值不到多少錢。所以講我的損失,原本極微細的。不過我除了這爿店,別處並無住家。當盤了店,就打算回廣東的。承蒙你杜先生照顧,許我三十塊錢一個月薪俸,我本想挨幾個月,多積百十塊盤纏回去,不意天不佑人,連這爿店也失火燒了。我現在一身之外,別無長物,連行李都沒有帶出來。要回廣東呢,不得盤費。若說住在上海,沒有錢教我容身何處?到今日真應了有家難奔,有國難投這兩句古話咧。」說到這裡心中一陣難受,連瓦爿餅也吃不下了,雙手抱著頭,不覺嗚嗚哭將起來。鳴乾慌忙勸他道:「鄔老闆休得傷心,這都是天命所遭,無可挽回的。幸虧內中還有我朋友之貨,都保著險,他們大老闆並不在乎幾文錢小費,況這回失事,也是他用的出店阿榮不小心惹出來的禍,等我少停對他去講,只說你損失了一千銀子,還有一眾朋友的行李鋪蓋,被燒在內,也報他一千數目,更有那阿憨燒殺在內,很可憐的,至少也須要撫恤五百兩銀子。待他領到保險費之後,不妨令他划出二千五百兩,提一千兩銀子派給被難眾朋友,還有一千五百兩銀子都給了你,大約除了辦理阿憨喪事用幾個錢之外,也足夠你回廣東盤纏了。」
燕貴喜道:「若能如此,莫說回廣東,連到外國也夠了。」鳴幹道:「且住,還有一樁事,也非你不行。因當初我那朋友,為這煙土買賣,不甚正當,所以自己不願意出面,要借你們鄔燕記的牌號。從前我也同你談起過,故而保險單,他自己名下十八萬,都寫著鄔燕記名字,還有兩個朋友,各人十二萬,一個賈土記,一個黃禾記,也不是本名。現在失了事,這鄔燕記名下的賠款當然要你出面去領。還有賈土、黃禾二人,也只可在你店中朋友們中挑選兩個,充一充土客人,待領到保險銀子之後,每人另謝他一百兩銀子,想必也有人願去的了。」
燕貴笑道:「重賞之下,必有勇夫,怎說沒人願去,可惜我不懂化身法,不然我情願一個人化了三個去,也可多賺他二百兩銀子呢!這兩個假客人,也不必挑選,就教賬房老陸,跑街陳先生去便了。因他二人從前曾販過紅土,買賣做得很大。有一次他兩個傾家蕩產,托輪船水手買了百十斤紅土回來,打算發一票大大的洋財,不料事機不密,被有暗下報告關上巡查,登輪搜檢,他們藏匿之處,非常秘密,藏在船身鐵夾板內,仍被巡查卸下鐵板,盡數搜去。幸虧關上認貨不認人,沒請他們吃外國官司,然而他兩份人家,數年心血,都在這一次想發財上想完了,只得到我店中幫忙。有時略帶些兒小貨,小本經營。因我去年還虧欠他們的薪俸,未曾算清,所以今年仍住宿在我這裡。教他們去,倒很可扮得土客人。不過昨夜一場火,他二人的行李自然都已燒了,還有老陸的袍子馬褂,也沒搶出來。講到陳先生更是糟了,只穿得一條單褲,早起還是光著膊子,後來蒙隔壁酒館中王老闆,借一件大衣給他穿著,現在倒是一個短打衣裳,一個赤膊大衣,如何裝得像有十餘萬貨的大客人呢?」
鳴幹道:「那個容易,此間離衣莊不遠,不妨替他二人各買一套袍褂,穿著起來自然像了。」燕貴笑道:「那倒又要你做好事咧。」鳴乾說:「閒話少說,索性勞你的駕,請他們到這裡來罷。」燕貴應聲出去,將陳陸二人喚進茶館。鳴乾看他二人滿臉滿身,都是煤灰,一個赤著雙足,一個穿著地襪,彷彿火場中搶火燒木頭的朋友一般,形容很可發笑。問他們都沒吃過點心,因又教人買了許多燒餅請客,一面命茶房打臉水,給他二人淨面。吃燒餅的時候,燕貴將鳴乾要托他二人扮一扮土客人的話,對他們說了。二人那有不願意之理,塞飽肚皮,鳴乾給他們三十塊錢,教他們自去買兩套袍褂鞋襪穿著。二人到衣莊上,欲買入時的衣服,算算洋錢不夠,只得穿了兩套土頭土腦的回來,鳴乾卻要他們扮得如此,方像土客人,先在茶館中教了他們幾句要緊說話,又令燕貴須說貨乃客幫客人所托,並非自己之物,以符適才對答文錦的言語,更可如數要足賠款,不讓他們講著折扣。燕貴一一領教,種種耽擱,直至吃飯時候,方到保險公司。見了如海,如海明知這幾位貴客,都是假貨,因此也不多問,免露馬腳,只攤一攤手,請他們坐了,問過尊姓,就命默士請樓上魏協理下來。
文錦清早起來,未有工夫吃早點心,餓到這時候,肚子內饑荒已鬧的不得開交,見默士請他,以為要吃中飯了,興匆匆跑到樓下,方知不是吃飯,乃是土棧老闆討賠款來了。文錦心中很不受用,對默士說:「怎麼他們來得這般性急?」默士笑說:「他們的血本丟了,怎不想馬上拿回銀子。」文錦道:「但我們血本給他們之後,更向什麼人拿回呢?」默士未及回答,已到總理室中。鳴乾見他進來,慌忙對陳、陸二人使個眼色,彼此一齊站起。文錦只當沒有看見,走到如海面前,說:「老海,他們來了。你盡給他銀子就是,還要喚我則甚?」如海笑道:「我怎好輕易給他們款子,是你原經手,本來應該你接頭的,我現在還是越俎代你的勞,你不出場,我也不能出票子的。請問你從前同哪一位接頭的?」文錦指指鳴乾說:「就是這個杜老朋友,從前是你的伙計呢。」又對鳴乾扁扁嘴說:「多謝你,作成得我好買賣。」
鳴乾欠伸連稱不敢。如海低聲對文錦說:「老魏,休得如此,有事放在心上,不可流露在說話間,被客人聽了,傳出去豈不難聽。」文錦聞言,即向沙發上一靠,索興不開口了。如海反問他:「協理,你看現在這銀子,可以付給他們不可以呢?」文錦道:「你說可付,就付給他們便了。」如海答道遵命。又向鳴乾等一班人道:「你們的保險單可曾帶來沒有?」鳴乾答道:「帶來了。」即在套褲管中,摸出一個手巾包,打開取出七張保險單,雙手呈上。如海接了,一一過目,然後交文錦看看差不差。文錦那有心思細看,只一陣亂翻,還與如海說:「保險單怎能錯呢!」如海見默士在旁邊,問他銀子端整了沒有?默士答道:「尚未。有幾筆銀行款子,不及划出,必須明天這時候,方能匯齊。」
如海聽了,對鳴乾說:「現在我們銀子尚未划出,必須明天這時候方能付給你們。這幾張保險單必須留在這裡,以便銷號,我們另給你一張收條,有我同協理簽名蓋印在上,明兒你只須憑此收條,到賬房取銀票,不必再到此間,但不知你們可放心得下?或者仍將保險單帶回去,明日再帶來?不過可要多耽擱些工夫了。」鳴乾笑道:「總理話說哪裡,我等已請貴公司保險,豈有不信任貴公司之理。保險單盡可放在這裡,有著收條也是一樣的。」說罷又對燕貴等一班人說:「各位以為如何?」
眾人聽他答應,也都說了句很好。如海即在抽屜中,取出一張信箋,草草寫今收到鄔燕記某號保險單三張,計銀十八萬兩。又賈土記二張,銀十二萬兩。又黃禾記二張,銀十二萬兩。以上保單七張,共銀四十二萬兩,該貨已於某日某時完全被焚,由協理魏君及職員杜默士親出事地點,查驗無誤,今由本公司照章賠償,取銷保單,憑條向本賬房扣清應貼佣金及告白費外,照付即期莊票可也云云。下注富國公司協理魏文錦,自己總理的名字,反填在後面。用過印,遞給文錦。文錦見他已用印,自己也只好蓋了顆圖章。如海命鳴乾收藏好了,經此一番手續,保險公司中飯已開出多時。一個茶房在總理室外面探頭探腦,張望了好幾回,見他們有著事,不敢開口叫他吃飯。鳴乾見機,站起身說要告辭。燕貴同兩位客人也都立了起來。如海道聲恕送,鳴乾引他們出了總理室,默士隨同出來,私下叮囑鳴乾說:「我們寫字間中,有個姓王的,你也得潤他幾分油水,不然被他攛掇出旁的枝節來,恐有不妥。」
鳴乾說:「理會得。從前我第一個同他接頭,就你不說,我也要謝他的,請你對他預先講一句便了。」默士點頭,自去用飯。鳴乾出了保險公司,對燕貴等三人說:「你們都未用飯,想必肚子餓了。還有幾位被難的同事,還在火場旁邊,連早點心都沒吃,實在可憐得很。現在你們各位行李都已燒了,我的保險銀子也未領到,一時不能賠你們的損失,今夜只可對不起你們,權住一天棧房,就在土棧東首,有一家客棧,什麼名字我已忘了。還有被難眾同事,有家的不妨回家,無家的請你們招呼了住在一起,以便呼應。明天早起,我自己到棧房中找尋你們。這裡有二十塊洋錢在此,請鄔老闆帶去做房飯費用。我現在還有別事,恕不能奉陪用飯,再會了!」說罷,將幾張鈔票交給燕貴,自己坐上黃包車,離了眾人,徑拖進城內。走過自家店門首,也不下車,怕被戴氏看見,又要討氣,心中懷著重事,竟連肚子也不覺得饑餓,一點兒不想吃飯,黃包車直拖到阿榮住的一條弄口停住,鳴乾步行入內,見阿榮家大門開著,走進去直抵客堂,靜悄悄不見一人。鳴乾咳嗽一聲,驚動阿榮的老母,出來見了鳴乾,彷彿認得,又彷彿不認得,因此不住對他觀看說:「貴客找誰?」
鳴幹道:「我來尋你兒子阿榮。」老太聽說要尋阿榮,急得兩手亂搖說:「沒有沒有,他不住在家中的。」鳴幹道:「我日前同他約的,怎說不在家中?」老太聽是約會,忙問貴客尊姓?鳴乾說姓杜。老太道:「可是藥房中的杜老闆嗎?」鳴乾答道:「正是。」老太說:「啊喲該死,我怎的老昏了。杜先生我好像認得你的,怎麼見了面又不認得了。阿榮昨兒不知做些什麼,忙到後半夜回來,滿頭都是汗,滿身都是灰,一進門就說累乏了,教我讓床給他,直躺到這時候還沒有醒。臨睡的時候,叮囑我不論什麼人來找他,都要回頭說不在家中,除非藥房中杜先生親來,方可喚他。適才我看杜先生不像杜老闆,所以沒敢告訴你,萬望不可見怪。請坐了,我去喚醒他。」
看她跌跌走進裡面,不多時阿榮出來,見了鳴乾,笑說:「險得很,昨兒要不是我設法絆住了老槍,不放他喊巡捕,若被救火會早來一刻,只恐一間棧房燒了半間,東西不尷不尬,那就大壞事了。現在保險銀子拿到了沒有?」鳴幹道:「尚未。大約還有幾天耽擱,不過你暫時外間去不得,只可躲在家內。因那老槍為你昨夜不肯幫他喊巡捕之故,報告了捕房,捕房中要捉你重辦,所以你現在決決不能出去,租界上更走不得,風聲緊的時候,必須避他幾天為妙。」阿榮聽說,嚇得臉也黃了,說話聲音發抖道:「他們若到家裡來捉我,如何辦呢?」鳴幹道:「不妨事。幸虧他們不曉得你住的地方,我也未曾告訴別人。你若能遵我之教,腳步緊些,口頭也緊些,少見人,少說話,包你不致壞事。外間有我替你設法運動,十天半月之內,一定可以太平無事了。」
原來鳴乾令燕貴在捕房中一口咬殺阿榮,就為這個用意,恐他太自由了,說話也有不謹慎之處,因此有意教捕房中要拿他重辦,好將他嚇得不敢出洞,自己便可丟卻這方面的心事。可憐阿榮還將他感激萬分,臨了鳴乾又拿出五十塊錢,令阿榮留著零用,隔兩天天我再來報告外間消息。還有從前答應你的話兒,待我領到保險銀子之後,馬上送來給你,請你放心便了。阿榮連聲道謝。鳴乾出來,漸覺有些饑餓,本欲回家淘冷飯吃,一想這幾天的開銷,橫豎有老闆擔承了。他已發了大財,何必替他省儉。因即出城上館子,點了幾色菜,大吃一頓,方回藥房。他昨夜既未安歇,今朝又忙了一天。任他精神雖好,身體也未免不支。好在諸事已草草了結,落得適適意意睡他一覺。不意剛合上眼,如海又打電話來喚他前去,所謂父召無諾,君命召不俟駕而行。鳴乾不得不捨卻被窩起來,此時心中未免覺得冤苦,暗想忙了幾天,無非為別人著力,自己的好處,能得幾何?然而東奔西跑,任勞任怨,辛苦著實比別人多吃十倍,日後大利益,眼看別人享受,自己好處只恐連十分之一也不能到手。若能得他十成之一,有四萬二千銀子,我也心滿意足了。只愁沒得此數,豈非太不合算。雖然說能者多勞,倘沒酬勞的代價,又何苦輕顯能為呢。他心中雖道這般想,行動上卻並未遲緩,急急趕往新閘,到他錢總理公館內。如海見了他,一恭到地。鳴乾還禮不迭,驚道:「東翁何必如此!」
如海笑道:「老杜,現在你是我的大恩人了,照我的心思,還得對你叩頭,豈止作揖而已。一切全仗大力,難為你居然弄出一對土客人來,實在虧你想的。現在內裡的手續,都已完備,銀子也划齊了,最好你明兒一早就去,能得銀子到手,就可百事不管,故而我教他們打的,也是即期莊票。因我們公司中為著此事,明天午後還得邀請眾股東。大開茶話會,設或有人動議,這件事有些可疑,教我將保險銀子捺一捺,待調查明白了再付。倘若銀子尚未脫手,就不能不照他們所議的行事。現在銀子業已付出,勢不能向保戶要回來的。就使他們責問我因何擅自付銀,不等股東議決,我不妨同他們板一板面孔,說:從前全體股東將我推為總理,我自應掌握公司全權。公司的我譽,就是眾股東的名譽。我為顧全眾股東名譽起見,保戶向我索賠款銀子,我不能不付給他們,也是我總理份內應得之事。倘使一件件都要經過股東會議決執行,要我這總理何用!借此題目,便可提出辭職,橫豎銀子到手,公司中本錢已短一大橛,將來他們一定要另外舉人管理銀錢,財政不在手中,乾下去也沒趣味,不如趁這機會落台,也好免做失天下的皇帝。倘若仍舊要挽留我的話,我就可當場發表,以後無論何事,必須歸我總理全權發落,股東不得過問,能得如此,數十萬財政仍在我掌握之中,我又可慢慢的設法將他搬回自己家去,將公共的變作我個人的,方顯我老錢手段。」說罷洋洋得意,鳴乾也沒口稱贊。正是:滿腹高才何所用,一門豪富此中來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